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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亮青眸读苦诗

梧叶2023-05-29 18:18:16

擦亮青眸读苦诗

 

作者:梧叶

   

  编了几年诗词,其中见得多的是七律。七律难写,难在出新意,更难在有分量。一般习作者稍能注意起承转合就不错了,至于中间的两联对语,只讲究对得上,难得有新意有内涵;首尾两联则更是敷衍成句,公式化收结,缺乏意味。这让我想起一些名家巨擘的七律。他们的律诗对句固然精巧奇特,最主要的还在于内涵的分量。你看,杨万里《南溪早春》开头便是“近家五度见春容,长被春容恼病翁”,一个“恼”字即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犹如一个沉实的秤砣,压住了虚飘而起的秤杆子。诗词高手叶嘉莹女士写于1942年的一首《秋草》,起句便是“西风扫尽一年痕,迢递王孙客梦昏”,你看这个“扫”字,何等着力。这都应证了古人说的“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的道理;起句爆响,引人惊而疑之,疑而往之,想不读下去都难。

 

  苏轼说得已经够清楚的了:“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又说,“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开头固然不都讲究奇特,亦有平中见奇、淡里着味的。反常与合道不妨是相辅相成、阴阳表里,总的得有个尺款。怎样得来趣味,即在正常的思维情势下怎样获得反常的意趣效果?清代史震林说了:“趣者,生气与灵机也。”可惜的是,许多人并不解这生气与灵机,只把它当做灵感与天分。其实,只有经历过大起大落、大悲大苦、大患大难的人,才能将才情化为眼前风景与笔底烟岚;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所谓诗家词客,即使在开篇布置好了玄境与饰景,到了颔联颈联必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也蹦跶不起来,更别说纵横捭阖、谨开紧合了。深谙此间至理的诗人多矣,苏轼当属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他的《和子由渑池怀旧》写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般洒脱和豁达,这般率性和超拔,注定了东坡居士的人格和诗风。苦到极时诗自甘,人生悲欢曲中论。韩愈、柳宗元、李商隐、刘禹锡、欧阳修等人莫不如是。

 

  历代评论家论诗,多在诗味。大凡诗之味道,可与饮食同,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存焉。甘之如醴,浅尝可矣;酸溜如醋,大可开胃;辛辣如姜,畅快淋漓;苦冽如药,开窍医愚;腥膻汗血,悚然骇然……这里撇开其他,单说苦味;撇开古时,单论现代。

 

  苦吟,是一段漫漫长途,是诗人锥心泣血的自然流露,是中国诗词传统的一道风景。尽管这苦,有身之苦、心之苦、情之苦、志之苦、病之苦诸般,但一经入诗,便有耐嚼耐品的魔力,便有感动感化的内蕴。我们先来读读弘度(刘永济,历任东北大学教授、武昌武汉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浙江大学、湖南大学及武汉大学语文系教授,湖南文联副主席。文革中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1966年含冤去世)的《老去》:

 

  老去空惊世变新,眼中红紫不成春。

  酒觞自覆非关病,客座长虚始觉贫。

  九奏何心娱醉帝,百灵低首拜钱神。

  昏檠兀对茫如梦,又听西风起白苹。

 

  读者首先被震骇的也许是那个“惊”字。自然,寻常年月度,老去不须惊,若“惊”者,自是未识已老之人。世界在变化,在革新,人若跟不上,必当惊醒亦或惊讶了。但是,春去了,兴淡了,友朋少了,盛气衰了,钱权弃了,欲望灭了,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名学者,不能发挥自己的学术作用,不能为人民做事为国家出力,这才是真正的“老”,老得泫然,老得无奈:他是在警醒后来人呢,还是真地把人生当成了梦?全诗句句言孤苦,却不着一苦字,只见世道浑浊、小人当道,诗人愤而不屈、愠而不挠的独立人格卓然在兹。

 

  茶余饭后,检索了一些现当代诗人的锦绣七律,合为一卷,暂且命名为《七律摭萃》,上自孙文秋瑾黄兴,下至活跃在今天诗坛上的诗人们。选编的原则就是一个“新”字:有的属于思想新,有的则是创意或构思巧妙,还有的是意象新、视觉新、语言新。然而,无论是哪方面的新,都不是无病呻吟之作,都只是摧撼肝肠的作品。简单地说,是母蚌之珠,是树疤之泪,是诗人苦吟的结晶。比如聂绀弩《散宜生集》中的七律,在表达方式上就别具一格,他把白话写成了极为典雅的格律体,读来令人解颐解气,过目难忘;但是看过之后就笑不起来了,只有和泪的喟叹与沉痛的哀惋。且看那首《又作搓草绳调王子夫妇》: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绪千头缱绻多。

  月下一牵情更笃,风流欲绾日西矬。

  几生修到荒原草,炕土蓬窗两任过。

 

  又如《削土豆伤手》:

 

  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

  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

  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在北大荒凄风苦雨的日子里,诗人以苦为乐,把日常枯燥苦累的农活化成了幽默诙谐的诗行,字字见性,语语平易。“几生修到荒原草”“以此微红献国家”,语似闲吟,意却凝重,言外之意,促人沉思。

 

  与聂绀弩先生相比,老舍的诗同样不乏这般自嘲自讽的意味。因为他们追求自由的人格是那么地相似,而坚守品格操行、刚正不阿的秉性又如此地相同。《端午》其二云:

 

  小江脚短泥三尺,初试新鞋来去忙;

  迎客门前叱小犬,学农室内种高粱;

  偷尝糖果佯观壁,偶发文思乱画墙;

  可惜阶苔著雨滑,仰天踬倒满身浆!

 

  小江是老舍的小孩子,诗人看到6岁的孩子“仰天踬倒满身浆”时的情状,内心何等负疚而不安,但是生活在战争烟火中的穷困文人,为了迎接好友的到来,就连孩子也自顾不暇了。

 

  再如沈祖棻的《一夕》:

 

  一夕纯鲈寄梦思,秋风何事滞天涯。

  病多倚枕残更后,路远扶筇日落时。

  燕垒蜂房俱可羡,乌头马角总难期。

  朋交几辈成新鬼,犹自音书隔故知。

 

  读到尾联两句,我们自然想起鲁迅的“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也必然想到诗人的梦和病是由何而起的了。诗中意象诸如纯鲈、秋风、病体、残更、远路、落日,都形成了一个烘托哀景的整体,而在颈联的对比中,更显“音书隔故知”的痛苦和无奈。这一联的“乌头马角”典故也用得自然得体,乌头白,马生角,典出《史记˙刺客列传》,喻不可实现之事,加深了“隔故知”的现实性与铁律感。

 

  我们可以列出大量这类苦吟之作,足可以证明它们是动人心魄的好诗: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秋瑾《七律一首》)

  入夜鱼龙都寂寂,故山猿鹤正依依。(黄兴《回湘感怀》)

  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吕碧城《琼楼》)

  叹息故园多鹤唳,懒从沧海看龙争。(李烈钧《过金陵舟中晚眺》)

  凭栏无限忧时泪,如此湖山号莫愁。(张恨水《由北平到南京有感》)

  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高旭《拟石达开致曾国藩诗五首》)

  不觉肺肝生白露,空怜河汉失流晖。(郑孝胥《望月怀沈子培》)

  梦里关河闻唳鹤,兵间身世寄飘蓬。(邓拓《寄语故园》)

  闲愁大岂三杯了,世味寒从一叶知。(熊东遨《谢袁第老新春赐诗元韵》)

  ……

 

  文末,以岳西诗词学会老会长王业记先生一首七律作结,其中摹写王泽翰老师临终苦况,难道还不催人泪下?《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九日王泽翰老师在中小阅卷猝殁,感而有作》:

 

  漫云马革裹尸还,忍对蚕僵蜡烛残。

  生入校楼批试卷,死无棺柩殓衣冠。

  人嗟人道时时变,官答官腔事事难。

  桃李谁思悲坐帐,教师能不觉心寒?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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