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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诗歌中的特立独行者

伊甸2014-01-21 14:33:14
        汉语诗歌中的特立独行者
                                               ——读《潘维诗选》
                                                                                                 伊  甸
 
        潘维的诗仿佛是一座奢华的古墓里出土的晋代或者唐代的美玉,闪烁着一种高贵的堕落之光,它们因为拒绝对当下的道德和美学暴君的臣服而倍加珍贵。可以说,潘维是当代诗人中一个绝无仅有的美学浪子,他以一种卓然独立的行走方式为汉语诗歌开辟了一条可以用他的名字来命名的道路。
        潘维一直以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少年时代,他就以毅然决然的辍学张扬了他的反叛精神。他一挥手告别了死气沉沉的学校,告别了越来越僵化的中国教育体制,像一只鸟儿逃离樊笼,在广袤的天空中自由地高翥低翔。潘维的幸运在于:他的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的父亲居然容忍和理解了他的反叛,并进一步容忍和理解了他的异想天开,他的一意孤行。他父亲的这种容忍和理解,比少年潘维的反叛更有一种值得我们深思的意义。潘维纯真的天性、独特的悟性和出色的想象力,在父亲的纵容和自己的训练之下,像热带雨林中的树木那样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潘维辍学以后到我认识他时的1984年(那年5月11日是他的二十周岁生日),短短几年中,潘维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他的阅读量、阅读面尤其对文学作品的感悟能力,远远超过一般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他的阅读服务于一个他给自己定下的最高目标——写出当代中国最优秀的诗歌。
        认识潘维整整二十五年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并第一次读他的诗歌时,就不可遏止地喜欢上了他的诗歌。我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他的一首《牛背上的乡村》:“我疯狂地擂响拳头/让生命的力逾越黑暗的肋骨……”当时我曾暗暗赞叹:一个刚满二十岁的人就把诗歌写得这么有力!想不到不久以后我再去长兴看他的新作,我的内心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撼——他的诗歌开始呈现出一种匪夷所思的奇幻和玄妙:“在我居住的南方水乡/雨水日子般落下来/我把它们捆好,扎紧,晒在麦场上/入冬以后就用它们来烤火/小鸟儿赤裸着烫伤的爪/哭着飞远了/很深的山沟窝里/斧头整日整夜地嗥叫/农夫播种时的寂寞击拍着蓝色的湖岸”(《第一首诗》)。潘维写作这首诗的时代,喧闹一时的朦胧诗正在渐渐沉寂下来,第三代诗歌尚在萌芽之中,中国当代诗歌有点茫然失措,有点四顾徬徨。实际上,潘维已经写出了那个时代最有活力的诗歌,不过,这些诗歌暂且被埋在泥土之下,主人并不急于让它们抛头露面。甚至不久以后第三代诗歌揭竿而起,《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联合举办“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一大批先锋诗人集体亮相,吵吵嚷嚷争先恐后站到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前台,潘维仍然不急不躁,一边痴痴迷迷地和一个美丽的乡村少女热恋,一边从容地自信地写着风格独特如梦如幻的诗歌:
 
  “在早晨,我们悬挂在太阳的枝杈上
   如一些未熟透的果实
        又苦又涩”(《向早晨致敬》)
 
        “树叶照亮了我家的墙壁
        我有奶牛的眼睛看见
        一些竹篱、衣服和冬眠的虫蛹
 
        翠绿的、金色的、河流的和野味的
        女人们
        正在阳光的身体里走动”(《树叶、女人和虫蛹》)
 
        潘维写于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的诗歌,充满了浓郁的阳光、雨水和泥土的气息,但这是潘维的阳光、雨水和泥土,既是现实中的阳光、雨水和泥土,同时又是超现实的阳光、雨水和泥土,呈现出一种梦幻和童话的境界。这种具有全新审美价值的诗歌语言,这种天马行空般的创造,让我有了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潘维奇特的诗歌语言擦亮了我蒙尘的眼睛,同时也给了我巨大的压力……我差点儿扔掉手中的笔。事实上,我有两个原先写诗的朋友就是因为读了潘维的诗歌后吓得不敢再写诗的——所幸后来他们一个成为优秀的诗歌评论家,一个成为优秀的小说家。那几年,我逢人就说潘维的诗,在各种讲座上介绍潘维的诗,直到现在,我给我的每一届学生上写作课的时候,还常常用潘维的诗作为写作需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例证。
        潘维并未满足于这样的奇思异想,他的诗越来越具有一种人性的力量、一种文化和历史的深层意蕴,一种生命和语言的尊严。“雨是生命的另一种饲料/在沉思默想的山顶上/我到底为什么存在……”这首《土地与我》让人想起高更一幅画的题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哪里去?”实际上,人类的全部艺术,包括诗歌,都是用来探寻生命真相的,我们从艺术家和诗人那些最好的作品中,发现了生命和众多生命构成的大千世界的秘密。在真诚地探寻生命真相的过程中,痛苦和忧伤会无可避免地降临在诗人头上,所以潘维写道:“春天,灾难走下木梯/推开房间,我看见床单上沾满鲜艳的果汁/梦是孤独的,没有它自己的酒杯/在一本书的背后有一群人/渴望恢复绞刑。奴隶制时期的光/仍照亮我的脸,工作和性欲……”(《我认为,我是皇帝的子民》)“在阴郁中,太阳算得了什么/道德面对血就像婚礼遇见棺材/我注意到撒落台阶上,办公室,厨房里的事件/每一个都联系着医院的传染病房……”(《在长兴漫步》)潘维的诗歌中,忧伤、孤独、灾难、黑暗是最基本的词汇,但绝对没有无病呻吟的感觉。这些词汇的每一次出场几乎都伴随着灵魂受难的庄严仪式,如同一滴滴耶稣的血。
        说到“受难”,“庄严”,“耶稣的血”,浅尝辄止、浮光掠影地读过潘维诗歌的人也许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人们在潘维的诗歌中看到了太多的堕落、色情、变态、狂妄。比如他在《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中是如此地为所欲为:“……追随他灵魂在虚幻中冒烟的兰波/甚至赤条条也决不回头/做他荒唐的男仆,同性恋者/把疯狂侍候成荣耀的头颅/把他的脸放逐成天使的困惑”。他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日记》中写道:“这儿叫长兴,一座野鸡出没的城镇/食品公司的门前爬着一只蟑螂/向朝代跨出非凡的一大步……”另外,把玫瑰和太湖当作自己的棺材,说自己握着一把比丑陋还钝的剑,如一个恶魔发出哈哈大笑,说在寻欢作乐的场所找到了真理……诸如此类的疯狂、轻浮、邪恶,在潘维的诗歌中似乎随时可以撞见,但潘维并不是在卖弄和炫耀这一切,而是在揭示这一切后面的事物的真相。虽然他有时候也带点坏孩子般的恶作剧,比如故作轻佻状:“下雪了,让我去寒风中/捡些女孩子回家/将她们扔进壁炉生火/或当葡萄酒喝掉”。(《冬天的梦》)但他紧接着就对自己作了无情的判决:“下雪了,让我随便找个地方/用这些白色土壤将自己埋葬……我所犯下的罪行已足够建立一部/新的刑法,一个新的家园”。潘维一只手举起的轻佻这块盾牌的后面,是另一只手紧握着的严肃和沉重之矛。我们仔细读潘维的诗可以感觉到,潘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坏孩子,他喜欢带着坏孩子的面具突然跳出来吓我们一跳,让我们从昏睡和迷糊中一个激灵醒来,睁大眼睛看透这个世界的荒诞和悖谬。
        需要强调的是,我所说的潘维的严肃和沉重,与流行话语中的“严肃和沉重”不是一回事。正如朱朱所说,潘维的诗作“拒斥这个年代的道德绑架”。作为一个灵魂开阔的诗人,潘维自有他内心深处关于善与美的法则,那是一种更有永恒和普遍意义的善与美,一种更深更真的善与美,它断然拒绝这个时代的虚伪和肉麻。
        潘维写于1994年的《太湖龙镜》是一首极其繁富、丰赡而又精致的长诗,当初我把他这首写在横格子笔记簿上的诗全部复印下来,带回家来一字一句仔细地读,反复地读,像读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那样入迷——我在这座美轮美奂的迷宫里转来转去,终究看不透它的真相,但我还是被它深深吸引了。我抚摸着迷宫里一根根金色的柱子(那一行行神秘的诗句),试图得到一些来自上天的启示。我感觉到潘维不仅像一条蟒蛇那样在蜕皮,而且在换血。早期诗歌“活在一片蔚蓝”里的清澈变成现在的浑浊,“我早已在无意中仿效了皇帝”的孤傲变成此刻的谦卑和虔诚,“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贵族的血”的自鸣清高变成这时候的犹豫、怀疑、自省:
 
        我在哪里?在哪一片炎热中灌吸墨水?
        在哪一条蛇的体内警惕着,随时准备向仇敌贩毒?
   早晨像贫穷的魔鬼一样无法施展它的催眠术。
   而街道被一幕悲剧带到了墙角:主演是一只蜘蛛。
        听不到敲门声,好像潮湿使所有的骨骼脆化,
        手刚伸出之际,指头便一只只掉落。
        我的孤独像一只蛙皮,在焦灼、欲望、期待的
        分子运动中,正逐渐干裂,如炭火中的唇
 
        诗歌中表达的那种复杂的探询、疑惑、惶恐,比他早期的诗歌更准确更敏锐地把握住了现代文明中人类命运和人的灵魂的巨大复杂性。这首诗,标志着潘维的诗歌在诗艺和思想上的双重成熟。甚至,在字里行间我们发现潘维这个固执的无神论者,居然有了几分信徒的虔诚:“命运在轻轻喊我。那是有一天/我的头颅裂开一条缝隙,浴血的神/站了起来,说道:‘孩子,继续往前走,/你已经完成了情感教育,到了恒久忍耐的时光之中了。’”潘维在诗歌中呈现出他的胸襟的开阔,他对天地万物和人类所有情感的包容,同时也是对历史和现实的一种全方位的审视、解剖、超越。《太湖龙镜》向我们展示的是一部太湖流域的诗体文化史,同时又是一部诗人自身的精神成长史。
        这以后,潘维诗歌中那浸润至深的阴郁的潮湿气味,古典而优雅的江南之美,绸缎般精致光滑无可挑剔的语言,天马行空般的想象——越来越被推向极致。潘维是中国当代诗坛上为数不多的面目清晰的诗人之一,他是汉语诗歌中的特立独行者,他那独一无二的诗歌风格,必然引起越来越多的读者的关注和热爱。如果说叶赛宁的诗歌是俄罗斯原野的灵魂,惠特曼的诗歌是美国大地的灵魂,桑戈尔的诗歌是非洲沙漠的灵魂,那么潘维的诗歌会不会成为中国大陆最美丽的所在——江南水乡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