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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的“帝国主义诗歌”

师力斌2014-07-16 12:51:31
安琪的“帝国主义诗歌”
——读安琪短诗选《极地之境》
 
师力斌
 
该用一个什么词来概括安琪的诗歌呢?先锋实验,显然是以偏概全。女性主义,过于平庸。后现代?更加大而无当。真的是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对于优秀的诗歌来说,理论概括永远苍白无力。我有相当多的话要说,这些话或许与理论沾边,或许更贴近感觉。阅读安琪,像阅读了一万个当代女性,那种生活曲折、内心丰富的女性。
一本不到四百页的诗集,就将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心理呈现于眼前。从漳州到北京,十年间的三千多个日夜。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心理变化,情绪波动,她的爱恨,悲喜,几乎无一遗漏。比读一本日记还真切,比一本心理学著作更能让我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那对北京生活中地理和精神相互钩画的精确纪录,那种日常活动与心理活动的对照,息息相关,骨肉联系,那些心理表达的形象,细腻,真切,尖锐,敏感,深邃,矛盾,纠缠,总之,一个人所能体会到的几乎所有真情实感,生活体验,一个即使在与父母、朋友、师长、闺密等最亲密的私人聊天中都可能听不到和感不到的经验感受,安琪的诗歌都提供了。“庙早已不在/而站牌还在/我早已不在/而人世还在”(《灶君庙》)。“天上的白羊有雪白的翅膀/当它们饿了,有风吹过喂养它们/当它们想走,就走了/我像一个尘世的俗子/想变成白羊停在/内蒙的蓝天上/当我想走,你就来了/你留在我身边的话语就像另一只白羊”(《在内蒙的蓝天下》)。“她在风中挣扎/忍住胸口的痛,忍不住。眼里的泪”“天降大任于她了,顺便把狂风/暴雨,雷霆,降了下来/无可抱怨/这一年是公平的,她吞下了生铁/以便自己站得更稳”。她可以将一写到三,可以把虚弄成实,可以将我嫁接到你,把漳州放在通州,把汉代挪到现代,把天地人生勾兑在一起,将动与静,远与近,夜与昼,梦与真,旧与新,硬与软,成与败,甜与苦,将所有那些复杂的、含混的、模棱两可的、似是而非的、摇摆不定的、进退两难的、难以言表的生活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安琪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是一个勇于和善于向自我开刀的、自我解剖的心理医生。如果耐心读,《极地之境》是一本医学意义上的心理学报告,是一本心理学意义上的社会学报告,是一本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化报告。许多专家、学者、政府工作人员,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去调查研究人的心理和情绪,去问卷,去跟踪,去采访,去查阅,去观察,去探听,然而,弄到的数据、样本、案例,仍不免浅尝辄止,浮光掠影、蜻蜓点水,走马观花。而安琪一本诗集却做到了这些要做的。一个人的内心,隐私,一生,他的精神生活,就是一个宇宙,搞清楚哪有如此轻而易举?安琪的诗歌却提供了这样一个理想的个案,她以诗的方式呈现了当代一部分女性的内心世界,精神历程。距离遥远的漳州和北京,在个人的精神历程上紧密衔接起来,诗歌是它的纽带。
这当然要得益于安琪对诗歌的热爱。安琪的诗歌是燃烧着的诗歌。热爱,对于安琪来说,是一个悲剧性的词汇,是一个需要用一生来置换的词汇。安琪把她以往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了诗歌。她发疯似地追寻着诗歌之神。我在她的第一本诗集《歌,水上红月》就已经领教过了。“月啊,……如果你是星空中硕大无朋的一滴泪,我便是净水中鲜红耀眼的一滴血”,“这是我的神往,红鸟/一株青草就是我唇边一管洞箫/一朵玫瑰就是我心中一簇火苗”,“像花一样活着/这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一生中有谁像花一样活着”,这些主观意愿强烈无比、形象无比鲜明的句子,与其说是辞藻的堆砌,不如说是青春的燃烧。《极地之境》当然更甚。在她的长诗选《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中更更甚。她将一切热爱的事物对象化,将炽热的情感烈焰对准它们:黑夜,孤独,刺痛,伤害,背弃或得到,天上的云,地上的河,挺立的山峰,辽阔的草原。大觉寺在她的眼中是这样的:“可以把它作为我的出生地”“我还没有大彻大悟/我找你找得那么苦/阳光在手臂上,痛,热,辣/路在脚上,远,辗转,到达”。一个人的身心、情感、力量全部扑向一首诗,献给一首诗。诗是安琪的住房,是她的沙发,她的饮食,她的寄身之所。诗是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她的灵魂寄托,是她要攀登的大山,要渡过的江河,她要朝拜的偶像。她把爱恨情愁悉数交给了诗歌。读安琪诗,那种焚身以火的感觉,那种赴汤蹈火、奋不顾身的感觉一直笼罩着我。
火一样的安琪,冰一样的安琪,水火交融的安琪。燃烧的安琪,冻僵的安琪,生死相依的安琪。她在诗歌中充当苦难的英雄。她以诗歌爱这个世界,恨这个世界,离开和靠近这个世界。因此,她不拘一格,随心所欲,想怎么写便怎么写。形式上的实验和随意达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诗,竟然可以这样来结构?短仅两句,如《纯粹感性批判》:“所有的节日都是对你的惩罚/放逐自己的人理当得到余世的孤独”。长起来,如《麻雀纪事》《似水流年》,标点符号都显得多余,不吐不快,一气呵成,像宝马上了高速路,像滚滚长江东逝水。以日期开头排列诗句,《陈述,虚拟或真实的面孔》中从6月28日、29日、30日一直排到7月10日。《池塘》全篇16句都以“青蛙人”做句首词。《兜率岛的秘密》一气二十个“如”,全诗仅仅24句。《在屯留》完全由11个地名组成,就差把我家乡长子县也写进去了。还有很多实验。有口水,有民歌,有押韵,有自由,有游记,有日记,有意识流,有蒙太奇,有超现实,有浪漫派,或自白,或对话,或玄想,或写实,或以上种种打包一起,交织一块,集体上阵,十八般武艺群殴一场。安琪是我读到过的形式实验搞得最厉害、最过份的一位。与她的实验性长诗选《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比起来,《极地之境》更精炼抒情,更贴近现实生活的情境。
是什么给她这样的冲动、自信、豁免权?是诗歌的需要,感情表达的需要。安琪的诗歌不造假,写真实,抒胸臆,完全屈服于情感的驱使。诗言志,志也言着诗。一切为了抒发胸臆,那些内心滔天的精神巨浪。安琪是个表里不一的诗人,她的外表安静,平和,她的诗歌躁动,颠簸。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毫不遮掩地揭开了老底:“人皆见其笑,不知其哭在无尽/之夜!人皆见其勇敢其毅力其意志不知/其脆弱其无奈其绝望其哀诉无门其自寻/的死路,她说,我全身阴冷刺骨,我已/回到,处女时代!”(《无尽之夜,或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画地为牢,或自甘困顿,我本质是个/孤绝的人我自绝于/元旦五一,自绝于/中秋国庆,自绝于/除夕元宵。一切与欢乐在有关/的事情全部与我无关我自绝/于欢乐并独自享用/这份自绝——我的孤独之心/我秘密养育她已有40年”(《我本质上是个孤绝的人》)。是不是坦率,是不是直抒胸臆,是不是口水?但它能不能等于口水?最后两句多么好,多么超越,又多么具有普遍性的指涉能力。说安琪是一个复杂的诗人,这等于废话。但不绝对不行,用安琪自己的一句诗来概括是,“狂想的上半身和安静的下半身”。
是的,安琪有着狂想的、激烈的部分。“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带着破坏/和暴力,冲毁习见的堤坝/使诗歌一泻千里/滔滔不绝。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一触即发/它砰的一声,首先炸到的/就是我”(《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激烈是理解安琪的一个关键词。激烈的情绪起伏和尖锐的思想感受,构成安琪诗歌的重要成份。安琪是一个生活曲折、多愁善感又坚强无比的女性代表,她是没有经过选举的艰难女代表。一件小事,一个画面,一个人甚至一句话,都会激起巨大的波澜。这种心理过程并不特殊,常人也无不如此,只不过把这些人生的体验轻易放过罢了,因为从它们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但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这些瞬间的、极端的、特殊的体验,都是精神珠宝。如果与男性诗人比起来,与古代的女性诗人比起来,比如与李清照比,安琪所钩勒的精神世界要广阔得多,丰富得多。正是在这一点上,当代女诗人面临的经典压力要远远小于男诗人,她们驰骋的疆场更广阔,她们的独特性也更易显现。
激烈造就了和保护了安琪的才华。安琪诗歌的主体形象,绝不是那种低眉顺眼、温柔敦厚的传统仕女,也不是当代贤妻良母。她的性格中有着花木兰式的坚韧与刚强,透着女中豪杰般的气度。她是一匹“埋名已久”“青苔裹挟的烈马”。《风过喜马拉雅》正是这样一首诗,它说出了一位不甘现状、勇闯天涯的人格形象,一种“做梦都想翻过喜马拉雅”的强的风,高的风,哪怕最终摔下来,倒下来。这是安琪内心深处蛰伏的人生冲动的形象表达。也正因如此,我在她的长诗选《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中,读出了她一手创造的精神风暴,她在这风暴的旋涡中颠簸、挣扎、呼喊,她源源不断地写出她的岩浆般的激情体验。
安琪的生活充满了变数,但她的诗歌一如既往。在岁月的磨砺中,激情的喷涌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烈。真的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啊,安琪的诗歌写作,是不折不扣的生命写作。
安琪为诗而生。她是天生的诗人。天生的诗人不必担心没有诗意、没有灵感。天生的诗人,以诗为生,以生为诗。生与诗互为表理。写诗像写日记。十年间持续不断。2008年4月14日这一天她写了七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减缓的迹象。产量是一个优秀诗人的重要指标。斗酒诗百篇是神话,但一日数首却是现实。
安琪的短诗主要精力用于展现个人的内心世界。她没有超越个人,也不企图超越个人。不旁视重大历史事件和社会环境,不关注大资本、大商人的社会占有欲,绝少像打工诗歌或问题小说那样顾及其他社会阶层和社会问题。从文化定位上来看,安琪是小资心境的歌者。私密性,内心,自我反思,自我剖析,精神呈现,这些着眼点构成小资文化的关键词。安琪是京漂的、失意的、困顿而后稍安的小资的书写者。如果说当下走红的《小时代》是得意小资之笔,是大资本推出的小资梦幻,那么冷清的、无人知晓的《极地之境》就是小资失意之书,是一个身处时代边缘的诗人的现实自剖。比起那些靠巨额资本和大众传媒打造出来的到处泛滥的软性文化产品,安琪诗歌的力量在于,她真实地,深刻地呈现了这个时代的普通民众的精神症状。她拒绝庸俗,从众,媚俗,迎合。连她的欲望书写都是反欲望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安琪与那些最优秀的当代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一道,与那些最优秀的编剧、演员、导演、艺术家们一道,为呈现这个时代的精神世界做出了努力。可以肯定,《极地之境》与《小时代》构成了这个时代小资文化的两极。一个安琪说出了众多困顿的、漂泊的、焦虑的安琪。《小时代》绝不是大时代,《极地之境》反倒是社会之镜。安琪为我们理解世纪之交的中国提供了精神镜像。
痛苦并不是生活的唯一馈赠。还有诗歌的欢乐。安琪充分领略了诗歌的大欢乐。她大胆地将诗歌比作占领她的帝国主义:“当我在诗歌中享受到生之快乐,诗歌,这垂而∕不死的帝国主义∕我前世的爱人,你霸占了我,欺负了我∕使我在今生不得安宁∕……这帝国主义的诗歌用糖衣炮弹/使我在痛苦中忍不住将手伸向它/忍不住吞服,忍不住/以此作为生之依据”  。也许,到目前为止,安琪这句国际关系学的戏仿,是诗歌之于诗人关系的最独特、也是最有才华的表达之一。她更令我敬佩的是这样一句话:当我死时,诗是我的尸体。
 
                                           2013年7月25日。
 
 
《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