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见人的书法肌理
王发宾
一、笔画的精气神
书法从诞生以来,笔画的书写就不是冰冷的墨迹线条,而是书写者内心世界的火热投影。每一个笔画形成的书法部件,都能将书写者的精神面貌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讲书法,它对应的是现实的“理性法则”承载着中华传统文化与文学的双重使命;是从意象到意境所表达的文学意义与“道”的具体阐释。古人说力透纸背就是这个道理,这力感里藏着的不只是手腕的劲道,更是中华民族人性与理想的火花跳动:写一横,有人起笔沉稳、行笔匀速,收笔利落不拖沓;笔画的线条如平地铺云,透着一股稳当的劲儿;有人写竖画时,起笔凌厉、行笔挺拔,有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收笔时戛然而止,像松针立在枝头,带着刚直之气;还有人偏爱用飞白,把一个笔画的线条弄得时断时续、枯润交错,像秋风扫过芦苇,看似松散却暗含着笔力的牵连;这样的笔墨往往藏着细腻而敏感的心思,透着一种精、气、神的神秘之感;这种神秘之感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书法中“道”的体现。
古人评书法常说的一句话“字如其人”,其实就是从这些笔画线条的“刚柔、快慢、浓淡、薄厚”里读出书写者的脾气、心境与人生态度及社会感知的笔墨表达。就像颜真卿写《祭侄文稿》时,笔触急促、墨色淋漓,愤怒与悲痛藏在每一个颤抖的笔画里,发出人性的呼喊;他的那种中正不阿,胸怀百姓的忠诚之鉴,高高地耸立于天地之间,浩然之气贯穿在他的笔墨里,使每一个笔画闪烁着穿透历史的铮铮光芒,神采奕奕地跃然纸上。又如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线条流畅舒展,酒酣之后的洒脱、真诚、激动的心情从他的笔墨中流淌在纸上,如一眼清泉汩汩地冒出:心如明镜,胸纳蓝天,坦坦荡荡写出他的笔墨情感,线条烈火般地燃烧着人生的真诚与感悟,诉说着人间的世态;点画的笔墨是线条最动人的精神表达。
二、结构与心思
如果说线条是书法的语气,那结构就是书写者的“认识逻辑”。一个字的间架搭建,一幅作品的布局,看似笔墨的排列,实则藏着书写者内心对平衡、取舍、主次、起落、排列等的物态理解,就像人在生活中处理事务的尺度、分寸。提笔时起心动念亦如此,有人把“中”字的竖画写在正中央,横画上下均分,对称得像天平,透着“守规矩、重公平”的态度;有人却故意让竖画略偏右,横画带着一丝左低右高的灵动倾斜,像微风中的竹竿,在“稳”中求“动”在动态中寻找平衡。写左右结构的字,如“林”“明”等这类的字最见心思,有人让左放右,像两个人并肩同行时互相谦让;有人则让左右笔画进行穿插呼应,像两个人手挽手的默契,这背后藏着的是默契的“配合”与“顾全大局”的结构智慧。放大到整幅作品的布局,有人字字紧凑、行距均匀,像整齐列队的士兵;有人字距疏密不一,行距时宽时窄,甚至故意让个别字破格伸出,像庭院里错落的花木,这种“不刻意求齐”的布局,往往是对“自然”与“个性”的尊重,就像处世时不盲从规则又重本真与节奏,不随意丢失规矩。古人说“疏处可跑马,密处不透风”,这既是书法的布局之道,也是生活的分寸之学。擅长留白的人,字里行间透着“阴阳运动”的太极智慧,就像做事时懂得“留余地”;追求整体协调的人,哪怕个别笔画稍显不足,也能让下一个字贯通作品的气韵,像处世时懂得“抓大放小”。看一个人的字,结构里的“微妙之处”,就是对大千世界的重新布局。
三、法与意的平衡
书法的动人之处,都是在以不变应万变的中国智慧中体现笔墨的四季性与历史性,从来不是无意念、无笔性的肆意妄为,而是在高超的“法度”与“心意”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认知,从美的角度和普世的支点开始把起、行、收的笔墨挥洒在宣纸上,成为书者的心灵影子;这就像人在社会中既要守底线、又要有个性、显真情,诚实地灵活来往于人情世故之间,让人既能找到美的真实,又能掌握道的规律,自然地行走在法与意的笔墨之中,使文字的书写流露出情感的意境表达。
临帖是学习法度的起点,有人临《九成宫》时,把笔画的倾斜角度、粗细变化都精准地复刻,像认真做笔记的学生,透着对传统的敬畏;但真正的高手临帖时会在“似”的基础上藏进自己的感悟:比如临颜体的字帖时,在保留厚重的同时让起笔少几分凌厉、多几分温润,把古人的智慧嚼碎了吃进肚里然后再做消化,变成自己的精神食粮。这就像我们从法度的饥饿中寻找午餐一样,会得到很好的营养吸收。
创作是营造“意境”的舞台,书者要将这个舞台填满自己的情感表达,显露出他最大的精神升华。有人写行书时在楷书的基础上让笔画连带牵丝,像说话时自然的停顿与衔接,像古稀老人不逾规矩而又带着灵动;有人写草书时看似笔走龙蛇、狂放不羁,但细究每一笔的起收转折,都含有篆隶的根基,就像性情洒脱的人,看似随性却自有底线;没有“法”的“意”是空中楼阁,没有“意”的“法”是陈列在展馆里的标本,好书法必然是“戴着镣铐跳出铮铮铁骨的血色漫舞”他能染红朝霞云开日出,让万物感知其热度。古人常说学书法先学正楷,守正方能出奇。正楷的横平竖直是“法”的根基;行草的流畅写意是“意”的升华。就像做人先懂规矩才能站住脚跟,再显“个性”时才能活得精彩。有人偏爱工整严谨,笔墨里透出踏实的本分;有人偏爱灵动洒脱,笔画里藏着不拘小节的性情,但无论哪种风格,脱离了“法度”的支撑,个性就成了无根的浮萍,经不起风吹浪打。
法度,是书法的骨架,笔画是血肉;意境,是书法的灵魂。而书写者的道法自然就是把骨架和血肉组合成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看一幅字是否耐品赏,有风骨,不只看技法有多熟练,更要看规矩之内藏着多少独属于自己的个性“心意”“神态”,这才是“笔墨见人”最深刻的注解。
四、笔墨的时代影子
问问历史,书法从来不是孤立的笔墨游戏,而是时代风气与人生经历的“显像”。同一支笔、同一个字,在不同人的笔下会生出截然不同的历史观和文化感,这些差异里藏着的正是时代的印记与个体的所见。老一辈写“家”字,笔画往往厚重沉实,宝盖头写得宽宽大大,像要把下面的“豕”(猪)的财富稳稳挡挡护住,落笔时带着守家、顾家、爱家沉甸甸的责任感。那是从物资匮乏年代走过来的人,对“家”的安稳与担当的深刻理解,笔墨里多了几分踏实的拙气。如今的年轻人写“梦”字,笔画常常舒展灵动,竖钩拉得很长,撇捺从两边张开,像翅膀要冲破纸面寻找自由的空间,甚至会用连笔让“木”与“夕”缠缠绕绕,带着蓬勃的张力囊括一个自己的世界。这背后是成长在快速变化时代里的朝气,是对“梦想”的理解,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人类“敢想、敢闯、敢追求、敢实现”对走出森林的渴望和寻找新生的勇敢向往。从笔墨里生发出来的正大“灵气”。
看看不同时代的书法经典作品:魏晋文人官员写书法,带着“放浪形骸之外”的洒脱,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寥寥数字,笔势如行云流水,藏着乱世里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唐代书法家写楷书,如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笔画刚劲如铁,结构端庄如庙堂,透着盛唐的雄浑与大气;近代人写书法,既有对传统的坚守,又融入了西学东渐的开阔,比如于右任的标准草书,在规整中藏着革新的锐气,像新旧时代交替的缩影。即便是普通人的日常书写,也脱离不开时代的痕迹: 所以说,书法是“活”的历史。不同的人写同一个字,味道的差异不只是技法的不同,更是成长环境、时代观念在笔墨里的沉淀。看懂了这些也就看懂了书法作为“人文载体”的温度与话语的真实感悟了。
所谓“笔墨见人”,其实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面镜子:照见人的脾气情感,照见处世的方式态度,也照见他背后的时代脉动。这面镜子里没有标准的答案,却藏着最真实的现实展现。读懂了笔墨的一笔一画,才算叩开了书法之门,进入书法之道。
2025.5.18
作者系内蒙古书画研究院副院长。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