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诗歌八问
张德明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新世纪就已迈入到第十五个年头了,而新世纪十多年来的中国新诗,也一直在平淡甚至平庸的状态中徘徊不前,其中值得反思和检讨的现象与问题实在太多太多,也许单靠和颜悦色的提醒和不痛不痒的批评已经不再能起任何作用了。新世纪诗歌的大小痼疾而今还在持续地生长和蔓延着,似乎大有积重难返之势,我认为现在是到了撂狠话、施拳脚的时候。在此鄙人不惜冒犯众怒,斗胆提出有关新世纪诗歌的八大诘问,以引诗界同仁的高度重视与彻底反省。
一、新世纪诗歌的先锋性何在?
据罗振亚先生考证,“先锋”一语原本为军事术语,意指“一支武装部队——陆军、海军或空军——的先头部队,其任务是为(这支武装力量)进入行动做准备”,后被移用到文学艺术领域,异变为“一种文化精神、姿态和方法”。在他看来,所谓“先锋诗歌”,“当是那些具有超前意识和革新精神的实验性、探索性诗歌的统称,它至少具有反叛性、实验性和边缘性三点特征”。①这些阐释对我们理解“先锋诗歌”的内涵和功能是有很大助益的。我认为,先锋诗歌最为可贵的品质就在于它的不拘一格甚至离经叛道的探索与实验,先锋诗歌不是以取悦大众为创作目的的,而是以超前的语言、形式和思想,来打破读者的阅读陈规,扩大他们的期待视野,从而使中国新诗的审美空间得以极大地拓展,使中国新诗的艺术形态和语言构造得以不断丰富。在1980年代,朦胧诗、第三代诗都是具有鲜明的实验性和探索性的诗歌,因此它们是典型的先锋诗歌,因为朦胧诗和第三代诗的大量出现,1980年代成为了百年新诗发展过程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时段。
然而,新世纪十多年来,中国诗人的实验与探索精神显得极其薄弱,具有前卫和先锋气质的诗歌作品因此显得少之又少。为什么说新世纪诗歌的先锋性极为欠缺呢?其理由有三:第一,新世纪诗歌缺乏语言创新。诗歌作为一种“精致的讲话”,必定是一个民族语言呈现的最高级形态,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这个民族显形语言中最为优美、最为奇妙的部分,先锋诗歌更是语言创新的排头兵。而诗歌语言精致、优美与奇妙的生成,绝不是单靠直录现实语汇、呈现日常生活场景所能达到的,它必须依赖诗人采用的诸多艺术技巧,诸如打破固有语法规则、讲究不搭界词语的强行组接、使用多种修辞策略、注重表意的含蓄蕴藉等等。然而,新世纪以来,不少诗人高调倡导口语写作,有失理性地拒绝隐喻,过分强调叙事的功能与作用,等等,都将新世纪诗歌引向了歧途。不注重隐喻修辞和语言锤炼的新世纪诗歌,一时间成了口水与飞沫的世界,成了陈词滥调的舞台,从“梨花体”到“羊羔体”再到“乌青体”,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比一个俗气,一个比一个直白,新世纪以来的中国诗坛到处充斥着这样的无难度写作文本,充斥着这样的口水化成品,又怎么可能体现出语言的创新性来呢?没有语言创新,又何谈先锋诗歌?第二,新世纪诗歌缺乏形式创新。诗歌说到底是一种形式艺术,甚至可以说,在新诗创作中,形式往往决定着内容,新颖的形式可以为诗情的展开和意义的传达提供最为便利的条件,甚至独特的诗歌形式本身有时就是某种独特的内容。对于先锋诗歌来说,形式创新更为重要,一定意义上,是否具有形式的创新,常常是判断一首诗是否具有先锋性的重要条件与标准。在百年新诗史上,那些堪称经典的诗歌文本,如徐志摩《再别康桥》、戴望舒《雨巷》、卞之琳《断章》、穆旦《赞美》等等,都是有着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的。自然,形式的创新与诗歌结构的紧凑和语言的精炼等是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做到了结构紧凑、语言精粹,其诗歌形式才能显示出特色来,相反,结构散漫、语言拖沓,内容呈现上枝蔓横生,形式本身也是无从构建的。新世纪以来,中国新诗的创作纪律是极为松懈的,诗人们不太注重审美自律,话语狂欢之作举目皆是,讲究结构设置和形式创新的作品凤毛麟角。新世纪诗歌很少形式上的创新,又有什么先锋性可言?第三,新世纪诗歌缺乏具有历史穿透力的思想锋芒。先锋诗歌是具有强大的生产力的诗歌品种,它不仅要生产新的语言,生产新的诗歌形式,还要生产出独特的思想来。想想当年波德莱尔《恶之花》诞生时的情形,就能知道先锋诗歌的破坏性与影响力会有多大,其思想上的惊世骇俗程度有多剧烈。可以说,没有巨大的思想震慑力和强烈的历史穿透力的诗歌,即便语言有所创新,形式有所创格,其先锋的个性也是无法凸显的。在新世纪诗坛,某些诗人错误地把一些对政治加以调侃、对性进行直观裸现的作品当成是有思想深度的诗,而没有意识到真正有思想含量的诗应该直指宇宙人生的内核,直接追问生命的本源问题。诸多错误的审美理解和诗学观念,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新世纪诗歌向更为高峻的思想巅峰攀登。
由此可见,缺乏语言创新、形式创新与思想创新的新世纪诗歌,其先锋性究竟有几何,是值得人们深深质疑的。
二、新世纪诗歌的民间性何在?
在与青年学者杨庆祥的一次对话中,莫言谈到过有关当代诗歌中的“民间”与“民间写作”等问题,他说:“我们有官方和体制, 那么没有被纳入官方体制之内的就算是‘民间’了, 这个在诗人里面限定得比较清楚:凡是在官办的刊物上发表的作品都不叫‘民间写作’, 只有在自费的、没有正式刊号的刊物上,或者是油印的刊物上的诗歌才叫‘民间写作’。”②莫言的这段话强调了“民间”所具有的非官方特征,突出了民间诗歌写作的独立性与诗歌印行传播的自主性等特点,虽然对“民间”一词的解释并非绝对准确,但大体上是可以成立的,对我们思考“民间”的诗学内涵和审美功能也不乏启发意义。或许因为“民间”是与主流意识形态有所疏离的一种人文存在,才确保了其思想的原创性与艺术探索的先锋性,因而成为了当代诗歌发展的不可或缺的根据地。当代诗歌的“民间”力量,构成了1980、1990年代中国诗歌史的重要部分,这已成为不少诗人和诗评家的某种共识,例如于坚就曾指出:“中国当代诗歌历史的主要部分写在《今天》、《他们》、《非非》、《大陆》、《葵》、《诗参考》、《一行》、《现代汉诗》、《倾向》、《象罔》、《锋刃》……以及最近的《下半身》、《朋友们》……的目录上。”③
在我看来,1980、1990年代中国诗歌中受人称道的“民间写作”体现出的“民间性”特质,主要包括三个要点:第一,独立的美学立场。“民间”诗人往往秉持着一种不依傍于他人的独到的诗学观念与审美立场,其特立独行的诗歌正是在这种独立的美学主张支撑之下创生出来的。第二,反叛的艺术精神。“民间”诗人不会向既有的艺术范式盲目俯首称臣,不会向既有的写作规则轻易缴械投降,他们始终以诗坛叛逆者的形象出场,为的是让具有先锋思想和艺术气质的作品能获得足够的生存与发展空间。第三,边缘的生存状态。“民间”诗人并不以向中心靠拢为荣,而是始终以立于边缘为乐,边缘给他们提供了宽松的思想环境和自由的创作态势,“从边缘出发”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他们诗思展开的切入点和灵魂裸露的方向标,在边缘处甘守寂寞的心态又为他们诗歌的纯净和雅洁提供某种品质上的保障。
1980、1990年代中国新诗的“民间写作”,得到了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的历史承诺。主观上,很多诗人们都以立于民间为己任,以独守边缘为要则,将“好诗在民间”视为一种美学信条加以尊重;客观上,诗歌环境的相对自由与宽松和民间诗歌刊物对于“民间立场”的坚守与捍卫,为“民间写作”提供了外在的动力源。然而,进入新世纪之后,中国诗歌的外部环境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世俗化的浪潮疯狂遮没了诗歌的高贵精神领地,商业主义的运行逻辑已然渗透到中国新诗的每一个孔道之中,浮躁由此成为了新世纪诗人难以治愈的通病。新世纪以来,很多诗人都热衷于奔赴各种颁奖会、研讨会、朗诵会,不断制造着各种诗歌事件,千方百计希望挤入新闻报道与文学阐释之中,希望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与重视的目标。诗坛的热闹和喧哗此起彼伏,唯独不见了具有独立诗学品格和民间精神气质的艺术成品,这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民间”是一个很少依靠公共资源而凭借个人力量就能存在的历史场域,“民间写作”应该是一种孤独的、寂寞的、特立独行的写作状态,它往往是与热闹和喧嚣绝缘的。而今诗坛的浮躁与喧嚣,事实上已经将中国新诗的民间精神传统悄然涂抹而去。与此同时,以往作为“民间写作”重要载体的民间诗歌刊物,在新世纪以来也慢慢变味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如今的所谓诗歌民刊大都已经“官刊化”了,没有个性化的诗学主张,没有独具特色的艺术追求,没有特定的审美标准,很多民刊都成为了大杂烩、乱拼盘,都显得千人一面,很少有民刊保持着自己风格和流派上的独特性与自主化,而且当下那些所谓的民刊都在努力争取着正规书号,千方百计地走公开发行渠道,极力与官刊争夺着读者市场,其办刊的原则、思路以及生成的刊物实体,完完全全地“官方化”了。我认为,民刊应该是民间诗人的“自留地”,民刊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其民间化和私有化,一本民刊就应该是少数几个人独自出演的艺术舞台,并不需要各色人物的竞相登场。因此,而今大杂烩、乱拼盘的所谓民刊,其实已经不再具有民间的性质,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官刊”的变种。新世纪诗歌民刊的“官刊化”,对民间写作的威胁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说极大削弱乃至取缔了民间的诗歌力量。
从上述几种现象出发,我可以武断地说,新世纪诗歌的民间性是极为缺乏的。
三、新世纪诗歌创作的难度意识何在?
新世纪诗坛充斥着许多缺乏难度、随意创制的诗歌文本,比如这首《火车》:“旷地里的那列火车/不断向前/它走着/像一列火车那样”,这种“皇帝的新装”式的书写样式,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样的诗歌出笼之后,居然还有不少人为之喝彩,称其高妙绝伦。好在多数读者和批评家眼睛还是雪亮的,并没有将这样的诗歌奉为经典。陈仲义先生就曾指出,如果这样的诗也算一首成功的诗,那我们几分钟就可以写出好几首来,例如“课堂上的那个老师/不断讲着/他写/像一个老师那样”(《老师》)、“锯木厂的那场大火/不断烧着/他冒烟/像一场大火那样”(《大火》)、“草地上那只小鸡/不断啄着/他吃/像一只小鸡一样”(《小鸡》)④,等等。在陈仲义看来,大量缺乏创作难度的口语诗的出现,使新世纪诗歌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说话的分行与分行的说话”⑤,其审美内涵和艺术成色也大打折扣。
导致新世纪诗歌创作中难度意识的不断减弱乃至缺场的原因有多种,归纳起来大致有:第一,电脑的普及与网络媒体的发达,为口语诗的大量繁殖提供了绝佳机会。口语诗写作自由随意,只要认识几个汉字,只要懂得按回车键,就可以每天轻轻松松地写下数量不菲的作品来,再加上网络媒体异常发达,可以无限加载的网络空间,为这种口语诗的发表(准发表)和传播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写作的轻松随意,发表的快捷迅速,都无形之中成为了不断孕育这种无难度系数的口语诗的可怕温床。第二,一些诗人对“先锋”的过度迷恋与错误理解。在中国新诗史上,各个时期的先锋诗歌曾以其超绝的实验性、探索性精神质态和文本构造而在不同的历史区间中获得了独特的美学地位,到了新世纪,一部分诗人尤其是某些才华平平又渴望一夜成名的诗人,也企图借用“先锋”的名号而使自己尽快挤入当代诗坛前台,他们无法做到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在思想境界的攀升和艺术修辞的经营上达到很高的造次,只能“出此下策”,有意把诗歌写得土白,写得俗气,以此吸引读者的眼球。口语诗的出场,多数都是基于这样的创作意图。第三,后现代消费文化语境,客观上为缺乏难度意识的口语诗的大量涌现提供了某种理论借口。后现代主张去中心化,主张取消深度、消解意义、活在表面,这些观念为那些只顾口语狂欢、不追求深层意义的无难度诗歌创作提供了某种思想基础,有此思想作护身符,唾沫飞溅的口语诗歌写作便更为有恃无恐,并大行其道了。
无难度的口语写作,大都采用了自动化生成的书写模式。只要内心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可以铺展开自己的诗歌创作路线,不用动什么脑筋,不用花多大心思,不用在词语的选择、句式的安排、修辞的使用、意义的深究上费什么周折,一切都顺着感觉的流向,自动扩展,自动生成。你看这首《想着我的爱人》:“我在路上走着/想着我的爱人/坐下来吃饭/想着我的爱人/我睡觉/想着我的爱人//我想我的爱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他肯定是最好的爱人/一来他本身就是最好的/二来他对我是最好的/我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全篇围绕一“想”字而铺衍开,从想念爱人到想象爱人,创作者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实现了语意上的顺利转换,这样的诗正是自动化写作的产物,或许只需三五分钟就能一挥而就。由于没有某种创作难度的有意识设置,这种口语化写作自然就不可能体现出独特的艺术创新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其美学价值也就无从说起了。
无难度的口语写作,不仅在创作策略上主要依凭自动化生成模式,而且为了保留诗歌的现场感和原生态特征,他们还不对日常口语本身进行淘洗,进行拣择,而是一任某些粗鄙的、低俗的直接进入诗行之中,新世纪诗歌有时简直成了废话与垃圾扎堆的场域。例如“现代汉诗/性感如斯//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是个老处女/是我操的/也是你操的//但归根结蒂/还是我操的”、“屎是米的尸体/尿是水的尸体/屁是屎和尿的气体/我们每年都要制造出/屎90公斤/尿2500泡/屁半个立方/另有眼屎鼻屎耳屎若干/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别人都用鲜花献给祖国/我奉献屎”,等等,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口语写作无难度化的自动演绎,以及不顾诗歌语言表达上的精致优美要求而肆无忌惮做口语排列组合练习,自然导致了许多不符合诗歌资格的语言会大量混入诗行之中,在此情形下,新世纪诗歌的美学质量如何能够得到有效保证呢?
新世纪以来,口语写作的普遍存在与自行其是,有意无意地导致了新诗创作难度的放低,降低了新诗的门槛,从而极大影响了新世纪诗歌的美学质地,也导致了世人对新诗普遍不满甚至蔑视。为了提升新世纪诗歌的艺术品位,恢复中国新诗的美好形象,重建诗歌创作的难度意识势在必行。
四、新世纪诗歌的伦理底线何在?
诗人雷平阳曾写过一首诗,名曰《底线》,诗歌写道:“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这首诗告诉我们:真正的诗歌创作应该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对于所有诗人来说,守住那条伦理的底线至为重要和关键。可惜的是,新世纪以来,不少诗人并没有像雷平阳所说的那样,在诗歌写作的伦理上能始终坚守,不越雷池一步。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诗人总是在不断突破诗歌的伦理底线,时不时发惊世骇俗之语,制怪模怪样之诗,想方设法吸引世人眼球,以赚取某些虚名浮利。新世纪诗歌的伦理底线在哪?新世纪诗歌还有伦理底线吗?这是很多人面对新世纪以来出现的一些难以入目的诗歌文本时,会自然发出的大声质询与反复追问。
在我看来,新世纪诗歌写作伦理上出现的问题,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第一,精神伦理的败落。新世纪以来,由于外在环境的影响和诗人个体诗学观的改变,新诗创作中的理想、担当、责任、义务、社会情怀、终极指向等,一一被悄然废止,新世纪诗歌一度呈现出精神矮化、价值迷失的可怕迹象。陈仲义先生曾深刻地指出:“世纪之交的诗歌,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在尴尬中陷入两个突围:一个是滑向世俗感官,一个是逃向诗人内心。”⑥陈仲义阐述的世纪之交中国新诗的两个“逃向”,在新世纪十余年来可谓是愈演愈烈的,令人不忍目睹。一方面,一些诗人主动向世俗妥协,使新诗成为一种流行文化,一种消费景观,取消了其高贵精神品位和独立的艺术姿态,新诗与大众文化合谋,一定程度上确乎可以给它的发展带来某种生机和新途,注入某种活力和营养素,但也可能无形之中背离它应遵守的伦理规约;另一方面,新世纪诗歌还存在另一种极端,那就是,某些诗人将其视为自我陶醉、自娱自乐的小众化产品,这些诗人秉承着诗歌是“献给无限少数人”的艺术信条,将其经营成自己专用的语言作坊和少有人知的私人话语场,有意拒人千里之外,装神弄鬼,故作高深,从而斩断新诗与社会、与人群的精神牵连,这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诗歌伦理失位。
第二,美学伦理的沦失。诗歌既然是一种艺术形态,就应该遵守某种艺术规则,就应该执行一定的审美要求,就必须践行艺术之为艺术的伦理规范。作为重要的文学体裁,诗歌创作必须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两方面都有所作为。在思想内容上,诗歌应尽可能做到在短小的篇幅中承载最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蕴,而不能停留在单调平庸、浅尝辄止的意义表层;在艺术形式上,诗歌创作必须做到用语节制,以少总多,讲究结构营造,讲究意象择选,注重内在节奏的恰当处理。新世纪诗歌在内容表达和形式设置上,可以说都是不尽如人意的。在内容上,不少诗歌显得意味浅淡,思想性贫弱,精神力度不够,无法给人带来情感的和鸣和思想的冲击;在形式上,一些诗歌用语随意,散漫拖沓,既缺乏精心的结构设计和有效的意象选用,也不具备一定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显得过于散文化。不从诗之为诗的艺术学标准上来严格自己,而是随随便便将一些日常话语组合起来,构成诗章,没有一定的形式追求,没有丰富深刻的意义指向,这样的诗一旦流行起来,对诗歌美学伦理的损伤是很大的,最终必将导致美学伦理的沦失。
第三,语言伦理的放弃。诗歌是一种有意味的言说,是一种独特的语言构造,它应该始终充满着真、善、美的艺术光芒。诗歌语言不是普通语言,不是日常用语,更不是粗鄙低劣的脏语骂词。然而,新世纪以来,一些诗人有意模糊诗家语与日常语的界线,不去捍卫诗歌语言必须具有的优美、纯洁、典雅、崇高等美学品质,任由各种乌七八糟的语言堂而皇之地进入诗歌文本之中,由此我们看到,不少口语诗作中,生殖器术语、性爱语汇、赃污的骂街之词俯拾即是,令人读之禁不住要反胃、作呕。新世纪诗歌中语言伦理的失落现象,已引发了诗界同仁的强烈不满。2013年12月19日,诗评家霍俊明在他的博客里发了这样一段文字:“《读诗》诗歌EMS周刊,其中有一本是出生于1988年的女诗人范儿的《我明明奇妙的激情万丈》(2013年12月第4期,总第224期)。其中的一首《傻逼之歌》我认为不仅不是诗,而且侮辱了这些洁白的纸张。请看:‘你就像 / 1个屁1样TM的漂着。/ 所到之处,/ 寻找着同样腐烂的气味。/ 只不过是,/ 你选择了这里,TM的继续腐烂。/ 1个SB的领路人,/ 在通往不再SB的路上 / 1度SB的要死。/ 你要做的,/ 就是永远走在TM的路上。/ 等待无法预知的,TM的飞翔。’如果能用TMD和SB写一首好诗说明这个诗人差不多是天才了,只可惜这个叫范儿的女人不是。”⑦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霍俊明对口语写作中大量植入脏话、垃圾语的现状是极度愤慨,并给予了严厉批判的。范儿的这首诗作显而易见是放弃语言伦理的产物,纵观当下诗坛,这种无视语言伦理的垃圾之作,绝对不是个别现象。诗评家王珂曾呼吁:“新诗要强调内容上的平民化和形式上的贵族化,应该用贵族式的语言形式来写平民的日常情感。”⑧我认为这是富有真知灼见的。可以说,强调创作中“贵族化的语言形式”的使用,是新世纪诗歌防止语言伦理失落的重要诗学策略。
五、新世纪诗歌刊物的平庸性何时终结?
毫无疑问,当下绝大多数诗歌刊物都是相当平庸的,毫无个性和特色可言,在读者心目中已很难唤起求购的欲望和阅读的热情了。想想1980年代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诗刊》、《星星》、《诗歌报》、《诗潮》、《诗林》、《诗神》、《绿风》等等,哪一家诗歌刊物不是读者垂青的对象,不是人们争相传阅的目标,那个时候的刊物订数,少则几十万份,多则几百万份,这种情形的出现,主要得益于当时良好的诗歌氛围,同时也与刊物本身卓越的艺术追求、独具品味的先锋探索等不无关系。到而今,所有诗歌刊物都陷入惨淡经营的尴尬境地,读者对诗歌刊物的购买量几乎在逐年减少,一些刊物甚至只有几千的订户,以至于有人戏言:“少女不问芳龄,诗刊不问订数”。虽说当下的诗歌环境和氛围确乎难令人满意,读者对诗歌的不断疏远已发展成为一种常态,这也许是诗歌刊物没有市场没有销路的重要原因,但不能否认的是,即便当下文学环境再糟糕,诗歌读者群也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只要刊物远离平庸,办出个性和特色,办出自己的诗歌品牌,一本优秀的诗歌刊物,还是会拥有不少订户的。只可惜,很多诗歌刊物的主编和编辑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没有想办法努力去作出某种改变,由此,诗歌刊物的平庸性也许还将持续很久,一时难以让人看到终结的希望。
概括起来,当下诗歌刊物所具有的平庸性特征,大致体现为这样几个方面:第一,所有的诗歌刊物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诗学标签。有个性的诗歌刊物是能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的,也是能让人始终铭记于心的,比如80年代的《诗歌报》。可现今,无论是题材、风格、语言还是外在形式上,各家诗歌刊物所发作品,都无法折射出刊物所具有的艺术个性来,或许刊物本身就没有个性。我们要了解当下诗歌的审美状况,只要随便找一家刊物翻翻就可大致有些眉目,不需要把各家刊物都找齐了来读。刊物与刊物之间差异性太小,雷同性太严重,这说明所有的诗歌刊物都未能摆脱平庸没落的尴尬处境。第二,很多刊物都是平庸之作的集散地。一本诗歌刊物,一般能容纳几百首诗,但读完之后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实在很少,有时甚至一首都没有,这正是当下诗刊的现实状况。诗歌整体质量的有限,无形之中限制了刊物档次的提升。第三,诗歌栏目设置缺乏亮点。栏目设置,一定程度上是刊物美学追求的呈显,也是主编和编辑特定诗学观念的一种折射,好的栏目可以对刊物的质量提升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例如《飞天》的“大学生诗页”。当下的诗歌刊物,却很少设置出别出心裁、令人眼前一亮的栏目,刊物的平庸性因而无计摆脱。
导致当下诗歌刊物平庸低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概而言之,不外下述几种:其一,多数刊物缺乏长远的诗学规划。当下诗歌刊物的制办已深陷“任务化”的泥淖,一些主编和编辑本着“思想正确,按期发排”的宗旨,只求相安无事,不求长远发展,这种“和尚撞钟”式的编辑方针指导下,刊物能保持原样已属不易,希望它一时之间会有多大起色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其二,刊物缺乏开放意识与探索精神。稳定压倒一切,内容的安全,形式的合理,言语的规范,是许多刊物选稿的基本要求,对于那些富有探索性和先锋性的诗作,很多刊物处理起来都是慎之又慎的,先锋诗作胎死腹中、难以面世的情形是时有发生的,这是刊物自身缺乏开放与探索精神的性质使然。其三,当下诗歌作品数量甚众,但真正有质量的优秀诗作却少之又少,加之当代人多浮躁浅淡,少有在缪斯天地沉潜修炼、不轻易将作品示人者,稿源本身质量的有限,也限制了刊物的整体水平。其四,诗歌刊物出刊期数过多,也导致了刊物质量的下滑。现在的诗歌刊物多为月刊,有些甚至是半月刊和旬刊,期刊数量增加了,但质量较高的稿子有限,刊物的质量怎么可能得到保障呢?其五,诗歌编辑的历史使命感和工作责任心,与1980年代实难相提并论。当下编辑和作者的交流往来处于一种较为浅淡敷衍的状态,很难达到80年代的那种深入和细致程度。两年前在佛山的一次会议上,笔者曾见过骆一禾生前任《十月》杂志诗歌编辑时写给诗人姚辉的一封信,长达3页稿纸,好几千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姚辉各首诗作的优劣评价与修改建议,在我看来,作为诗歌编辑,骆一禾恪尽职守、认真负责的做法绝不是一个特例,在那个时代应该具有某种普遍性。只可惜,现在的诗歌编辑,已不再有1980年代的那股热情和干劲了,时代的浮躁气和世俗化已经感染了当下的每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不再能安静下来做好一件事情,对于诗歌编辑我们自然就无法求全责备了。
当代诗歌刊物的平庸已非一日,难道就让它一直平庸下去吗?我想这肯定不是人们的本心所愿,相信有不少主编和编辑正在想法设法去改进,以使刊物尽快走出平庸的泥淖,成为更好的精神产品。我个人看来,诗歌刊物要想尽快摆脱平庸凡俗的尴尬境地,可以采取这样几个办法:第一,刊物不妨流派化。一个刊物驻守一种流派和风格,各个刊物都有所区分,这样就会各具特色,不致雷同和复制了。第二,刊物组稿不妨选题化。目前多家刊物其实都在尝试“选题化”的方法,比如一些刊物推出“民刊专号”、“网络专号”、“女诗人专号”等,只是这样的选题仍避免不了大杂烩的命运,选题应更多围绕流派、风格、代际、性别等展开,这样推出的诗歌既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又具有突出的史料意义,这也是让刊物摆脱平庸的一种良策。第三,刊物不妨代际化。意思是说,各个诗歌刊物应有自己的群体侧重,可以侧重年轻诗人,可以侧重中年诗人,也可以侧重老年诗人,不要平均使用笔墨,不要面面俱到,要在特定的作者群体推举中建构出某个年龄段、某个代际的诗歌美学风貌,这也是诗歌刊物树立自身独立性、摆脱平庸性纠缠的一种可行性方案。
六、新世纪诗歌奖项怎么这么滥?
新世纪以来中国诗坛设置的诗歌奖项究竟有多少?恐怕一时之间很难得出一个明确的数目。不过,圈内人早已清楚地认识到,异常热闹的新世纪中国诗坛十余年间从来不少戏份,诗歌大奖的日益增多便是一种习以为常、令人见怪不怪的戏剧性景观。我曾在一则微信中如此调侃道:“当今诗歌奖项之多,之滥,已至无可容忍之程度。鲁迅、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何其芳、袁可嘉、阮章竞、海子、骆一禾,等等,都纷纷出场,给当代诗人发放人民币。”应该指出,新世纪诗歌奖项的多而滥现象,已经构成了一个值得诗界同仁高度重视和认真反思的紧要问题,如果不对这些奖项进行恰当的规划和正确的引导,相信它所起到的负面作用,绝不亚于其产生的正面影响。
如果要给新世纪诗歌奖项分类的话,我认为大致包括四种类型:一是官方设奖,例如鲁迅文学奖中的诗歌类奖,这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奖项,1986年开始设置,1995—1996年颁发第一届,迄今已颁5届。再如“徐志摩诗歌奖”,由浙江省作家协会、海宁市人民政府、中国诗歌学会联合主办,2008年设立;二是刊物设奖,例如“郭沫若诗歌散文奖”,属于《中国作家》的长设奖项,2009年开始设立,每逢双年评出诗歌奖,每逢单年评出散文奖,再如《诗刊》社设立的“年度诗歌奖”,《星星》诗刊设立的年度诗人诗评家奖,《扬子江诗刊》设立的“扬子江诗学奖”等;三是地方政府与文学刊物联合设奖,如“袁可嘉诗歌奖”,这是浙江慈溪市人民政府与《十月》杂志社合作设立的诗歌奖项,再如“红高粱诗歌奖”,这是山东高密市委宣传部和《诗探索》杂志社合作设立的奖项;四是民间诗歌奖,这是数量最多、奖金丰厚的一类奖项,有些奖项的奖金甚至远远超过了官方奖,其中较为有影响的奖项有“中坤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金迪诗歌奖”等等。上述四类基本属于较为固定的诗歌奖项,如果算上不定期举行的各种诗歌大奖赛,新世纪诗歌奖项可以说是极为繁多而芜杂的。
各类诗歌奖项会在新世纪之初雨后春笋一般地涌现出来,应该说是与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各级政府和有识之士对发展文化事业的热心与重视以及诗歌文体本身具有短小精悍、阅读方便特点等因素密切有关的。不能否认,各个诗歌奖项的设立,对获奖者给予丰厚奖金和精美奖品的嘉奖,这种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鼓励,对激发诗人的创作热情、挖掘他们的创造潜能来说,都是不乏积极意义的。从这个角度说,诗歌奖项对于推动新世纪中国新诗的发展还是有着诸多不可忽视的正面作用的。不过,由于受到某些因素的干扰,新世纪以来颁发的各类诗歌奖,已经暴露出以下一些问题:其一,不少奖项最后的结果并不能令人满意,一些获奖者无法令人信服,即便是最有权威性的鲁迅文学奖,某些获奖诗人也受到了人们的很多质疑;其二,近十年来,虽然诗歌奖项不少,但诗人获奖面并不很大,少数诗人甚至成了获奖专业户,很多奖项的获奖名单中都可以见到他们的名字,这也许并非是完全正常的;其三,不管哪类奖项,一般来说都体现着这样的趋势:成名诗人获奖易,未名诗人获奖难,年轻的诗歌作者因种种原因常常无法进入获奖者名单中。如果说发现和奖掖诗坛新人应该是诗歌奖项设立的重要目标的话,那么新世纪的各种诗歌奖项显然并没有达到这个目标;其四,由于各种诗歌奖项此起彼伏,奖金数额较大,网络投稿又及时方便,因此对诗人们形成了极大的诱惑,一些诗人再也无心独坐书房,安静读书写作了,而是每天忙于到处搜罗诗赛消息,积极赶制参赛作品。诗歌创作的功利化、应制化现象突出,诗坛的浮躁之气更显浓郁。
针对新世纪诗歌奖项设立和颁发过程中所出现的不尽如人意的情况,我认为,对当下诗歌奖加以有效变革和合理规划是极为重要而迫切的。在变革的方案中,我觉得有几个方面必须考虑在内:一是应该把发现和提携新人、极力培植中国诗坛新生力量放在设奖的第一位来考虑,各种诗歌奖项都应尽可能设置一个诗歌新人奖,用以专门奖励那些初出茅庐但有不乏潜力的诗坛新秀;二是不一定要设立这么多诗歌奖项,在资金到位的情况下,是否可以考虑用别的形式来推动当代新诗发展,譬如将某些诗歌奖转为定期或不定期的创作培训与改稿会,提供机会让创作经验丰富、实力雄厚的成名诗人与初入诗坛的年轻诗人直接对接,通过文学会诊和集中辅导等形式来尽快提升年轻诗人的创作水平,这样做恐怕比简单地采用“征稿——评选——发奖”这种诗歌大奖赛模式所取得的效果要好得多;第三,诗歌奖与公益事业相结合,要求获奖者拿出部分奖金捐助公益事业,这样既可提升知名诗人的社会形象,又可一定程度上扼制某些诗人为获奖而写诗的功利行为。
七、新世纪诗歌的审美标准是什么?
不久前,某诗歌民刊主编找到我,发给我一首题为《我的富农生活》的诗,让我简评几句。全诗为:“六点起床/上厕所、刷牙、洗脸/沏茶,熬稀粥/七点唤家人起床/上厕所、刷牙、洗脸/吃早饭/八点上班下地/挖红薯/凌冽的寒风鼓着裤档/九点钟太阳才有了头发丝一样的暖意/十点我抽空望了望大地的尽头/隐隐约约多了几幢高楼/从城郊漫延过来/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富农/点头哈腰干活/十一点/天突然变了/雨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眼里聚合/十二点只听老婆哇哇叫拿着雨衣奔了过来/喊快跑快跑快跑/我打着喷嚏嚷道/跑什么跑/你没看见前面还是雨吗/当心你心脏病又犯了/十三点哄孙子吃完红薯稀饭/接了小女儿从大学打回的电话/催要实习费学杂费生活费/就让这把老骨头/在木头躺椅上靠了靠/趁雨停又往地里跑/给麦苗撒尿素/十四点来了一个城里朋友/他劝我放弃这一亩三分地/进城打工/每天好歹也能挣个三十五十/我问他工钱找谁要/十五点他妈的天还不黑/我腰酸背疼/叫老婆冲个鸡蛋喝吧/婆娘说/鸡还没喂到下蛋的时候/哪有鸡蛋/我就拍了拍酸疼的腰板吼道/那就杀鸡取蛋吧/惊得我老婆目瞪口呆/十六点撒完尿素/给菜园子喷了喷杀虫剂/把害虫益虫全灭了/十七点眼看有气无力的太阳终于下山了/长舒最后一口热气/骑在田埂上/想入非非/吃了晚饭上床/一定要把老婆当女明星一样/招待一番/十八点来了一帮村干部/催交医保款农保款儿子计生罚款/一天熬到晚的一点好情绪/立马就蔫了”,读完此诗,我当即给他回复说:“这是一首极为平常的口语诗。”直到今天我也依然认为这的确是一首极为普通的诗,诗歌行文拖沓,叙述冗赘,没有有效的节制,缺乏必要的修辞策略。虽然说诗人意在呈现当代农民生活的艰难,其思想层面的意义是值得肯定的,但他或许并没有找到最佳的表达方案,因此并没有达到应有的美学效果。不客气地说,这样的诗歌甚至比白话诗诞生之初出现的刘半农《相隔一层纸》的艺术性都差了不少。
我自认为我的审美评判不会差错到哪儿,可出乎意料的是,该主编接到我的简评之后,很快回复我说:“德明兄,在所有评委中,其他人都认为这首诗很了不得,只有你一个人说它不好。”看到他的回复,我当时感到大惑不解,心想:难道真有这样大的出入吗?后来读到其他评委对该诗的评语后,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比如有著名诗人高度评价这首诗“有着这个时代少有的真实、质朴、豁达,令人感动”,另一位则称其有“重大诗歌史”意义。他们的判断跟我的评价简直大相径庭,个中原因何在呢?
我认为,之所以会出现上述这种情形,是因为新世纪以来人们对中国新诗的审美观念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偏差,新世纪诗歌的价值标准而今已显得极为芜杂和纷乱,不再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能达成共识的评价尺度。尤其是对某些诗歌(比如上面提及的口语诗)的判断,简直到了人言人殊、各执一词的地步,称赞其好的人将其捧上天,贬抑其差的人则将其打入地,同一首诗在不同的人眼里简直是判若云泥、天差地别。深究起来,当下日益浓厚的后现代文化氛围、现代社会人们对多元化合法性的不断认同以及新世纪以来中国新诗不断边缘化的境遇等,都可以说是导致这种价值失范的重要因素。
针对新世纪以来出现的新诗审美评判芜杂与淆乱的现象,一些诗人和评论家也不断尝试着拟定一个能让多数人能接受的尺度和标准来,其中以陈仲义提出的好诗的“四动”标准为最典型。陈仲义提出,“现代意义上的好诗标准一直是诗歌界长期争论、纠缠不清的难题。针对尺度‘失范’局面,从接受美学出发,结合诗写实践与阅读经验,试图在传统好诗主要标准——‘感动’基础上,加入其他尺度:精神层面上的‘撼动’、诗性思维层面上的‘挑动’、语言层面上的‘惊动’,共组现代诗审美意义上的‘四动’交响。”⑨陈仲义提出的关于好诗的这种“四动”标准,言明了不同的诗歌在美学层面上所具有的层次感差异和高下之别,对于我们识别新诗的美学等级来说是极具启发意义的。不过,由于“四动”标准只是从读者反应的角度来对诗歌优劣加以评判的,并没有对诗歌文本本身所应有的审美特征进行具体的量化,因而显得主观性强了一些,客观性并不充分。在我看来,一首真正的好诗,应该在结构、语言、情感和思想上都是尽善尽美的。因此,我给好诗制定了这样一个公式:
好诗 = 精巧的结构+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深刻的思想)
如果一首诗能同时拥有这四种要素,那么这样的诗歌必定是一首优异之作。当然,也有些诗歌可能拥有异常丰富而真挚的情感,但不一定蕴涵着某种深刻的思想,这类作品在近百年新诗史上也不乏其例,这样的诗歌也在好诗行列,因此我将“深刻的思想”一项加上了括号。必须承认,当代口语诗中也不乏质量甚高的艺术作品,因为它们有些也具备了上面四项条件(语言朴素流畅、自然清新其实也是一种“优美”),不过,多数口语诗语言拖沓,结构散乱,思想与情感的表达上都有所欠缺,因此是很难与“好诗”挂上钩的。
纵观新世纪诗坛,不难发现,人们对于诗歌价值评判的淆乱很大程度上集中在对口语诗的评价上。我们并不否认运用口语也能写出好诗,但又必须认识到,滥用口语更多生成的是坏诗。对于好诗给予充分的肯定和称赞是必要的,但对坏诗还盲目吹捧、胡乱颂扬就不恰当了。如果我们能在口语诗的评价上多一些客观理性,少一些主观盲目,对于新世纪诗歌的审美判断,就有可能建构出一个相对合理、为更多人认可与接受的价值尺度来。
八、新世纪诗歌批评的锋芒哪去了?
新世纪诗歌生态出现了较大的问题,其突出的表现之一在于,诗歌批评已不再扮演质检员、检察官和主治医生等角色,不再对新世纪以来出现的各种不良诗歌现象、诸多不好的诗歌文本进行大胆的揭示和直言不讳的批判了。如今的诗歌批评家多是诗坛的和事佬,他们通常与诗人之间保持着合作共赢、互惠互利的友好关系,在诗歌名利场里共同维持着利益分享、相安无事的稳定局面。基于此,新世纪诗歌批评一定程度上成了人情稿、关系稿、捧场稿、表扬稿的代名词,有些批评家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只是一味地说好话、戴高帽、做表面文章,真正指出问题、点到要害、痛下“杀”手的批评显得少之又少。面对此种境况,我们不禁要问,新世纪诗歌批评的锋芒究竟哪去了呢?
只要对新世纪以来出现的一些诗歌批评文本稍加分析,便可发现它们大致相同的几个特征,可归纳为:第一,只说好话不说坏话,只讲优点不讲缺点,只表扬不批评,只褒不贬。一些诗歌批评家将自己的诗歌批评当成了奉送褒义词的最好载体,甚至对那些质量不高、毫无特色与个性的平庸诗作也大加溢美,这是当下诗歌批评最常见的一种现象。及时发现优秀的诗作,并加以客观的评价和细致的阐释,以推动当代诗歌的健康发展,这是诗歌批评家的要责,与此同时,对于质量不高的诗歌作品,批评家要做的是大胆指出其不足与缺陷,而不是盲目为其唱赞歌,否则就是有违批评家的职业道德的。第二,常常只罗列现象,而不触及本质,不愿意将现象背后掩藏的深层原因揭示出来。因为批评家们深知,有些原因一旦曝光,就可能对诗人的利益形成伤害,从而造成自己与诗人之间的某种敌对。为了不致与诗人之间产生矛盾和隔阂,批评家往往会在论述的最关键处欲说还休,欲言又止,从而给人语焉不详、是非莫辨的感觉,这或许正是他们明哲保身的一种话语策略。第三,始终比诗歌发展慢半拍,只能跟在诗歌屁股后头摇旗呐喊,而无法为当代诗歌提供某些前沿性、先锋性的诗学观念,这是新世纪诗歌批评缺乏锋芒的另一种表现形态。诗歌批评的锋芒有时体现在诗学观念的前瞻性和超越性上,如果批评家能为当代诗歌的发展提供某种前沿性的美学理想和思想资源,他的批评也是具有锐利的锋芒和强大震撼力的。但新世纪以来的诗歌批评显然没有在此方面显山露水,这也是它至今不令人满意的地方。
造成新世纪诗歌批评表现平平、锋芒缺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深究起来,不外下述几种:其一,不少诗歌批评都是为诗歌研讨会、诗集发布会等而作,被批评对象与批评家之间往往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这些对象不仅会在研讨会或诗集发布会时亲自到场,有时还要给与会批评家派送可观的参会红包,此种情形下,批评家只可能尽道诗人之优点,避谈其缺陷与瑕疵了。其二,公开批评别人肯定是被批评者不高兴、不乐意的事情,被批评者有可能因此而与批评家结下梁子,在当下这个商业经济时代和利益社会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这也是批评家不愿指出问题,直言不讳批评他人的重要心理动因。其三,批评的学术化,也是造成新世纪诗歌批评缺乏锋芒的原因之一。批评往往追求观点鲜明,措辞激烈,学术讲究逻辑缜密,有根有据,二者是有明显差异的。在学术体制日渐完备的今天,时人常怀一种并不恰切的观念,认为批评家有思想但无学术,远远比不上学问家的地位,在此基础上,那些多是来自学院的批评家们也逐渐抛弃了1980年代文学批评那种凌厉强劲的路数,改用不温不火的学术方式来做批评,极力想让自己的诗歌批评学院化和学术化。殊不知这样一来,不仅批评文本显得不伦不类,而是批评本身应有的锐气和锋芒也无形之中隐匿了。
面对新世纪诗歌批评缺乏锐气与锋芒的严峻情势,我认为重申诗歌批评的伦理、重塑诗歌批评的权力等已成为当今诗学界刻不容缓的历史任务。诗歌批评有自己的纪律和秩序,有自己的伦理规范和道德约束,作为批评家,应该主动去遵守,而不应有意去违背。为了维护当代诗歌的艺术形象,有力促进当代诗歌的稳定,诗歌批评家应该努力增强自身的责任意识与使命意识,同时要加强自律,约束自己的批评行动,尽可能发出最为真诚恳切的批评之声,而不能被利益所绑架,发出不该发出的批评之声。与此同时,诗学界还要在重塑诗歌批评的权力方面做文章,要引导人们认识到,诗歌创作和诗歌批评并不存在谁主谁次的关系,批评并不是创作的附庸品,批评并不是专为创作服务的。而且,诗歌批评有自己特定的权力,它既可以为新诗的发展提供理论资源和艺术动力,又是当代诗坛的裁判官,对当代诗歌作出客观的估价与评判,引导人们正确认识新诗的当下现状与发展前景。总体上说,诗歌批评和诗歌创作构成了中国新诗的两翼,它们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辅佐,只有二者的有力配合,才能使新诗这只雄鹰不断飞向远方。我认为,只要诗歌批评的权力被全社会普遍认可,诗歌批评家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有了新的认识,那么,锋芒和锐气重回新世纪诗歌批评的日子,也就不再遥远了。
【注释】
① 罗振亚:《20世纪中国先锋诗歌》,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
② 莫言、杨庆祥:《先锋·民间·底层》,《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2期。
③ 于坚:《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
④⑥ 陈仲义:《中国前沿诗歌聚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3页,第4页。
⑤ 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论》,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页。
⑦ 霍俊明:《最恶毒的诗〈傻逼之歌〉》,
http://blog.sina.com.cn/huojunming1975,2013—12—9。
⑧ 王珂:《新诗的困境——以“梨花体”事件和“羊羔体”事件为中心的考察》,《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1期。
⑨ 陈仲义:《感动 撼动 挑动 惊动——好诗的“四动”标准》,《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本文刊于《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