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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靖读施施然诗集

李天靖 2020-11-09 18:31:11
李天靖读施施然诗集《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
 
作者:李天靖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施施然母亲之逝,是她从此写诗的开始。第一辑的“世相”中,几乎弥漫着她的丧母之恸,如一把伍尔芙的刀子插在诗人的心上:“又一次从午睡中惊醒……母亲查出肺癌晚期/如今睡在常山陵园的地方,已经12年”(《回家》);“春夜的梦,没有大门/死去的母亲像笑声。在里面进进出出”《春夜》)不时在梦中出现的母亲,无意识生死的演绎,魂牵梦萦格外清晰。死亦如生。
 
  “哦,光阴还如此年轻/母亲不老,她等候在/炉火温暖的家中。而我跋涉在铺向地平线的白纸上/向一个黑色的逗点”(《雪落童年》),曾经的母亲就是她幼小心灵皈依的温暖的家啊——“当我从书本中抬起头,环顾四周/有一双眼睛仍无处不在”(《母训》);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重病房的母亲,想起母亲早年对自己的教诲,听人说时要正视说话人的眼睛,而此刻却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我何时才能出院”的询问时女诗人内心的绝望。
 
  即使乘着火车时,母亲也会猝然而至,“我的心骤然一紧:那是母亲,立在阶前,头发被晚风掀动”(《绿皮火车》),触目惊心;一天白日在空中,也会想起母亲,“妈妈,我只记得你的笑容和白发/那一天亮如刺刀的眼”(《那一天》);甚至会成为母亲的替身,“窗外张望。我代替母亲/已经很多年。他还没有回来”(《银杏叶》),等候父亲的回家......不时出现幻象的锥心之痛,惊心动魄!
 
  读完诗集第一辑后,反观此辑第一首《直到一切归于平静》,了悟女诗人对于家人不幸死亡恐惧已释然,熬过多少布满死亡阴影的岁月,时间与诗歌是她的疗伤之药。她说“我悲伤,是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晓/尽头是死亡”,不知生焉知死,由此参透生死的黑暗。
 
  辛波斯卡说:“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的或正常的——没有任何一块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朵;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这是真实存在精神的幻象。
 
  第二辑中《成长之诗》以梅自诩,“画一朵梅花之前,雷声轰转/梅是你的镜子,季节的骨殖上/惊见鲜红”,女诗人也是画家,她或以梅为鉴,由“惊见”之于迷恋“大地之血的奔涌/不屈的灵魂傲然在枯败之外”,一颗少女之心萌动“体内的豹子左突右奔”,极为生动; 因生命的不驯,“做一个梅一样芬芳的女儿/在扭曲的死亡之息中/保持向上”,全诗以一朵寒梅孤傲的意象为自身的精神写照,颇具诗与画得参融之美。
 
  这一辑是诗人童年、成长、喜悦与病中的情景的自叙,以“海棠”“半生”“立春”“幽灵”“模特”什么什么“记”为题各具特色。《荷花记》以“一株荷花”自况,与美院的学生对比中见高洁的心气、自持傲世的品格而自显,“荷花是时代的不合作者/艺术也是”,表现孤芳自傲的艺术追求。《秋天记》中“透明的口袋,试图将/万物都装进去,换成金子的颜色”极富色彩感;她洞悉美残酷的另一面“黄金的假面后/我看到的常是,人骨的白”,爱的残忍的另一面“当秋天被剜去双目/天空降下的雪,是否如我此时/猎猎燃烧?//而大地凋零之际,谁又能/将时代的遗体带走。”语言言说的内心,述说女诗人抑制不住对世界不公的愤慨。《模特记》展现了女模特在T舞台光鲜亮丽“此刻她是女王”与生活背后丑恶的对照,以泄她的愤恨 “去死吧,地下室/去死吧,房租,色鬼经纪人”,写出了生存现实残酷的悖谬的生活之痛。
 
  第三辑是游记,诗人到过很多地方。
 
  譬如《上海,常德路195号》写张爱玲故居,这幢旧楼铁门紧闭,张的故居早已住进了房客;门边一家颇为时髦的咖啡店,挂着她最好看的放大的照片,沾着张爱玲的名气生意不错。2016年11月20日上午我受“上海幽兰淑媛读书会”之邀,在这家咖啡店讲诗歌,顺便问了女侍者,她对张爱玲竟一无所知。诗人却以空手道写这首诗,“在黑漆的铁门内/早流进时间裂开的缝隙/一种拜访,在隔了72年后/七月的强光下完成。不着痕迹。”故人已逝一切虚无。《在黄埔军校旧址》读来令人大惊失色,在黄埔一期的大合影照前,“作为女人/我仰视他们/她仰视力量和父权/脑海中有一双手/正飞快地将带离雪白桌布金黄香槟的餐厅/推倒在绣着紫色大丽花的席梦思上“,一种臆想挟着内心原始的疯狂、爱的渴望的一刹那受虐的放逐而极富色彩的美,又令人愕然.《在广州美院》是她心仪的艺术殿堂以散点透视写来:在路的尽头“像一颗绿宝石/幽静,散发着艺术的光”写内心的憧憬;童年的梦“巨大的芒果树空了。

  树冠上挂着的/银铃般的童年,没有了。”亦如“油彩/从他们脸上褪去……”而惘然若失;“夤夜”恍惚的梦境,“她”又是诗人的“她者”,“裹着杏色的长裙里。她仰起下巴/仿佛一株水莲突然盛开——”,其分合之变而莫测。《时差》的诡异,诗人叙述了她从北京凌晨一点起飞十小时后,于凌晨六点飞抵巴黎戴高乐机场, 这四个小时哪里去了?诗人写道:“我们把时间这根柔韧的橡皮筋伸长了一截”;多余的光阴于“海绵突然滴出了水”;或是一切游走于“黑洞”之间,以博喻写来。
 
  这些游记之诗的手法各具特色。
 
  《浅草寺》,女诗人匆匆而过以敏锐的词锋,表达了如我2016年底去日本之行的一首《日本,像一个外省》,由汉文化滋养的本是同根的,女诗人深情地写道,“冬天我来到浅草寺/白檐红廊,汉字巾幡/门外的银杏树上挂着唐朝的金子”,令人百感交集的是——“我看见祖先的虔诚和律令/看见祖先的乱发和歌哭”。有故国之思。
 
  《在日本夜空看到UFO》,女诗人一次惊异的发现掠过的UFO,以它之眼瞳,审视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云层下面的世界,这个椭圆形球上/人类蚂蚁般凡俗的一生;/相互攻讦,仇恨/施以炮火的欲望……”——成为我者之眼而反思,令人警醒。
 
  《塞纳河》堪称结构完美,以一条碧绿的塞纳河贯穿全诗;立在白色的船头的诗人“移步换景”,“仿佛切割一块巨大的翡翠/游船划开塞纳河”,沿岸目之所见的与心灵所见的历史与现实交融的巨大容量的人文艺术,付之于“我需要储备/足够的绿”,并以铺排的手法写了梵高、羊脂球、茶花女与洗衣妇以及莫泊桑的礼帽、“福楼拜用指节在桥栏上敲打出桃花的节奏”…… “雷鸣电闪,照亮雨果蘸着鲜血的鹅毛笔”。
 
  这一切,亦如诗集的名字“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系于内心的疼痛。
 
  她作为画家,说到语言可从上述的作品中看到她在语言色彩感创造上的努力和探索。又譬如《在曼谷》的一句,“笑意仿佛镶嵌在脸上黄金的赞颂”,句子的主干“笑意镶嵌赞颂”就也奇了,却“赞颂”又以“在脸上黄金的”色彩感来修饰,表现了船娘、警察和人妖的安适与自足。另外,《海棠记》中“她们在清明的细雨前/走出枝叶的闺房”,以“枝叶”修饰“闺房”;甚至“词语的花瓣抚摸我”,以“词语”修饰“花瓣”,及拟人陌生化的美感令人涵泳,不一而足。
 
  李天靖一稿于华师大
 
  2017.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