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更深些
——《百年新诗百篇导读》导言
马超
[摘要]
[关键词]
一、诗歌教育: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
朱光潜说:“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微。如果对于诗没有兴趣,对于小说、戏剧、散文等等的精妙处,也终不觉有些隔膜。不爱好诗而爱好小说的人们,大半在小说和戏剧中只能见到最粗浅的一部分,就是故事。……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入手。能欣赏诗,自然能欣赏小说、戏剧及其他种类文学。”[1]如果我们认可朱光潜的这段话,如果我们少不了还要观看电影电视,如果我们少不了还要阅读小说散文,如果我们同时还希望自己的欣赏层次能够高出于仅仅是粗浅地观赏故事的水平,则我们就有必要走近诗歌、触摸诗歌、了解诗歌甚至进入诗歌、研究诗歌、欣赏诗歌,我们甚至需要喜欢诗歌并且热爱诗歌,通过提高自己的诗歌学养,通过理解并把握诗歌艺术面对世界的方式与特点,进而美化自己的人生过程,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说过:“不管是在人类的开端还是在人类的目的地,诗都是人类的女教师。”[2]谢林先生以“人类的女教师”而喻指诗歌,是要特意地告诉人们:诗歌并非可怕的母老虎,她不会吃人,她其实像女教师一样温柔、婉约、美丽、圣洁,她教会了我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她培育着我们的情感力与想象力……孔子甚至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
所以,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绵延不绝的文化传统:诗教!(其实,在希腊、印度这样的古老民族,都有诗教的传统。)
诗教云者,就是诗歌教育,它既指材料性的教之以诗,即以诗歌为代代传承、久传不衰的文化载体,也指工具性的教之以诗,即以诗歌为修习心性、面对世界的文化方式,甚至也指终极目标性的以诗歌为宗教为信仰为追求。不论人们对诗教这一概念的理解如何不同,也不论人们对诗教这一传统的功过如何评价,一个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却是:诗歌教育在中国传统的人文教育进而在整个的文化教育事业中,确实产生过巨大的作用,对中国知识分子思想品德、人格境界以及世界观、人生观与审美观的养成,都曾产生过不可替代的特殊效能。北大教授钱理群这样说自己:“作为一名高校教师,我一向对当前诗歌命运表示热切的关注。其实我自己的成长就与诗歌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中学时代也是诗迷:读诗,写诗,并且幻想成为一个诗人。”[3]在我们国家的诗教历史上,也产生过诸如《千家诗》、《唐诗一百首》、《唐诗三百首》、《宋诗一百首》等堪称经典的诗教读本。
近现代以来,中国的诗教传统渐趋式微,出现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空白期”。人们在追求科学精神的同时,却忘记了人文关怀;人们在低下头来追求现实理性的同时,却忘记了仰望星空仰望情感与心灵的高处。这一教育观念的轻微摇摆,造成了数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空虚与人文关怀的缺失,铸成了中国当代教育的一个隐痛。当代著名诗人赵丽华曾引用橡子的话来描述中国诗歌当前的困境:“先有文化革命切除了中国文化的男根,后有应试教育为年轻一代的审美做了绝育手术”。[4]这真是让人感到沉痛的现实。
幸运的是,人们很快就认识到了这种失误而奋起挽救,从中小学教育对美育、素质教育的重视,到各高等院校对人文学科相关课程的开设,明显地意味着中华民族诗教传统的回归。诗教本来就不仅仅是一种面对少年儿童的启蒙教育,由于我国目前中小教育中诗歌教育的普遍缺失,所以,对在校大学生进行诗歌教育就更是势在必行。高等教育虽然一般而言是关于科学知识与科学技能的专业化教育,但是,高等教育却并不意味着对诗意生活的背叛、对世俗世界的臣服,也并不意味着身怀绝技却情感沙化、学有所长却心灵粗糙,更不意味着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却与民族文化关系隔膜、能门门考试成绩优秀却丧失了人类本源的精神自由与想像力。2007年,温家宝总理在同济大学演说时讲了一段很快被广为传诵的话:“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我们的民族是大有希望的民族!我希望同学们经常地仰望天空,学会做人,学会思考,学会知识和技能,做一个关心世界和国家命运的人。”[5]温总理的这一“非正式讲话”,应该是中华民族人文精神回归的一种高层显现,这一讲话及时地坚定了我们重振中华诗教的信心。
二、现代新诗:中华诗教的一个重要内容
源远流长的中国诗歌发展至今,已分明地呈现出所谓三足鼎立的局面:一、诞生于上个世纪“五四”时期的中国现代新诗以诗歌主流的姿态在将近百年的历史中艰苦地探索着、发展着,在不断的迷惘中不断地寻找着自我。进入21世纪,中国现代新诗终于静下心来,开始思考自身并完善自身。二、以唐诗宋词元曲为代表的中国旧诗(古体诗)依靠着数千年中国传统文化的强大支持而顽强生存。旧体诗虽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相对处于“在野”与“淡出”的“潜写作”状态,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甚至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三、歌词即从诗歌中分离出去的那一部分诗中的“亲歌派”,借助着音乐的地盘与翅膀,不只是自成一家,自立一国,而且不断地招兵买马扩大地盘,可称悄悄地“偏安一隅”甚至“啸聚一山”。所以,如果笼统地提说现当代中国的诗歌,则上述三种,都可以名符其实,然而,如果以“有无现代气息”同时“是不是诗”这两个标准去判断,则“旧诗”与“歌词”,即可被排除于“中国现代诗歌”(或称新诗、中国诗歌的现代体式等)这一范畴之外。
有趣的是,新诗的写作虽然呈主流姿态,但是新诗的读者却越来越少,对新诗的鉴赏与品评也更为稀见,一般中小学老师面对旧诗尚能说三道四,面对新诗却普遍失语;而旧诗的写作虽然呈潜在状态,但是其读者数量却相对众多,对旧诗的鉴赏与品评不仅未见中衰,反而随着国学热的高涨而逐渐看好。在一般的高校,一般都会开设出诸如唐诗鉴赏、宋词鉴赏这样的公共选修课程,但是往往却没有开设现代诗歌的鉴赏课程,即使开设了现代诗歌的鉴赏课程,其选修的学生人数,也远远少于选修古代诗歌的学生人数。所以,在整体疲软的诗歌教育事业当中,更为疲软的即是有关中国现代诗歌的教育——甚至最为疲软的应该是有关中国当代诗歌的教育。然而,中国现代诗歌从诞生到现在,将近100年了,它正在渐渐地进入传统成为经典,它是中国诗歌伟大精神在现代社会的幻形入世,是现代中国人、当代中国人和未来的中国人情感与灵魂一种美好的言说方式,所以,现代新诗,已然是中华诗教一个不可回避的重要内容。
在偏居陇原的天水师范学院,有几位文史学院的老师多年来坚持从事着中国现代新诗的教学与研究。他们关注新诗、阅读新诗,讲授新诗,有的甚至还写作新诗。在这个诗意沉沦思想淡去的时代,他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他们的身影于是不再孤单。他们甚至暗暗地庆幸所在的这个地方性学府能够容许诗歌尤其是现代新诗的存在。他们在悄悄地然而坚毅地从事自己事业的过程中,渐渐地形成了这样的几点共识:一、作为三分诗歌之天下的中国现代新诗,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国诗歌史上一次伟大的变革,是必须面对必须介入并且必须进行思考的一种现代文化。二、中国现代新诗以其众多的艺术流派、各具风姿的代表诗人、脍炙人口的诗歌佳作,不断丰富着自身、完善着自身,接受、整理这份崭新的民族文化资源,不论是对人们的现代文化熏陶,还是对诗歌创作的现代延伸,都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三、作为高校中文系的老师,有责任给自己的学生进行现代新诗的介绍与鉴赏,即进行关于现代诗歌的阅读教育——阅读诗歌固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知识,但是却肯定需要一些基本的知识。
基于以上的理念共识,也基于教学工作中的现实体会,他们渐渐地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编一册中国现代新诗的选本以为教材。经过几年来的共同努力,他们实现了这一愿望:他们编写了《百年新诗百篇导读》一书。他们为天水师范学院的诗歌教育,为整个中华民族的诗歌教育事业,做出了自己小小的然而却是真诚的奉献。
三、《百年新诗百篇导读》:引领读者走进现代新诗
诗歌的鉴赏,从行为的性质上讲,是一种人类的审美活动,这种活动的对象,就是诗歌作品,这种活动的目的,就是通过诗歌作品这个“桥梁”,“和作者会面”,“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6]当然,也为这种会面与契合而欣喜,而满足,而快乐。故而我们可以把诗的鉴赏理解为:一、读者对诗歌作品中诗歌之美的发现、感受、体会与品味。二、读者对“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一人生境界的发现、感受与向往。
唯有诗心者,方能识得真诗。如果我们确定诗歌鉴赏其目的就是培养我们的“诗心”,如果我们承认“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刘勰《文心雕龙·知音》),那么,只有阅读大量的诗歌作品,而后我们才能获得一颗诗歌之心。所以,为了给读者提供足够的阅读篇目,《百年新诗百篇导读》精心选取并以各种方式收录了200多首中国现代新诗的优秀作品,相信这些作品会为读者的新诗阅读提供尽可能全面且精准的诗歌文本,并为读者走进中国现代新诗的奇丽世界铺出一条方向基本正确、路线基本合理的诗国曲径。要想领略一个地方的神奇与美丽,向来有两种态度与方式,一种是自己独自深入——这是非真爱与天才而不能为的,另一种就是找一个导游。《百年新诗百篇导读》就是读者们畅游现代诗歌的导游。书中的每一首诗,每一篇简短的导读文字,都将引领大家进入一个中国现代诗歌将近百年的神奇世界。
诗歌的鉴赏,从行为的动作要领上讲,就是“进入”。然而对诗歌的进入不是说进入就能进入的,“诗的鉴赏,说到底就是寻找进入诗歌作品的那一途径。”[7]那么,“那一途径”是唯一的,是自古华山路一条?还是多向的,是条条大路通北京?回答显然是后者:进入诗歌作品这个自足世界的途径,不论是从现象上看还是从理论上看,都是八仙过海——各有各的神通与窍道。有从情感入手的,有从哲理入手的,也有从内容入手的,也有从形式入手的,当然,也有从意象入手或者从音韵入手的……应该说,它们都是进入诗歌世界的可行之道路。本书的导读文字,谁导读,谁署名,因为每一个导读者都各有自己的解诗理念与读诗方法,都各有自己的切入角度,他们将从不同的角度与路线,引领着读者前进,并以不同的口吻,描述着中国现代诗歌的美丽。
而诗歌鉴赏最终的目的,仍然是要到达——到达作者早已为我们摆好的语言之盛宴。美国诗人史蒂文斯《宣言的隐喻》云:“二十个人走过一座桥梁/到达一个村庄/那是二十个人走过二十座桥梁/到达二十个村庄”,如果从所谓哲理的角度解析,则这位美国诗人所说的,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也仍然是诗无达诂诗有多解的问题。本书对百年来优秀新诗作品的解读,虽然各有其切入的角度也各呈其独到的见解,但是寥寥数语,毕竟不能穷其幽微奥妙。所以导读之导,即是导游之导,导游之导,无非引领而已,最后有无收获有何收获,还需要读者自己的悉心体悟。再好的教师再好的教材都不可能直接给学生一双发现事物之美的眼睛。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用自己的心灵涵养起来的。我们用心灵涵养眼睛,那么我们用什么涵养心灵?回答是:用持之以恒的读书与思考。
四、眼亮心动、清晰通透:编选的标准与导读的原则
朦胧诗首席诗人北岛《使命》有句云:“深呼吸,更深些”,在我看来,《百年新诗百篇导读》既是对读者的诗歌导入,更是对编选者自我的诗歌导入——是一次对中国现代诗歌这一大海的深深潜入,是一次面对一百年来中国现代诗歌先行者风行雨往之诗歌作品的“深呼吸”。为了推举出将近一百年来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及其优秀作品,我们进行了大量的阅读,这一披沙沥金的过程既是繁重的,也是快乐的;既是确证之途,也是发现之旅;既有震惊,更有感动……我们像淘金者一样躬身于一百年来的诗歌之长河,我们几个夜晚的辛苦之最后所得,有时仅仅只是确定了一首诗——一粒金子一样闪光的诗;我们常常面对着它却觉得一时无说可说——不知从何说起。这真是一次潜心静息的过程,是一次大睁着眼睛却又要深自思忖的过程。然而这又是一次让作为主编的我时时感动不已的过程:我为这些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教师感动,为他们对中国现代诗歌的热爱、为他们对中国现代诗歌的敬重、为他们对诗歌教育的古道热肠而深深感动。教师这一职业,从本质上讲,即是一种不能够也不可能独自远飙的职业,教师必须在自己心存万里之想的同时,不时地停下来与青年学生同行,引导他们并且拉扯他们,这是教师这一职业的根基与善意。《百年新诗百篇导读》充分体现了这一可贵的同时也美丽的善意。
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这是一个不论是诗歌创作本身还是包括诗歌研究在内的所有学术研究都讲求效益与速度的时代,所以,在工作过程中,我们面临的困惑接二连三:是面对着极度的学术乱像而语无伦次呢?还是面对着分行的诗歌乱码而妖解魔释?是面对着所谓的“先锋”与“现代”自己也装神弄鬼呢,还是面对着所谓的“传统”与“大众”自己也忽悠读者?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选择从最基本的地方入手:从好诗与不好的诗如何判断入手,从真诗与伪诗如何判断入手。由于目前一般大众的诗歌经验是建立在唐诗、宋词以及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以及一些西方经典诗歌的基础之上,于是本书就必然地负有一个使命:挑战他们的经验,让他们更加深入地看到诗歌的本质——以此来解决诗歌的真伪判断问题。“读诗是需要瞬间直觉的。读到好诗时,我们常常说眼前一亮,这‘一亮’就是瞬间的直觉。”[8]我相信本书中绝大部分的诗歌作品,都会让读者“眼前一亮”并“心里一动”,因为我们的眼睛已经亮过我们的心灵已经动过了。我们自己看上去感觉模糊的感觉到“莫须诗乎”的东西,我们坚决不选。
我们是在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进行选择。
有一位当红的歌星在谈自己的经验时说:“唱流行歌曲就是要像口里含着胡萝卜,如果吐词过于清楚,歌迷就认为你太老土了。”同样的逻辑也体现在一些诗人的创作中,他们语焉不详云飘雾绕的诗歌言说,也“像口里含着胡萝卜”。谚云:一个真正的阿拉伯人无需在每页纸上写满骆驼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阿拉伯人,换言之,真正的阿拉伯人是口里不含胡萝卜因而吐字清晰的人,于是,“口里不含胡萝卜”、“吐字清晰”既是本书编选的两个重要标准,也是所有导读文字的重要标准。我们自己看不清看不透的东西,就尽量地不选;我们自己当然也尽量不讲那些说不清说不透的话——虽然事实上我们没有完全做到,虽然我们深信这一段话:“读书读得多还不够,更须读得通而透;通而透了还不够,还得体会得真探索得深。尤须要能用笔墨写记之,口舌道破之,把自己积累多年的心得,深入浅出地给曲绘出来告诉别人,夫然后谓之欣赏。”(少若《温知随录·读词偶得》)
我们力争用自己的语言,面对自己心中的诗歌,讲出自己心中的诗意。
参考文献:
[1]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488-489.
[2] 刘小枫.诗化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50
[3] 钱理群.呼唤“诗教传统”归来[N].北京:中华读书报,2005-07-07.
[4] 赵丽华.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诗人——记者对话赵丽华实录[N].上海:都市女报,2007-12-14.
[5] 温家宝.《仰望星空》诗序[N].北京:人民日报,2007-05-14.
[6] 叶圣陶.文艺作品的鉴赏[C]//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上册).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268.
[7] 彭金山.中国新诗艺术论[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311
[8] 于坚、谢有顺.好诗的标准是什么?[N].广州:羊城晚报,2005-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