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尼边境线上的诗性守望
——论平措朗杰组诗《云上国门》中的空间诗学与身体政治
作者:德伦·次仁央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广阔版图中,众多以边疆、国门为书写对象的作品,常常难以摆脱两种创作困境。一部分作品生硬地将政治话语转化为韵文,使得诗歌沦为意识形态的传声筒;另一部分作品则过度沉迷于对异域风情的猎奇式展示,仅满足于表面的新奇,缺乏内在的深度。然而,平措朗杰的组诗《云上国门》却凭借别具一格的诗学建构,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开拓出一条全新的创作路径,为当代边疆诗歌创作注入了一股鲜活的力量。
这组由《云上国门》《界碑》《边关守望者》《警民鱼水情》《里孜风雪》《想写一首诗》六首诗歌共同构成的作品序列,不仅仅是对中尼边境壮丽景色的描绘,更是通过精心编织的意象和别出心裁的空间叙事,将国门这一原本生硬的政治地理概念,巧妙地转化为蕴含着诗性智慧的审美空间。深入剖析文本,我们会发现,诗人实际上在进行一项具有双重意义的解码工作:一方面,解构了传统边疆书写中惯用的宏大叙事模式;另一方面,重构了以身体感知为基础的微观政治诗学,让诗歌更贴近真实的生活与情感。
一、标题的隐喻张力与意象系统的矛盾修辞
《云上国门》的标题本身就充满了张力,是一个极具深意的隐喻。“云上”一词,不仅直观地暗示了里孜口岸位于中国最西部,海拔高达4772米的地理高度,更传达出一种纯净与超越尘世的意境。而“国门”则明确指向了界限、权力以及地域的特定属性。这种看似矛盾的修辞方式,贯穿于整组诗歌的意象系统之中。
在开篇诗作里,“云把白纱披在山巅 / 风在巡逻道的石缝里低吟”这两句诗,巧妙地构建起天地人神四重维度相互交织的独特意境。在这里,云作为自然物象,被赋予了“披”这一具有人文色彩的动作;而巡逻道作为人工建造的设施,却传来自然之风的低吟。这种相互关联、彼此渗透的表达方式,成功消解了自然与人文之间长期存在的二元对立。尤为值得关注的是“白纱”这一意象的选用。在西藏文化中,白色哈达一直象征着纯洁、忠贞与敬意。诗人将地理景观与文化符号有机融合,使得国门空间在具有政治边界属性的同时,也成为了承载着精神寄托的圣地,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内涵与层次。
二、空间处理的层次化与身体叙事的诗学转换
这组诗对空间的处理展现出极为鲜明的层次化特征。在垂直维度上,《云上国门》中“与云端保持相同的高度”、《界碑》中“雪山把影子压进肩章”等诗句,构建起由天(云/鹰)、山(雪山/垭口)、人(肩章/钢盔)组成的纵向结构,营造出一种高远、宏大的空间感。而在水平维度上,“国境线”“铁丝网”“边境河”等意象,则勾勒出一条线性延伸的横向空间,明确了边疆的地理界限。
这种立体的空间建构并非仅仅是对地理环境的静态描摹,而是通过戍边者身体的积极介入,获得了动态的实际意义。“指尖触碰冰凉的枪”“指节抚过冰凉的纬度,靴子陷进积雪”等对身体动作的细致描写,将抽象的政治边界转化为可以通过肌肤感知的具体体验。法国哲学家梅洛 - 庞蒂的知觉现象学认为,身体是我们感知世界的重要媒介。平措朗杰正是通过这些细腻入微的身体叙事,成功实现了从“被书写的空间”到“书写中的空间”的诗学转换,让读者能够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边疆的存在与戍边者的情感。
三、“界碑”意象的多义性与诗学符号的转化
在组诗中,反复出现的“界碑”意象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值得我们深入体悟。在传统的边疆话语体系中,界碑一直是主权象征的绝对能指,代表着国家的领土主权和边界尊严。然而,在《界碑》一诗中,界碑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多义性。“草籽在界碑裂隙中发芽”“经纬仪在瞳孔深处转动”,坚硬的石碑上长出柔弱的草芽,精确的仪器倒映在人体的瞳孔之中,这些相互碰撞的意象,有力地解构了界碑原本单一、刚性的政治含义,赋予其生命的温度与视觉上的动感。
诗人通过这种“去物质化”的处理方式,成功地使界碑从一个单纯的政治符号转变为具有深刻内涵的诗学符号。正如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所说:“艺术使我们看到的是人的灵魂最深沉和最多样化的运动。”在平措朗杰的诗歌中,界碑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成为了承载着生命、情感与思考的艺术载体。
四、人文复调与日常生活的诗化
《边关守望者》与《警民鱼水情》两首诗,共同构成了组诗中的人文复调。《边关守望者》聚焦于个体戍边者的孤独体验,“月光洒进岗亭 / 望远镜里埋藏着家的方向”,将对远方家人的思念与当下坚守岗位的责任感并置,展现出戍边者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而《警民鱼水情》则描绘了集体生活的温暖场景,“篝火在夜幕下燃烧 / 警民围坐,歌声飘荡”,营造出一种和谐融洽的氛围。
这种公私领域的对照并非简单的二元并置,而是通过“警徽”“哈达”等具有象征意义的物象相互映照,构建起国家认同与文化认同相互重叠的共识。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诗人对日常生活的诗化处理。“青稞在警营的墙角低语”“妻子的发绳”“马鞍”等细腻的生活细节,将宏大的叙事巧妙地溶解在生活的细微褶皱之中,这正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推崇的“小说的智慧”在诗歌创作中的精彩呈现,让诗歌更具生活气息与感染力。
五、自然力与人文精神的较量及后人类主义视角
《里孜风雪》作为组诗的高潮部分,生动地展现了自然力与人文精神之间的终极较量。诗人运用拟人化的手法,让“雪域的风轻抚着国旗”“灯柱下雪花轻舞”,将原本暴烈的自然力量驯化为充满诗意的存在。与此同时,戍边人则被赋予了自然物的特性,“如松柏般挺拔,如磐石般坚定”。这种人——物互喻的修辞策略,打破了传统意义上人文与自然之间的分界,与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中人类与非人类要素平等互动的后人类主义视角相契合。
更为深刻的是,诗人将这种互动放置在时间的维度中进行考量,“直到最后一片雪花消融 /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洒落”,使得瞬间的坚守获得了永恒的价值与意义,进一步深化了诗歌的主题。
六、元诗宣言与边疆叙事的开放性
组诗的最后一首《想写一首诗》,可以看作是诗人的元诗宣言。平措朗杰明确拒绝采用“日夜坚守与疲惫”的悲情叙事模式,而是选择“某个清晨的阳光”作为诗学切入点。这种“去戏剧化”的美学选择,体现了当代边疆书写在创作范式上的重要转换。
法国理论家利奥塔曾指出:“后现代知识不仅是权威的工具,它还提炼我们对于差异的敏感,并强化我们容忍不可通约之物的能力。”诗人对“边检站只是其中之一”的平淡陈述,正是对这种差异性的尊重。他没有将边疆特殊化为一种奇观,而是还原其日常的真实面貌。结尾处“还没写完,又从头读起”的循环结构,暗示着边疆叙事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这种开放性与组诗开篇“不乏藏族传统民间文学中老人把故事讲给孩子听”的传承意象形成了巧妙的环形呼应,为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考空间。
七、复调结构与边疆诗学空间的构建
从整体结构来看,《云上国门》组诗呈现出如同音乐般的复调结构。六首诗宛如六个独立的声部,各自具有独特的主题与情感,但又相互呼应、彼此配合。《云上国门》与《界碑》在空间上形成对位,从不同角度描绘了边疆的地理风貌与政治意义;《边关守望者》与《警民鱼水情》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展现了戍边者的内心世界与集体生活;《里孜风雪》与《想写一首诗》则完成了从对外部世界的描摹到对内心思考的升华。
这种精心设计的结构安排,使组诗超越了单篇作品的局限,构建起一个立体多维的边疆诗学空间。平措朗杰的《云上国门》以其独特的意象系统、空间诗学和身体叙事,为当代边疆书写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美学范式。
诗人通过将政治地理巧妙地转化为审美空间,赋予刚性的国界以柔性的诗意表达;借助戍边者身体的微观政治,重构了国家认同的感知基础;并采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策略,消解了传统边疆话语中宏大叙事的惯性。在这个意义上,《云上国门》不仅仅是一组优秀的边疆诗歌,更是对当代人精神处境的深刻隐喻——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成为了自己生命边疆的守望者,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与云端保持相同的高度”的精神坐标。
作者简介:德伦·次仁央宗,西藏日喀则人,西藏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曾在英国剑桥大学访研。西藏作家协会会员,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西藏仓央嘉措文化研究协会会长。著有《藏族文学简史》《简明现代藏、汉双语教材》《西藏少数民族汉语教学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合著)《亚桑志》等教材及专、译著。系列童话《牧童》被翻译成意大利文、英文和尼泊尔文。
附:
云上国门
作者:平措朗杰
云把白纱披在山巅
风在巡逻道的石缝里低吟
一只雄鹰盘旋于国门上空
阳光在云海间洒下金色的斑点
老人把故事讲给孩子听
篝火里跳跃着世代赓续的血脉
雾把山林织成一幅水墨画
朝霞映照在国门前
总有身影在云雾中伫立
指尖触碰冰凉的枪
望远镜在眼眸深处凝望
呼吸与云雾
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直到帽檐挡住烈日
与云端保持相同的高度
直到所有星辰都越过夜空
把夜色编织得
像未曾褪色的旗帜
界碑
雪山把影子压进肩章
冻土在作战靴纹路里苏醒
一只岩羊啃食着国境线
草籽在界碑裂隙中发芽
母亲把针脚缝进旧帐篷
马鞍上晃动着妻子的发绳
风把炊烟揉碎在铁丝网
月光漫过哨所时
总有些名字在钢盔上结霜
指节抚过冰凉的纬度
经纬仪在瞳孔深处转动
牦牛驮着云朵翻过垭口
我的脉搏与边境河
保持着相同的流速
直到靴子陷进积雪
与山脊线保持相同的弧度
直到所有翅膀都越过虚线
把天空缝合得
像未曾撕裂的羊皮地图
边关守望者
月亮挂在枪沿
月光倾斜而下
霜雪在鞋底凝结成章
风雪擦亮国门的轮廓
铁丝网外,风声在低语,诉说着远方
梦里传来妻儿的呢喃
炊烟在山脊上升腾又散
月光洒进岗亭
望远镜里埋藏着家的方向
警号在盾牌上泛起微光
警灯闪耀如一项声明
脚步踏进夜色的那一刻
云朵在山间徘徊
所有星辰都静挂在山岗
像那封从未寄出的信
警民鱼水情
在里孜的晨曦里
阳光把温柔洒在警民的笑脸上
青稞在警营的墙角低语
警徽在风中闪烁金色的光芒
一条洁白的哈达,系在警车的车头
孩子们的笑声,像欢快的溪流
冲刷着里孜的每一寸土地
温暖在云上传递,在风雪中绽放光芒
篝火在夜幕下燃烧
警民围坐,歌声飘荡
那是心与心的交融
在高原的星空下,悠扬
警营的灯火,照亮回家的路
村庄的炊烟,升起人间的烟火
警民的情谊,如雪山般纯净
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
里孜风雪
雪域的风,轻抚着国旗
山巅的雪,如白莲盛开
在里孜口岸的清晨
在云雾缭绕的天际
铁丝网,缠绕着岁月
守护着这片神圣的土地
灯柱下,雪花轻舞
在寂静的口岸,诉说着坚守
界碑旁,脚印深深
记录着戍边人的忠诚
雪山下,灯火阑珊
温暖着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风雪中,戍边人的身影
如松柏般挺拔,如磐石般坚定
他们的心跳,与国境线共鸣
他们的誓言,与雪山同在
直到最后一片雪花消融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洒落
想写一首诗
关于里孜边检站
开篇点题
平铺直叙
上来就说,中国有无数的边检站
而它只是其中之一
不写那些日夜坚守与疲惫
只写某个清晨的阳光
如何温柔地洒在岗亭的肩头
照亮了边陲的寂静
也照亮了戍边人的梦
不写那漫长岁月的孤独
只写那风从雪山吹过
带着冰川的低语
在荒原延伸
向着远方的未知
写那哨兵的身影
在晨光中拉得老长
像一幅静默的油画
定格了岁月的模样
最后在结尾处轻轻一转
还没写完,又从头读起
因为每一个清晨的阳光
都是新的开始
而里孜的故事
从未真正结束
本文由史映红推介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