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盛景“阮郎归”
(词牌风情系列)
文/董元奔(江苏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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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陶渊明《桃花源记》
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旅行,如醉如梦的盛景释解了多少积愁累怨。原以为盛景会一直环绕在身边,谁知当你一转身,所有的繁华竟然都已消逝。不仅一切重归最初的平淡,而那尴尬还把人生涂抹上一层悲凉的色彩。《桃花源记》中的这个“武陵人”告诉我们:美只能被邂逅,她一旦消失了就不会再度被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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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武陵人”归不得桃花源一样,阮郎也是归不得天台盛景的。
曹娥江是浙江的一条河,发源于磐安县,向东流到天台山,遂左转自南向北穿过新昌、嵊州、上虞、柯桥等县区,在绍兴三江口附近注入杭州湾。曹娥江原称柯水,因上虞县孝女曹娥(130-143)入江救父而改名,但是早在曹娥救父的数十年前,据南朝刘义庆《幽明录》载:汉明帝永平五年(61)秋,会籍郡剡县(今浙江嵊州西郊)阮肇、刘晨溯柯水南上,入天台山中采药,不幸迷路。他们转悠了十三天,都没有找到归路,更没有找到吃的东西,正在他俩饥肠辘辘的时候,山溪边突然出现两个天生丽质的美人。美人笑盈盈的责备他俩:“怎么这会儿才来呢?”二人很疑惑,美人说:“我们都等你们好久了呢。”阮肇、刘晨随美人来到一座很大的房子里。两个美人陪阮肇、刘晨喝酒喝到掌灯时分,然后就一对一分别到床帐中就寝,二人跟两个美人度过了一个曼妙无比的销魂之夜。这样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年,当春花烂漫的时候,阮肇、刘晨想家了,美人苦苦挽留不得,遂送他俩沿半年前的原路下山。二人回到剡县家中,竟然已经是晋代初年了。由于他们的儿孙已经传到第十代,亲情早已疏远,二人决定返回天台山美人的身边。不料,到了天台山南坡,二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当初的道路了。刘晨黯然回到剡县,重新娶妻生子,了却短暂的后半生;而阮肇却滞留在天台山中修道至死。
阮肇的故事以皈依道教作结,这似乎暗示了道教在打发人生落寞方面的尴尬之处,即道教追求的人生不仅是永生的,而且还是七情六欲都能够遂愿的,但是达到这种境界实在是太难了,或许仅仅只能是碰运气,而且即便偶然得到了这种结果却还很容易失去。这则故事也许是道教风行天下的六朝时期人们对道教产生怀疑情绪的反映。虽然如此,那美妙的虚无的人生境界依然是道教信徒们所努力追求或者追忆的。阮郎归,阮郎归,最终万念似灭而未灭,徒增无穷无尽的伤感。
阮肇的艳遇和最终无望的归隐被后人所津津乐道,并进入文学领域,成为五代时期曲子词词牌“阮郎归”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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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十国时期流传下来的《阮郎归》词作极少,目前可见最早的是南唐后主李煜(937-978)的一首《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春睡觉,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李煜不愧是婉约词的开山祖之一,这首词写得哀婉凄清。上片写愁春。春水在东风的吹拂下缓缓流淌,落日在远山的牵拽下缓缓下沉,春愁也如同春水、落日般让人百无聊赖。本来想借酒消愁,谁知那满地狼藉的落花令酒兴一扫而去;本来想吹笙唱歌以化解无聊,谁知那笙歌竟然像沉醉和迷梦一般令人更加索然。下片写恨时。“春眠不觉晓”,一觉醒来,美人却懒得起床。沉睡中早已把晚妆弄得零乱不整,但“女为悦己者容”,谁有心情去重新整理梳妆呢?美人也不敢照镜子,因为朱颜已老,别人不会欣赏了,又哪来自赏的雅兴呢?黄昏来临的时候,除了独倚栏杆无聊的望天,她还能做什么呢?
古来词论家大多认为这首词是李煜的前期作品,他们的依据自然就是词的副标题“呈郑王十二弟”了。“郑王”即李从善(940-987),李璟第七子,李煜的同母弟弟。李从谦的文才虽然不及李煜,却也是文雅之人。李后主前期的生活莺歌燕舞,不亚于历史上的陈后主。那时候,李煜作为南唐皇帝,跟自己的亲弟弟、郑王李从谦诗酒唱和,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从这首词中,我们虽然也看到了或繁盛或多彩的意象,然而萧瑟却是整首词的基础氛围。春风是有,但是它却是引起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几多愁”的根源;春花是有,但是它却是早落的花儿,而且凌乱不堪;笙歌是有,但是那缠绵的曲子总是跟现实格格不入;美人还在,只是韶华已逝,激情倦怠;雕栏玉砌还在,只是仅供愁人独倚黄昏而已。这一切似乎都显示出这首词是李煜后期怀念前期生活的作品,词中的美人虽然可能是李煜后期生活中的某个一直伴随他为囚的女子,但是她更像是李煜精神的化身。
我把这首词定为李煜的后期作品,另一个更重要依据其实也是副标题“呈郑王十二弟”。根据历史记载,郑王李从谦早在南唐尚未灭亡时曾奉李煜之命出使宋廷,赵匡胤施展反间计,制造了李从谦投宋的假象,从而引起李煜及南唐朝廷对李从谦的猜忌。开宝八年(975),南唐亡国,李煜被俘北上,而李从谦却被赵匡胤封为南楚国公,右神武大将军。不难想象,在南唐亡国的过程中,李从谦有过不光彩的行为。即便如此,沦为阶下囚的李煜仍是李从谦的哥哥,更是“先帝”,二人应该有过在宋廷允许范围内的交往,李煜在跟李从谦的交往中赋诗词给他,也是很正常的。但是,物是人非,李煜面前的李从谦不是南唐的郑王了,而是宋朝将军,当然也算是阶下囚的李煜的主人,所以这首词的副标题中出现一个“呈”字,——在皇权至上的古代,如果李煜还是皇帝,他是绝不可能对臣子使用“呈”字的。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李煜是大词人,他对于词牌的选用非常讲究,写这首词他使用了“阮郎归”这个词牌,本身就反映了他把自己看作“武陵人”或阮肇了。桃花源中的事历历在目,天台山中的呢喃不绝于耳,南唐宫中的莺歌燕舞还会经常回到梦中,然而这一切都已经逝去,难以追回,只有“雕栏玉砌今犹在”的那份尴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以闲愁的方式折磨着李煜。阮郎归,阮郎归,李煜不就是那个阮肇吗?美好只能追忆而不可复得,除了伤悲,他又能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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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煜之后,“阮郎归”这个词牌被词人广泛使用,其中的名作很多,比如北宋司马光的《阮郎归·渔舟容易入春山》、北宋米芾的《阮郎归·海岱楼与客酌别作》、南宋徐似道的《阮郎归·茶寮山上一头陀》、元代仇远的《阮郎归·桃花坊陌散香红》等等。
不过,填写《阮郎归》词牌最著名的词作当属北宋晏几道(1038-1110)的《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了。小晏写道:“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词意说:过去用残了的那些香粉,如今其香味一如当初,只是使用它的人的情意却早已不似往日,而是一淡再淡了。不是吗?春天的时候还能寄几次书信过来,如今整个秋天都不见一个字儿了。锦被寒凉,鸳枕孤单,独栖的愁苦无人可以诉说,只能用酒来释解。梦中依然会出现过去那两情相悦的欢乐情形,但是梦醒后又都归于虚无。
晏几道在词的上片中以香粉的如旧反衬人情难以经受时间和经历的考验,暗指自己情感处境的尴尬、凄凉和无助,抒发了自己对现实人生的愤懑之情;下片则在直接展示最现实生活图景的基础上,抒发了自己堪比凤凰失伴、鸳鸯落单的落寞、苦闷和幽恨之情。“待酒舒”、“和梦无”用语非常刁钻,把词人无比痛彻的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
晏几道是名相晏殊的第七个儿子,自幼养尊处优,身边不乏贪图他钱财的红颜知己。但是晏几道而立前后家道败落,他被迫流离四方做小吏以谋生,过去的男女好友都避他而去,无限美好的过去再也不能回来,而追忆又只能徒增悲哀。不得不说,晏几道填这首词的时候,使用了“阮郎归”词牌的最初内涵,把盛世难归,美好只能追忆的阮肇之苦与他自身的情感遭际紧密结合。或许正因为如此,晏几道的《阮郎归》才能成为千古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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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牌形成的过程往往很长,第一首成熟的词作由于未必是经典作品而常常不会流传下来,上文我们所说的今天所见的最早的《阮郎归》词即李煜的《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未必就是最早依据“阮郎归”词调所填的词。虽然如此,但是我们还是能够发现“阮郎归”这一词牌在阮肇故事的引领下还有另一个重要由头,那就是唐代教坊曲。大多数词牌在形成过程中往往都经历过唐代教坊曲阶段,“阮郎归”也是如此,它应该跟唐代教坊曲中的“阮郎迷”有渊源。“阮郎迷”跟唐代女诗人李冶有关。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
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这是李冶的五言诗《送阎二十六赴剡溪》,诗最后一句中的“阮郎迷”三字非常值得玩味。“阮郎迷”既是直接使用阮肇、刘晨入天台山迷路而得艳遇的故事,李冶提醒情郎阎二十六不要在离别后情走偏锋,惹出个什么意外的艳遇来,提醒情郎不要因艳遇而有家难回,最终落得阮肇一样入山修行的“孤家寡人”的结局。此外,“阮郎迷”又反用了阮肇、刘晨欲重回天台山艳遇盛景却迷而不得的遗憾,表明了诗人对情郎是否会因为这一次离别而变心的担忧,也对二人本来的情感基础就不很牢固,对自己所付出的情感不能得到情郎的倾心反馈表达了不满之情。李冶最终是否等回了阎二十六,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纵观李冶一生的情感经历,感觉李冶对情郎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李冶或许是等不回她的情郎的!
李治(?-784)本姓谢,字季兰,湖州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容貌俏丽,才赋极高,与薛涛、鱼玄机、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唐宋时期女诗人们一生的情感经历大多很复杂,结局一般都很凄凉,而李冶更加突出。
李冶五岁时就写出了她的第一首诗《咏蔷薇》,诗中有“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两句,其父认为这两句诗是谶言,暗藏了女子对自己初经时期还没“嫁却”的挠乱心情,其父据此断言李冶长大后会不守妇道。为防意外,李冶十岁时就被她父亲送到道观做了女道士,父亲希望用道观的清规戒律管束李冶那“乱纵横”的蔷薇“心绪”。然而,道规管束不了渐渐萌生春心的李冶,诗书琴瑟的天赋不仅没有能够打发掉她怀春的焦躁之情,相反愈发推高了她心中的情潮,更不用说,缺乏封建家长“挡驾”的道观吸引了众多才子名流争相来勾引超凡脱俗,秀色可餐的“有缝”的鸡蛋——李冶。正值妙龄的李冶如同鲜花置身于蜂群之中,多年里,她跟众多才子有染。
李冶首先爱上了襄州(今湖北襄阳)进士朱放。交往了一段时光,朱放腻了,遂离开李冶,前往江西做了幕府参谋。李冶整日思念朱放,有《寄朱放》、《相思怨》等诗留传至今。相思成痴的她在《相思怨》写道:“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向有涯,相思杳无畔。”“阮郎”朱放在江西如入天台山,已有了新欢,日子过得甜蜜惬意,早就把李冶给忘记了。不过,还好,李冶又收获了“茶圣”陆羽(733-804)的“爱情”。在饮茶还未普及的唐代,熟稔茶道的陆羽自然如同天外来客,飘逸洒脱,一尘不染,李冶对陆羽倾慕至极。然而,二人同居才半个月,陆羽就因“阮郎”探家离开了李冶,李冶多次登门寻找都吃了闭门羹。李冶在《寻陆羽不遇》中无限哀伤的写道:“叩门无犬吠,欲去问邻家。”不过没关系,此后,李冶先后跟诗僧皎然(720-805)、大诗人刘长卿(726-786)以及一些史上不足以留名的二流才子次第交往,李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恋,她与这些“阮郎”皆无果而终。建中四年(784),李冶以诗结交反臣朱泚,被唐德宗命人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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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人不复桃源,不知到底是桃花源迷了武陵人,还是武陵人自己乱了心绪。阮肇难回天台,不知到底是山路迷了阮肇,还是阮肇自己迷了心窍。李后主空忆南唐,不知到底是南唐盛景在当年迷了后主,还是后主自己此刻迷失了进取方向。晏几道的旧爱只在梦中,不知到底是旧时红颜迷了晏几道,还是晏几道在诗词中放逐自己乃至迷失了回归现实的路。阮郎迷,阮郎迷,对于李冶来说,她所告诫的“阮郎”们其实谁都没有迷失自己的归路,而真正迷失归路的恰恰是一而再,再而三“架却”自身的李冶本人。我想,李冶的“阮郎迷”丰富了“阮郎归”的情感内涵,“阮郎迷”不仅成为唐教坊曲确立一个曲名的由头,它应该与阮肇的故事一样,参与推动了五代词牌“阮郎归”的诞生。
【作者简介】董元奔,1971年生于江苏宿迁,江苏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知名辅导工作者,两度被选为教育厅机关杂志封面人物。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今日头条“优质深度长文精选频道创作者”和“专家评审百人团”成员,中国作家网签约作家。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