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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挚的情怀,自然的风格

吉狄马加2025-05-03 15:44:05

真挚的情怀,自然的风格

——读安谅诗集《失眠的江水》

 

作者:吉狄马加

 

收到诗人安谅的诗集《失眠的江水》书稿,近日读后,觉得确有独特的韵味。那就是以真挚情怀,抒写周遭事物与内心的风景,抒写日常生活、平日对事物的观感,从而体现出一种淡雅的、朴素的、自然的诗歌风格,给人一种值得回味的、情感交融的亲切感受。有的诗人写出来的作品,感情浓似酒,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刺激感;有的诗人写出来的作品,则如一杯清茗,当时似无强烈的感受,但细细品味,却余味无穷。安谅的诗更近似后者。德国诗人席勒说过:“诗人或则就是自然,或则寻求自然。”“自然仍然是燃烧和温暖诗人灵魂的唯一火焰。唯有从自然,它才得到它全部的力量;也唯有向着自然,它才在人为地追求文化的人当中发出声音。”(《论朴素的诗和伤感的诗》)我体会,前者是对大自然直接有所反映的诗人,后者则是追求自然风格的诗人,从而形成一种朴素的美。安谅的诗正是追求一种自然美和朴素美的作品。

安谅的诗,没有那种大张旗鼓的呐喊,也无剑拔弩张的愤慨,更无疾言厉色的谴责,当然,也不见嬉笑怒骂的嘲讽。他有的是,真挚情怀的流露,心灵搏动的折射,娓娓而言的倾诉,悄悄回忆中的静默。他虽不尚雕饰,不会做作,诗行却有一种潜移默化的感人力量。我们来看他的这首《关于抗疫:一只乌鸦的降临》,同样是写新冠肺炎疫情,别人大多是慷慨激昂、狼烟烽火的感觉,他则是“冬天的大地上/一只巨大的乌鸦,降临”,将新冠病毒喻作乌鸦,意向定位是颇为恰当的,也符合中国人对于邪恶的认知习惯。“而此刻/每个人,都奋起抗争”,似乎轻描淡写的语言中,蕴含了万众一心的千钧重量,“春回大地,草木必然返青/我愿我此刻的诗行/是给所有鏖战者的助阵/也是献给英雄们的一片掌声”,这些诗句有一种隐蔽的概括力,读之有清雅之感,却又给人以精神的力量。这让人想起诗评界把杨炼与韩东的《大雁塔》相比较之说,前者重于写历史的变迁,后者重在写一己之感受。安谅的《关于疫情:一只乌鸦的降临》写一己之感受,正类似于韩东之写《大雁塔》。

安谅的抒情诗别具一格,往往在美好的意象中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如《我是从前过来的》:“从前,就有我了,没人知道而已/那时的我无形而有魂/还有深邃的记忆/最初是被长者唤醒,后来诸多的方式/逐一的提及//特别是梦,总告诉我一些今生前事/场景变换,故事离奇/直到现在,我还会发现许多似曾相识/像阳光一样熟悉/百年之后/我真不知道了//我只能记得住往昔/是否还能对未来洞悉//至于魂,我想是有的/只要有人想念我,魂便化作泪雨”,这里有期待、有忧愁,也有梦幻,令人随之进入诗人的心境中。另外,《逆时光而动》《雨,老是下着》《雪浪山的一顿午餐》《骨子里,她是母亲》《你是一本时光的巨著》《沿着江河走》《致南方的雪》等,都是很精致的抒情诗。

记得有人曾说过,诗人要有一颗童心,并应有童趣,才能写出纯真、富有情趣的诗。清人袁枚也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心,也即童心。可喜的是,安谅的作品中,一些写童年回忆的诗,也具有一种纯真的童趣美。如《徒步过江的梦如江水从不停歇》,写童年的经历就很有兴味:“小时候/在黄浦江泡过水/划几下,就在岸边一隅收腿……/很多童年的梦幻,从来不会消散/就像这江水,在这城市穿越不息”,诗的语言朴实无华,但却很有韵致。再如《我和江水》,也是一首充满童真的诗:

 

我踩踏了江水

江水咬湿了我的脚背

我抡起了一块石头

很快就被江水吞没

我背着江水走远

江水在眼前的玻璃幕墙上晃荡

我知道自己玩不过江水

就像玩不过时光

可我就想这么与她闹腾

留下对我的记忆

一如她的潋滟波光

 

这首诗充满童趣,又富含哲思,耐人咀嚼。

安谅也很注意诗艺上的探求,有的注重音韵美,如《二月》:“二月真长/过了一个年/从农历的去年,到了今年//二月很短,上旬/刚刚开个头,/再继续,已滑溜至下旬//古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其实,这话另有深意//它一来劲,就把二月最后的日子咔擦剪掉了”,这首的音韵美并不在于押不押韵,而在于语言寓意的对比和节奏的鲜明,诵读起来轻松明快,有一种内在的韵律。安谅的诗有的还注重绘画美,如《江水流得不紧不慢》,可说是一幅活动的风景画,“地上的事再急迫/江水也是这样不紧不慢地流着/像隔壁的老爷叔,几十年来/也这样不紧不慢,也不见老”,然后又写了他孑然一身、笑纹如波,江水不紧不慢地流着,他也不紧不慢地生活着,江水是这个城市的风景写照,他是这个地方的人物素描,该诗写出了一幅活脱脱的生活场景,很有层次感。安谅还注重诗句思想内涵的开掘,有些似是警句,如“有的人读懂了/有的人终身不悟”(《你是一本时光的巨著》),“绿树多了,水景美了/摩天大楼还擅长水中倒立起来/没有丝毫后退”(《独步滨江大道》),“没有什么退路/不进就被时光冷冻/奋斗者有一个别名,都叫愚公”(《逆时光而动》),“真的要掉金子了,都在翘首以待/若有若无时,眸子都金光闪闪”(《上海,落雪了》),皆如是。这正是诗人对于事物进行思索后的进一步挖掘得来的,从而增添了诗作的力度.

 

作者:吉狄马加 著名诗人 原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 副主席。

《失眠的江水》安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


安谅的诗

 

作者:安谅

 

《我是从前过来的》

 

从前,就有我了,没人知道而已

那时的我无形而有魂

还有深邃的记忆

最初是被长者唤醒,后来诸多的方式

逐一的提及

特别是梦,总告诉我一些今生前事

场景变换,故事神奇

直到现在,我还会发现许多似曾相识

像阳光一样熟悉

百年之后

我真不知道了

我只能记得往昔

是否还能对未来洞悉

至于魂,我想是有的

只要有人想念我,魂便化作泪雨

 

《你是一本时光的巨著》

 

你是一本时光的巨著

日夜都打开着

免费给每个人阅读

 

有的人读懂了

有的人终身不悟

 

你不紧不慢地翻动着

我急迫,大把日子熟视无睹

 

随着你的节奏

我放缓了脚步

 

我就像雨水汇进江水

一个异乡人融入魔都

 

《最早赐予我遐思的那一条江》

 

那时汽笛常鸣,浪推波拥

江面辽阔,船只穿梭于我的青葱

又与江涛时时侵入我的夜梦

开启了一个少年的激情萌动

黄浦江是源呵,黄浦江也是根

源源不绝的想象,根深蒂固的情殇

从此,带着一丝腥味和青涩

启程

长长宽宽的江呀,蜿蜒我的懵懂,

开化和理性的纷呈

 

这条江呀,最早赐予了我的遐思

承载了最初的爱的历程

它博大雄浑,说实在的

再没有一条河流,令我爱得如此之深

 

这是真正故乡的河

你懂得少年维特

也就懂得我一半

对这条江的心声

 

雨滴像鱼儿

欢快地在江面扑腾

浪涛早成熟了

缓缓地轻抚着堤岸

 

面对浦江,我的心就在童年和中年跌宕起伏

我的遐思像鱼儿,也似浪涛

忽而奔放激越,忽而舒缓从容

黄浦江里有我的血气

也有我的定海神针

如松,如峰

 

《江水流得不紧不慢》

 

地上的事再急迫

江水也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流着

像隔壁的老爷叔,几十年来

也这样不紧不慢,也不见老

他孑然一身,浮浮沉沉的闲言碎语

和他的岁月一起流淌

他笑纹如波,显不出一丝烦恼

 

也有不懂事的小屁孩,捡着大人的脏话

就往他身上抛

 

他与这江水一样,什么都容纳了

从不见疯狂咆哮

 

江水不紧不慢地流着

他也不紧不慢地生活

 

江水是这个城市的风景写照

他是这个地方的人物素描

 

《独步滨江大道》

 

江谷还在

堤岸还在

流水已不是昨日的流水

 

码头被埋在路下

埋在歌曲和书里

埋在我大脑沟回

 

绿树多了,水景美了

摩天大楼还擅长水中倒立

没有丝毫后退

 

有一条狗,如我一样在独步

它目中无人,

神态十分高贵

 

它的后面,有一位少妇紧紧追随

我的前边,大段历史在隐现

号子声声

不敢沉睡

 

《我的手掌,我的浦东》

 

浦东,像我摊开的手掌

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纵横交错,是四通八达的路网

五根手指,是伸展自如的开发区

引领江山的飞扬

陆家嘴翘在大拇指上

坚挺而又健壮

洋山港在掌际延伸

带着海风的凌厉

张江的名声在外,如中指

长风破浪

而世博园,如小拇指

正小弟弟般长成

 

深镌的生命线,健康线

和隐隐的血丝

水系一般发达

那点点红晕

是姥紫嫣红的绽放

 

我熟悉我的手掌

就像熟悉我深耕过

而且深爱的浦东

 

我抚一抚胸口

浦东就在心中激荡

 

《我和江水》

 

我踩踏了江水

江水咬湿了我的脚背

 

我抡起了一块石头

很快就被江水吞没

 

我背着江水远走

江水在眼前的玻璃幕墙上晃荡

 

我知道自己玩不过江水

就像玩不过时光

 

可我就想这么与她闹腾

留下对我的记忆

一如她的潋滟波光

 

《进博会偶拾》

 

世界珠宝首饰协会会长,叫凯瓦拉利

是个意大利米兰人,也是位博士

在他身边一站

我就变成了瘦子

 

他的签证上,中国戳

已有30多次

 

他喜欢上海,这里吵吵嚷嚷的,很有意思

他喜爱这个土特产,我没想到

欧洲生产安静,还有淑女绅士

这一点,众人皆知

 

喝咖啡的想吃大蒜

这一嗜好可能流行现世

你应该来上海生活,我说

我来选址

放心,先不告诉你妻子

他大笑,眼眶里转动着晶亮的钻石

原产地不详

他刚说,她也爱上海

这次没来

 

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圣诞节,已开启了倒计时

 

这是深秋,上海最美的日子

有比首饰更重要的善意

正在内心种植

 

《雪浪山的一顿午餐》

 

四周皆山。农家乐位于洼地

像微微合拢的手掌

掬起一捧清爽

阳光逗留在户外

店堂内宽敞却阴凉

 

四方桌是个小舞台,被我们放置在空旷的室外

几个土菜颇有主角气场

围坐着的人,形成不规则的裙边

衬托着这种风光

 

据说绿茶也是这里的一绝

此刻再端上,恐也只是一种摆放

 

山野。冷风。暖阳

不用酒,身已热融融的了

深秋,春的花朵已在身心舒放

 

《逆时光而动》

 

这些年我才发现,我逆时光而动

时光扑面而来,我丝毫不曾闪躲

我迎上去

身后急速的光影,犹如并不见尾的长龙

不屈不挠,我要在时光里钻出一个窟窿

像一条隧洞,或者,曳出一道霓虹

回首望去,过往已模糊于风中

时光也重撞着我的面容

前额毛发不生,就是冲击留痕

没有什么退路,不进就被时光冷冻

奋斗者有一个别名,都叫愚公

 

诗是少有人知晓的天堂

 

作者:安谅


诗是乌托邦。诗又不是乌托邦。

诗是天堂,却少有人知晓。包括那些涂鸦诗歌的人,也未必都悟到悟透。心不在焉似的。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庐山中”,是其中一种缘故。

诗只有摈弃了世俗的名和利,独留自然的芬芳,令人随心所欲,心甘情愿,意趣盎然,留连忘返,思之愈深,爱也无所奢求,欢娱无穷,如鱼在水,就让天堂显现出自身的模样来。

诗是与梦境最接近的。诗也是与情感最为亲密而不可分的。

我写小说,写散文,写纪实文学,也写剧本。无论是虚构抑或写实,却是我心情在岁月丛中的爆浆,是历经年代和风雨的观照。

而我也常写诗,在诗的天堂逗留潜游,最精美也最浓缩语言里,最有韵味,也最回味无尽。

有诗真好。好于一切美味佳肴,好于一切荣华富贵。 

写诗,是我人生的初爱。只要有诗在,生无可恋,也能活出自己的一种滋润。

 在人生的许多逼庂郁闷的日子里,诗与我的快乐总在压迫和暗淡的石的罅隙中,挤身而出,亭亭玉立。

真正能释放心灵,也拥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和不凡的一方天地,何尝不就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天堂?

每个人都有自己常有的梦境。不紧不慢地流动的江水,细浪微澜裹挟着混浊的江水,延展我视野又拉近我心念的江水,搅动我睡梦也安顿我灵魂的江水,赐予我情思还抚平我躁动的江水。

我的故乡情结,与黄浦江水及其两岸,与奔腾不息的炎黄子孙及其博大广阔而背负万千重荷的土地,交融于一体,都是我一生难解的心锁,我需要用诗一样的钥匙,打开我这片情结的天堂之门。

如此,我《失眠的江水》方有了诗的魂灵。


2022年11月5日午间于沪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