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惶然与写出——2001年以来的侯马

徐江2014-08-01 11:32:15

 惶然与写出

 ——2001年以来的侯马

                                                            

 

    一个诗歌艺术家,与普通诗歌作者的区别在哪里?过去的作者和评论者似乎没给过一个直观的界定。我设着来给一个——

    普通作者,人们可以单独就其某一首或几首诗的成败,来谈论好坏,进而判定它们作者的“成色”;谈论一位诗歌艺术家,则需慎重得多——人们必须把他的所有作品,放置在一种诗歌个体美学形成的宏大背景下予以考量,评判一首诗的好坏不再仅仅取决于它即时的阅读效果,还要考虑到它在对作者诗歌气质的完善过程中,究竟起到的是正面还是负面的作用。当然,涉及到一组诗、一本诗集或是一个更为宏大的、处于创作进行中的诗歌系列,便更是如此。

    与此同时,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那把同一作者不同代表作、以至不同创作时期隔开的那些“间隔”,那些貌似沉默的时期。这方面,瓦雷里被引用最多的著名例子,二十五年的沉默!但这显然是个极端的例子(虽然类似极端的情形还有哈代和黑塞):一来在通常情况下,大部分的作者撑不到二十五年,恐怕就会在沉默和寂寞中泯灭掉自己的写作天赋与热情;二来是二十五年过于漫长,诗豪的名字又过于醒目,这往往会使研究者轻视其他作者那些不起眼的沉默。

    再短暂的沉默也是沉默。对所有嗜诗的作者而言,它都是难以忍受的。首先,它会导致作者产生“自己创作能力是否突然丧失”的惶恐;其次,它也会使从来热潮不断的外界对相关作者产生出某种漠视,进而反过来影响到作者对自己声名是否如故的担忧。前一种惶恐这些年我都会在自己创作的那些小间歇期不时体验,后一种担忧相对少些,但有时反省自己在诗歌网络上的“多话”(当然它首先是由于发表环境的不自由和不健康而起),我觉得多少还是有的。一个作者即便再孤傲,内心深处显然还是会不时滋生出一些——他需要不时与之搏斗的世俗向往的。一个作者的成熟与成长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个人不停地向着心高气傲“挥剑自宫”、回归质朴,同时还要继续葆有原初激情的、自相矛盾的过程。你要在这看似矛盾的时光与人生漩涡中煎熬自己、打捞自己,随时向“思维”与“人性”这两大悬崖边上的自己伸出援救之手。这只“手”,就是你的诗在每一次沉寂之后的再度出发。

    好诗人每一回的出发,其足迹深处,都必然带有不久前的惊恐和怀疑,都必然会展示出某种与自我诗歌惯性的决裂和恋恋不舍,革命与承继,抑或革命性的自我承继,对每个作者来说,都需要一个绵长的过程。新风格不可能一蹴而就,因为人的意识不是可供自由拆装的机器。那么,怎样在不可能一蹴而就的进程中,尽量保证一种速度和决绝,这便需要作者具有一定“天赋”与“努力”之间的平衡。惶然是人直视世界(包括自身)本相的第一步,但深陷惶然、沉湎惶然,却又容易使作者渐渐成为一个变相的纯消费者、一个游魂。由“惶然”到能从容的“写出”,这个诡异的阶段,既可以是一个作者涅磐升华的过程,也可以成为一个作者慌不择路、全盘崩溃的写照。个中差异,只在是否兼具“天分”与“低调的诚恳”。

    每个有志向的作者宿命大抵由此而成。

    侯马迄今一共推出过四本诗集:《金别针》(1993)、《顺便吻一下》(1999)、《精神病院的花园》(2003)、《他手记》(2008)。如果仅从每本书出版的时距上看,作者大致保持了一个每本书4—6年的出版间隔。后两本诗集之间的间隔,通常容易在汉语约定俗成的环境下被看作是某种创作上的“周期”。我一度犯过这样的误读,以为它是诗人一本“五年的积淀”。后来与作者做题为《真实诗歌:中国的、现代的、批判的……》对谈,才发现《他手记》竟有着长达近七年的积蓄和写作历程,它们也对侯马《他手记》之后的写作起着同样意味深长的功用——


    “2001年9月,我去荷兰学习。环境一变,心态也变,不写变得心安理得。直到2004年底,我可以说几乎一字未写。这么长的创作沉寂前所未有,这期间,强大的生活几乎淹没了我挣扎的小舟,但最终成为我心底的潜流。”


    “从《他手记》到现在四年,特别是07年和08年,我写了总量接近前十五年的诗歌……”


    假如不深究出处和背景,把这两段话分开来读,会很容易以为它们出自不同作者之口。创作就是这样神奇的事——即便在同一作者身上,也照例会演出着矛盾与辩证。2001年到2007年之间的侯马,显然完整经历了我前面所论述的“惶然—写出”过程。这过程把他从过去的“常态诗人”、“诗选诗人”推到了在当代为数甚少的“诗著诗人”的行列。

    不再是广种薄收、听天由命的“等候”自己的诗被集成这样或那样的集子,也不是单纯地为展示某个明确的主题,去完成一部组诗或长诗,而是有意识的在设定时间内,致力以诗歌的形式去构建一部专著性的巨型作品,这便是诗著型作者的定义。

    巨型诗著的出现,代表着汉语诗歌中一个更复杂分支的诞生。它比过去人们见到过的长诗、组诗、史诗篇幅更庞大,内容更包罗万象,结构也更复杂且富于变幻,在写作上也更加考验作者的专注程度。它承袭和拓展了前述大型诗歌体裁的言说功能,也根据新时代文体阅读的发展,做出了体裁和技法上的创新。《他手记》是自伊沙的《唐》(2002—2003)、我的《杂事诗》(始于2002)之后,汉语中第三部这样的作品,也是第一部以散文体形式为主体、分行体为辅助的汉语诗歌专著。

    《他手记》是侯马成功穿越“惶然”丛林之后,所带来的第一个成果。在许多时候,“惶然”把他过去诗中的从容,变形了叹息和怀疑;并时不时把个人的喜悦与自负,从主格推向了宾格,从“肉身之我”提炼成解剖台上的“他/她”。《他手记》,以及之后渐次展开的“手记系列”、“诗章系列”,向读者呈现出了一个与“短诗时期”不同的侯马。照例睿智、讥诮,包裹着温情脉脉,但又悄然长出了一根冷硬的脊骨——


    “他们互相瞅一眼,就已经倾心。/再一眼,已恍如云烟。”


    “四十不惑,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腰上有一块褐斑,也不知是胎生的,还是新长的。他有点高兴的是,一旦死了,他应该很容易地发现他自己。”


    “她日益愚蠢,终于被一条狗引为知己。”

(均引自《他手记》)


    “他梦见自已殴打自已,这使他痛苦。/他更加凶恶地自残,以便把自已惊醒。”


    “他这个民族的妇女/经常愚弄别人家的孩子/‘你不是爹妈亲生的,是捡来的。’/欣赏

    那无助的神情/飘过亚细亚孤儿的脸庞”

    (均引自《梦手记》)


    “在那曲他们爬出罐子/把下车视为试水/风真好混了点三个车头的烟/阳光温暖而强烈/像打碎了灯罩/空气呀尝不出来异样/那致命的氧气/有谁拿它当回事儿过/高原上的大站/只有几个强健的藏人/穿着国父设计的汉装/当游客试图走出站台/乘务员立即    像藏獒/猛扑过来”

(引自《进藏手记》)
 

    “我去了欧陆一些城市/总是有人强调/这个城市战争时被炸为平地/只有教堂巍然屹立/似乎这是一种神迹/但其中也含有一种冷淡//教堂在漫长的时光中墙壁发黑/也正像战火的浓烟熏烧/可是人类的房屋化为齑粉/难道他们在暗示这是刻意所为”


      “郊外的连锁酒店是为过境旅客/准备的,无人的酒吧彻夜响着音乐/无人的游泳池水面如镜/由监控电视的探头负责照料”

    (均引自《访欧诗章》)
 

     “共和国的每趟航班上,差不多都有去外地复核死刑的法官。”

 

    “冬日给了他巨大的财富/一块冰 从家门踢到广场/从广场踢到电影院/整个白日 这块/冰从拳头变成鸡蛋/从鸡蛋变成戒指/他弯腰捡起 贴在/滚烫的额头”

    (均引自《诗章》)


    ……


    这些诗,悉出于作者那颗沉寂中曾长久等待并挣扎过的心灵。无论阅读它们的人持有怎样的诗歌趣味和品位,无论外界是否会认可与喜爱,它们都具有着一种文本上的自足意义。

    我在诗江湖论坛上,曾因侯马关于柔软与诗歌的一席话,跟南昌诗人老德讨论过这种“冷硬”对现代诗的必要,尤其是对那些现在还在前沿地带探索现代诗新途的资深作者之必要。在汉语诗歌的百年史里,现代诗大多时候都是作为潜流和暗流,依附于“新诗”的理念之下的。本土教育和文化机制多年来的诸多盲点,又导致习诗者绝大多数都是从新诗开始的,新诗“乏智而滥情”的毒素,从一开始便或多或少潜伏在了一些作者的思维中;而大多数诗歌作者又来自农村,即便是现代诗美学理想的追求者,农业文明的某些审美偏好,也很难断然挥去;再加上汉语作者惯有的“中年锐气蜕化”通病,三者的合力很容易给资深实力诗人的探索,带来这样那样的阻碍。如果没有“冷硬”渗入作者的灵魂,以起到中和作用,一个优秀的现代诗作者,很容易在几首诗之后,快速退回到新诗……

    “惶然”激活了侯马诗歌天赋中潜伏已久的“冷硬”,使他过往的风格,在中年之际出现了一个合理化的升华。我希望这种变化能在侯马今后的诗写中继续深入下去,也希望其他的实力作者鼓起勇气,自觉去经历这一“惶然”,及其之后的“写出”。

 

                        2009/11/2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