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畲族文学地理印象
钟红英2014-08-05 13:53:15
新时期畲族文学地理印象
钟红英
《汉书·地理志》有引:“高山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说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特定的区域乃为滋润文学的天然温床。作为南方山地少数民族,畲族主要分布在闽、浙、赣、粤、皖、黔、湘、鄂八个省区的深山密林中,人口约70万,其中以闽浙为最,赣粤次之,余为末。统观新时期以来的畲族文学创作,其无论从创作成果还是队伍情况来看,也恰恰吻合了这一特点,在此,我将新时期以来畲族文学创作的区域印象称之为“文学地理。”
福建的地理位置颇具特色,可用“依山傍海”来形容。一方面它属于沿海地区,其悠长的海岸线位居全国第二,由此也成就了它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辉煌历史;另一方面,它又受武夷山脉等群山的阻隔,境内山脉绵延,丘陵起伏,其森林覆盖率又位居全国第一,因此,又有“闽地多山”一说。地理位置的“山”“海”特点,从一定意义上体现在新时期畲族文学“闽”域作家的某种精神取向上,如雷子金的翻译文学,雷风行的报告文学,雷德和、粲然的小说,钟红英的散文和传记文学,钟而赞的散文和诗歌创作,以及雷言钦、蓝统栋、雷云凌、雷云钊、钟琼奎、雷雨心等人的散文和诗歌创作,他们恰如畲族在福建所在各地市的人口分布图,除闽南的粲然、闽西的钟红英、闽北的钟琼奎外,其余大多数都集中在畲族人口占绝大多数的闽东,包括雷德和、钟而赞、雷言钦、蓝统栋、雷云凌、雷雨心等。
雷德和生于50年代中期,是现今福建畲族作家群里写作时间最长、对畲族本民族文学最为执着的一位作家,中国作协正在编辑出版的《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畲族卷》的“前言”,将他概括为“第一位专注于畲族题材小说创作的畲族作家”,我认为这个评价是中肯而恰当的。雷德和的文学创作之路起始于1978年,既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同时还有影视剧本问世,其中,他的小说创作是坚持最好也是质量最为稳定的一块,其官场短小说《永远吃香的人》获1981年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
不过作为畲族作家,雷德和最突出的特点和最重要的贡献,在于他对畲族民族题材的发掘与取向上,包括《兰糟》、《夜闯卑库山》、《立家福》、《红祖图》、《立事》等小说,大多发表在《民族文学》杂志上。这类作品统观起来,大多有如下特点:一是立足于作者所生活的闽东畲族小山村,如《兰糟》里的蛤竹村、《夜闯卑库山》里的南音村、《红祖图》里的雷家岙等,都深深地烙刻上他乡村生活的泥土气息;二是或多或少隐含着作者现实生活的某种印记,如他初次发表作品、在县文化馆当创作员、初次获文学奖、写《畲族志》等真实的事件,都在他们作品中有所体现;三是具有浓郁的畲族民族风情,这是他畲族题材作品最大的亮点。这个亮点不仅体现在主人公姓名的取舍上与汉民族有着显著的区别,同时畲族风俗人情也浓郁地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如畲民对祖图的图腾信仰,不惜以全村人生命的代价来给予保护和尊重;四月初八的“牛歇节”等生产性节俗,以及畲民作为山地民族对土地、耕牛、人与人之间质朴、深厚的情感,都在他的作品中有着极好和生动的表达。应该说,雷德和的小说创作饱含了他作为畲族作家对本民族的深厚情感,是畲族作家群中难得的一位有着清醒的民族认同和人文情怀的作家,从这一点上,他尤值得我们敬重。
如果说雷德和代表着山地畲族作家的一种写作向度,那么粲然(钟怡音)则是福建海洋文化的另一个代表。粲然生于70年代末,长期生活在临海而踞的厦门。粲然的小说创作始于大学生活期间,出手便不凡,作品频频出现在《人民文学》、《小说界》、《上海文学》等大刊要刊上,并于2002年结集出版为《季节盛大》。与雷德和的小说相比,粲然的作品在区域设置上,大多位于沿海的某一个城市或某一处海滩;在人物的选取上,她几乎豪不迟疑地把主人公定位于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她们对爱情和性充满未知的想象,却叛逆、孤独、精灵鬼怪,还有一点小小的狡诘,无论对朋友、对亲情、对爱情或对性,表面看似若无其事,实则内心步步为营,这正如她《花非花》里的主人公“我”对希冀着“请你爱着我,我也会爱着你”的男主人公“他”,在爱的最颠峰时刻终于亮出她心中的那把剑,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并不爱你。我永远是个征服者。”
这是一个看似仍为“孩子”实则情窦已盛的少女说出的话,也是当时尚为大学生的作者粲然一再表现的主题。她小说语言的繁富和对纷乱都市生活中反叛少女的心绪,那茫然的、失落的、错乱的表达,证明了她作为年轻一代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畲族作家知识的丰富和横溢的才华,乃至于在2003年,福建官方在北京开作品研讨会时,把她并列为与杨少衡、北北(林那北)、须一瓜、赖妙宽一起,被誉为“崛起的福建小说家群体”,至今仍在福建文艺界留下深刻的印象。只可惜,后来粲然北漂一度淡出小说创作,直到近年才又开始在儿童文学和散文领域有所开拓,我期待她的儿童文学和散文,正如看好她的小说创作一样。
应该说,福建畲族作家群体已逐渐显露出他们各自的实力和特色。钟红英是文联系统的专业作家,近年除出版“福建花鸟画一代宗师”宋省予的传记《宋省予图传》外,还出版畲族婚育民俗专著《南山畲韵》。她的散文创作大多也沿着“书画”和“畲族”两个方向延展,如散文专集《莫问奴归处》以她工作生活的福州为视域,写这一方土地的山水人文;而另一部非虚构文学《畲语》则选取畲族迁徙、发展史上10个富于特色的村庄,去写一个村庄和畲族作为一个民族它的前世与今生,该部作品获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和福建省委宣传部文艺发展基金资助项目。作为同样来自文化系统的宁德作家钟而赞,他无论散文或诗歌作品,都显示了他不同一般的创作实力,尤其是他的散文,两种分野十分明显:一类乡土气息浓厚,透出一股来自他家乡闽东的乡野的清新气息,又有一股淡淡的美丽乡愁;另一类集中在他的散文集《灵魂的国都》一书中,历史文化气息厚重,充满智性与思辨的色彩。此外,连江、罗源、建宁的一些畲族作家,他们多数对古典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如雷云凌的古体诗、雷言钦的赋,都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浙江是一个山、水、平原交汇的省份,西南以山地为主,中部以丘陵为主,东北部是低平的冲积平原,构成了它典型的“七山一水两分田”的地貌特征。作为随山耕种的少数民族,畲族人多聚居于西南部的丽水地区,其中景宁县是目前全国唯一的少数民族畲族自治县。浙江的畲族作家与此相应,如龙泉的山哈(钟一林)、温州的蓝葆夏、景宁的蓝明法等,他们在小说、散文、诗歌领域各有开拓,为畲族文学注入了鲜活的元素。
山哈生于六十年代中期,1982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影视剧本问世,为难得的一位多面手畲族作家。作为一位司法工作者,山哈于2003年出版了富于正能量的为著名律师吕思源立传的传记文学作品《江南一怪》,并一版再版。但作为一位潜心投入文学创作、并以强烈的民族自觉进行畲族文学创作,则始于他2009年鲁迅文学院的日子。正是从这一年开始,他给自己取了个足以概括畲族人的“山哈”的笔名,并由此开始了他围绕鲁院生活、笔笔必有畲族的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甚至影视文学的创作与构架,散文如《花事》、《鲁院歌者》、《莪山纪事》、《畲客蓝儿》,报告文学如获浙江省精品文化工程项目基金扶持的《等待史图博》,小说如新近发表在《民族文学》上的《追捕》,这些作品既可看作是他从司法工作者向文学创作者身份的一个转型,亦可看作是他对畲族文学的一大贡献,因为在一个70万人口的畲族中,畲族作家人数目前可统计的也仅20人左右,堪为寥寥,而在这人数寥寥的作家群体中,除福建的雷德和较早有意识地写了一系列挖掘和表现畲族本民族人民生产生活、风俗人情、精神状态和文化传统的作品外,其余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汉族意识”的写作层面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山哈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缺憾。
总体来说,畲族作家群中,散文的创作队伍较为庞大,这个创作队伍除专门从事散文创作的作家外,小说、诗歌、报告文学作者也或多或少有过介入。相比,畲族的小说创作队伍则显得十分薄弱,目前,除前面提到的雷德和、粲然外,也只有山哈近年开始努力往小说题材拓展。《追捕》同样是一篇与他司法生生活紧密相关的小说,小说写了一个成功越狱的畲族逃犯雷根发,雷根发有过部队侦察兵的生活背景,练就一身过硬的功夫,虽然他本身所犯罪行不算太重,所判刑期也不算太长,但他有着畲族人十分看重的孝悌观念:他的妻子因为他犯事抛老弃小跟别人私奔了,他的乡间老屋只余一个年迈的老母和一个不更世事的小女。眼看年关将至,眼见老母即将离别人世,由此,强烈的孝义亲情让他选择了越狱。这是一条死路,也是作为狱政科长徐波最不愿面对的梦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作为直接责任人,徐波不得不执行追捕的任务,这一追就追到了雷根发畲家的祖屋里,既过起了潜伏抓犯人的日子,又开始了徐波代替雷根发为母行孝的日子,直到把老人送上山,把雷根发的孤女当作养女带回城。眼看离上级规定的抓捕期限就要到来,眼见得雷根发无法如期抓捕归案,奇迹却在这一刻闪现:监狱之外的大门口,雷根发在大雪纷飞的早晨,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自首回来了!
应该说,山哈的这篇小说虽是他在小说领域初试身手,却坚实有力,他对警察生活的熟稔,他对畲族人精神道德观念的挖掘与展现,为他的小说增添了不少厚度和亮点,一发表便获《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并被推荐参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不是目的,却是对他小说才华与实力的一个肯定,十分值得期待。
在畲族作家群体中,突出的还有除广东的老一辈报告文学作家雷风行外,另一位来自江西的青年作家朝颜(钟秀华),可看作是近年畲族作家队伍的一批黑马。江西北部平坦,东西南部三面环山,中部丘陵起伏,是一个典型的内陆省份。朝颜自小生活、工作在这里,既有畲族的血统,又长期接受客家文化的熏陶,是典型的汉化了的80后新知识分子。朝颜的散文创作立足于此,写她的乡村生活,写她的乡村教学、行政生涯,写她作为一名现代知识女性对悠悠历史遗迹及青春期葱郁生命的认知和感悟。这些作品大多文笔细腻、思维慎密、行云流水,且饱含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对生活、对生命、对人类真善美情感的尊重与反思,这在乡村日益边缘,社会日益浮躁的当下,显得尤为质朴和纯真。
福州大学钟伯清教授在《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作品选集·畲族卷·前言》中提出两个概念,一是“畲族作家群”,二是“渐行渐近”。所谓“畲族作家群”,即畲族作家虽然目前人数还不是很多(约20人),但已形成一定的规模,足以用一个“群”来称呼了;同时畲族作家的族群意识也日益加强,已在某种程度上实现对民族生活素材的集体转向。所谓“渐行渐近”,则从作家年龄年轻化、作品文学种类多样化、作品趣向民族化上,都体现出“渐行渐近”的发展态势。这个认定,应该说十分客观而准确地概括了新时期以来畲族作家和作品的总体状况和未来发展趋势。我们有理由相信,假以时日,畲族作家队伍必将越来发展壮大,畲族民族文学必将越来越丰富多元,畲族文化、畲族精神也必将在越来越多精英人士的带领和助推下,在我国56个民族文化的百花园中,焕发出它独特的璀灿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