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集民俗、生态、地方社会发展史
与人的命运为一体的文学奇书
——读王昌宇长篇小说《竹都传奇》
作者：王应昌
赤水作家王昌宇最新作品《竹都传奇》可以称得上突破以往成功经验的小说创作模式的文学奇书。它奇就奇在它打破的小说创作的惯例，传统的小说，无论对创作者还是欣赏者，都追求人物性格形象在激烈的社会冲突中逐渐形成，而《竹都传奇》不把人物形象的塑造置于社会的冲突，而是置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这对于那些只追求激烈矛盾冲突的情节故事的读者来说，的确会令其失望。然而，正是这些看去平淡无奇的生活小节，才能把那些壮丽无比的山川美景、茫茫碧波荡漾的竹海和浓密绿荫下冒着炊烟的一幢幢农舍装点其中，才能把那些具有鲜活与灵动的乡风民俗，酣畅淋漓的表现在我们读者面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竹都传奇》开创了一种新型小说的创作类型，在中国文学史上，应当称得上只属于王昌宇个人的文学类型。下面我们就来具体说说这部小说的内容和它的艺术成就。
一、作为小说，《竹都传奇》通过金树成一家四代人的命运，深刻地反映了赤水百姓以竹为业发展的百年奋斗史
金树成和他的兄弟是四川江安人，金树成是个手艺精湛的篾匠，民国十四年，江安受灾，金树成一家生活极其艰难。他来到赤水，找他的兄弟金浩周济，其中提到有烂杆兵常到他家骚扰，住不下去了，金浩“决定叫哥哥迁走，给了些银子，叫哥哥朝丙滩山沟走”（7页）。金浩这时是统治赤水的军阀周西成的副官，凭手中的权力和结交的人际关系，帮助金树成找一个适合的生活安置点是办得到的。从此，金树成一家四口人就在丙滩一个叫柏香林的地方安家落户，以竹业为生，风风雨雨艰难生活了几十年，最后过世也安埋在这块被他称作的风水宝地方。金树成膝下有两儿一女，大儿金有才，小儿金有志，女儿金有芳。金有才同他父亲一样，也是一个篾匠，他在柏香林落户不久就同不远处的邻居黎清云的女儿黎转弟相爱，等到准备把黎转弟接进家门时，身怀有孕的转弟突然失踪了。整整过了三十六年之后，赤水县统战部将一封来自英国名叫黄金山笋寻亲来信转给金有才，才得知当年黎转弟被赤水金沙沟一个叫黄诚的恶霸劫持到香港为他生孩子的真相，黎转弟的失踪，对金树才的精神构成严重的打击，很长一段时期陷入忧郁与沉闷，直到金树成和他的徒弟王敬山为寻找好竹源，在四洞沟办起了竹编厂叫金有才去掌管，金有才逐渐从内心的隐痛中摆脱出来。在编织厂，金有才结识了周蛮女，因经常的接触，周蛮女十分喜欢金有才，周蛮女将自己的名字改叫周转弟，不久嫁给了金有才。金有才和周转弟有儿子金三省和女儿金竹语，金三省在读大学期间认识了马秀姑，二人结婚后，生下金继先。
金树成的小儿金有志，在丙滩的一间私人家庭学校读完小学，在叔叔金浩的安排下，又顺利进入省立二中读初中，毕业后又随叔叔金浩去贵阳读书，直到大学毕业。与同班张玉帆结婚，生儿金新篁，女金惠慈。金有志的姐姐金有芳嫁给有志的小学同学王敬山，王敬山是有志父亲金树成的徒弟，金有芳生大儿王中胜、女王中花和小儿王中荣。王中胜读林业大学期间认识苏云，同苏云结婚后生下儿子王远飞。由于女婿王敬山的缘故，书中又将王敬山的大哥王敬利和堂弟王敬国联结起来。王敬利远走高飞，通过行贿走关系当上了道真县府文职助理，后升副科长，与当地富家女韩丽娟结婚，因儿女多，薪资无力买房，只好回丙滩卖林地产业。堂弟王敬国成年后与大同乡一碗水地方的桂月霞相恋，在桂的鼓励下，投军报国，牺牲于滇缅抗日战场。金浩同安顺富家女谢秀芝结婚，生有两个儿子，即金有忠、金有勇。因受大伯的影响，有忠和有勇进入大学同样读林业专业，毕业后在省林业部门或林业大学工作。
与金树成一家称得上事实上的亲家，也是相隔不远的邻居的黎清云清是福建引楠竹到赤水的黎理泰的后人，黎清云落户大岩垴，膝下有一女两儿，即黎转弟、黎兴林、黎兴竹。黎转弟虽没有被金家接进家门，但订过婚，并且已有身孕，从后来一系列的事情的发展来看，无论是黎家还是金家，都把这桩未过门的婚姻关系当作亲戚关系。黎清云的大儿黎兴林在寡妇李子英的林地设厂划篾，因经常出入于李子英家，与李子英有了感情，在师父金树成的说合安排下，不计较李子英已有的儿女如楠、若箐，成为上门女婿，生有一子黎延宗。黎清云的二儿黎兴竹，最初同逃难于柏香林的四川女子施云芳结婚，生下黎延福后不久就离家走出不见音信，黎延福从小失去母爱，在读书期间得到桂月霞的辅导，就一直把桂当作自己的母亲，直到后来桂月霞同黎兴竹组建了新的家庭，黎延福才算圆满获得了长久的母爱，黎延福成人结婚后有一个女儿黎沉香。
从金树成落户柏香林至二十一世纪赤水荣获“中国竹乡”称号，横跨近百年。这期间，金树成的儿女结嫁繁衍，都经历了三代人，加上开创者金树成夫妇，总共四代人。黄金山笋、金三省、金竹语、金新篁、金惠慈、王中胜、王中花、王中荣，是第三代，金继先、王运飞是第四代。四代人中，第一代属于艰难求生，艰难创业的一代人；第二代是经历过时代大转折的一代人，前半生，同父辈一样，生存在艰难困苦中，后半生迎来了解放，意气风发的开拓竹业发展的新道路；第三代人受到良好的专业知识教育，用科学的理念去规划竹业。由于第三代几乎都是林业方面的专家，能用世界的眼光规划赤水的产业前景，由此又衍生出精致竹工艺编织业、生态旅游业、高山流水鱼类养殖业等；第四代在第三代人规划下，因地制宜，发展以竹笋和高山冷水鱼为主食材的餐馆业。金树成一家四代人的生存方式的演变，深刻地反映了赤水百姓生活的巨大变迁。赤水没有地下矿产资源，只有地面上的竹木资源，但这些竹木都生长于大山之中。赤水地形是四川盆地向贵州高原过渡的构造地形，海拔落差一千多米，伞形分布，由此形成无数的叠状连环瀑布群，细流成溪，又呈现深沟险壑的特点。这些壮美险峻的高山竹海和浓荫下农家小舍所构成的山水画廊，只有在社会主义条件的改革开放的今天，才绽发出令所有中国人十分向往的旅游胜地。但在共和国建立前，它都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同时也就是躲避灾难的地方。金树成原籍四川江安，原是一个盆地型的富庶之地。金树成一家在江安，多少有一点家产，加上他是一个能工巧匠，家境还不算差，这是这一点，他的家成了军阀、土匪轮番打劫的对象。日子混不下去，只能到赤水深山之中求生存求发展。从他的兄弟金浩对他的帮助的方式和他后来经历过的几起灾祸的情况来看，赤水在那个时代社会并不平静。金浩得到周西成的信任，当上副官，这不等于手中有权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安排他的生存环境。金浩明白，自己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各军阀之间，你杀来我杀去，“城头变换大王旗”，如果自己不隐蔽地帮助哥哥，随时都会给哥哥一家带来灾难。将金树成安置在丙滩，只能托付给四川一个姓邹的朋友，由他出面一起到丙滩找袍哥道上的朋友帮助，不但如此，以后金树成有事找金浩，也只能通过姓邹的转告。兄弟之间仅仅是生活方面的往来，都像搞地下工作那样神秘，可见那个动荡的社会是何等的令人不安。金树成扎根之后，因只能划篾条出售后才能得到暂时养家糊口的点滴资本，划篾条需要租借竹林，由此发现一个叫李子英寡妇的楠竹山林面积宽，品质好，但一打听这些山林已被名叫马道凡的干滚龙利用李子英无文化暗中将租赁合同偷换成买卖合同所霸占。金树成一方面出于同情心驱使的正义，另一方出于想自己能长期租赁这片山林，帮李子英打赢了这场官司。事后，他才得知，马道凡的背后有官场上和街坊上的头面人物，县衙的马师爷是他的幺爷，就连丙滩的袍哥郗大爷都是他的远房姑公，用丙滩袍哥人的话说，叫“水深得很”。后来黎转弟的失踪，好心人就怀疑可能与他帮李子英打这场官司有关。上好的一片竹林，毕竟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既然已经吃进嘴里，现在又被你从我口中撬出来，岂有不报复之理？
黄诚固然有想抢夺一个刚有孕在身的年轻妇为妻的想法，但他一个做得到吗？尔后又将这位孕妇转移至香港，试想，没有较强的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能完成得了这一系列动作行为吗？这两起事件，一因一果，无疑说明了当时社会的险恶与黑暗。金树成至此以后，就一心扑在扩大经营范围和种类的开发方面，一时间，他把精力放在考察周边竹类，就地取材增加设厂搞编织加工上。金树成和他的儿子金有成两代人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社会环境中苦苦挣扎求生。
不过金树成整个家庭都非常重视对下一代的培养，金树成的二儿金有志从小学读到大学，都是由他和他的弟弟金浩一手共同出资与动用社会关系才完成最后学业的。由于金有志的影响，金浩的两个遗孤金有忠和金有勇同样进入大学，而且也读林学专业。有第三代人作榜样，第四代就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国民党反动派统治大陆的结束为金家第三代和第四代铺设了广阔的前景，他们服务于省境内尤其是赤水的林业的发展。如果说，金树成和金有才两代人只能以求生存为最低也是最高目的来从事竹业的开拓与发展，那么，金氏家庭第三代和第四代就不再仅从家族生存为出发点，而是从西南地区根据地质、海拔、气候等综合因素出发，结合国家的整体规划与布局，将竹资源的开发与利用，达到新的极致，由此还开辟出其他相关产业，带动更多的人就业致富。
金氏家族四代人的创业之路，深刻的体现了赤水百姓为了竹业的发展的百年奋斗史。赤水由有竹资源但不出名的小县晋级为“中国竹乡”，又进一步晋升为“中国竹都”，这是国家对赤水政府与百姓共同努力奋斗的充分肯定。
二、作为民俗，《竹都传奇》作了极富鲜活与灵动的充分展示
金有才是金树成的长子，岁数不小了，他们一家落户丙滩并将一处岩洞打造成家之后，他的婚事也该提到日程上来。恰好，离他老家不远的黎家有个叫黎转弟的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两个对上了眼，你来我往，有了极深的感情，两家大人正式为他俩订婚（即做香）。《竹都传奇》在订婚的过程与仪式，描写得极详细，极生动，在农耕时代的山区的山民，因居住分散，男女青年缺乏互相认识的条件，一切婚配，全托媒人牵线。即使像金有才和黎转弟感情都很深了，同样得遵守做香的所有程序。到了正式结婚，还得有一个繁琐的过程。在书中，黎转弟很不幸，未等到过门就被人劫持了。结婚的过程，就只能周转弟来替代。当我们读到这两处细节的时候，会拍案叫绝。即使是见证过这种场面与过程的读者，自然会感到亲切，而没有见证过的读者，也会感到喜庆，仿佛身临其境。
昌宇先生为什么不惜笔墨充分描绘这些细节呢？显然是为了把已经不再时兴的这些民风习俗充分展示出来。改革开放使许多地方的民风习俗消失得很快。许多精英人士建议，修建民俗博物馆、将一件老物件装点其间，或请熟悉民情世故的作家写民俗方面的散文。这两方面的建议在全国很快有了结果，但又存在一个问题，民俗馆的老物件不能给参观者提供动态形象的感受，散文式的民俗文章固然能为读者提供灵动鲜活感，但文字毕竟太小，仿佛才激发起读者的兴趣即刻就消失了。王昌宇本人就写过类似的民俗散文。昌宇考虑到这方面的局限。要想把民风习俗动态化的展示出来，唯有长篇小说才能提供这种运载工具。在《竹都传奇》中，许多地方都体现出赤水的民风习俗，例如金树成初到丙滩的拜码头，参与丙滩场上元宵耍龙灯、进深山野林祭神等等。
民俗是在一定地区当地的老百姓在婚丧节庆和劳动生产的各种环境中自然形成的。民俗产生或改变（包括消失），取决于当地百姓的生存条件。令人奇怪的是，只要生存条件相同或相似，哪怕是不同的国家中完全不同的民族，他们的民俗也同样具有很高的相似性。例如南美秘鲁高原生活着的印弟安土著，和中国西藏高原生活的藏民，他们放牧使用的甩石器，完全一样，他们都用原始织布机织毛毯，唯一的区别是前者用羊驼的毛，后者用绵羊的毛。智利的矿工进洞采矿，一定要在洞中安几座神像，无论进洞或出洞都要祭拜山神，这同《竹都传奇》中金树成、王敬山和何京全一行来到桓山原始森林地界不自觉的要举行，“入山要祭神，出山要退驾”（230页）的仪式，应该都属于同一性质，因为面对危险，面对许多随时出现的无安全保障的自然环境的不确定性，某种神和的精神力量会支配着人们去祈求神的保佑。
王昌宇是著名的地方民俗专家，在写作《竹都传奇》之前，他就写了《古堡遗风》和《古堡万象》两部记叙民俗物件和相对应的人的专著，如今的《竹都传奇》，则将前面部所涉及的物和人合为一体，让人与物变得鲜活与灵动起来。《竹都传奇》中所涉及的民俗，大多数因为百姓生存方式的改变而消失了。仍保留下来已改变了形式。已消失的民俗不可能再复活，而《竹都传奇》却以它独特的方式，能够让我们感受这些仿佛变得古老的我们前辈的生活习俗。
三、作为竹木山水的生态，《竹都传奇》作了饱含豪情的抒写，大有徐霞客游记的风采
赤水拥有全国最美最丰富的生态，森林覆盖率百分之九十以上。分原始区和人居区，原始区以乔木为主，人居区以竹为主。竹类又分楠竹和各种杂竹。竹木的储水能力强，无论什么气候，哪怕连续几个月的旱季，竹木的根部会渗出水珠，水珠汇成小溪，小溪又汇成沟水，从台阶型的低洼处飞流而下，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山、水、竹、木是构成赤水或壮观或灵秀景致的四大审美构成元素。由于四大审美构成元素配比的比例不一，由此又演化成为千姿百态的景观。在王昌宇的笔下，这些元素景观转化为一篇篇变充满豪情写景抒情散文，这些散文，既离不开人物的活动，又显得是脱离了主体而体现出自身审美的独特性与独立性。在《竹都传奇》中，这些的美景美文的段落太多，我们不妨挑选几处，看看昌宇对这些美景是如何倾注自己的感情的。
对通天坳的描写：“这座山头顶天，脚伸下河顶天立地或通天达地。远远观这大山就是一顶龙冠，有碧玉，有翡翠，有山岚漂染，有白雾纱罩。细端详则是从一个高峰上，撒下一铺网，梭向赤水河。大埂分出许多分支，不断变换它的风姿，有如蛟龙寻水，猛虎出山；宛若巨蟒探海，犀牛觅食；更像麻姑水袖，嫦娥飘带。陡峭雄伟，绵延柔情。有梯有坪，有险有惊。更有丹霞镶嵌其间，戴在头上似珠帘，拴在腰间如玉带。啊！通天坳，抱着风凰嘴，牵着柏香林，孕育了洞岩。具峨眉的神韵，兼华山的雄姿。
路顺着山峺往上爬，一坡过了，又是一坪，山花在路边躲着；一弯过去又是一峺，香风拂面迎接。全是楠竹林，老竹多，新竹少。弯槽竹大根，节水好，冰雪压弯、压断了许多。林下挖过冬笋，杂草少。峺上竹子小根，节密，伸展。”（17页）
柏香林是通天坳山下的一座庄园。《竹都传奇》是这样描写完的：“脚下是滔滔奔流的赤水河，河中筏子成串，接二连三；上水盐船、下水煤船，如同赶场。河岸是梯田，楼梯一样的田爬至岩脚。一大片柏香树林镶在田边，大岩为其锁口押边。一道高高的丹霞岩，像一块屏风立在后面，这道岩叫“老鹰岩”。岩上是凤凰嘴一大片斑竹林，与楠竹林连接成浩瀚的竹海，竹海浪峰叫通天坳，插入蓝天白云中。就是翱翔遨游的老鹰，也很难飞出大山的边缘。门前、屋后树林中是赤水上遵义的大道，商贾络绎不绝。右边是山上山货下河的大路，竹木如流水注入赤水河。龙潭沟两级瀑布悬挂溪上深潭珠联，32步高高的跳石磴锁住了念愚潭。这里，山环而天圆，水抱而地秀，是上天绣出的彩锦，是大地描出的丹青。
这幅丹青中好像没有房子。只有在晨曦或日落，看到缕缕炊烟从墨绿的柏香林里袅袅升起，你才会猜到那里一定有人家。沿着楼梯一样的小路，进入花香鸟语、茂密的柏香树林中，一座庄园静静地藏在这里，这座庄园叫柏香林。此时此景，你会觉得这个地名改得多实在，多自然。”（42页）
金树成和他的徒弟王敬山去复兴、大同等地去考察各种竹子分布与竹子生长特征，首先来到大同河的入口处，鳌溪：“但见，波光粼粼，满河金点里，出现一座古树参天、修竹娉婷的碧玉小岛。这里的绿色绿得往外流溢，流进了河里，把清澈如镜的河水染绿，飘上了天，把蓝天白云映绿。小岛绿堆上大堆小堆的白银，像国画上恰到好处的点苔，疏落有致。像绿宝石上镶嵌的羊脂玉，绿得耀眼，白得人馋。要不是岸边停泊的乌篷渔舟和上山的小石径，你会觉得这不是人间，而是步入了仙境。碧水中冒出的沙洲小岛，岛上秀颀的翠竹是白鹤的家园。‘良禽择木而栖’，白鹤非常有灵性，它选择的居所，一定是灵山秀水、竹木葱茂、风景秀丽、空气清新、水质优良、鱼肥虾密、人们善良的地方安家。
千百年来，白鹤在这里发祥、繁衍，一代又一代。船靠近了它们，看清楚了。它们似一团团秀气的雪绒球，像一朵朵盛开的雪莲花。拴在树枝桠，挂在竹巅上，撒在绿毯里，飘在蓝天中。三个一堆五个一组，或拥抱而憩，或交劲而眠；或曲颈望天，或弯项别翅；或伏卧树脚，或独立沙滩；或迈着绅士步在林下散步，或窜着饿蛇头在草丛觅食；有的在训子，有的在调情；有的在做巢，有的在喂雏……真是一个白鹤的社会。
船一动，惊飞白鹤，白银动了，碧玉摇了，翡翠玉面的暗花理纹抖皱了。是船惊扰了它们的宁静，成百上千拆穿携妻带子，不甘愿地摇动了翅膀，伸直腿，慢慢地飞向蓝天。翡翠般的竹林被白鹤们掀起了绿波，像靓妹裙摆，柔柔的情意绵绵。它们‘咿呀，咿呀’的合唱，使静静的河床顿时闹热起来。它们只在船的头上表演性地飞了一圈。河面掠过它们的投影。”（152-153页）
来到四洞沟，“发现沟的洞口（瀑布）奇险，变化多端，气势磅礴；满沟树木参天，慈竹覆盖，藤萝攀绕，奇花异草散布其间；红岩绿水，怪石嶙绚 ，或人或兽，或禽或虫，栩栩如生；小径通幽，在绿荫中穿行。”（155页）
“走了一段平路，又是一段高高的陡坡。跑溪、碧潭、瀑布，变幻无穷；红岩、奇石、古树，各领风骚；慈竹、绵慈、篁竹，争宠抢艳；芳草、小花、香果沿路迎人。这里是一个聚宝盆，是一个百宝箱，是一个存钱罐。”（157页）
如此美妙的胜景，难怪金树成发出感慨：“如果要说这是四洞沟的价值，它是一座天生的园林，是上天设在这里供那些文人墨客休闲游玩、吟诗作画的地方。才不辜负上天赐予凡间养人的地方。”（158页）
金树成师徒二人来到九条岭。“九条岭，名字就描绘了这里的地形地貌，顾名思义大概想象得出来这地方是个什么样。远远观之就是一顶九龙地貌，有碧玉、有翡翠，有山岚漂染，有白雾纱罩。细端详则是从一个高峰上，撒下一铺网，有九条大峺向四方绵延。九条大峺各有风姿，有如鳄鱼抢食，饿虎下山；宛若巨蟒觅食，群羊出栏；更像云舞袖摆，风蹈带掀。陡峭雄伟，绵延柔情。有梯有坪，有险有惊。更有红岩镶嵌其间，戴在头上似珠帘，拴在腰间如玉带。啊！九条岭，具峨眉的神韵，兼华山的雄姿，美耶！雄哉！
这样雄伟的一座山，该是神仙修悟地，或者是凡人静养之所，或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净土。连绵成海的楠竹，拂云接天的松杉，更有那红色的土地，还有那带着野花芬芳的微风，简直是世外桃源，该是人们发祥之地。但是房屋稀少，人烟萧条。”（173页）
一天，师徒二人从风溪口进“踏上去蟠龙进古蔺的大路一丛丛硬头篁把两师徒迎接，送到五厂坝，从茅溪沟进，爬市上那个大坡，一叠叠梯田直上山腰，两山楠竹覆盖，红岩耸立。上了观音岩，在小庙前小歇，喜看两山翠竹如波如涛，顿觉舒心凉爽。雪白坪一片热气腾腾，庄稼丰茂，阡陌田园围绕一幢幢农居，直达岩脚，岩脚上面又是亭亭玉立的楠竹，尽显少女的风姿。转身，下到大沟，这就是蟠龙，因沟中有一大凼，凼壁有一洞穴，传说是龙在此修炼的地方。”（177页）
“离开到古蔺的大路，下坡出滩口，到二桥，到两河口。进溪沟便听到雷鸣般的吼声，雾气腾腾，风浪击树，竹弯树摇，一湾如万马奔腾，群龙跃空，这就是十丈洞。师徒俩没下沟边，都是在竹林蹊径中前行。十丈洞上面又是一块开阔地，溪水平缓，田土肥沃。”（177页）
以上所摘引的，仅仅是《竹都传奇》中的一部分。《竹都传奇》对自然生态风光的描写，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伴随情节的推进，把自然风光当作情节需要的一个环节，另一种是从情节中脱离开来，专门对这一景观作详细的描绘。前者可看作动态描写，后者可看作静态描写。从审美的角度，静态描写因为其自身的独立性而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所以在文学创作方面，静态描写的难度，相对较大，因而从这方面创作的人也要少得多。或许是赤水的生态美景太富有吸引力，赤水的作家在小说或散文的创作中总喜欢静态描写。在《竹都传奇》诞生之前，祁成德创作的《红旗飘扬石顶山》等作品就充分显示了这种美学整体画面效果。《竹都传奇》再次张显了这样的审美特性。
我们在读《竹都传奇》描写赤水竹木山水的生态景观时，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就是在《徐霞客游纪》中所读到的印象。徐霞客是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作为一位作风严谨的科学家，他十分注意他笔下的地理地貌特征，一定要准确，也就是客观真实，经得起后人的实地验证。赤水的高山流水、竹木风光是如此的美丽，作家只需如实描写，就能让读者产生如同实地观赏的强烈感受，无须任何形容夸张润色的词句，在这方面，王昌宇为赤水留下了足以让人感叹的写景佳作。
四、作为地方社会史，《竹都传奇》通过对比性的生动描写，表达了赤水百姓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以竹为业，实现了由“中国竹乡”向“中国竹都”的飞跃。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竹都传奇》是按照两条线展开叙述与描写的，一条是揭示金树成一家四代人的生存与奋斗的命运，一条是以时间的推进来表达赤水百姓几百年来以竹为业的地方社会发展史。前者为明线，后者为暗线。前者的设计目的是为了将赤水山区的山民们特有的风土人情和山区特有的高山、流水、竹木等自然资源所构成的生态景观连缀起来；后者主要是将赤水解放前和解放后作鲜明的比较，以生动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来说明赤水所有的竹木山水资源，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沿着社会主义的道路，才能实现共同富裕的美好愿望，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这个问题。
《竹都传奇》开篇引子部分就谈到黎家如何从福建引楠竹到了赤水的过程。黎作模的曾祖父黎致远虽说是乾隆皇帝的老师，但仍没有摆脱朝廷对他的迫害，一家人为此只好分散逃难。黎作模勤勤恳恳的帮一个叫周树云经营蓝靛和染料，周树云想扩大规模，叫黎作模帮他招工人，黎作模趁机到福建老家将侄子招来，其中就有家境贫寒的黎理泰兄弟。周树云相中黎理泰，便将女儿许配给他。黎理泰“管理有方，蓝靛销路又好，几年后有了积蓄，购买了许多土地，在坝子头修了新房”（3页）。家境好了，想回去将母亲接到赤水。母亲不愿离开故土，黎理泰回到赤水，起身之前，挖了四根包土的楠竹，带到赤水高山葫市山区栽种，活了三根。就是这三根，多年下来就是一片竹林。赤水高山无论气候、土壤还是土质，特别适合竹木生长。赤水本土只有几十种杂竹，没想到楠竹这个外来货不像慈竹靠兜繁殖，而是靠串根繁衍。楠竹之根，可以延向四面八方，只要有土，这种竹根部可以串去长出一根根竹子，从乾隆年间到民国时期，两百多年，楠竹在赤水高山之处，已成海洋之势。《竹都传奇》在这一背景下，正式开启。
虽说有如此雄厚的竹资源，但并没有给当地百姓带来幸福的生活，山区里的山民们，仍然依靠原始的刀耕火种来维持最起码的生存。书中第十九章金树成与黎清云有一段对话，导出了山民受苦受灾的艰难处境。黎清云打算烧一块火土，因人手不够请金树成帮去守火脚。金树成对这一片竹林被烧来开土感到惊讶，便问：“这些竹林砍了不可惜？”黎清云说：“丙滩山区人少土地宽，许多林地在岩高壑深，道路艰难的地方。即使是人迹可至，扛着木材、竹子也很难行走。有的是隔河道远，运价高，‘豆腐都搬成肉价钱’。于是，竹、木在山上干枯沤烂，没有经济价值。人们只有把它开垦出来，种上粮食才能体现土地的价值。”（128页）
深感痛心的金树成感慨“倘若修路，许多竹木就可以利用了。”（128页）修路？这需要大批资金，谁来组织？谁来承担？这两位山民虽然不可能认识到改变山区要有为民服务的政治制度和政府为前提这一本质问题，但他们毕竟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所在范围。事实上，从清政府到民国政府，所有官员，所关心的是从老百姓那里收税，从不关心百姓的生存状态。清政府之所以关注仁岸盐商，并出银疏通赤水航运，因为盐巴运到贵州全境，能为政府带来流水般的税收。民国政府并未改变一切，相反，比清政府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日本侵略军的大举进攻，国民党不但没有组织民众进行抗战，而是把主要精力和主要兵力用于对付友军的围剿，如此庞大的财政开支，只能以税收的方式转嫁在全国民众身上，赤水以竹为业的艰难生存的山民，也不例外。把共产党视为最大敌人的国民党大小官员，一旦怀疑某人是共产党员，灾难便会降临在这个人身上。篾匠出身的傅缉光的儿子就是这样被国民政府暗杀的。悲伤过度的傅缉光无心思在自己设在四洞沟的编织厂继续经营下去，气绝而亡。抗战胜利并没有为老百姓带来生存环境的改善，忙于内战的国民党无力支撑更大的军费开支，只能无限制印钞来弥补财政漏洞，这又会进一步导致民众的所有劳动所得，只会成一堆无用的废纸。接过傅缉光编织厂担子的金有才见工人们一个个离厂而去，自己也无心无力再经营下去。只能关厂停业，总之，国民党统治时期，只能用百业凋零、民不聊生来形容。
共产党来了可就完全相反了。首先进行土改，1951年赤水县委根据《土地改革法》和相关细则，将没收地方的山林和征收富农的山林进行汇总划分，将500亩以上成片山林划归国有，其余的分给各户山民。几年之后，进行合作化，又将分到各户的山林并归集体。由此，我国所有山林，不再有个人买卖的私有山林的现象，彻底杜绝了因山林所有权买卖而引起纠纷甚至悲惨事件的发生，为以后实现共同富裕，打下了坚实的归属权这一社会前提。尽管在后来的改革开放中，竹木的所属权又派生出承包权、经营权、租赁权等，但所有权的归属始终没有变过，因为这是保证所有山民能实现共同富裕的根本政治前提，从这一不变的所属权派生出来的各种权，则十分有利于调动百姓的生产积极性。
为了让漫山遍野的竹林变成当地百姓的生活财富，历届政府分别从两个方面入手，即生产环节和消费环节。从生产环节看，地方政府尤其是主管部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减轻楠竹从陡险的山上运输到码头或公路边的劳力负担，在许多山区给林区村民建了滑索道，继后又以“民办公助”的方式将公路修建到林区，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又将这些公路延伸到采伐区。从生产性消费环节来看，需要建立各种以竹为原料的工厂，从最早的制伞厂、扇子厂和竹筷厂，到后来陆续出现的华一纸厂和纸浆厂，在环境保护这一理念的引导下，赤水又建起了胶合板厂，“竹代塑”的各种生活用品制造厂。这些工厂的出现，对竹原料的需求量大，由此刺激了山民种竹的积极性。值得一提的是纸浆厂，年产量二十万吨，吞吐量巨大，又以杂竹为主要原料，一经测算，赤水境内所有的杂竹，远远不能满足，政府规划所有山区耕种的种粮土地，全部退耕还林，以后的山民，就靠种竹，护林、砍竹、卖竹作为自己的主业，许多山民并不满足这点就业方式，又在竹林中搞起了各种菌类的培植基地，也有搞围圈散养的养鸡场，有条件的地方，还建起了活水养殖的鱼、蟹场等等。如此因地制宜而自然形成的五花八门的就业方式，不得不令人感慨赤水百姓既能 吃苦耐劳，也能灵活机动，善于在变化的环境中创造性的找到适合自身特点的生产生存方式。赤水之所以能在全国首批进入脱贫致富的县城之一，不能不说这些山区百姓自我创业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加快竹原料使用的同时，造竹造林的步伐也在加快。在一次与金三省等人的饮茶闲谈中，王中胜谈到赤水的造林情况说：“我在营林科看了统计表。1985年以来，赤水林业生态建设取得了很大成绩。在森林培育上实行工程造林，改变过去普遍造林，年年造林不见林的现象。1985年引资造林2.8万亩；1993年至1995年世行贷款造林4.5万亩；2001年至2006年赤水市完成百万亩造竹工程59万亩，其中退耕还林3.3万亩；2000年至2003年公益林建设、封山育林4万亩，以植代播1000亩、发展了赤水后备资源。”（358页）
赤水几百年来的以竹为业的创业史，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短短半个多世纪，就实现由贫穷、落后向富裕、富足的转变，从政府到普通百姓，都把“天蓝、地绿、水清、气净”（351页）作为追求与发展的理念。赤水可以说是真正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由理念转变为现实的理想之地。赤水由“中国竹乡”进一步提升为“中国竹都”决不是凭空飞来的，而是赤水百姓在“共同富裕”的指引下，一步一个脚印开创出来的。《竹都传奇》满怀激情地表达了这一思想。
五、《竹都传奇》的写作困境与文体突围
有人看过《竹都传奇》后，作出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感慨。这种评价是对的，它表达了《竹都传奇》在内容上的丰富与题材的多方面性。正是这一点，也决定了《竹都传奇》的写作困境。
《竹都传奇》的写作困境表现在两个方面：作为小说，必须要满足塑造具有鲜明个性的形象，而本书更多的表现出将人物形象作为展示民风民俗和竹木山水生态之美串联起来的线索作用，这必然导致顾此失彼的写作困境。其次，从我们上文四个方面的题材梳理中，不难发现《竹都传奇》有两个线索，四个主题。在一部长篇著作中，要想用两条线索将四个主题都同时反映出来，其困难之大，可想而知，搞得不好，就会陷入主题与结构的矛盾。
两条线索，一明一暗。明线用于表现金树成一家四代人的命运，展示他们以竹为业的百年奋斗史。暗线以黎理泰从福建引竹到赤水作为线头，将赤水在几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演变，尤其介绍了赤水自然竹资源丰富，蕴藏量巨大，但在封建社会和民国时期并没有为赤水百姓带来富足的生活，而只有新中国在社会主义道路上，才实现共同富裕，过上了美好生活。这两条线，时而交织，时而重合，时而分离。一般读者，往往只注意到明线，未能注意到暗线 ，所以总觉得作品在结构方面存在着某些混乱，毫无疑问，这是《竹都传奇》在写作上面临的两大障碍。这两大写作困境必须突破，问题的关键是找到突围的方法。下面，我们就着重从人物塑造方面去分析《竹都传奇》的作者是如何在这矛盾中走出困境的。由于这两大写作困境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从第一个困境中突围出来，也就能同时在第二个困境中突围出来。
首先看第一个写作困境，也就是长篇小说中塑造形象与非形象的矛盾。应当承认，《竹都传奇》在人物塑造方面是取得一定成就的，具体有金树成和桂月霞。
金树成带着一家四口人从四川江安来到偏僻的丙滩山区，他只能靠自己能划篾条和竹篾编织求生。然而，无论是划篾条还是竹编，都必须首先联系买主，然后租竹林设厂进行加工，这不仅是单纯的加工工作，而且还要进行商业交往和必要的社会交往。长期在社会上活动的金树成十分懂得行走江湖所遵循的礼仪规则。他初来乍到，需要拜访丙滩场上的头面人物，如袍哥郗大爷。虽然他所划的篾条质量好、数量足，赢得买家称赞，但也会得罪因质量差而卖不出去的郭篾匠。金树成想到建立帮会的重要性，而建帮会之前，必须主动帮郭篾匠将积压的存货卖出去。他为此去合江找到买家，帮郭篾匠把所有的存货全部卖出，既化解了他同郭篾匠的矛盾，又促使帮会顺利建立，同时还得了一笔不菲的代销费。金树权的这种识大体、谋大局、化风险、求共生的智慧才干，还表现在他告诉帮会参加扎龙灯闹元宵的所有成员，因与同乡的水运帮发生对撞冲突时要主动让步这件事上。更让帮主郗大爷称赞不已的是，金树成在自流井的采购人员到赤水时，他主动买了十根楠竹送给他们，换来的是第二年自流井的主动上门签订长期购销合同协议。金树成不光手艺精湛，会经营，而且还有一股热心肠和炽热的爱国心。他主动帮孤儿寡母的李子英打赢一场山林产权官司。在抗日最艰难时期主动并鼓动大家为抗日出力而认捐和购买国债。他不但劳累辛苦的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还处处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全家的安全。他知道他帮李子英打赢了官司而得罪了多个官场上和场面上的有一定势力的人，其中包括帮主郗大爷，郗大爷曾一度想将他从帮会中踢出，只因整个帮会的经营离不开他而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更知道，黎转弟的失踪一定与黄诚脱不了干系，但他一直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因为他知道，没有确切的证据，一旦说出自己分析和猜测，只会给家人和黎家带来心理上的恐慌和焦虑。直到临终得知真相时，他也仅仅只说：“不出我所料，是大金沙黄诚，黄二老爷想要娃儿才出此下三滥手段。黄诚这个狗日的不是人。”（306页）随后又打招呼，告诉家人暂时不要讲出去，等组织联系上了，搞清楚后再公布。如此谨言慎微，既体现了他在险恶环境中如何尽量减少减轻恶势力对自己对家人的伤害的智慧，也侧面反映出金树成经历了多次社会风浪，才磨炼出他这种生存本领。
如果说金树成这一形象要靠他在社会求生存的过程中通过同各种恶势力进行巧妙周旋，展现他沉着、冷静、既敢于抗争，又十分灵活机动的性格特征来实现的话，那么，完成对桂月霞这一奇女子的形象塑造，是将她置于感情上巨大冲突出实现的，桂月霞家住一碗水，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她从小跟随父亲出入了学堂，加上好学，掌握不少知识，一心想找一个配得上自己的有才有智男青年，错过了婚配的最佳年龄，听说四洞沟有个竹编厂，就一心想学竹编技术。在竹编厂，她同一个名叫周蛮女后改名叫周转弟的亲如姊妹，见年轻师傅金有才对周蛮女有意，她促成二人成婚。因有一定文化，编织厂的掌管人让她到丙滩负责收料登记，王敬山腾出一间房让她居住。在丙滩工作期间，结识了王敬国，并与之相爱。抗战处于最艰难时，政府号召青年人报国参军，桂月霞就说服鼓励王敬国参军。王敬国战死于滇缅之战，桂月霞为之守孝三年，这令王氏家族上下两代人对她敬重有加。桂月霞这一举动，把她顾大局、明大义、恋旧情、怀大志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真正让她内心彻底成熟，从一个怀揣少女梦蜕变一个善于理性思考和处理问题的现实女性，是源于她父亲的死亡。父亲病危，她请假去床前尽孝，煎药喂药，端屎端尿。在去厂动身之前，她还给两位哥哥和两位嫂嫂各买了衣料，也为侄儿侄女买了糖果。没想到父亲刚死，两个哥哥忙于分家，甚至还因分家产生矛盾，只差大打出手，更令桂月霞心寒的是两个哥哥居然没有给她留一丁点家产。这还是值得她尊敬的哥哥吗？她向大哥提要几本父亲留下的书作纪念这一要求，随后“就在书堆里捡了《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共和国文》三套书，装在背篼里，就走了。走了里把路，回头看看老屋，觉得那么陌生。父母在，便是家，父母都走了，这里再也不是我的后家了。顿时泪水奔眶而出。”（285页）桂月霞这一深深的回眸，把她过去的一切充满光环的少女梦彻底粉粹了。这还是她那挥之不去的，给她带来童年快乐的老家吗？她意识到，她已经没有家，自己成了到处漂流的孤女子。她下定决心，为自己营造一人永久牢固的家。在她过去的心目中，黎兴竹并不是她理想的丈夫，但残酷的现实告诉她，黎兴竹虽然没多少文化，但黎兴竹和他的家人，都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家庭。桂月霞既从她的表姐李子英的介绍中得知这一点，也从她亲身一次体验而感受到这一点，这次体验就是她得重感冒，黎大娘像呵护亲人一样的照看她，给她刮痧，喂姜糖水散寒，整晚守在她床边，等她从大汗淋漓中醒来又及时告诉她赶快擦去冷汗，换干衣服，以免受风寒再次发作。黎家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特别的温暖。此外，黎兴竹的儿子黎延福从小失去母亲，桂月霞仅仅在工作之余辅导他一下，他就紧紧依恋着她，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她从内心深处不想让这可爱又可怜的孩子再度失去母爱的感受。所有这一切，都决定了她只能同黎兴竹共同把这充满人情味与亲切感的家支撑并延续下去。这之后，龙荔村办起了竹乡村小学，她是天然的老师，从此扎根在这所小学，培养一批又一批山区孩子走出大山。
以上两个人物是《竹都传奇》刻画最为成功的性格人物，成功的要点也不难理解，作者把他俩置于某种冲突中，金树成置于各种努力（其中包括黑恶势力）的争斗与较量，桂月霞表现为毅然决然的同哥嫂决裂。《竹都传奇》还描写了许多人物，包括着墨同样的不少的金有才，但他们的个性并不突出，只起一个连接作用，也就是借这些人物的出现，将民俗、生态以及涉及历史变迁的事件联成一个有故事情节的艺术整体的连贯作用。例如金有才，尽管他工作认真，能吃苦耐劳，帮助过受伤的红军战士，赤水刚解放当上村长，就一心帮助村民联系买家出售竹子，弥补陷于生活困难的村民，积极办夜校自当老师，多方筹借，聘请老师，办起第一间乡村小学，所有这些，只说明他勤劳本分，一心为公。而他在书中的真正作用，是借他的订婚、结婚、生子生活等经历，将民俗所涉及的方方面面，详细生动的牵引出来，让读者看了惊喜与激动。从长篇小说所应有的功能来看，小说必须在一系列因果关系连接的情节中塑造各种类型的人物形象，以深刻地反映社会的本质。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竹都传奇》，显然并不符合这一要求。
其次，我们来看看《竹都传奇》的主题与结构的关系。从前面内容分析可以清楚的感觉到，《竹都传奇》不是像传统的长篇小说那样，只有一个鲜明的主题。《竹都传奇》是四个主题。在所有的长篇著作中，设计两个主题，其中一正一副 ，倒还不少，当然也不是很多，但设计四个主题，实属罕见。这就存在着一个尖锐的问题。如何将这四大主题所涉及的一系列或交叉、或重合、或分离的一个个题材，有条不紊的安排在相应或相关的情景或情节中，考验着家的艺术功力。《竹都传奇》的作者是怎样突破这两大写真困境的呢？
我们读《竹都传奇》时会有一种感觉，那些从人物关系中游离出来一件件乡村民俗的详细描写，仿佛觉得是在读一篇情景生动的记述民俗的文章，事实上如果把这一部分文字切割下来，就是过程性描写民俗的散文。同样，那些与人物相关的山水竹木景观的描写，也是一篇篇相对独立的山水寄情散文。其实《竹都传奇》对人物的描写，也有类似于散文的特点，比如人物刻画最成功的金树成，他帮李子英为夺回林权打官司，如果作者把打官司的过程写出来，还特别从被告背后的官场势力和江湖上的黑恶势力在制造这起林权买卖合同的假案中的利益交换过程，以及因金树成的插手而又私下联手应对的过程，详详细细的描写出来，那么《竹都传奇》就成了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写法。然而，王昌宇没有这样去写，即使去找证人，金树成的行为也仅仅是着眼启发证人的良知，如此简单的叙述，同样能反映出金树成为人的正直和对弱者的同情心，只不过读者在读这些文字时，就不会那么惊心刺激。这就是小说写法与散文写法的区别。总的来说，《竹都传奇》对人物的艺术处理，都是散文型的写作方式。如果所有这些散文进行归类，可分为写人叙事散文，动态展示民俗过程的散文和山水考察游记散文，等等。事实上，我们可以把《竹都传奇》看作连缀性的散文系列。从这里，我们看到了《竹都传奇》作者摆脱了写作困境的出路，那就是发挥散文的优势，在某些方面完全取代小说的写作方式。
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意味着完全不需要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形式呢？不能。不管散文写得再好再多，它始终无法反映金氏家族四代人的百年抗争的命运，更不能揭示几百年来赤水百姓以竹为生、以竹务业的奋斗历程。有几十年写作经历的王昌宇十分清楚各种文体的功效与作用。长篇小说具有容量大的特点优势，但长篇小说的传统审美与传统写作习惯不能让王昌宇想达到一些读者所理解的“百科全书”的创作意愿，唯有打破传统，将长篇小说作为容纳无数各种散文的架构，同时将长篇小说中的一系列人物与这些人物相关联的生存环境，及其由些而生的民风民俗，用散文的方式充斥其中，一部完全可以称得上文学艺术品的长篇之作，就可以说是打造成功了。
六、《竹都传奇》的价值定位
《竹都传奇》有没有总的主题？作为一部方方面面形象展示赤水几个世纪的生态与世态变迁的长篇文学，不可能没有总的主题。《竹都传奇》的总主题是什么呢？我们先来看两则观赏式的游记，再谈谈我们对这两则游览的感受就十分清楚了。
一则：永合乡的党委书记黄阳带领由大学教授、全国知名景区总工程师组成的国务院旅游考察组缓步迈入四洞沟时，这些专家简直被眼前的景致迷住了，白教授激动地说：“四洞沟太美了，简直是一座天然的竹水相映的生态园林。”魏工程师则赞叹为“没有败笔的景区”。当黄阳用地道的当地土特产招待这些专家时，白仲尧教授激动地说：“这味道太美了，腊肉、豆花、筒筒笋、竹荪汤堪称一绝，可称为‘熊猫餐’”。（331-332页）
二则：黄阳被调到葫市乡任党委书记，一天被金三省邀请登上甘溪沟山顶上的观赏楼，他被眼前碧波荡漾的万亩楠竹所构成的竹海震撼了。
作为读者，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你同样会像那些专家教授一样激动，也会像黄阳一样被震撼。作为一个赤水人，你甚至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上苍对我们赤水太厚爱了。仅仅是上苍的眷顾吗？不！还有赤水百姓几百年的辛劳与汗水的付出。任何璧玉宝石，在没有经过人的打造成器之前，它就是粗糙的，被泥土包裹的玉石。赤水成为一块绿宝石般的旅游胜地，赤水百姓能过上富足的生活，既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赤水百姓用智慧，勤劳与不断开拓创新的结果。这就是《竹都传奇》总的主题。在这个总主题下，作者设置了两条线索和四个分主题，用长篇小说作构架，作结构，将门类繁多的系列散文充斥其中。《竹都传奇》就像是一幅精美的织锦，只有经纬分明，才能织锦成图。在《竹都传奇》中，被四大主题所支配的各种题材往往会相互穿插，但不管这些题材如何穿插，但它们始终被四大主题所控制，始终没有脱离两条线索。由于纲目分明，《竹都传奇》才能将主要的地方文化特征，生动形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对《竹都传奇》的价值定位，只能从这部书所反映的内容意义和它的艺术创新成就这两点来确定。从内容上看，《竹都传奇》是难得的用形象的形式记载赤水几百年来的文化发展史的文学专著，而且是不可多得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专著，是现在的赤水人和未来子孙的赤水人要想感受我们的先辈是怎么开创赤水这块丰美富饶土地的唯一途径。综合上述的种种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竹都传奇》就内容来说，它是一部文学巨著，就艺术而言，它是一部文学奇书。
2025年3月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