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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和道:一匹马的前世今生

唐政2021-01-12 10:15:10
器和道:一匹马的前世今生
——赵晓梦长诗《马蹄铁》解读
 
  赵晓梦的长诗《马蹄铁》发表在2021年1期《十月》,读《马蹄铁》就像读一本深奥无比的宗教经书。里面丰富的历史场景、历史人物、历史细节和历史典故,以及由此而幻化出来的纷繁华丽的诗歌意象,组成了这部长诗的基本骨架。而用一匹马作为中心意象贯穿全篇,不仅打通了中国漫长的历史,而且也让整部长诗气息饱满,气韵生动。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匹马开疆拓土、征战杀伐的历史,也是一匹马做为主要战争工具慢慢退出战争舞台的历史。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马出现在甲骨文中,而最早的马匹驯养则发生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人类第一次把马匹作为骑乘工具是在公元前3500年一一3000年。在青铜文明时期,马就已经作为战车的“发动机”来使用了。
 
  而历史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一棵树,一匹马,一座江山,一座城,都曾经是构成历史的平等元素。而当人类赋予了这些元素,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权力的、利益的、制度的力量时,它们就变成了历史发展中的核心要素。如果一匹马可以决定江山的起伏,朝代的更替,君王的轮换,甚至生命的存在和消失,这匹马就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一种精神、权力和利益的象征。
 
  《易经·系词上》说,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器道关系既是一种融合平衡的关系,又是器中有道道中有器的依存关系。诸子百家时重道轻器,而随着国家的统一,重器轻道或者器道并重或者重道轻器,都是统治阶层和政治人物玩的移花接木的把戏。
 
  当“接骨木还未开花,凤凰还没找到梧桐树,马的铁蹄还在风中积蓄力量的时候”,“不同肤色的马,追逐着风的青春草的青春,满山飞奔。”
 
  这个时候的马是自由的,放任的,充满了原始的活力。它同时也与草地上随意放养的牛和羊没有任何差别,只是一个普通的动物,一件纯粹的“器”,既不驱使别人,也不被别人驱使。
 
  但“世俗的束缚由来已久”,“人的到来打断了马的前世今生”。诗人也不禁好奇地问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人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有思想、有欲望的一群高等动物。如果马是器,那他们毫无疑问就是驭器者,使器者。而他们最初只是认马为骑,以为凭胯下之力就可以驭力驱使。没想到,他们成了率先“跌落马背”的一代。而广大的草原,需要天马行空的斗士,更需要一个个马背上的民族在草原上崛起并开启他们的野心之途。
 
  五胡乱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黑暗的年代,也是北方游牧民族南进之旅的开端。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少数民族试图挥戈南下,饮马中原。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茅坚马快,而不是谁的思想先进,谁的战略得当。马也就成了南北对峙的唯一力量。很显然,北方占了南方的便宜。此时,“黄昏与黎明,任何时候看都在以旧换新”。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你方唱罢我登场,新旧更迭,王权就像荡漾在水面上一样。
 
  而马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宫殿,你的国土。英雄们纵马驰骋,血拼疆域。战乱一开,绿草如茵的土地上,处处白骨露野,杀伐惊心。马也就成了天下的象征。然而,“对权力的把握和拥有”永远“不是一匹马的逻辑”。当忽必烈的铁蹄,撞开世界历史的时候,马依然只是他座下一个生龙活虎的工具。
 
  但这是一匹真正的马,有血性有战力的马,没有象征,也没有隐喻和暗喻。它熠熠生辉,日行千里。一匹马的前世,一个个马背上的王朝,走过了人类最蛮荒的时代。
 
  诗到第7节,一匹形而下的马似乎变成了一匹形而上的马,真正的马渐渐隐去了身形,而“马蹄铁”却以它坚硬无比的形象,异军突起,成为了压倒一座城池又一座城池的“稻草”。这个时间,也是中国古代皇权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初建的时代,一匹马从器至道,刚脱了僵绳,又套上了更为沉重的枷锁。
 
  每一寸江山都是铁蹄踏出来的,无论统治者有多少移花接木的手段,黄河也必须回归故道,历史必须回归正义。只有这样,一匹马才活得出迷茫的人间。
 
  大约到第11小节,诗人又从所谓的道回到了器,一匹真正的马似乎又开始活跃起来。那些强势得一塌糊涂的将军,铁蹄所至,一马平川。然而,强大的帝国却抵不住漫长边关的日日骚扰和夜夜烽火急。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当一个政权软弱到只能用牺牲女人的幸福才能换来国土平安的时候,唐朝诗人李山甫就曾经发出过振聋发聩的惊天一呼:“谁陈帝王和亲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庞大的和亲队伍”只是无奈地“省略了马蹄铁的背影”。而我们强大的军队不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奔腾的战马不能只顾仰天长啸。
 
  虽然“凝视久了,马也能包容所有草的委屈/也能抽走每个人做梦的梯子。”人唤醒了马的野性,而马能唤醒人的良知吗?作为底层草根所遭受的痛苦和委屈,难道只有马可以包容?
 
  诗人再度发问:这又是些什么人呢?
 
  皇帝,大臣,政治家,将军……他们手握重兵强权,贪恋个人小利,丝毫不顾及民生疾苦,反正国破了山河还在。殊不知人去了文化就断了,所谓的世态平稳不过是羌笛已远,白雪连窗格上的一小块月光都不能撼动。大音希声的年代,没有石头喟叹英雄气短,卧槽之马也已无力嘶吼和悲鸣,铁腕治下尽是一片安宁祥和。而表面的和平却掩藏不了红尘滚动,“历史的边界从来不在地理上,而在文化里”,愚昧的制度文化和行为文化制约了一匹马的发挥,也把一个又一个朝代送上了不归路。
 
  但这是一匹马不能回避的现实,也是一匹马必须面对的今生今世。
 
  “贫穷和富有的那些人啊,有谁知道马的去处和归宿?”
 
  从15小节开始,全诗进入尾篇。诗人不得不正面直视马的一生,从道回到器。它们用铁蹄打下的一个又一个界桩、疆土,没有人珍惜,几千马蹄银就可以换走灿烂的经卷,用生命夯筑的宫殿最后不过是纸上的幻影。
 
  马还有存在的意义吗?这天下还值得打吗?打天下的人已经下马解鞍,他们虽然在古老文明的进程中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但电脑、高铁等现代文明却又像一阵风吹灭了过往。
 
  诗人认为,放得下和放不下的杂念都是被一头长发所累。难道一头长发代表的仅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
 
  从17小节开始,诗人对传统文明和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率先发出了灵魂的拷问:难道我们祖先用血与泪打下的疆域,最后就只剩下了几处景点和几件古董?山川旧情,情何以堪呀。
 
  诗人的第二重拷问更是触及民族的灵魂:看不到历史的纵深又怎配为历史牵马坠蹬?历史的纵深里又岂止是一匹马在奔跑,文化也在奔跑,思想也在奔跑,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都在奔跑。他们为我们这个民族和民族的历史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诗人以马为象,在表达马没有欺世盗名、不叛逆、也没有不安的同时,也揭示了一匹马的精神:无论历史走到哪一步,无论高坐庙堂的是谁,只要一声召唤,千军万马依然应者云集。这是一群从不计较也没有任何觊觎之心的马,只可惜它们投下的身影越来越小,再也不可能分疆裂土。而马背上的天下也变得越来越暗淡,长弓的力量早已土崩瓦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的统治者恐怕早已忘记了这个道理。
 
  再优良的马也跑不过四个轮子的钢铁,这虽然与马毫无关系,但马的四蹄里却充满了尴尬和歉意。这就是作为工具的马、作为“器”的胸怀和悲哀。但“马从不会将自己归入某个阵营”。马就是马,它倾尽一生供你驱使,铁蹄所至,万骨成灰。但马永远是马,它既不会功高盖主,又不会心生反叛,它也永远成为不了“统治阶层”的一员。而作为“道”的马,却能为统治阶级铺开一条坑洼不平的道路,让统治者千里跃进,在沟壑上飞奔。这难道还是马吗?这是一匹隐喻的马,象征的马,有精神指向的马。
 
  但“人和马最好的结局都不过是一抔黄土”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等到那些消失的名字从古道西风中归来”时,“请听我口令:带酒的出列,打铁的继续”。
 
  然,谁是带酒的?谁又是打铁的呢?
 
来源:《十月》
作者:唐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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