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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诚实而失败的写作者

敬文东2011-09-08 16:16:59

[转载]敬文东:北岛,诚实而失败的写作者

CFP供图

2010年9月,北岛在内地出版的散文集《城门开》,记述了北岛儿时的北京和在北京的儿时北岛的美好回忆,该书出版后,亦有批评家发出“诗人已老”的感叹。

爱美酒,爱摄影

爱满胡同的大白菜味儿,也爱拉赫玛尼洛夫第二的陶醉

我不是什么朦胧诗人,也不是女文青杀手

我是道德王国的审判者

也是在故土寻找意义的异乡人

我是北岛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我至今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初读北岛的诗歌给我带来的强烈震撼。那时,我在川北一个偏僻的小县城读中学,语文课本上的诗歌作品,大多出自于贺敬之、李季等人之手,味同嚼蜡、面目难看;读了北岛的诗,它们就显得更加乏味无趣。从那以后,我不断寻找北岛的诗作,试图填充自己营养不良的肠胃。进入二十一世纪,他的诗集、文集接二连三在大陆出版,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也日渐增多。我知道,他现在定居香港,读书、教学、写作,附带着,还在为“中国文化的复兴”大业贡献力量。

作为一个长期旅居海外、鲜有机会“常回家看看”的诗人,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的北岛,显然很不了解现在的北京。对他,如今的北京是全然陌生的怪物,仅仅是G D P快速增长的珍贵证据,高楼林立、灯火辉煌,但也堵车,也有骂声和鬼鬼祟祟的骗子。新北京几乎是在旧址上重新打造出来的。北岛为自己再也找不到记忆的对称物,找不到记忆中的气味、光和影而愁肠百结,他发愿:“我要用我的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儿、声音和光线被召回来……我打开城门,欢迎四处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2010年,北岛精心构筑的城市终于打开城门,这就北岛的散文集《城门开》。

这是一部顽强收集记忆的作品,它勇敢、坚毅,从不可能中,寻找每一个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它发誓要为作者重新索回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要找回那些消失在时光深处的值得把玩的残片,要通过一种特殊的口令,与过去了的北京和岁月接头。同北岛冷峻、线条结实却缺乏幽默感和湿度的诗歌作品相比,《城门开》完全是另一幅做派:它感伤、温暖、轻盈、充满雾气,时有调皮的神态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让人心中不禁一动。

记得几年前,北岛出版了一部随笔集,主要是回忆他的海外生活,题做《失败之书》。北岛是诚实的,多年的艰苦修炼,让他得以跟智慧比邻而居。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对失败的体认;向命运服输,才是通向智慧的起点和源头。说穿了,所谓艺术,就是揭示我们必败的人生真相,艺术也只能是失败者的最后堡垒、最终的栖身之所,不是成功者的装饰物和战利品。艺术家以失败为方式寻找自己的同类,寻找知音,寻找同盟者,寻找彼此的温暖。你想想,一个词像漂流瓶一样,以天意为方式,从这个诗人的笔下,神秘地漂流到另一个时空遥远的诗人笔下,该怎么解释呢?或许,这就是知音一词的本来语义,是艺术家寻找隐秘同道的冲动导致的后果。而北岛对记忆的顽强寻找,昭示的恰恰是失败。城门打开了,我们这些失败者、想成为知音的人走了进去,看到的,却不是作者辉煌的过去,而是一些成长琐事。这些包裹在时光量子中的细小尘埃,这些缺斤短两的散碎银子,早就昭示了失败、失败的可能路径以及失败的最初样态。北岛用他似乎是突然间获得的轻功、轻盈的文字能力,热情地、不无惆怅地拥抱了它们,并趁机给了它们以内敛的温度,而我们这些进城的人,在一个个阅读瞬间,认出了我们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北岛早已成为最近三十多年来中国文学的一个象征物性符号。我没有能力赞同或反对这件事,因为它仅仅是个事实。但充当象征性符号是要付出代价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嘛。北岛多年来旅居海外,四处流浪,忍受孤独,还有白色人种的白眼和不解,就是代价之一。当然,作为一个诗人,更重要的是以诗歌为代价。我读过不少北岛在海外时期写下的诗作,我没有觉得震撼,至少,它已经无法满足我的胃口;北岛在词与物之间设置的联系,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单薄了,在不少时刻,甚至称得上命悬一线。在情急之下,他倾向于用一根蛛丝充当连接词与物之间的中介。对此,我感到难过。我不了解他的海外生活,但是,我了解一个跟共和国同龄的中国诗人,在革命话语的长期教育下,早就习惯了需要对立面的思维与生活。白皮肤的欧洲和北美制造出来的辐射物,当真可以充当北岛的诗歌所需要的那个对立面么?事实上,他骨子里始终是一个中国人,他需要面对中国的事情——只可惜他丧失了这样的机会。几年前,他说过,他们那一代诗人的任务,就是要在诗歌写作中清除革命话语的影响。这句话让我很震惊,因为它证明了北岛的诚实和清醒,但是不是也证明了我们对他诗歌的遗憾有几分道理呢?是否证明了象征性符号必须要付出代价?

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这是著名的半吊子诗人余光中对自己的期许。我觉得北岛最终是幸运的,因为他为个人的情势所逼迫,也找到了自己的“左手的缪斯”———散文写作。但他无疑比余光中更诚实、诚恳、自然和本色,因为他了解失败,了解失败对一个写作者的意义,了解失败同智慧的关系。《城门开》是一部让人感动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它挽救了北岛、挽救了北岛的诗歌,也成功地抵制了象征性符号对代价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