除了爱,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牵挂
——诗人广子答乌海日报记者问
题记:前不久,家乡乌海日报的记者韩建慧女士通过微信找到我,说该报有一个“逐梦他乡乌海人”的专题栏目,希望能做一个专访,我不加考虑就接受了,关于乌海我确实有话要说。很多年拒与媒体接触,尽管也曾从事过十几年媒体,我仍不想掩饰我对媒体的警惕和不信任。但还是要感谢家乡的朋友,让我穿越时空重返故乡和青春。——广子
●第一部分
1、您在乌海生活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具体生活在哪里?
答:1980年,我十岁。母亲落实知青政策返城,父亲随之响应招工,举家来到当时的海勃湾矿务局老石旦煤矿落户。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中毕业,从临时工到矿工,一直到1995年夏天我离开。十四五年时间,漫长的青春期在这里度过。
2、这段时期的乌海(您生活的地方的具体环境)在您的印象中是什么样的?
答:在视觉记忆中,老石旦煤矿似乎永远都是那么荒凉、荒芜,甚至荒蛮的一个地方,有点儿像美国西部片里的场景。尤其是2013年之后,也就是棚户区改造那段时期,回来看到满目疮痍,几乎就是一个废墟。多年来每次回老石旦煤矿,我都会想起应该是九十年代末《中国青年报》的一篇整版报道,标题特别醒目:《煤海悲歌》。记忆中的老石旦就是那个样子,后来我看到的所有煤矿、矿区基本上也都是这个样子。记忆这个东西,很顽固,它会给你留下终生的烙印。但你还是热爱它,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热爱他的母亲。没有办法,这就是故土。
3、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乌海? 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答:1994年应当时《草原》杂志社丁茂主编召唤,去呼和浩特参加一个写作培训班。回来后就有了离开的冲动,那时候我在老石旦煤矿下井当矿工,回柱工,井下最危险最艰苦最脏的工种,炮采、机采工作面都干过。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多少次与死亡擦身而过┅┅那种劳动可能是你今天无法想象的。心情很复杂,其中肯定有委屈和恐惧。另外,在呼和浩特一个月的学习,视野可能比以前宽了,觉得乌海有些小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嘛,心正野着呢。所以,1995年我带了200块钱,只身一 人去了呼和浩特。
4、您离开家乡之后去了哪里发展?期间回过家乡吗?
答:最初在呼和浩特,干了十几年新闻媒体。除了电台,各种媒体几乎都做过,报纸、杂志、电视、网站。2006年我已经厌倦了新闻行业,作为同行,你应该了解媒体对人的消耗,这种厌倦不仅来自工作强度和精神压力,也包括那种职业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和悖论。我们所置身的现实环境,使你根本无法去践行一个媒体人的真正意志。你曝光的一个小村长,都会通过你想象不到的途径或某种关系把你告到省委一级的宣传部。还有许多的职业诟病,我想你大都也深有体会。
所以,2006年我彻底和这个行业决裂,又一个人去了北京。在北京大约滞留了六七年吧。期间做过两家公司的职业经理人,所谓的总经理什么。
每年都会回家,少的时候每年一两次,多的时候三四次。我曾在一篇访谈中说过:出来漂泊之后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硬性的规定,无论平日里多么忙碌,无论有多么重要的事情,每年的春节我必须回家,和我的父母在一起。我不能把这个家丢了,我是一个没有物质理想的人,回家看父母,和他们在一起是我唯一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理想。
●第二部分
5、在您在外的时候,经常会想念起乌海的一些情况吗?可以例举一二吗
答:当然。你想啊,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你的整个青春期和成长记忆都在那里,很多东西像你吃过的盐和食物一样已经化成你身体里的血肉和钙质。想念一个地方,本身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命自身的记忆和回顾。比如我前面说的春节,比如每逢中秋节,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都会想念自己的父母亲人,和他们生活的地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它不受地理和你的控制。
6、您上一次回到乌海是什么时候?
答:今年端午节,和我爱人回家看父母。
7、在您的眼中,乌海的变化大吗?您觉得乌海跟您印象中的乌海主要变化在哪里?
答:这个变化要看你怎么看,从表象看,它的建筑啊经济啊城市生活啊这些方面,这个变化是巨大的,甚至超出你的想象。比如你很难想象乌海会有那么大的一个湖,乌海湖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如果是在夜晚,把你放到滨河区,不告诉你这是哪里,我敢打赌你不会相信这是中国西北地区的一个城市,但它的确是一个叫乌海的城市。这些年乌海变得很漂亮,也很干净,像一个城市了。但在文化层面,城市的内在属性上,你会发现这个城市似乎并未有太多的变化。你比方说,我们的建筑也可以有灵魂,我们的公共环境仍需要个性,最重要的是文化积淀,小传统的形成,标志性的专属的文化特质,地方性吁求等等,乌海还很缺失。当然我的本意不是批评,而是期待。乌海自然人文资源丰富,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更具魅力的城市。
8、如今在乌海还有您的亲朋好友生活吗?他们怎样向您描述如今的家乡?
答: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一直在生活在乌海,因此我和这座城市的血脉从未断裂过。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这让我觉得我始终是个乌海人,只不过是它流落异乡的一个孩子。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很少会向我描述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认为我像他们一样了解这里。事实上也是如此。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你对它另一面的深入,到它最孤寂的一面去,你会越来越感到其实你对这个城市所知甚少,它有发掘不尽的美和神秘之境。
●第三部分
9、您在外工作或学习的时间履历可以跟我们分享吗?
答: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我的前半生比较杂乱,无非是多去了一些地方,多经历了一些人和事,多从事了一些无谓的职业,它们基本都属于浪费时间和生命。
10、您先后从事哪方面的工作?取得了什么成就?可以分享几件您在创业(工作或者学习)方面印象深刻的往事吗?
答:简单说吧:
1995年我在《内蒙古商报》做了大半年的编辑记者工作。
1996年应诗人阿古拉泰邀请,参加《内蒙古青年报》的创刊,并在那里工作了差不多三年。期间担任过《内蒙古青年报》常务副主编,《这一代》执行主编。这两个媒体当时都属于内蒙古青年报刊社。
2000年左右,我受聘于《纳税人报》,干了两年的副总编辑。
2003到2005年离职创业,赔的血本无归。
2006年分别在内蒙古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各待了大约半年时间。大概是同年,受乌海蓝梦酒店老板瞿传刚先生邀请,在北京蜀国演义断断续续做了三年高管。
2009年应邀加盟北京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做总经理,把一个投资六七百万、半年只有不到两万销售额的公司,一年后做到了一千万。这让我发现我还是有一点儿经商的才能。哈哈。
以上这些经历貌似很有意思,很好玩儿,但代价也是巨大的,那种精神的焦虑、消耗和浪费是巨大的。在北京那六七年,我的阅读和写作几乎停止。
2012年我重新回到呼和浩特,决定从此不再给任何人打工,开始闭门写作,靠写作为生。
如果有什么可分享的,我个人最深切的感受是:人这一生最好是专注于一个领域和行业,频繁的跳槽或者过多的职场履历对一个人是最大的消耗。干的多了你就什么都不会干了,每涉一个新的领域都意味着重新开始,都是重复消耗。
11、您现在是定居在您工作的城市吗?
答:不是。我现在过的基本是一种半隐居的生活。说起来很有意思,40岁之前我一直在出发。十来岁左右,我离开鄂尔多斯杭锦旗吉日格朗图乡的一个生我养我的只有几百人的小村庄到了大约有两三万人的乌海市老石旦煤矿;二十多岁我离开乌海去了当时大约不到200万人的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三十多岁我又去了有三千万人口的首都北京。40岁以后开始后退,从北京退回呼和浩特,再退居到现在的达拉特旗。
所以说,我的前半生是出发,后半生是撤退。从不断的出发到不断的后退,最终退回到原点。
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选择的结果。也就是说,40岁以后,我才真正选择了我想要的生活。这中间的三观转变或转折过程,以及为什么会选择在达拉特旗生活,就不细说了。
12、在您身边老乡多不多?大家会常常交流家乡吗?
答:几乎没有。40岁以后,我很少与外界交往,很少交际。我的朋友就那么几个,几个码字的人,偶尔在一起喝酒,扯淡,谈谈文学和天气。这些年我一般不参加任何应酬性的无聊的饭局,超过五六个人的聚会很少出席。
●第四部分
13、我们知道您是位诗人,在内蒙古文坛以及当代诗坛有自己的影响。在您的作品中,有描写家乡的吗?可以分享给读者吗?
答:很奇怪,我早期的写作很少涉及乌海,也不是完全没有。但随着漂泊日久,也就不觉得
奇怪了。毕竟年轻的时候对家乡的情结沉淀和积累还不够,真正自觉的、有意识的书写家乡还是在2012年,我和几个朋友驾越野车穿越乌兰布和沙漠之后,忽然意识到我应该写写乌海,写写内蒙古这块我生长了40年的土地。于是就有了“蒙地诗篇系列诗歌”,三年中我大约写了近200首,其中有一些篇章就是写乌海的。但从一个更宽泛的意义上讲,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无论你写什么,你写下的文字里都天然的包含有你的家乡、你的情感、你的爱,不一定非要具体的说这个写的是什么,那个写的是什么。
暂且和家乡的朋友们分享这首吧: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们/古代的兄弟,在召烧沟朝阳的/坡面上,骑着高头大马/神灵在前面领路,太阳戴着/石刻的面具。如果把岩石/翻译成原始的草地,倒退三千年/我们就可以加入祖先的生活/男人出门狩猎,女人在篝火旁跳舞/在日落时分,支起一架野猪头/哦,欢乐始于古老的祭奠/而野蛮的初衷今天仍在我们/的脉管里流传。我憋着一腔热血/在召烧沟,像最后一副岩画/等待风剥雨蚀,面貌逐渐/变得模糊。而石头上遥远的/刻痕却越来越清晰,生动/让我惊讶的还不止这些/仿佛这神奇的造化,惟独隐瞒了神(《召烧沟岩画》)
14、这篇作品当时写作的背景是怎么样的?您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心情下创作的?
答:也没什么具体的背景,写作“蒙地诗篇系列”期间,正好有几次我回到乌海,看到那些熟悉的事物和场景,觉得应该写它了。离乡游荡二十多年,对于家乡的情感沉淀已经够了,可以写了。心情什么的记不起来了。应该是2014年吧,我集中写了一些关于乌海的诗,其中就有上面这首。
15、迄今为止,您成就最高的作品是什么?
答: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有自我期待和抱负的诗人,都不可能写出他自己认为所谓的成就最高或满意的作品。一个诗人,可能穷尽他一生的努力都写不出他自己理想的诗歌。当然也不排除有例外,那些天才什么的。
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从未写出我想写出的那种诗歌。但相对而言,我对自己的某些作品还是可以信赖的。比如我的诗集《往事书》中的几首,礼物系列和蒙地诗篇系列中的个把首。但也很难说,也许明天我就不喜欢它们了。
16、您如今创办的《蒙地客》杂志,是一本针对高端精英群体的读本,您对它有什么寄望?
答:准确的说,《蒙地客》是一个小众读物,没有刊号,可以称它DM。
你知道,过去人们一谈论内蒙古不是蓝天白云羊肥马壮,就是歌的海洋舞的故乡那一套,很
俗套的表达。内蒙古的地理风物、人文艺术几乎被图解、概念化和模式化。事实上,内蒙古的自然资源、历史人文极其丰富和多样性。而且那种主流的宣传也把内蒙古独特的地域审美给僵化了、庸俗化了,在那类宣传里,你几乎看不到人的经验和体验,很多东西都是死的。
创办《蒙地客》其实只是想激活这些,赋予内蒙古的自然人文万象以人的气息,把天赋灵气还给风物地理,在所有的物象中传达人类的经验。自然也好人文也好要有人在,你在我在,每个人都在其中。所以我给《蒙地客》的一个定位是“重新认知内蒙古”,就是强调观照的角度,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内蒙古,而不是那种类型化的、同质化的专制认知。
17、您现在最关注的现象或者话题是什么?
答:还是人的生存吧,普通人的生存和命运,没有人什么都谈不上。如果再奢侈一点儿,我愿意关注爱,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与一切生命之间的爱。就是人们所说的普世之爱。
18、如果让您用一句您作品里的内容来概述您的人生经历,您会用哪一首作品里的哪一句或者是哪一段?
答:“除了爱,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牵挂”。全诗如下:
礼物(代墓志铭)
时间治愈了恨,也埋葬了爱
伤口弥合得不留一点疤痕
除了爱,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牵挂
除了牵挂,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悲伤
生之坚硬,死之柔软
从前我夹在中间
我不值得这世上任何爱与恨
我配不上我
配不上我的生和死
2016.9.中秋节前夕于达拉滩
来源:诗人广子新浪博客
作者: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