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点评宋俊梁

王克金等2017-08-30 07:40:13

点评宋俊梁的5首诗


 
另一个我
 
另一个我在远方的深山里嘶吼
饥饿,寒冷,瘦削
每日翻看月亮的另一面
 
在这里我是一个胖子
茹毛饮血。有人遇上另一个我
似曾相似,难以分辨
 
而我的眼睛依然明亮,此刻
正俯身于平原之上
在飞鸟酣眠的寂静的树丛之上
 
 
【王克金点评】
 
到现在为止,可以肯定地说,谁也不能说清“我是谁?”。这远山里的我和非远山的我,是一个同一个我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似曾相似?如果是,为什么又用另一个我来命题?诗的诡异之处就在这里!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各自的名字,名字其实是对个体“名不副实”的抽象命名。每个人的初始命名与生命本体的本质的关联度及其有限。多个名字下的多个我,都源自一个共同的生命本体,然而,这多个我有时又相去甚远。
 
诗人不应该是自我的沉睡者,对自我的警醒是必须的。他除了需要看清外部事物,也需要一双明亮的眼睛,来看开他所处的位置和本身的悸动。
 
 
【王之峰点评】
 
诗欲呈有我之态,现无我之实,却处处皆我。这个我便是自然的大化,宇宙的本质,是所谓的道。
 
“深山至深”真的就是净土?“深山里嘶吼”给出了否定的解答。谁相信“月亮的另一面”只有阴晴圆缺?知道“这里”是哪里的所指,就明白“茹毛饮血”的反讽倾向。
 
我觉得,我和“另一个我”存在矛盾、纠缠,但并非不可调和,再者,不要忘记,诗中还有第三个“我”正在俯瞰这个世界,他才是灵魂的我,真正的我。
 
【郭友钊点评】
 
一片叶子上面朝阳、下面对地,有阴阳两面。一个人,眼光的朝向为正面,排污口的朝向为背面;且人时之挺立、时之平躺,且站立时求有脊梁、愿不弯腰,且平卧时怀有梦想、能够自由飞翔,因之朝向诸多、状态诸多。在诸多变幻之中,哪个是我?哪个不是我?我要成为哪种我?就成为现实的问题。
 
“我”见到的月亮是明亮的;“另一个我”假定月亮的正面与背面应该是一样的,虽然时圆时缺,但永远明亮,没有伪装、没有背叛。为验证这种信念,“另一个我”去翻看月亮的另一面,遇到了只是黑暗中的寒冷、贫瘠里的饥饿。纵然如此,想成为“另一个我”的“我”依然明亮,不管正面与背面,欲取月亮而代之,高悬于树冠之上的天空,能够照耀黑夜中的平原。
 
 
向内打开的窗子
 
我不敢挡住任何在夜间游走的精灵
或让他们矮下身子,在窗下经过
 
能够向内打开的窗子,
夜间的空气涌进有灯光的房间
 
紫葡萄落在潮湿的泥地上如同硕大的雨滴
葵花的叶子沙沙响
 
我少年时代的窗子,现在
在我的心里敞开了
 
【王克金点评】
 
以前,我们居住的房子真有这样的窗子,有的向外推开,有的向内拉开,不像现在的楼房,都是左右的推拉窗。向内开的窗子,每个扇面都会占据屋内的空间。恰恰就是幼时这一日常的开窗方式,成了诗人隐喻的心像。
 
向外推窗,预示着全身心的向外冲出,以为这样可以走向广阔。向内打开,预示着敞开生命,向外迎接。两种方式,两种不同时期的状态呈现。
 
“灯光的房间”——诗人以自身的光明坦然地迎接那到来的一切,包括出没的精灵、宁静的空气、落地的声响和葵叶与风的絮语,甚至那不可见的命运。
 
向内打开,也是内视的开始,这是身心与万籁相通的一刻。这不是寻求,而更多的是接纳。
 
【王之峰点评】
 
窗子“向内打开”和“向外打开”标识两个不同的精神向度。在人到中年的惆怅中,诗人开始向内奔走,无违、无争、无害,走向少年,就又走进梦。
 
“黑暗”拥抱了“精灵”,“我”也坦然迎接“一切未知”。夜色是一种气象,“灯光”能对物态的本真还原,此刻的看见,成了朝向世界的“敞开”。问?何时敞开?!
 
【郭友钊点评】
 
在纷杂的中年,在偶尔有梦的夜间,精灵出现,并在游走,或许会走远而消失,或许会隐身而不见。对于不速之客的精灵,是闭门谢客呢还是清扫花径?对此,诗人的房间已点亮了明灯,装好了如大门一样的大窗户,使精灵不用卑躬屈膝而能自在自如,并安装了向内打开的窗门,使精灵不用月下推敲而能够自由自主地推窗而入,宛如回到了如向日葵一般追求光明的明净少年。
 
 
两个人
 
我累了
停下来
靠在一棵树上
我听见树叶
在风里响
 
如果你累了
也停下来
靠在另一棵树上
就会有两个人
听见树叶
在风里响
 
 
【王克金点评】
 
美国诗人勃莱有几句诗:“我从树下抬头,听树叶里的风声。/突然我发现还有风,/穿过深草而来。//……贫穷而听到风声也是好的。”对比之下,我们看峻梁这首诗,也不失为是一首现代诗,甚至可以看做是纯诗。
 
这里没有额外的意义负累,有的只是生命意识和感觉。生命本身的疲惫未必是外在因素使然,更多的是来自自身的迅疾。“累”只是一个说法,是片刻停驻的理由。
 
因为时间的紧迫,也许,我们从未意识到,也从没有倾听过自身生命的音韵。当生命在偶然或是必然的停驻之时,我们也许会突然醒悟生命本身所具有的喧响,原来也是如此美妙!
生命之树在它自身的风中,也许更加繁茂,而这样的生命不会只有一个。生命位移与生长应听任自己的时钟,它可以与一成不变的时间游离。我相信,生命可以走在时间之外。
 
【王之峰点评】
 
诗关知音,诗关人与自然,诗关人与人,诗关安慰和寄托。在看似近于“零度”的叙事抒情中,实则隐藏表意言志的激越。“我累了”和“如果你累了”都属误入凡尘的琐碎,而唯有“树叶在风里响”直抵天籁的空澄。
 
当树,成了人与人灵魂沟通的中介,每一个“响”声都如炸雷。可怜啊,人被异化得如此脆弱不堪。
 
诗的第一节是事实写作,第二节是假设和虚构,而“假设”成立的基础是有风吹来,你恰好听见,这太难!现实并不满足这个条件。诗的上下两节的形式近乎对称,但内涵异质,诗人的意图是通过“人和树,树和树叶,树叶和风”的关系传递、同化两个人的精神世界,但愿如此,也唯有如此。
 
【郭友钊点评】
 
我和你虽然不同,但有一个相同点:都会累。我累了,靠在一棵树上;你累了,靠在另一棵树上。你我所靠的树并不是一棵树。我靠的这棵树和你靠的那棵树,虽然也是不同的树,但在风中,你我都会听到树叶在风中所发出的沙沙的响声,一样的声响。
 
这风,是秋风么?这叶,是秋叶么?这沙沙的声响,是一种时光的或者神的召唤么?这种召唤,会让累了的人们在树下得到安歇息?诗句之外,让人浮想。
 
 
手指明月
 
手指明月教你说话
那是你今生第一次唤出月亮的音节
你的眸子与满月相遇
与我的手指望向同一个方向
你出生,我未老
你是我的孩子也是这个世界的
今夜明月巡视天下
仿佛君王俯视着赤子
所有尘埃已经落定
乌鹊息声
屏息听你唤出:月亮——
从此,你有了故乡
 
【王克金点评】
 
此诗以成人的主观心理,把孩子对月亮等外界事物的认知,武断的归类为对家乡的认知,实则是诗人的一厢情愿,也是对孩子认知事物的误判。
 
孩子喊出的月亮,在孩子自己的心里未必是家乡的概念。月亮对孩子来说,此时只是一个新奇之物,不具文化的内涵。
 
平素,我们以成人的俗常的概念替换孩子的认知,乃是对孩子体验世界的戕害。孩子即使按照大人告诉的音节发出“月亮”之音,月亮在幼小的心灵世界,也依然是朦胧的莫名存在之物。
 
【王之峰点评】
 
诗围绕“明月”这个原型意象渐次打开,诗意朦胧,情感温馨。一句“手指明月教你说话”将我、月亮、我的孩子三者之间的空间关系位移到情态,诗人谆谆告诫幼子,“你认识了明月,你就有了故乡”。《手指明月》是一种方向引导,此种教化的意义在于:一个宇宙的月亮成了农耕的月亮,农耕的月亮成了李白的月亮,李白的月亮被苏轼一次次擦亮,现在,月亮是宋俊梁的,将来,月亮是宋俊梁儿子的。
 
月是故乡明。在异乡,在孤独,在寂寞,每一个人唤出的月亮都是心中的月亮,是一抔被爱捂热的黄土。
 
月是故乡明。
 
【郭友钊点评】
 
手指明月,教子说话,让子喊出月亮,让孩子从此有了故乡。教子时的月亮,是满月,是最明最亮如君王一般的满月,是让天地间澄明、透明、光明的圆月亮,而非弦月,而非乌云压顶时躲躲闪闪、沉沉浮浮、萎萎缩缩的月亮。追求极致的圆满、极致的明亮,拥有至真至善至美的精神家园,是诗人对下一代的希望。
 
 
杀鸡过年
 
大姐左手抓住公鸡
它已经养了半年
学会了打鸣
追逐院子里的母鸡
 
"公鸡公鸡你别怪
都怪你是人的菜"
大姐给公鸡抹脖子
血沿着刀刃滴下来
 
大姐那年
二十来岁
手上生满老茧
是家里的好劳力
 
那年收过了彩礼
我们家吃得起一只鸡了
 
 
【王克金点评】
 
诗关贫苦生活的一个记忆,也是贫苦状态下人对肉食的一种极度渴望。无经历者,则无法体会诗中的描述。
 
不过,无此经历,要读此诗,也可在诗中提供的几个点上体会、领悟。一只青春期的鸡,被一个青春期的女子杀了,这是青春之间的屠戮。一个过年家中吃不起鸡的女子,嫁给了另一个也可能吃不起鸡的男人,这是悲哀的重合。人的最基本的食欲,用劳动已不能满足,贫向贫的掠夺,就导致了人性之恶。 
 
生命最可悲的是,一切只有用青春来获得……我们还可有别的体会。
 
【王之峰点评】
 
这是一张模糊了历史语境的老照片。诗写贫穷、生死、命运。当日常的节庆变得血腥,生活早已被牺牲在“乌托邦”的祭坛。看看被当成婚姻“彩礼”的,“养了半年正在发情的小公鸡”,再看看“手上生满老茧的,二十来岁的花季少女——姐姐”,顿觉四幕垂云若铅,唯一声太息!
 
所谓的《杀鸡过年》无疑就是对青春梦想被屠戮的追悼。我仿佛看见了鲁迅的“血馒头”。人皆麻木,凶残不仁,让人觉生无可恋,吞泪唏嘘。
 
阅读中要思考,诗人所述:一个女人的爱情,一生的幸福如此不堪,除了哀叹命运不公,诗人是不是还有更深的社会隐喻?
 
【郭友钊点评】
 
杀鸡过年,现在习以为常,过去却是伟大梦想。过去许许多多的家庭,平时养鸡生蛋,用鸡蛋换回盐巴,以此过着有味道的生活;等母鸡老了,不再能生鸡蛋,就一直养到过年时宰之,全家享受一顿一年之中少有的油星美味。
 
可是,诗中的鸡却非平常。它不是平日养的能生鸡蛋换油盐的母鸡,而是刚学会打鸣的、刚学会追逐母鸡的小公鸡,是当作聘媳妇彩礼的小公鸡, 因大姐出嫁才吃得起的小公鸡,并且由即将出阁的满手生老茧的大姐在过年时宰杀的小公鸡。这只过年被杀的小公鸡,记载了过往极度贫困的一段历史。
 
一首泪浸的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