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在虚无中刻下印记

李栎2025-11-07 12:55:47

在虚无中刻下印记

——论《驶向星辰大海》与文明存在的终极意义

 

李栎

 

袁竹的长篇科幻小说《驶向星辰大海》(“起点中文网”2025年11月连载)并非仅仅是一部卷帙浩繁的科幻史诗,它是一曲以星辰为纸、以文明为墨谱写而成的哲学交响诗。它从一个可控核聚变的实验室起步,最终将叙事的尺度扩张至宇宙的生灭与多元宇宙的循环,其野心之大、思辨之深,在当代科幻创作中堪称一座里程碑。这部作品的核心,并非在于炫目的科技奇观或跌宕的星际冲突,而在于对一个问题执着乃至悲壮的追问:在注定归于热寂的冰冷宇宙中,短暂如昙花一现的文明,其存在究竟有何意义?

 

从“逐日”到“逐梦”

 

科技作为探索的双刃剑 小说的开篇,紧扣经典硬科幻的脉搏。“逐日工程”的成功,是人类驾驭基本力、攫取恒星能量的象征,是启蒙运动以来人类理性与征服自然的终极体现。然而,袁竹并未沉溺于技术乐观主义,他敏锐地揭示了技术的双重性。核聚变这把钥匙,既可能打开通向星海的大门,也可能触发囚禁人类的“牢笼”警报。 这一设定,精准地隐喻了人类科技发展的现实困境:每一次飞跃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与伦理的陷阱。林默在成功瞬间捕捉到的“有规律的震颤”,是科学家的直觉,也是文明对未知的第一次警惕。随后,从海底遗迹到月球警报,从星盟的“引导”到静默者的“封印”,科技始终扮演着双面角色。它既是文明前进的阶梯,也是套在文明身上的枷锁;它提供了发现问题(如归零机制)的视角,却也似乎堵死了所有解决问题的传统路径。这种对科技既不盲目崇拜也不简单否定的辩证视角,为后续的哲学升华奠定了坚实的地基。

 

“囚笼”的隐喻与自由的悖论

 

“太阳系是个牢笼。”艾琳娜的这句警告,是小说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这个“牢笼”具有多重维度的解读。最表层的是星盟的“防火墙”,旨在保护幼年文明免受自身毁灭性技术的反噬。更深一层,是静默者揭示的“同质化”陷阱——任何试图联结、引导文明的庞大组织,最终都会扼杀文明的多样性与创造力,这是一种思想与可能性的牢笼。而最深层、最令人绝望的,则是宇宙本身的物理法则——熵增定律与热寂的终极命运,这是存在本身的、无可逃遁的牢笼。 面对这三重囚笼,人类(以及之前的静默者)的抉择,构成了小说最富张力的哲学戏剧。星盟选择“圈养”,以安全换取停滞;静默者选择“自闭”,以孤立换取思想的纯粹自由;而人类,在林默、陈逸飞、艾琳娜等人的引领下,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也更富悲剧英雄色彩的道路:在承认囚笼不可摧毁的前提下,去定义囚笼内的自由。 这种自由,不是为所欲为的能力,而是选择如何“存在”的态度。当人类最终放弃逃离(发射文明水晶),选择“绽放”(向全宇宙广播文明的全部信息)时,他们践行了存在主义的核心要义:存在先于本质。人类的本质,不是由上帝、自然法则或高等文明赋予的,而是由他们自己在面对绝对虚无时,通过自由选择并承担其后果的行动来定义的。

 

从“存在之战”到“意义之舞”

 

小说中后期,冲突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人类与地外监视者的对抗,转向了文明与宇宙终极规律的对抗。当“归零机制”和“真空衰变”成为不可逆转的进程时,斗争的武器从星舰大炮变成了哲学观念。 “生命之歌”计划,是人类最伟大的反叛。它不是能量的对抗,而是意义的彰显。它承认物质宇宙的湮灭,但坚信信息与意义的永恒。这里,袁竹巧妙地借鉴了“信息是负熵”的物理学概念,并将其提升至哲学高度。如果宇宙的终点是无序(熵增至最大),那么文明,作为高度有序的信息集合体,其最极致的反抗就是创造并传播尽可能多、尽可能复杂、尽可能美的大量信息。 林默们最终的选择,从实用主义角度看是徒劳的——他们无法阻止宇宙的死亡。但从形而上的角度看,他们是辉煌的胜利者。他们将自己的文明模式,从一个偶然的、暂时的“事件”,转变为一个永恒的“结构”,烙印在宇宙的底层法则之中。他们输掉了“存在”的战役,却赢得了“意义”的战争。这令人想起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众神认为让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推石上山是最残酷的惩罚,但加缪认为,“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人类文明,就是那个明知巨石会滚落,却依然选择将其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并在这一过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与尊严。

 

文明的“余响”与希望的薪火

 

小说的结局,超越了悲剧,达到了某种宇宙尺度的诗意与慰藉。人类文明没有“复活”,但它化为了“背景设定”,成为新宇宙中生命加速演化、文明蓬勃发展的潜在趋势。那个在热寂宇宙中漂浮的“文明水晶”,最终在新宇宙播下“初火”,以及启明族继承的“影子顾问”,这些意象共同构建了一种不朽的传承模式。 这并非简单的轮回,而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每一个后续的宇宙,都因承载了前代文明的“信息遗产”而变得更加“鲜活”,更有利于意识和文明的涌现。人类的选择,为这个宏大的循环注入了决定性的推动力。在此,袁竹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宇宙观:宇宙或许并非一台冰冷的、注定报废的机器,而可能是一个通过一代代文明的“生命之歌”不断被重塑、被赋予更多可能性的活生生的过程。 林默在最终全息影像中的告白:“我们探索,不是因为一定能找到答案,而是因为探索本身,定义了我们是人类。”这句话,是整个史诗的题眼。文明的价值,不在于它最终占领了多少星球,延续了多长时间,而在于它探索、创造、去爱的过程本身。这个过程所蕴含的美、真与善,具有超越单个宇宙生命周期的价值,能够成为塑造多元宇宙本身的力量。


结语

 

《驶向星辰大海》是一部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天问》。它承接了从玛丽·雪莱到阿瑟·克拉克、从艾萨克·阿西莫夫到刘慈欣的科幻传统,并对“文明的意义”这一终极问题给出了一个极具东方智慧与现代科学精神的回答:生命的荣耀不在于永恒的存在,而在于绚烂地燃烧;文明的意义不在于征服外界,而在于丰富内在;即便我们终将逝去,也要让宇宙记住我们曾经来过,爱过,思考过,创造过。 这部作品提醒我们,在忙于内耗、争执于眼前利益的今天,不应忘记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共同拥有的那份最宝贵的遗产:对星空的好奇,对未知的勇气,以及在虚无中创造意义的非凡能力。这,或许就是《驶向星辰大海》留给我们最深刻、最永恒的“余响”。

 

本文系原创

 

作者简介:李栎,艺评人,在《中国作家网》《搜狐网》《作家网》《四川新闻网·麻辣社区》等发表数十篇文学评论。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