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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女性诗歌的独异书写

张德明2014-08-27 15:23:19

新世纪女性诗歌的独异书写(张德明/文)
——从容诗歌论
 
在新世纪女性诗人群中,从容以其对“现代心灵禅诗”的开创和集中书写,彰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个性,并有效拓宽了当代诗歌的审美空间。对于新诗的内在特性,从容不乏独到的领悟与认知,她曾说过:“我认为诗必须同时具备两个向度——向上和向下。向上的仰望能维持我们精神的高度和灵魂的纯度;而向下的叩问和观察则使得我们知道我们仍然卑微地处于滚滚红尘的世界之中。”[1]这段话可以看作她对“现代心灵禅诗”这一特定的诗歌体式的诗学阐释。我理解到,在从容所创制的这种独特的诗歌类型里,集纳着有关新世纪诗歌如何生长、拓展与深化的诸多美学问题。其中的“现代”既强调了诗歌应该直面当下、向当下敞开的诗学态度,也指明了现代性是新诗的本质属性这一内在逻辑,从容对“滚滚红尘的世界”所作的观察和叩问,无疑是立足于“现代”这一基点上的;“心灵”是诗歌有别于小说和散文的一种重要人文指标,一定意义上,诗歌是语言的心灵化或者说心灵的语言化,采用内视点进行精神观照和艺术言说的新诗,所有的字句都经过了诗人心灵的过滤和精神的淘洗,因而是语语含情、字字生光的,从容认为诗歌创作应该“维持我们精神的高度和灵魂的纯度”,显然是从“心灵”的层面上来阐发自我的诗歌理念的,事实上,抓住了“心灵”也就抓住了诗歌表达的根本脉络,也就抓到了诗意言说的核心;“禅诗”凸显着诗与禅的有机结合,这既是对中国新诗应该树立宗教维度的一种观念申诉,也暗示着新诗创作的顿悟性与升华性等特征,并强调了诗歌是一种意蕴含蓄、言简义丰的文学样式。“现代”“心灵”“禅诗”三个语词分开来看,都具有普遍的诗学意义,对当代诗人的创作有着明确的指导作用,而将它们凝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特定的诗学术语,进而将一个具有独特的诗学主张和独一无二的诗歌文本的诗人从容的个性化形象有效地建构起来。可以说,在从容的诗歌作品中,无论是对轮回的生命境界的精彩言说,还是对慈爱的女性心灵底色的直观袒露,以及基于戏剧化策略的诗情展开,都与现代心灵禅诗的美学路向密切相关,都是现代心灵禅诗在不同向度上的艺术展示。
 
轮回:揭示生命的佛理禅趣
 
轮回是佛家对人类生存和命运的基本假说,这种假说折射着佛教关于生命的循环观和不灭论等教义。把佛经诵读作为自己日常功课的诗人从容,对于佛家的学说是颇有心得的,对佛教也葆有着一份可贵的执着与虔诚。生死轮回的佛家旨意,由此构成了其诗歌入思的起点和诗情绽放的原发地,从容的不少诗歌,都流露出生命辗转、死生轮回的佛趣和禅意来。《北京哭了》如此写道:“北京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我梦见一块长方形木板上刻着一个朝代:战国/就在你骑着骆驼飞向镜面如冰的世界/我的头发从红色到金色,又从黑色变成白色/你一见我就记起亚特兰蒂斯城沉没海底时/曾对我说的诺言/......//我名叫凯瑟琳、从贞、艾比盖拉、叶卡捷林娜二世、陈邦彦/我们生过许多孩子/从战国时代开始/他们无数次掩埋我与你衰老相爱的身躯/你说我们痴迷引颈交鸣的前世/一生又一生沉沦人间”,这是该诗的前两节,诗人在时间与空间的超异跨度中自由往来,随意穿越,显示出个体生命的无限可能性。从“战国”到当下,从古希腊到现实中国,诗人将“一生又一生沉沦人间”的生命奇观进行了大胆的想象与书写,某种耐人品嚼的佛意与禅理在字里行间流淌而出。
事实上,在从容的创作中,生死轮回的佛理禅趣不仅是其诗歌入思的起点和诗情绽放的原发地,更构成了诗人理解与阐释世界的一种个人化视角,依照这种独特的视角,诗人展开了对现实人生的奇幻构想和对自我生命的立体塑造,从而将一个亦真亦幻、客观与主观交融互渗的诗意化生存氛围和包孕着宗教与哲学深意的文学空间呈现在我们面前。在《告别》一诗的结尾处,诗人写道:“难道一万年后的清晨,必然在寺庙的一角相遇/你以弥勒佛的化身出现/让酥油灯闪烁着微笑/为我们某一世的无明/拜忏”,“告别”与“重逢”的相反相成,被生死轮回的佛教思想悄然照亮。《催眠师让我看到了往昔》以这样的两节开头:“她被画进宋代的墙壁/用一面铜镜挡住一千年后的我//一千年前她把白绫系在梨树上/今生的我痴心长跪/嗡嗡刺痛”,“我”与画中女子的对视形成了互相辨认的生命奇观,两个相距千年的陌路女性竟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奇特的轮回术赋予了这种超凡脱俗的时空穿越以充分的合法性。在《前世的秘密》里,“我”对过去的用心藏匿与“决不供出未来”的坚定誓言之间构成了一种富有张力的生命场景,诗人巧妙地暗示我们,“前世的秘密”背后其实也同样隐藏着有关未来的玄机,这种富有意味的诗情设计显示的也正是人世轮回的深隽禅意。
在从容的诗歌中,集中体现着生命轮回、时光辗转这一人生真意的篇章也许是那首《倒车》。据诗人陈述,这首诗是她于广西北海的涠洲岛上行游时,在那种恍惚的意念冲刷和抓攫中一挥而就的。《倒车》首先是对早逝的妹妹的深切悼念,诗人的亲妹生前是一位播音员,国内流行的“倒车,请注意”这一车行通用语正是由她的嗓音所灌录的,因此,每当听到这一熟悉的车语符号,那种思念和追怀亲人的情绪就将不由自主地涌上诗人心头。在这首诗里,从容以极为精细的笔法,详尽描述了触发自我念妹之情的诸多细节和情景:“倒车,请注意”的熟悉车语,与妹妹生日相同的412房间号,硬朗裸露的火山岩(“多像你爱过的男人”),我们共同的亲人“姥姥”,等等,这些细节和情景构成了不断点燃诗人心中情绪的触媒。与此同时,诗人还有意设置了一面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跳来跳去的时光翻转镜,借用此镜映照出我与逝去妹妹的通灵际会,并在由此展开的两个人反复的精神对话与心灵交流中,将亲情的珍贵、时光的神奇、不同地域和场景间的似曾相识等内涵揭示出来。其次,《倒车》不仅是追悼亲人的诗化写照,也是对于轮回的生命旨趣的一次细致言说。在诗人的描述中,“倒车”不只是车辆行驶的一种信号传递,还是生命运行的某种神奇规律的巧妙暗示,“我想到了你,故意让我听到的声音:‘倒车,请注意!’/你是在暗示我‘过去,请注意!’”正是以轮回的生命假设作为思想基础,在此基础上,现实生活中的过去和现在彼此两分、难以交汇的物理学逻辑被破除了,从当下到过往的回溯、从过往到当下的穿越,便成为了一种可以频繁发生、毫无外力阻碍的事情。自然,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生死轮回的佛家信仰与时光无法折返的现实铁律之间,构成了一对永远无法化解的巨大矛盾,这种矛盾也因此成为了正生存于当下场域的人们心间难以摆脱的时间悖论,也许正是这种悖论的突出存在,才铸就了《倒车》一诗中“我”与妹妹超越时空欣然聚会的莫大惊喜以及阴阳两隔永难重逢的无限伤痛这两种互为冲突的复杂情绪相互交织、彼此纠缠与撕扯的斑斓图景,也铸就了这首诗不断生长、无止无息的葱茏诗意。
从上述对《倒车》的细致剖解中,我们似乎还可以得出,生死轮回的佛家旨趣,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从容组织自己诗意生成和诗情铺展的结构形式。按照佛家的生死轮回假说,人类生命应是一个不停反复、永无断绝的循环体,在这种生命循环、前世与今生对接和互证的假设中,人类作为一种独特的生命形态永远不会被消亡,而是在不断辗转和流变中延续着他的芳彩与风韵。从容的诗歌有不少篇章,正是在这样的思维逻辑中展开的,诗人也以精彩的诗语缀接和情绪流溢,艺术地展示了这种生死轮回的佛趣禅理。更令人称奇的是,生死轮回的佛趣禅理不仅造就了从容独特的人世领悟和生命理解,也渗透在她结构诗章的诗学思想之中。读从容的诗歌,往往会感觉余味无垠,意犹未尽,会感觉诗歌虽写完但情绪似乎还在不断延展、没有停息,也许得益于那种诗意呈现的轮回术。在每首诗的写作中,从容没有在诗句结束处将情绪戛然中止,而是任其弥散,甚而悠久不绝,或许正是这种基于轮回之术的诗章结构发生作用的结果。试举《前世的秘密》为例,诗歌以“我怎样才能把你藏好”起句,以“我们就像大象那样离群而去”收束,很显然,按照轮回的假设,这种“离群而去”并不意味着“我们”的从此消失,而是隐含着“我们”还将回到人间的意味,而重回人间的“我们”,又将面临着被人追问“前世的秘密”的处境,于是,“我怎样才能把你藏好”再度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被提了出来,经过人世的挣扎和抗争,“我们”可能还会蹈入“像大象那样离群而去”的命运轨辙,这就构成了无法违逆的轮回线路,而诗歌的意义便沿着这一线路无限敞开,难以穷绝。
 
慈爱:敞现女性的心灵底色
 
阅读从容的诗歌,我们不难发现,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情感符号,对亲人之爱,对朋友之爱,对自我之爱,这诸多爱的内涵,渗透在从容写下的所有字句之中。从容以海纳万物的宽阔胸襟和友善待人的仁厚心怀,将慈爱这种人间最可贵的能量尽情释放出来,并借助分行的诗歌文字将这种源于女性生命直觉和学佛者柔软内心的积极能量加以艺术的阐释。
众所周知,慈悲为怀、爱及众生,是习佛之人一贯秉有的一种道德准则。《大智度论》如此批注佛家的“慈爱”之意:“慈名爱念众生,常求安稳乐事以饶益之。悲名愁念众生,受五道中种种身苦心苦。”[2]又云:“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慈以喜乐因缘与众生,大悲以离苦因缘与众生。”[3]换言之,“慈就是关爱护念众生,悲就是免除众生的痛苦。慈,以与乐为主要特性,指关爱护念众生,常求乐事以利益众生,以种种方便令其快乐……悲,以拔苦为主要特性,指见众生于六道中受种种身心之苦,而心生怜悯,视众生之苦如同己受,而积极的给予救助,免除其痛苦。”[4]其实,在佛家那里,慈也好,悲也好,都是大爱的一种表现形态,也就是说,慈爱是佛家伦理中最为核心的思想范畴。对佛经诵读既久、体味很深的诗人从容,其人生态度中也灌注着佛家的慈悲精神,这种慈悲精神在她创作的诗歌中不时流溢出来。例如短章《这是我在最孤独时写下的诗》写曰:“用经书填满夜/直到它的长度上升/连接黎明/把自己蜷缩进经书里/渴望被展开/被圣洁的目光阅读/点燃身体成为一炷香//烧成一颗象牙色的/舍利”,对于习惯群体生活的人类来说,“孤独”无疑是一杯难以下咽的苦酒,没有谁乐于吞饮它的,然而面对“孤独”的侵袭,诗人从容并没有消沉颓靡,并没有想方设法寻找必要的对象去倾诉和释放,而是在经书的指引之下,“点燃身体成为一炷香”,甘愿“烧成一颗象牙色的/舍利”,这不凡的举动,显示的是一种超越平庸生命的思想,是佛家精髓中那闪光的慈爱赋予了诗人的这一思想情怀。“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心经》)它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是高尚灵魂的自然结晶,崇尚舍利子的信佛之人,才有可能在观自在菩萨中,“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经》)。
佛家的慈爱之光照亮了诗人从容的心灵世界,她的身体内,便自然而然地绽放着“隐秘的莲花”:“我要聆听开示/在山中闭关在莲花旁静悟/羞愧于尘世的爱欲情仇/你就为我剃度  青丝入土从此清心//我以弟子的谦恭陪你云游直到老去/你将在此生圆满羽化而升//在另一个没有汗水没有泪水的世界/我会乘愿追随/在亿万朵未开的莲花中 你轻轻//唤醒我”(《隐秘的莲花》),在这首诗里,诗人理性地承认自己“羞愧于尘世的爱欲情仇”,希望佛陀能“为我剃度  青丝入土从此清心”。我们不禁要问:她为什么对尘世中的爱欲情仇深感“羞愧”呢?这是因为,在佛家看来,尘世的爱欲情仇只是一种小爱,一种将自我深陷其中的有限之爱,而佛家宣讲的慈爱是一种超越性的大爱,是放弃自我私欲的无边之爱。诗人甘愿弃绝凡尘中的爱欲情仇,追随佛陀而去,正是为了觅见那更为高远的超越之爱,在诗人眼里,那才是爱的最高境界。
话说回来,对于超越性大爱的追寻,并不妨碍诗人对于基于亲情的人间真爱的眷顾和表露,毕竟,两种爱分别属于不同的精神领域,具有各自不同的生命意蕴。在从容的创作中,展现亲情之爱的诗作还是不乏其例的。《姥姥,姥爷抱》是一首具有苏格兰风情的抒情诗,诗人以对一首英文童谣的误听为契机,引出对爷孙之间浓烈之爱的艺术书写。《姥姥的清明》借对姥姥弥留之际难忘场景的追忆表达了诗人对远逝亲人的无限缅怀。《妹妹》《眼界》等诗则将姊妹之间的深情厚谊进行了独具特色的书写与呈现。自然,最集中体现出亲情与爱意的诗歌,便是从容耗费较大心思创作的长诗《妈妈,我第一次原谅你》。在这首长诗里,诗人采用纪录片式的影像摄制术,从孩童时代一直追忆到当下,展演出我与母亲之间无法消除的一段宿怨。对于母亲这一形象的塑写,诗人并没有按照我们习惯的套路,尽显其善良、温柔、贤惠等美好品质,而是袒露了她的自私,她对我的暴戾,这自然引发了我的怨恨。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那积压在心灵深处的对于母亲的怨恨也与日俱增,诗歌中渲染的那种压抑和抗争之情极为强烈,强烈到令读者感到窒息的程度。然而,当我们读到最后的部分,诗人在卸下了满腔的怨怒后,表达了对母亲的体谅和理解时,那种感动的泪水不觉从我们的眼眸中夺眶而出。诗人如此写道:
 
      妈妈,已经四十年了,我无法均匀地呼吸
      我难以启齿地爱你,恨你
      我知道可能世界上的一切冥冥中都早已安排
      就像我必然出现在你肚子里
      就像我必然在睡梦中迎接你有力的手和沉重的身体
      就像我今天仍然在噩梦和窒息中恐惧万分地惊醒
      妈妈,我知道
      我如果每年365天都记着这个伤痛
      我就多了365天的伤害
      妈妈,我知道
      你的人生也有苦难,多少次你疲惫不堪地出现在我的门口
      重压之下变了形的你也无数次不能顺畅地呼吸


从不共戴天似的怨怒到终于彻悟般地谅解,这样的情感转折是显在而突然的,其艺术表达效果也是强烈的。当对母亲的怨怒如山一般长期挤压在女儿心头时,我们也和诗人一样,感觉到异常的压抑和难受,犹如本该欢腾的水却被闸门死死闸住那样,然而,当诗人写到对母亲的最终原谅,当女儿与母亲之间终于冰释前嫌,我们内心涌荡的情感便一如那出闸之水,自由奔泻,好不快慰。女儿对母亲的最终谅解,不仅意味着女儿的成长与成熟,更显示着慈爱所具有的宽恕一切、包容一切的伟大力量。
 
戏剧化:彰显诗意的独特美学策略
 
在大学期间,从容念的是戏剧学院,学习的是戏剧专业,戏剧不仅成为了她毕业后长期从事的一项专门工作,而且也对她的思维和思想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对戏剧这种艺术形式的接触既久,体验至深,自然而然影响到她的诗歌创作与诗情表达,在从容的诗歌作品中,戏剧化可以说是一种极为突出的美学策略,诗人通过对戏剧性美学元素的大量使用,有效强化了诗歌的现实氛围,凸显了情景化和陌生化的表达效果,给人带来强烈的艺术感染。
对于近百年中国新诗来说,戏剧化并不是一种今天才出现的新鲜的艺术手段,早在上世纪30、40年代就被现代诗人多方面采用,卞之琳、冯至、穆旦、郑敏等诗人的诗作中都有戏剧化的美学成分。在1940年代,九叶派诗人袁可嘉还曾撰写过《新诗戏剧化》的诗学论文,细致阐释了新诗戏剧化与新诗现代化的密切关系。可以说,在新诗发展史上,戏剧化手法对于提升中国新诗的现代气质、扩充其审美内涵而言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从容自觉继承了戏剧化这一现代诗歌的写作传统,并将其发扬光大。在她的诗歌中,其戏剧化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既有戏剧性独白和对白的设计,也有戏剧性场景的描摹,还有戏剧时空的安排、戏剧角色的配置、戏剧情节的构筑等,这些戏剧化艺术形式进入诗行之中,无疑丰富了诗歌的结构方式,使诗歌更显得气韵生动,摇曳多姿。从容诗歌中的戏剧性独白较为常见,这种戏剧性独白白的取用,有时是为了交代某种情绪的起因,如《倒车》中的“倒车,请注意”,《姥姥,姥爷抱》中的“row row row your boat”,《姥姥的清明》中姥姥的话语,等等,这些诗歌中的情绪正是以独白性话语为基础而不断散发开来的。有时是为了增强人物的在场性,如《妹妹》第一节:“我在一间玉器店遇见一只玉镯/戴在你羊脂般的手腕/赛里木湖水环绕你的臂弯/这该是怎样一种洒脱/‘亲爱的 亲爱的,我爱你胜过爱自己’”,最后这句独白可能是出自姐姐之口,也可能是出自妹妹之口,但无论出自谁之口,那种姐妹之间因意外聚首而产生的惊喜是溢于言表的,独白显然将这种人物的在场情态进行了鲜明揭示。有时则是为了与隐含读者展开及时的交流和对话,例如《减法练习》中,诗人描述删掉了若干电话后,突然插入一句独白:“呵呵,你懂的”,这个独白的插入,显示着诗人同隐含读者及时对话的心理吁求,表现力无疑是很强的。
从容诗歌对戏剧性场景的铺设和摹状也较为用心,读她的诗往往会有一种情与景鲜活生动、如在目前的感觉。如《倒车》中“我”与妹妹声音的遭遇、摩乳巷与姥姥的重逢,《告别》中“我”与“你”的神遇,《无中生有》中“我”目送逝去姥姥的肉身被推进熔炉的情形,《隐秘的莲花》中“我”在一万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中被“你”轻轻唤醒的情状,都是较为典型的戏剧化情景。与此同时,在从容那里,同一首诗的戏剧化场景往往不止是一个,而是多个,多个戏剧化场景的并置,显然更充分揭示了变化无常的戏剧性人生底蕴。如《一样的,不一样的》一诗,就设置了三个不一样的男性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戏剧场景,第一个:“我在华山路遇到过一个病人/跳过矮墙拿着刀/只为让我爱他”,第二个:“在安福路剧场排练厅/一个戴眼镜的胡人为我戴上手铐/抱着我 血洗涤夜晚的大街/你和他长得一样”,第三个:“草原上我见过一个男人/他把我的钻石放进梳妆匣背走/他不抽烟不喝酒/他的名字和你一样”,对这三种戏剧场景(同时也含有戏剧情节)的铺叙,是为了引出“我”对“你”的至爱的表达,诗歌的最后一节就显得水到渠成:“你的声音和他一样,/但你手里永远不会有刀。/你长得和他一样,/你的手里永远不会有手铐。/你的名字和他一样,/你永远不会背走我的一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从容诗歌中的戏剧化情景的描摹,使我们对人生不觉生成更为深刻的认知。
在从容诗歌中,诗人对戏剧时空的设计和安排可以说是最有特色、最富个性的,这可能跟她对佛禅的习学和谙熟有关。某种意义上,佛教的轮回生命假说里是含有独特的时空观念的,具体地说,在生命的轮回过程中,人类其实并不只是生存于单一的时间和空间里,而是存在于多重时间与多维空间之中。受佛学深刻影响的诗人从容,也就秉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时空观,她把不同时空之间的自由穿越、随意往来看作极为稀松和平常之事,在她那里,同一个人或者同一种物可以同时存在于不同时间与空间之中,这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事情。《老了,去哪儿》一诗这样写道:“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灰白色深巷里/一次次遇见你/挽留我,去看乌桕叶穿红衣/炊烟成佛”,“我”和“你”的相遇,显然是在多重时间里展开的。该诗的最后一节:“石板路上,你老了的脚步声和着/我轻声的密语/马头墙 在听”,又写出了多维空间共在的宇宙特征。此外,在《倒车》《告别》《北京哭了》《催眠师让我看到了往昔》等作品中,我们也都能明确地窥见到诗人对时间多重性和空间多维性的形象阐释。
另外,从容诗歌中还呈现出戏剧角色的配置、戏剧情节的构筑等戏剧化艺术手段。在从容的绝大多数诗歌中,除了一个个性突出的抒情主人公“我”经常在场外,一般都还会有另一个与之形成生命交会和精神对话的他者——“你”的存在,两个人的登场,将一曲人生之戏精彩上演。同时,从容还精于构筑戏剧性情节,前述《一样的,不一样的》一诗已验证了此点,再如《那些田野》一诗:“突然断电了,你站在舞台的光圈里/对我说,年轻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女子/背叛了我,我不知道怎么来爱你/用一辈子,一辈子都是你一个人的”,这里呈现的也是一个戏剧性很强的情节片段。除此以外,从容诗歌中的戏剧性意象、戏剧性主题和戏剧性节奏等戏剧元素也普遍存在,可以说,戏剧化构成了从容在诗歌表达中惯常采用的一种独特的美学策略,这种美学策略的使用,既促进了诗歌意蕴的有效彰显,也使从容诗歌的个性化特质得以强化。
 
结语
 
毋庸置疑,在新世纪女性诗人中,从容是独特的,是富有个性的,是其他诗人难以替代和复制的。她的诗歌以轮回的佛家教义为思想基础,来揭示生命中蕴藏的佛理禅趣;以慈爱作为情感基调,来敞现一个心宽若海的现代女性所具有的晶莹透亮的心灵底色;她将自己熟悉的戏剧艺术的审美形式,移用到诗歌表达之中,戏剧化由此构成了其诗彰显诗意的独特美学策略。从容经过心灵的冶炼而孵化出的“现代女性禅诗”,构成了新世纪女性诗歌的独异书写形态,因而值得我们长久的关注和不断的阐释。

2013年12月3日,南方诗歌研究中心

 
[1] 从容:《关于现代心灵禅诗》,《星星》2013年第1期。
[2] (后秦)龙树菩萨造、鸡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大正藏》卷二十五,第208页。
[3] (后秦)龙树菩萨造、鸡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大正藏》卷二十五,第256页。
[4] 倪秀兰:《佛教的慈悲观》,四川大学2005届硕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