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然与文字共舞
——读《金蔷薇》的诗意启蒙
晋铭
在苏联文学史上,瓦连京·格罗斯曼是以其兼具纪实和理想的现实主义精神而站立在文坛大地上,但在《金蔷薇》这本书中,他又暂时舍弃叙事和英雄主义的大场面,而是聚焦于写作本身上,以随笔体写作的形式,剖析关于写作对感知世界、生命质地和孕育美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书并不是一本指导写作方法的书,也并非是理论性纲领,反而更像是作家内心的低吟浅唱,是对诗意经验的一种回眸细品。当文字成为这种生命体的时候,它便与自然、真实相契合。
从“自然”走向“真实”:写作感知的根基
《金蔷薇》并未直接定义“美”或“文学”,却在反复强调“看见”“触摸”“倾听”等感知动词中,悄然确立了作家的立场。格罗斯曼主张,写作应以对自然世界与人类细节的敏锐感知为出发点,而非理念主导的抽象编排。在他看来,一个写作者必须拥有“看见黄昏中牛眼中沉默的光”的能力,必须感受到“一块面包的温度,一滴泪水滑过尘土的声音”。这种对日常之物的凝视,已然跳脱功能性的描述,而迈向了一种近乎宗教式的现实朝圣。在这种观看中,现实被重新命名,情感被唤醒,文字由此获得生命的脉动。
他笔下提及的“母亲正在洗菜”或“父亲步行回家的身影”,看似平淡无奇,却因他赋予其一种诗意的凝视方式,转化为富有象征意味的日常图像。自然不仅作为素材而存在,更成为理解人类情感与命运的原始场域。作家从自然中汲取的,不只是描写对象,更是内在的语言节奏和情绪光谱。这种美学取向,无疑延续了俄国文学从果戈里到契诃夫那种以微观世界照见人心幽微之处的传统。
文字与诗意的生成:体验、节奏与灵感的交汇
其实在格罗斯曼笔下,“灵感”一词也屡次被提及,但他偏偏不愿意将其所谓的神秘化,在他看来,《金蔷薇》中所谓的灵感并不是上天对人的低语,而更像是一种人生经验的积淀后顿悟的瞬间;他认为诗意的出现是文字碰触到对情感经验时而产生的微妙反应,即是将生活细节“重新组织进一种节奏里”的过程。格罗斯曼以托尔斯泰小说《战争与和平》为例进行剖析,托翁是如何在战争的场面描绘上运用节奏,以调动起读者的情绪投入简单的文字当中。格罗斯曼认为写作中节奏并非机械地使用,而是其应该有如人的呼吸一样自然,像树叶在风中左右摇曳摆动,好似一段如行云流水般宛转悠扬的乐章。
这使我们得以窥见格罗斯曼对于“好文字”的标准:它应当具有抒情性与透明度,既能表达情感的深度,又保留语言的清澈与张力。他的语言观念与当时盛行的政治语言截然对立,后者注重口号化与宣传力,而格罗斯曼强调“语言必须诚实”,“哪怕一个字的虚伪,也会破坏整段描写的可信度”。他对修辞技巧不屑一顾,却一再强调“真实情感中生成的诗性语言”才是文字应追求的方向。这种追求将文学从工具层面提升为一种“以诗性把握现实”的精神方式。
除此之外,格罗斯曼还非常关心作者和世界之间的感应关系,他并不认为诗意是写出来的,而是通过“倾听”呈现出来的,简单而已即是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被唤起的。所以那些最有力度的东西常常是在写作过程中完全沉浸在一种“沉默中的专注”的状态之中才产生的,这是作为一位优秀作者的必备状态之一。也就是说,写作应该像祈祷一样进入状态,从而去感受语言如何在内部回响。同时格罗斯曼在《金蔷薇》这部作品中体现出节奏并非只是简单的语言形式,而是经验整合到句子时的动态结构,如“生活再现于字里行间”一般。从这个角度来看,作家不是建构者而是一个倾听者、流露于文字间语言记录者,同时这就要求作者对于自我经验极其敏感,即使是最细微的心理震颤也可能成为构成文字诗意的契机。语言不是“造物”,也不是可以任意捏合的东西,而是需要唤醒并等待偶然启示之光“照耀的语言”,因此真正照亮话语之光是作家对于深度情感经验的灵光闪现。
“金蔷薇”隐喻中的写作理想与幻灭
“金蔷薇”并非仅仅是贯穿于全书作为标题词出现,它自身还具有复杂的文学隐喻。格罗斯曼在给年轻的作家寄语里曾经提到:“你一生都在寻找金蔷薇,找不找得到,谁也不知道”,这很形象地概括了写作本身乃是永无止境的或始终不能实现的无穷境界。而就审美和伦理而言,则又是两个同时持续发生作用的力量的杂糅体,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蔷薇虽美本有刺,金虽贵却沉重,从这个角度解读来看“金蔷薇”并非纯粹想象层面的,同时也不是客观实在意义上的物品,笔者认为其象征着一种在写作与生命之间不断挣扎和追索的理想。
通读《金蔷薇》不难发现,格罗斯曼并不避讳写作中的幻灭。他在书中承认自己曾经被那种虚构的力量蒙蔽过,一度沉湎于美丽的修辞、乖巧的形式,直到他经历了战争前线、病榻边和普通的工人家庭等多重经历后方才彻悟了生活的真谛:一切都是生活本身!这不仅是一种诚实,更是一种伦理上的选择——格罗斯曼把文学从谎言中解放出来,并且不容许我们把它当作浮夸的语言。《金蔷薇》中的字句既是回应自己对于自然之美的感悟,也是严酷现实的应答,这样的张力就是格罗斯曼诗意的根源。诗意不是逃避,而是以更复杂、更诚挚的方式面对世界。
此外,格罗斯曼的“金蔷薇”还映照出写作主体如何在巨变的时代洪流中不断塑造、再造自我的难堪处境。即在剧烈的社会变动和尖锐的意识形态对立下,一方面要在不断变化的语言系统中努力葆有锋利与敏锐;另一方面不能为了迎合时代的热潮而丧失最基本的人文立场和道德操守。格罗斯曼一再强调写作者要有能抵抗“谎言的词语”,这并不是关于风格选择上的简陋铺陈,而是出于良知的抗争实践,真正的文学不会屈从于赞誉以及制度提供的虚假装饰,而是它应该具有对于真实的胆怯之姿与虔诚之气。从这一角度来看,“金蔷薇”就是让写作者去除了一切浮夸炫技,回到人性本源的生命经验上去锤炼语言,在同情与诚实中向人类苦难靠拢。正是在这种伦理与审美交织的书写实践下,写作虽然会变成同朝圣一般艰难,但往往更易于取得得深沉的重量与尊严。
《金蔷薇》在当代语境下的回响
再次拿起《金蔷薇》的时候忽然感慨:在当今社会下,现代人的写作越来越急功近利,趋向快餐式的内容以及不断走向浮华直白粗粝化文风,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马克·格罗斯曼奉行的“慢写”“真写”“细写”已然成为了一种逆时代的“另类”。但即使这样,《金蔷薇》这本书对于当代写作者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与鞭策价值。在“写什么”之外,它逼问“为何而写”“如何去看”,更在潜意识中要求每一位写作者保持灵魂的敏感与语言的清洁。
对中文写作而言,《金蔷薇》还提供了一种以“抒情现实主义”方式连接世界的可能。在脱离宏大叙事、个人化写作愈发显著的语境中,如何在日常与自然中重新寻得文学的支点,如何让诗意不滑入空洞,成为一种有血有肉的语言呼吸机制,或许正是当代写作者应从《金蔷薇》中汲取的灵感。
这种写作观也促使人重新思考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不是以口号式的表达去承担所谓的“使命”,而是在对细节的凝视中,捕捉到真实生活的震颤与人性的隐秘光芒。《金蔷薇》鼓励的不是宏大叙述的再生产,而是将写作当作一种内在诚实的修行,它相信文字最终必须回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真切的触碰。这种写作态度在当下虽显稀缺,却愈发珍贵。
总的来说,读《金蔷薇》,像是在读一封写给未来写作者的回信,它不急不躁,不夸不躁,只是在安静中诉说着关于写作、关于生活、关于人本身的温柔启蒙。那一株象征诗意与信念的金蔷薇,也许终其一生无法拥有,但只要你愿意写、愿意听、愿意相信,它就一直在你心里悄然盛开。
作者简介:晋铭,内蒙古呼伦贝尔人。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历,硕士学位。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 原创版》《海外文摘·文学版》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呼伦贝尔市第五届政协委员。现任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事业发展中心主任。
著有散文集《枕梦北方》于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编著文集《似梦年华》入选《当代作家精选文库》。其散文、散文诗、诗歌、歌曲、小小说、报告文学、文艺评论、非虚构作品等在《北京文学》《民族文学》《生态文化》《中国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民族报》《人民日报》《北京晚报》《内蒙古文史资料》等国内正规报刊发表若干,被多种选本选刊和中国作家网、新华网、中国文艺网、作家网、学习强国、人民网等平台转载,获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译成蒙文发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