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讲一位三十岁的家庭妇女,有一天突然失去睡眠的能力,从一个阴森黏稠的噩梦惊醒后,便开始了漫漫十七天的不眠生活。这个女人一面在夜里形而上地不眠以及思考不眠的意义,一面又在白天形而下地过着家庭生活。
从惶恐到说服自己,既而悟醒,生出“人生扩展了三分之一”的感慰,夜生活的惊险刺激逐渐浸染白天的机械。当然这并非重点,因为这个女人感受到激情回归并开始讨厌总是“一如平素”机械生活,她所做也只不过读《安娜·卡列尼娜》、喝白兰地和吃巧克力而已。重点是,她必须给这种非正常状态找到一种出路,自己和自己握手言欢,需要时间。
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女人曾经“邪魔附体般嗜读如命”,恐怕正是这种旧日习惯,在不眠之初拯救了她。如若没有一项专注可做的事,从技术上讲,一早就在黑夜和空无一物的空洞里丢盔弃甲,早早被吞噬。
这一回她开始享用不用也无法睡眠的夜晚,婚后几年铺列出来的偏见有些要被格式化重新开始的意思。或者说,其实是非生即死,不可能允许这个女人拥有不眠之夜,比常人多出三分之一的生命,仍精力旺盛“洋溢着几欲绽裂的生命力”,甚至变得更漂亮,而同时白天原有的生活,居然又好好过着。
这似乎是一件非黑即白的事。
这是一本两个小时就可以读完的书。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常常双线甚至多线并行,环环相扣和总是急刹车叫人爱恨交织。因此小说里我偏爱长篇,但就村上春树而言,还是他的短篇读起来体验更舒心。很多人迷恋村上又恨他常挑逗你却不给你正经的抚慰,期待往往并不落空,却只是一枚小甜枣而已。这么短的故事里,情节没办法,只能和情绪一同进步。琐碎依旧有,却成了一碗杏仁粥里偶得的三两粒酸甜葡萄干,成了温馨的小惊喜。
这方面可以回忆一下阅读极端分子《1Q84》时的体验。它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前戏,敏感丰沛细腻富足,然而,然而真的太长了,我最后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服自己一句,不要着急。
而《眠》的好处就是,一切都是略,略奇幻,略想象,略无理取闹,略?嗦,形式上正好是一个完整的村上春树。四十岁当下的体现,和六十岁时被修正的体现——这不是新作,而是村上四十岁的时候,略偏离小说家的轨迹,好像忘了初衷。他自己在后记里说,那一阵,麻烦接踵而至,他去土耳其,“又黑又瘦地回到罗马”,然后与妻子两个人相对无言,一天一天默默度过。春暖之际,《眠》一气呵成。
但是二十一年后他提笔重又改,我们重读,单行本自有它的味道。更何况插图——打碎了的五官,错铺在一页页纸上。大部分人会在无意识中寻找出处,那是人寻找牵连的本能。他给了你星空里的一颗光亮颇不弱的星,但你根本不知道这只是几万颗里的一颗,你也对其所处之地更是毫不知情。插图让这些不知情具象化。
这个女人也未必知道她在黑压压的宇宙里所处的位置,她没有问题的答案。她意识到,“所谓死,也许就是在这种黑暗中保持永恒的清醒”。全然不是她原本以为的“睡眠延长线上的东西”。
这种领悟,恰似七层阳台上摇摇欲坠的一盆短小仙人掌,风吹过一下子,就洞穿了她觉醒后的生活中一点微末的平衡感。就像卢浮宫里,偌大的一面墙上,护着一小幅蒙娜丽莎,搭配上巨大的围观人群,微笑,纵然神秘,也都埋没在每个人发出的一点声音聚合起来的和声里。需要巨大的忽视的力量,才能不注意这中间的失衡,或者才能制衡。
假如还能觉醒,仍是被眷顾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