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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行中种白云

提秀莲2025-06-23 15:30:17

在诗行中种白云

——读诗集《种白云》有感

 

作者:提秀莲

 

秦岭的臂弯深处,凤县——是我扎根三十五载的故土。与甘肃两当县山水相依,秦岭的万千褶皱如一幅泼墨长卷,浑然天成地将两地深情绾结。嘉陵江的流韵,秦岭的花草的低语、鸟雀的清音,早已丝丝缕缕,织入了我生命的年轮。

近十几载的笔耕岁月,更是常随凤县与陇南作协的文友们,穿行于两当的云屏峡谷、徽县的青泥岭古道,以及成县的西狭秘境。十几年行走,十几年书写,这片秦陇交界的山水,为我引来了无数甘肃的笔墨知己。我的微信朋友圈,便成了一个永不落幕的文学沙龙。文友们的每一篇新作,我必细细捧读:看他们如何用文字晕染青泥岭的春雨,将山峦点化成黛色的梦境;如何让两当兵变纪念馆的青砖,在字里行间重新镌刻下滚烫的红色年轮;如何描摹徽县稻田上空,白鹭衔起晨雾与炊烟共舞的轻盈;如何追溯汉代石匠的斧凿声中,隶书如何自篆字的古拙筋骨里破茧而出,翩然成蝶。更沉醉于他们笔下的麦积烟云——那佛龛深处飞天的飘带,如何缠绕住千年不老的月光,令冰冷的岩壁在时光长河里生长出灵动的、不朽的纹路。何其有幸,案头珍藏着他们馈赠的个人文集。每每翻开,墨香氤氲,仿佛开启了一条条通往秦陇风骨与挚友心灵的时空隧道。

前些日子,西和县作协主席陇上犁老师寄来了他的第三本诗集——《种白云》。书名如晨露坠叶,在我心底泛起无声的涟漪。于是迫不及待地,我首先沉浸于那首同名诗《种白云》的意境之中:“我想把老人山租下/种白云/一些鸟鸣/一些雨珠/还有上窜下跳的小松鼠/是一些意外的收获;无论收成好坏/租期肯定比我的一生/还长。

这绝非寻常农事,分明是一场精神的盛大播种!白云,本是天空无心的过客,自在飘荡,诗人却视其为可耕耘、可期待的作物。这浪漫到近乎“痴妄”的想象,瞬间挣破了世俗功利编织的厚茧。他并非向土地索取五谷,而是将整片自然——山峦、天空、生灵——锻造成一方辽阔无垠的精神田园。“鸟鸣、雨珠、小松鼠”,这些被诗人视为“意外收获”的精灵,不正是生活本身馈赠给我们的、不期而遇的涟漪与微光吗?他以全然敞开的怀抱去接纳、去拥抱,将生命的点滴体验,熬煮成一盅比具体“收成”更为醇厚悠长的浓汤。那句“租期肯定比我的一生还长”,更是直抵人心深处。这是时间的沉重砝码,是面对永恒的清醒认知。

个体生命如朝露般短暂易逝,而自然的律动与山峦的沉默,却如同永恒的背景音。诗人甘愿做这永恒天地间一个谦卑的“租客”,而非狂妄的占有者。这份对天地时序的敬畏里,蕴藏着一种深刻的超脱——既不执着于丈量生命的长度,亦不纠结于耕耘的“收成好坏”。因为,与山川草木建立起的这种纯粹而深刻的联结本身,其价值已远胜于一切功利的算计与得失。

陇上犁,这位以文字为沃土的诗人,他“种”下的每一片“白云”,收获的正是挣脱尘世羁绊后,与天地共生共舞时,灵魂深处逸出的那缕自在微光。

翻阅《种白云》,字里行间果然处处飘荡着白云的轻盈、鸟鸣的清脆、雨珠的澄澈。然而,陇上犁老师的笔触并非一味轻盈,他的田园牧歌里,也回荡着深沉的回响,沉淀着生命的重量与哲思。这重量,尤其在他对个体存在与历史时空的凝视中显现。比如他在《飞将军》中写道:“我的身影在冬天的夕阳下/瘦长瘦长的/恍若飞将军射出的箭/终究射不到侯门/所以,悲壮的都是英雄/历史就是扼腕叹息”,我读至此,眼前仿佛映出诗人独自跋涉于陇南山野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暮色里被无限拉长。那“瘦长瘦长”的剪影,化作一支凝聚了所有孤勇与不甘,却注定无法洞穿命运厚壁的箭。这意象何其精准,又何其苍凉!它道尽了古往今来多少才情之士的宿命:胸怀丘壑,志在凌云,却往往困于现实的“侯门”之外,壮志难酬。

诗人将个人渺小的身影,投射进宏大的历史悲情叙事中。“悲壮的都是英雄”,这看似冷静的陈述,内里翻涌着巨大的同情与无奈。“历史就是扼腕叹息”,这叹息何其沉重!它穿越纸背,让我想起行走在陇南那些古老关隘、战场遗址时,脚下黄土仿佛仍在低语着千年不散的遗憾。

诗人以诗为箭,射向虚无的历史之壁,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姿态。他的“种白云”,或许也是对这沉重历史感的一种精神超越——在无法抵达的“侯门”之外,为自己开辟一片可以耕耘精神“白云”的自留地。

当诗人面对周遭世界,他又吟哦:“敬畏树,敬畏草,敬畏花朵/敬畏一座山的胸怀与宽容/敬畏所有的朋友/敬畏有缘一面的陌生人/像花开在人世,争相竞艳/却不互相伤害一样”。这“敬畏”二字,声声如磬,敲打在心上。在当下常充满戾气的时代,这份对万物生灵源自心底的普遍敬畏,显得如此珍贵而稀有。

他敬畏的不仅是自然的造物(树、草、花),更是自然所承载的宏大品格(山的胸怀与宽容)。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将这敬畏之心平等地延伸向人间烟火——朋友、甚至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让我联想到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些陇南山水,无论是青泥岭古道旁虬劲的古树,还是西狭颂摩崖下默默生长的苔藓,抑或是采风途中偶遇的山民淳朴笑脸,都曾以无声的方式传递着一种原始的、本真的生命力量。诗人所向往的“像花开在人世,争相竞艳/却不互相伤害一样”,这近乎乌托邦式的美好图景,不正是对这种敬畏之心的最高期许吗?

在诗人“种白云”的精神田园里,“敬畏”是维系万物和谐共生的基石,是抵御世俗倾轧的温柔铠甲。这份情感,与诗集标题遥相呼应——唯有心怀敬畏,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向天空“租”一方净土,去“种”下那无瑕的云朵。

在面对生命的短暂与尘世的纷扰,他低语:“荣也寂寂,枯也寂寂/缩小到一个地名/人像经书上行走的文字/在太阳下晒着/如同一堆酸甜苦辣的旧事”;“我们不做梦,也不梦想鱼跃龙门/只愿经历太多世事的身体,写诗的大脑/像牛犁地一样,耕种出庄稼/虽然有时开着谎花,结出稗籽/又岂是我辈所能左右”这两节诗,道出了诗人对生命本质最透彻的体悟与最朴素的坚守。“荣枯寂寂”,四个字便道尽繁华落尽的苍凉与生命的恒常律动。一个人的陈世何其渺小,最终可能“缩小到一个地名”,成为地图上一个冰冷的注脚。而人,被喻为“经书上行走的文字”,在时光(太阳)的曝晒下,一生的悲欢离合,不过浓缩为“一堆酸甜苦辣的旧事”。这比喻充满宗教般的宿命感与苍茫感,令人想起敦煌壁画上那些褪色的供养人像,或是嘉陵江边被流水打磨千年的卵石——皆是时光长河中微小的印记。然而,诗人并未沉溺于虚无。他清醒地拒绝不切实际的幻梦(“不做梦,也不梦想鱼跃龙门”),转而选择一种如老牛犁地般笨拙而坚韧的姿态——用“经历太多世事的身体”,用“写诗的大脑”,去“耕种出庄稼”。这“庄稼”,是诗行,更是对生命意义的不懈耕耘。他深知这耕耘的结局未必圆满,“开着谎花,结出稗籽”是常态,充满了无奈与自嘲。但这句“又岂是我辈所能左右”,却透露出一种豁达的释然。这与《种白云》中“无论收成好坏”的坦然一脉相承。他写诗,如同老农种地,如同他在老人山上“种白云”——过程本身即是意义,是对抗虚无、确认存在的方式。耕耘的汗水滴落在精神的厚土上,无论开出的是谎花还是稻花,结出的是稗籽还是嘉禾,那奋力耕耘的姿态本身,已在时光中刻下了一道不屈的印记,如同《西狭颂》的石刻,虽历经风雨,其精神气韵足以与那“比我一生还长”的租期抗衡。

陇上犁的诗笔从不囿于个人沉吟。在他致文友的诗章里,我触摸到一颗滚烫的、向四面八方伸展着触须的灵魂。他写给同谷诸友:“同谷有我的朋友,也有杜甫草堂/我比当年的杜甫幸运和幸福/朋友们与我烹酒练量.....”“我们大谈人生/小谈诗歌,恍若竹林五闲/难得半日的偷闲时光.....

这些诗句里跳动着友情的火焰。“烹酒练量”——这四字如金石相击,迸溅出灵魂的火星!它不再是简单的饮酒叙旧,而是一场淬炼情谊的仪式。这“量”,是豪情万丈的酒量,更是肝胆相照的情谊深度与精神容积。它让我瞬间穿越回那个与陇上兄、金勇、阿凤围坐的冬夜:窗外是成县山野吞噬万物的暴风雪,屋内炉火却将我们的影子熔铸在土墙上,仿佛一幅现代版的“文会图”。风雪声、柴火爆裂声、诗句碰撞声,交织成抵御世间寒意的安魂曲当年杜甫流寓同谷,正如他在《致金勇》中那神来之笔:去年天冷的时候,我们说好不出游/大雪封山,万物冬眠/我们烤着炉火,写着诗歌/窗外呼呼的风声,有些与我有关/有些与你有扯不断的关系.....”

这岂止是写景?这是对知己灵魂共振最绝妙的诗性捕捉!风声成了无形的丝线,将两颗(乃至一群)诗心在宇宙的混沌经纬中精准缝合。真正的知音,就是能在各自生命的“窗外”,辨认出属于对方的那段独特“风声”,并懂得其所有未尽的诉说。

当他为《致扶贫队员强波》落笔,诗句陡然有了开山斧的力度:“燃烧的是雪,沸腾的是情/那些枯黄的野草,再一次生长/那些宿命的贫穷与短暂的愚味/在扶贫攻坚的大潮中摧枯拉朽.....”

这是陇上犁少见的铿锵之调。“燃烧的雪”这一矛盾修辞,恰如扶贫工作的本质——以看似冰冷的理性规划,熔铸是滚烫的民生情怀。我曾经也是一位扶贫干部,亲眼见证过那些“枯黄的野草”如何在政策的春风中返青。诗人将这场变革喻“摧枯拉朽”,字里行间奔涌着时代参与者的自豪。

最耐人寻味的是《太白山看云》中的悟道:“山顶冷风嗖嗖,吹透夏天穿着棉衣的三个老警察/他们胸中的块垒早已高过堆砌的云朵/世事云烟几个字,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无非就是一朵云或者一堆云的升腾/有时白云,有时乌云,但终归神马都是浮云”

这“三个老警察”的意象令人拍案。他们裹着棉衣对抗山顶寒风的身影,与“胸中块垒高过云朵”的夸张形成奇妙反差。而当诗人道破“神马都是浮云”时,那些曾看似沉重的“块垒”,忽然在天地大观中获得了释然。这让我想起与徽县作协主席陈革宁老师登临青泥岭时,他指着脚下云海说的那句话:“你看,我们烦恼的事,放在云上看,不过是粒芝麻。”

金勇、强波、阿凤、蝈蝈……这些被陇上犁老师写入诗行的名字,不仅是他的文朋诗友,也渐渐成了我微信朋友圈里鲜活的坐标。每读他们的唱和之作,便仿佛看见秦岭与陇山之间,有一张无形的文学经纬网,而我们都是网上颤动的露珠,在阳光下交换着微光。

陇上犁老师的诗教会我:生命可以如“种白云”般轻盈,也要像“耕庄稼”般踏实;既要懂得“荣枯寂寂”的苍凉,更要珍惜“烹酒练量”的温暖。在这个“神马都是浮云”的时代,他依然固执地用诗句在虚空中打下木桩——为友情,为民生,为那些值得铭记的瞬间。正如他在《致阿凤》中未说尽的潜台词:我们写诗,不是为了对抗遗忘,而是为了证明,有些露珠即便坠落,也曾将整座山峦的倒影,完美地收藏。

 

作者简介:提秀莲,现为陕西省作协会员,宝鸡市作协理事,凤县作协主席。散文、诗歌、小说在中省市县各类征文中多次获奖,并在《中国艺术报》《中国财经报》《中国摄影报》《延河》《华文小小说》《西北信息报》《宝鸡日报》《陇南日报》等副刊发表散文(诗歌)逾千篇。出版散文集《凤凰之乡随想录》,为县委县政命名的“第三批有突出贡献拔尖人才”。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