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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用第一人称叙事

高星2024-03-29 03:5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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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用第一人称叙事

——评蓝石小说集《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暖》

 

作者:高星

 

新年伊始,蓝石又出版了一本小说集《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暖》。早年,他的小说写的都是他以前在东北经商的经历,我问过他:你为什么不写在北京的事?后来他写了在北京的经历,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写自己的事?在这个小说集中,我看到了他及身边朋友的一些影子,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不用第一人称叙事?

 

在这部小说集中,蓝石选了近年写的六个中篇小说。这里我只对第一篇小说《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暖》,进行一些具体的分析和解读。

 

这篇小说写的是编剧何继东离婚后,面对三个女人的一段感情经历:一位老公双规进去了独自带孩子的女邻居“女人”;一位投怀送抱的白皙高挑的女律师琳琳;还有离婚后想复合的前妻张薇,中间还插播了一段婚内与一演员的萍水相逢。可见贵圈真乱,头绪太多。这也是小说,但凭多年经验,我也相信生活往往是小说的老师。接着说何继东,最终,他还是两手空空,虚无一场,生活依旧“像一杯白开水没有味道”。“想到这里,何继东笑了,虽然笑得不够爽朗,但也不是很无奈。另外,他还想在郊区再弄个院子,是那种带围墙的封闭的院子。这样他就会免受打扰,当然,他也不想打扰别人,任何人。”

 

这应该是一个还算复杂的故事,一对三。按说用第一人称“我”有话直说,叙事最为便捷。但蓝石依旧采用第三人称“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非常客观,冷静旁观。真有点怕别人对号入座,做贼心虚。

 

小说理论家热奈特提出“叙事学不做价值判断”,确实如此。此篇小说令人最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叙述者、叙述、叙事、故事的区分,时间倒错,聚焦方式,与元故事叙事等方面下了功夫。看似平淡,其实经营有方。

 

小说一开头,便交代:“何继东离婚不久,就在燕郊买了房”。即交代了主人公的状况,也预示着主人公新生活的开始,好戏的帷幕拉开,也呼应了小说的结尾:“他还想在郊区再弄个院子。”人的恋爱与孤独,在于拥有一间房子。

 

小说接着进一步交代房子的意义:“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北京上大学娶妻生子,生活二十几年了。他之所以在燕郊买房是迫于无奈,不是钱的问题。何继东的妻子是北京人,现在说来得叫前妻了按照规定,他只要结婚十年以上,年龄超过四十五岁,就可以落北京户口。可离婚时他四十四岁出头,还差几个月。如果晚几个月离婚,等他的户口从老家迁过来,他也就不至于大老远地跑燕郊买房子了。”

 

首先出场的那位没名字的“女人”,是何继东的邻居那位“女人”的小女孩,在姥爷的带领下与何继东搭讪,她天真地对何继东说,“叔叔,那我(以后)想吃葡萄去你家吃行吗?”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指出,根据叙述时间划分的四种叙述类型:事后叙述、事前叙述、同时叙述、插入叙述。

 

这个“我想吃葡萄去你家吃行吗?”虽然出自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口中,但如同暗语,为后面情节做出铺垫。这个就是事前叙述。

 

下面写到何继东在院中沉思自己的离婚:“何继东很困惑,他想不出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才会促使一个中年女人果敢地跟丈夫(何继东本人)离婚,且如此决绝。这不大符合常规,多少也是对他的侮辱。即使是男人,到了这把岁数也不会轻易选择离婚的。”

 

接着,引出一段他的婚内的情乱,信息量很大:“前几年,他在一个剧组现场修改剧本,认识了一个刚从艺校毕业的女演员,因为剧情需要,他给她加了几场戏,两人由此相识,一起吃过几次饭,上过几次床。女演员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对他很依赖,也很顺从,走在街上总是喜欢亲昵地挎着他的胳膊。何继东试探着问,万一被他妻子看见怎么收场?离婚啊,我嫁给你。女演员的眼神不像开玩笑。一瞬间,何继东有些激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喜欢自己,甚至愿意在他离婚后嫁给他,这可不是每个中年男人都有的福分。但他随即清醒过来,“艳福不浅”是幸事,但人到中年更要懂得“浅尝辄止”。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劳心费力不说,找个年龄比自己小这么多的,表面看上去挺风光,但过日子就是另一码事了。等你老了,人家正当年,起码风韵犹存,凭什么伺候你个糟老头子呀。何继东渐渐开始有意疏远她,并找借口激怒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惊险脱身。”

 

这是一段典型的插入叙述,这说明何继东也不是什么好鸟,为后面何继东对前妻为何离婚,设想的四种形态,做了平行的对照。按照热奈特理论,这是时间倒错,可以在过去或未来与“现在”的时刻(即故事的时刻)隔开一段距离,我们把这段事件间隔称为时间倒错的跨度。

 

法国小说批评家亨利.戈达尔在《小说使用说明》中,对叙述者的质疑中指出,十九世纪小说的叙事曾一度采用上帝视角,并没有具依的叙述者形象出现。那些寻求革新的小说家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叙事场合中重新引入一位叙述者。这个叙述者不一定从一开始就有人格化的形象,但他至少能像我们一样开口说话。因为他既和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又身处虚构作品的世界中,参与或见证了整个故事,充当着我们和虚构世界之间的中介和担保人。

 

同样,何继东既是叙述者,又是主人公。只有读者相信他,才会进入小说之中。亨利.戈达尔以吉奥偌小说《坚强的灵魂》为例,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絮叨者》、《白夜》等的叙述展开:

 

受到质疑的还不只是语言,利用语言来完成自白的那位叙述者,其真实性受到了更多的质疑。读者只会像看待虚构作品一样看待他的自白,以此为前提,叙述者的真实性问题值得深入研究。这位叙述者或许是第一位始终知道自己是在和一本小说打交道的人,因为在小说的每个部分刚开始时。“第x章”的字眼足以使他回想起这一点。到了第三章,对之前的故事进行的质疑,并不是针对作为个体的叙述者。前两章中,小说家为完成虚构的故事,把叙述者当作传话筒。后者的叙述其实是前者笔下的隐喻。接着,当叙述者又被派去毁掉已创造的一切时,这种举动其实是在批评虚构,因为长期以来的一种惯例:即便读者知道他在读一本虚构作品,却仍要对其付出信任。1


何继东通过来家做客的朋友小夏介绍了一位高挑女孩,“何继东这才抬头认真看了眼她。女孩眼睛细长,皮肤白皙,人长得水灵灵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高傲。”

 

“何继东伸手与琳琳握了握。琳琳的手很绵软,有种绸缎般的爽滑感。”这就是第三人称的感受,似乎不如“我”的感受更加真实,但这是客观的。没有带入感,旁观者清。在这里,我不禁为蓝色担忧,使用第一人称叙述握手的感受不是更快吗?但是再快,也要有时间的流动。法国作家弗朗索瓦丝.拉沃卡著《事实与虚构—论边界》中谈到小说的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技巧,带来时空的可逆性:

 

热奈特的第二个反驳意见涉及将虚构错误地缩小至第三人称叙事的认识。对这个问题的审视超出了我们的研究目的。我们仅满足于和帕特隆一起指出,断定汉伯格将第一人称叙事驱逐出虚构范畴,这一断言并不准确。汉伯格的假设是将第一人称虚构(创造出与叙述者这一“陈述出发点”相关的世界)列入虚构-模拟(fctionsimulation)’的范畴。事实上,大部分被理解为事实叙事、用卡伊拉(2011)的术语来说导致“接受框架谬误”的虚构都曾是(且今日也还常是)第一人称叙事,尽管其故事(fabula)的逼真程度有所不同。2


在小说叙事中,比如某些定义还是比较模糊(前面指出语态是言语行为与主语的关系,后面又加入与作者、读者间的关系分析),再比如大量引入语法概念,难以与文学分析贴合,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何继东为何离婚,始终没有交代,只说:“何继东离婚的事刘冰是最早知道的,不是何继东告诉他的,是一家影视公司的人说何继东临时变卦,推掉了事先答应好的剧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找刘冰的工作室临时救火。刘冰预感到何继东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就给何继东打电话,透透口风。两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闲扯了会儿,刘冰由此断定何继东肯定不是生病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离婚。”

 

刘冰一行人给何继东新居温锅,也是上门安慰离婚的何继东,还意外带来了“知音”琳琳。过几天,琳琳主动找上门来,要干何继东家的“小时工”,俩人因为看了一场电影,锅糊了,先是就抱在了一起,接着就住在了一起。

 

小说下边是空白。话锋一转,说到了何继东的离婚:“离婚并不见得让何继东多么痛苦、伤心。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没有言语的碰撞,没有肢体的挥舞,甚至没有互不理睬的怄气。一切如常也许所有平静的表面之下,都意味着暗流的涌动,只待时机成熟,喷薄而出,一飞冲天。”

 

那天,何继东像往常一样溜达着从菜市场买菜回来,钥匙插进锁孔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门是从里面开的。张薇站在门前,地上放着装得满满当当的拉杆箱。何继东每天下午五点步行出门买菜,到家六点,淘米焖饭,洗菜炒菜,张薇从单位下班开车接儿子小光回家,大约六点半“继东,我们分手吧。”张薇看着何继东,脸色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何继东咧咧嘴角,但没笑动,怔怔地站着。他们之间很少开玩笑看来,是真的。

张薇的头转到一边,冲向墙壁,接着又一点点顽强地转回来,直视着他。何继东的舌底渐渐生出口水,在嘴里打着转,终于没忍住咽了下去!喉咙发出“咕隆”一声巨大的声响,像什么东西砸了下去。

“我们说过的,或者说是你说过的,不问原因。”张薇摆摆手。3


时间倒错,指两个时间顺序之间一切不协调的形式顺序是事件在故事中接续的时间顺序与这些事件在叙事中排列的叙事顺序之间的关系;倒叙是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

 

本来是何继东新故事正在开始的高潮,却说起了何继东离婚的事,这种外倒叙,是整个幅度在第一叙事的幅度之外,由于在外部,因此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干扰第一叙事。

 

“一个夫妻二人共同经营了十几年的家,就这么散了”。

 

在小说之外,还有一部小说,就是何继东正在的写作:“何继东为了写这部长篇特意买了支英雄牌钢笔。他写剧本从来都是直接敲在电脑上,写短篇小说用圆珠笔,这次他之所以选择钢笔,是想体现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也算是跟自己玩一把小游戏”。

 

“另一部分写她出狱后的生活,原本他想把她设计成一个自强不息的企业家,但因为琳琳的出现,他临时改变子主意,让她在监狱自学法律,出狱后成为一名法律咨询中心的援助者,专门为一些受了冤屈的人递写诉状。”

 

因为“那天晚上,他们做完爱,躺在床上说话,琳琳告诉他,她是律师。”这种异故事内倒叙,涉及一条故事线索,与第一叙事故事内容不同,因而不会引起真正的叙事干扰。

 

当琳琳再次登门拜访时,正好撞见邻居母女在何继东家。女人眼含热泪,琳琳“露出得体的微笑。”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何继东和琳琳时,“我进来的时候,邻居的女人怎么像是哭了?”琳琳突然问。

 

这种叙事琳琳的女性心理和心机,形成内说明,一种纯反复性的多样化手段,因为它不过把复现再分成两个有交替关系(必然是反复关系)的变种。

 

“上床后,两人又做爱了。琳琳的叫声一如既往,他非但不阻止,自己的叫声也在琳琳的带动下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事毕,琳琳亲了他一口,又鼓励似的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待气喘匀了,他才在黑暗中感到羞愧。他双手插在脑后,脑子里想的是隔壁的女人会怎么看他,她会不会觉得他们的叫声太色情太淫荡了,起码缺少教养。大半夜的大喊大叫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这是何继东想到了邻居女人。

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琳琳问:“隔壁女人是做什么的?

这是琳琳想到了邻居女人。

这种推广重复或外重复,反复段覆盖的时间场大大超过它插入其中的场景的时间场。

 

文字可以渗透时间的顺序,将场景变换,空间的流动性,借助纸条或便条似的,得以故事的继续。法国学者贝尔唐·韦斯特法尔著的《地理批评》,对真实、虚构、空间进行梳理:

 

时间的河流溢出河床便形成沼泽,当小说的脉络不再以纯直线的方式展开,就会从匿名走向显现。传统时间的去定位(dis-location)会导致文本在空间中的重新定位。可以说,拉了语的说话者(locutus)与位置(locus)相似,希腊语中的路(tropos)与场所(topos)相近。当然,这一过程中的变化是多种多样的。小说的篇幅一般都比诗歌更长,所以它几乎不适用于图画形式或动态图像。但这没有妨碍小说家们通过凸显分岔点和岐路的偶然性进行革新。4


几天后,琳琳在何继东的沙发上发现了几根女人的头发。何继东说是大风刮进屋里的。生活一地鸡毛。

 

琳琳给何继东的惊喜是,把他的卧室漆成了“一棵墨绿色的大树,阴森森的,恐怖得像个鬼屋”。他最终俩闹掰了,轻而易举。

 

邻居女人安抚何继东,但何继东看出来:“她没有与自己长期厮守的打算。何继东默默地抽烟,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

 

邻居女人的男人回来了,“白白胖胖”,“春风得意”。

 

何继东在儿子的纠缠下,与前妻张薇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张薇流泪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何继东不知道一旦两个人重归婚姻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生活。他有点希望,又有点不希望。拿不准。当然何继东也不会幼稚到以此为契机,梦想追求一份美好、浪漫、全新的婚姻生活。他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何继东预感到,他未来的婚姻生活不会比“一杯白开水更有味道”。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何继东在想:

 

当初张薇一门心思要离婚,大概不外乎有这么几个可能。其一,张薇在外面有了外遇,可能是同事,也可能是老同学,还可能是某次偶然的邂逅。两人日久生情,产生了要死要活的感情,于是双方痛下决心离婚重组。张薇率先垂范,顺顺当当地离了,可对方思前想后,回家并没有摊牌,或迫于方方面面的阻力,婚没有离成。一气之下,张薇拒绝了与对方交往。一个人独自舔舐伤口。其二,张薇有了婚外情,但只是鱼水之欢,并没有结为百年好合的意思,但偏偏被男人的妻子堵个正着甚至拍了裸照,威胁她,如果不交出一百万,就把裸照上网公布,让她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张薇为了交钱,或者说为了免除给他和儿子带来的耻辱,不得不独自吞食苦果。这个想法源自他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其三,张薇与网友发生了一夜情,不久后发现自己得了某种性病,经检查,这种性病没个仨俩月,是不可能痊愈的。以她和何继东每周一次的性生活,早晚会被发现。那么,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坦诚相告祈求原谅,看在孩子的分上,放自己一马,但她清楚何继东的一贯为人,他是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出现这种背叛行为的,弄不好,孩子也会离她远去。剩下的,只有主动提出离婚,这样既可以保全自己的一半财产孩子又可以跟随在身边。她已经酿成大错,不能再失去孩子,不然她的未来将会一片空白。其四……5


何继东在预叙。复婚对于他,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事活动。什么都是也好不了哪去。

 

他分析张薇当初离婚的原因:1,2,3,4……形成内聚焦叙事如同将小说中的每件事物都按一个或几个人的感觉和意识来呈现。

 

从一个叙述层到另一个叙述层的过渡原则上只能由叙述来承担。叙述正是通过话语在一个情景中了解另一个情景。尽管是何继东在讲述,但叙述者在叙事中实际上只能以“第一人称”存在。根据叙述者的叙述层(故事外或故事内)及他与故事的关系(异故事或同故事)来确定叙述者在一切叙事中的地位。

 

小说在闭环中完美地结束,我们回望:原来是一场空空如也。

 

注释:

1.(法)亨利.戈达尔:《小说使用说明》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2023年11月第一版 第203页

2.(法)贝尔唐·韦斯特法尔:《地理批评》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2023年11月第一版 第37页

3.蓝石:《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柔》北岳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第一版 第5页

4.(法)弗朗索瓦丝.拉沃卡著《事实与虚构—论边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月第一版 第11页

5. 蓝石:《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柔》北岳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第一版 第48页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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