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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蔚:忆童庆炳先生二三事

作家网2015-06-22 08:50:52
您的笑融化在蓝天里
——忆童庆炳先生二三事



童庆炳先生
 
童先生走了,走得那样突然!而一个月之前,先生还笑着对我说,我怎么也还能再活五年,足够教会你如何描写,如何烘托故事的气氛。先生的那娓娓道来的教诲是永远也听不到了!后闻先生是由于这蓝天白云的怂恿,起意去爬长城,终于在长城脚下突发心脏病离世。我不禁联想,先生爱爬山,光我见到带着数届学生爬香山的照片就有好几张;先生一生勤奋要强,饱含“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雄心壮志;先生研究美学,他最终离开的方式何其壮美!“托体同山阿”,蓝天白云和壮丽山河一起构筑了先生永远的背影,留给了我们无尽的哀思与怀想。

作为一名文学院的学子,我听到的大学第一课,是先生在文学院开学典礼上的讲话,那句“文学有什么用?文学使我们学会热泪盈眶,更富有真善美”,让我铭记至今;作为一名文艺学的研究生,因先生是这一学科的开山鼻祖、北师大文艺学是全国第一而分外荣光;真正的受教于先生,则是在从事北京师范大学校报文化副刊的编辑工作中,那温暖如初的一幕幕具体、鲜活,将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

师大校报有为老先生做口述史的传统,比较幸运的是,在我之前,在《光明日报》就职的罗容海师兄,已经利用工作之余做出了《童庆炳先生口述史》,只待我根据校报的需要,分章、删减、编辑。因为这层工作关系,师兄带我一起去拜访了先生,认了门。自此,一来二往,便由我独自与先生探讨口述史的修改、进行照片的挑选、送刊印好的报纸……我与先生的交往自此而始,那个可亲的爷爷、可敬的老师,自此走入了我的生命与灵魂深处。

先生讲话句句真实,句句隽永。还记得当我第二次独自拜访先生的时候,先生和我聊起对人生的看法:“在我看来,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单元,十年一个单元。二十岁到五十岁这几个单元最需要努力。”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新鲜的比喻,结果他马上就问我:“你还有几个单元可以努力呀?”我当时笑了,他就警醒我,“你不要笑啊,按单元计算,你的时间很紧迫,不论做的是什么岗位,要有自己的研究兴趣——因为你身在大学!”我不由得问先生:“您是怎么做出这么多成果的呢?”先生眯上眼,露出孩童般狡黠的笑,悠悠地说:“我告诉你啊,成功有三个秘诀:第一呢,是要勤奋;第二呢,是要注重细节;第三呢,是专注一件事!”我不由得赞叹起先生思维的开阔与缜密。如今,先生与我聊天的客厅已成为他的灵堂,当年午后照耀在先生脸上的阳光,如今为他的黑白遗像增添了一缕暖意,仿似先生那始终温和的笑。

先生用心提携后辈,不计回报。在随后的交往中,先生总是语重心长地与我聊起我的本职工作:“宣传工作很重要,这个工作需要一个人有很好的文化积累。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宣传部长是可以背《文心雕龙》的,这是功夫、是文化、更是一个人的修养。”说完,先生总要看看我,每每看到我点头,他才继续说下去。那目光,让我感觉到尊重、耐心与对待晚辈的呵护。

还有一次,先生与我聊起写作,我鼓起勇气告诉先生,我为师大已故烈士萧明华校友写了传记,并被发表在《名人传记》上,先生非常兴奋,嘱咐了我好几次,“一定要带来给我看看,这个我感兴趣”;后来我当真带着杂志去拜访先生,先生戴上眼镜看了大小标题和配图,肯定地说,用了点心。我以为先生就看过了,结果,突然有一个早晨,先生给我打电话说:“萧明华的传记我看了,写的挺清楚,给你70分吧。师大有很多重要的教授和校友,你可以勤快一点,多为他们写一点传记,这样大家也会认为你没有白在文学院受教育,你自己也长了本领。比如,陈垣先生的传记居然是台湾出的,我们北师大自己至少应该多去介绍一下这位国宝吧!不要以为我是信口开河的,我最初写过几部小说呢。”

随后,先生把我约到了家中,与我聊了几位他熟悉的老师,如启功先生、黄药眠先生以及穆木天先生,那是一个让历史包围的午后,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先生的故事还没讲完,我也不停的问,说到有趣的事我们不由一起哈哈大笑。结果最后,先生说:“你把人名都记下来吧。平时辛苦一点多查查资料,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故事。”我忙拿出小本子开始记录,先生笑了笑,说:“你呀,性格好。就是心眼少。”先生见我愣了,忙补充到:“我说的这个心眼可是褒义词,要你学会长本领,有进步。”

先生永葆着诗情,壮心不已。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早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先生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说:“小张,你早上有空的话来一下我家里。”我放下电话就往红三楼跑。那时候大约是八点半,晨光正好,我在先生房前的园子放慢了脚步。先生拿着他的卡片相机,正在拍摄一簇刚刚盛开的牡丹,我不忍心打扰先生的雅兴,便在一旁看着也偷偷给先生拍了一张照片。先生左摆右拍,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直起身子。我叫了一声,“童爷爷,我来了!”先生很开心,没有看我,却说:“这牡丹是我一位河南的朋友送的,原本有三棵,死了一棵。留下的这两棵倒是很争气,年年开,我想我的朋友也很高兴。”我说:“爷爷,我扶您进去吧!”先生说:“不要扶,我自己还能走。”

进了家之后,先生问我:“你知道王洛宾吗?”我说听说过,似乎是西部歌王。先生笑了笑:“他是我们北师大的校友啊!”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先生说:“在中国乃至世界艺术史上都分外有名的王洛宾,我们对他的介绍太少了,你愿意写一写他的传记吗?”由于我个人也非常喜欢王洛宾先生的歌曲,我就毫不迟疑的说,我愿意!先生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便开始了谆谆教诲:“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之前写的传记是70分吗?因为,你不会展开描写,对于传记文学来说,渲染氛围和细节描写很重要。”接着,先生便旁征博引,说到兴奋处,便拿出了一本红皮小册子:“诺,这个给你,是我为了学习写小说做的一些笔记,这些技巧是可以学习的。”我翻开小册子,不由得感叹起来:肖像描写、心理描写、感受描写、环境描写、甚至具体到手的描写、恐惧的描写……每一个分类下,都是先生摘抄各种经典名著中的典型段落。我说:“您年轻的时候真下功夫啊!”结果,先生乐了,说:“我写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已经将近40岁了。”看到我诧异和略带惭愧的表情,先生笑了笑,很温和的说:“你也可以,慢慢来。我看我这身体,至少还能再活五岁吧,我再带你一个小徒弟没问题。”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话题,包括身边的人,过去的事。先生还回忆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受前苏联影响,他们都喜欢唱苏联歌曲。我就问先生,您会唱吗?先生说:当然!然后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唱起了苏联歌曲《三套车》,声音不是很高,但是很悠扬,很动感情。唱完之后,先生看了看表,说:“呀,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快回去上班吧,王洛宾的文章有了初稿再来找我,你也可以学着把文章写的长一点,长一点就会变成一本书,十万字就够了。”这句话中,我感受到先生一生都气壮如山,在著作等身的他看来,十万字的一部书,的确是不在话下,而先生的肯定和鼓励,也给了我不少信心和勇气。那天,我带着小红本与先生的嘱托离开了红三楼。当天,我就梳理了王洛宾先生的书记与材料,的确有关北师大的这一块几乎为空白,我又不由得佩服先生的眼光。

然而,再到红三楼,先生已驾鹤西去。您的笑融化在蓝天里,空留下我与尚未完成的文章,还有您留给我的那一串值得我用一生去书写的师大故事。然而先生啊,您在天之灵可知道,您的言传身教就是串起这所有故事的那条丝线,光洁、极细却柔韧。您,没有离去,仿佛还在我耳边轻柔地说:“小张,不要急,慢慢穿,总能穿好的。”
 
 
作者:张蔚
 来源:吴子林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