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七子之一:见君诗歌5首
雨时诗歌工作室 王克金 王之峰点评
●无人说话
子弹射出后,
整齐排列的枪,都选择了沉默。
天空下,铺天盖地的白——
一个诊所连着一个诊所。
每个诊所门口,
都有一株生病的草,
扶着世界的前额。
一条鱼,一条被射中的鱼,
在岸边,看着水,
以一成不变的姿势,疯狂地跑着。
王克金点评:
诗取得了一个环形的结构,从子弹射出,到鱼伤后的疯跑,一前一后建立了联系。中间的大段填补,似与前后没有关联,然而,它又是圆环的实质与向内的开掘、向内的扩充。
枪,诊所,生病的草,被射中的鱼,岸里的水,这是诗人给出的意象。整体中的三节诗,分别是三个现场。那么,是谁打出的这一枪?以致“整齐排列的枪”都不忍再次下手,而又无可奈何的哑口无言。以致“被射中的鱼”不再下水(不再相信水吗?不再相信原来的生存的环境吗?),开始一成不变的逃命。
空洞的世界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生病的草”对世界思考的促成,也将是结果不明。众多的问诊机构无非是场面,它们能够救治一条被射伤的鱼吗?我想,这要看是谁打出的这一枪!那么,是谁打出的这一枪哪?问题复杂了……但问题并不敏感。
王之峰点评:
诗来自理性的能动,是有话要说。“无人说话”就是沉默,也是冷眼的旁观。其实,生活只有一个现场,不是当事人就是见证者。
虚构因想象而饱满。“枪”隐喻血腥,暗示武器的批判,可认真分析后,坚持认为,枪能不能杀掉所有的鱼。“诊所”是对意识形态的隐喻,它为生病的“草”准备命运和结局。聪慧的诗人发现“水”比时间还要空,但“鱼”已经疯狂。当野草、鱼群,失去了个体的尊严,常常被忽略时,一条上岸的鱼无疑就是“行尸走肉”。当集体的麻木和沉默无法治愈,你无法想象在妄想的“白”中,“一成不变的姿势”多么恐怖。
“
无人说话”诗人这种基于生命现实的社会学思考无疑是深刻的,但却存在不被理解的痛苦。
●死去可好
铅笔。身份证。酒瓶子。印章。
拐棍。手术刀。
我要带着你们,去看每个人死后
留下的奄奄一息的备注。
死去可好?这午后的宁静,
睡着跟死去一模一样。
每个人都躺在床上,
去梦中,看大海退潮。
王克金点评:
按年龄来说,见君已是中年了吧?长期以来,我有一个认识:什么年龄写什么诗!老年的诗人和中年想的事就不一样,中年和青年想的事也不一样。这在这首诗的题目就可看出来,见君写的是“终极”的思考。
“死亡可好”是一句问话。问谁哪?我认为,诗人更多的是在自问,或者是在思考与“死亡”相关的问题。开篇譬如“铅笔”等等的名字,不过是概括性的写实,人必有这些繁杂的经历,甚至比这更多。那几个名词,不过是经历的简要象征。
但是,诗人真要写死吗?请注意“奄奄一息的备注”这个句子。前面列举的几个名词,都是生命各个阶段的备注,而且这个含蕴丰富繁杂的备注,在时间的直线上滑行、摩擦后,也是内涵所余不多。写到这里,我们已然明了“大海退潮”的所指。
王之峰点评:
优秀诗人的技艺是让每一个词都分担诗意的高贵。
“铅笔。身份证。酒瓶子。印章。/拐棍。手术刀。”这些名词的碎片,不仅仅渲染表象的复杂与凌乱,它们也在暗示诗人对生活广泛的思考和触摸。而阅读者,在思考的困境中不可忽略和放弃的是对“身份证”和“手术刀”的隐喻释义。“身份证”的唯一性、结论性、标签化,具有自我“备注”的解构力量。“手术刀”是双刃剑,可治病也可杀人。“睡着跟死去一模一样”有理想主义的苦闷,是超现实主义的脸上一刀明亮的疤。死亡有两种,生物的死亡和灵魂的死亡,但只有灵魂的死亡最彻底。死亡是最好的学校。既然诗人说到“梦”,那么我们就由梦开始想象,大海依然存在,而潮水还会再来,有了“奄奄一息”的过去,必将有“浴火重生”后“生生不息”的未来。
●痛的解释
干渴的空酒瓶。茶杯。烟灰缸。
隔夜的饭菜。呆滞的光线。
墙角的破瓦罐。电视广告。
——它们对昨晚的回忆,还在睡着,
那本无人能够打开的书,就放在一旁。
你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用自己的强迫症,
关上了通向世界的最后一扇门。
一块自天而降的石头,
奉时光之命,砸在无辜的房顶上。
王克金点评:
读完这首诗,不能不想:这是无辜者之痛还是被砸切身之痛?若是无辜者被砸,“你”为何又要痛?若是砸的是屋顶,他者为何又疼痛?这就要追究到门和书。书是无人能打开的书,门是不再与世界沟通的门。
接下来,还可以问,书是谁的书?是他者的无人能打开的书,还是自著的无人能打开的书?这重要吗?问下来之后,我们才发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些事物总是睡在自我的回忆里,它们已无心顾及那本书了。无心顾及,世界的最后一扇门,焉能不关闭?书何尝不是一扇门?
但为什么又要痛哪?即使不是砸的自己。这可能是关闭自我后的一种醒悟,因为一切与我有关!一通万物,万物通一。这是时光中的醒悟,醒悟就是一块天降的石头。
王之峰点评:
我们依靠什么审美生活。
诗人的责任是在生活现场审视生活、评价、判断并找出存在的意义。不得不问“无人能够打开的书”在隐喻什么?也有必要去咨询医生和“政客”,什么叫“强迫症”,如何治疗迷乱、颓废伪装后的“强迫症”。让我们肯定“一块自天而降的石头”的宣示和启示,在它穿越屋顶同时也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于是,“奉时光之命”的石头使诗人书写的意义更加生动有效。“砸”的破坏力具有生长性,由此,所谓的“痛”也许就成了最好的“药”,因为心灵的痛苦需要力量,让他变得更痛方有觉醒的可能。
诗人在《痛的解释》看似随意、模糊的自由漫谈,让我们看见诗意中无法结束的部分。
●变异·失眠
被意念,隐藏了多年的,
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铲,它追赶着
没有主人的时间,
杀掉从时间里逃出来的黑暗,
抢走黑暗里的黄金。
胜利者眼中,开出有毒的花朵。
花朵凋零后,结出的,
是一些百无聊赖的光线,
和全部的,
笑得卷了刃的钢刀。
是的。失眠——毫无目的的抑郁,
匆忙赶路,后面跟随着
一望无际的鱼群。
王克金点评:
文本提供的意象已够丰富,所有意象和其他词语的组接,使诗本身成为一个新的客体,这也就是艾略特所说的宏观意义上的客观对应物。整首诗对应于诗人的某一日某一时的生命状态,但这状态又不能仅仅看作是当下的一点,这一点具有复合性。也可以说简单的当下的一时本身就具有复合性。当下的一点融合了以往的积淀,并对以往加以整合,最终诗人呈现出来的一点具有了繁复的品质。
见君的这类诗是很理性的,他逃避了表层的情感冲突,在内心的悸动中打炼出了一把“铁铲”,而奠基了全诗。谁要问“铁铲”指的是什么?怎么来的?这诗题就是一个方法,能供尝试一番。这就是尝试者一定要先“失眠”,然后才能再变异出自己的“铁铲”,这时关于“铁锨”的一切就会明了。见君的“铁铲”也就是这么打造。
王之峰点评:
诗人尝试,在模糊的隐喻世界里寻找理性的“铁”。诗依靠结构丰富语义的内涵,托物言情中有思的自觉。
这首诗再次让我想起的是癔症,是幻觉中寻找回来的自由。人是时间的奴仆,那么,谁是时间的“主人”?诗人用“胜利者眼中,开出有毒的花朵。”残酷地解构 “胜利”,其目的是否是为了救赎“黑暗里的黄金”中所藏着的“乌托邦”。钢刀“卷了刃”的原因如果是“笑”,那么这“笑”就值得警惕。“鱼”永远是弱者,“鱼群”之所以成群,是弱者是对付灾难的策略,每一条鱼都不想死亡,但每一个鱼又必须面对死,集体没有义务对每一个生命负责,于是,投骰子吧。这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堕落。反思一下,人何尝不是如此。
有必要提醒阅读者,“铁”是诗的核心意象,在此观照下,“变异”与“异化”存在某种相似但不全等,如果需要强行给出一个提示,就是人的社会学“异化”常常导致人的生物学“变异”,反之则不然。
●话语·凌晨两点
尖厉的刹车声,
自凌晨两点的时间点上,冲刺而来。
有人在梦中,惊慌失措地
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北方冬夜的旷野里,那些说出后,
便被遗弃的话语,
连同它们渐次微弱的声音和意思,
在借着星光,端详着
无数张紧绷的嘴。
还是一片漆黑,还是。
一辆辆抛锚的大货车
排着,试图通向天亮的长队。
王克金点评:
见君一定有这样的经历,超载货车拥堵的经历,甚至即使是间接经验,他也应该是刻骨铭心的。里尔克说诗是经验,是的,诗就是经历了并内心有所体验的东西。见君在内心深层的这种拥堵经验有一天终于被唤醒,化成了质感强烈的意象。
在这里,我想对里尔克有所补充:诗不仅是经验,而且是“正在经验”。诗人在写诗的一刻,不仅在勘验以往的经验,而且是把一些经验集中一起,挑选、组合,然后形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经验。这个新的文本中的经验,是诗人“首次”经历。“首次”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诗人首次在经历他所创造的文本中包蕴的经验,一个是全世界所有的人,只有诗人自己才是诗中经验的第一个读者。所以我说:诗不仅是记忆中的经验,而且是正在经验!认识到这一点会非常重要,他会决定如何进入写作!美国诗人默温有一首两行的短诗:“第一位作曲家听到的/只能是他自己写的音乐”,可谓意味深长。
那么,见君集中记忆里的经验,用来,正在经验什么呢?他在质询:以北方冬夜旷野为背景的梦中的言辞,是否会真的永远堵在天光方亮前的漆黑。这首诗显示了对当下写作的思考。
王之峰点评:
诗兴发于“凌晨两点”的具体事件,继而拓展出虚构的折叠空间。而诗的语言方式却仅仅示波 “倾诉”的颤栗,并克制地屏蔽“对话”中的忧戚、绝望。诗人依托对公共性视域下的个人价值思考,开始对人性精确剥离,发现问题,探寻出路。他有黑暗中的无奈与孤独,也有身陷其中却局外人一样的身份的荒诞与尴尬。诗中“大货车”似乎要证明负载和需要的客观。他说黑暗的“漆黑”是因为没有星星和方向。他说旷野上“无数张紧绷的嘴”,看似提供了某种期待,实则突出“紧绷”和恐慌。唉,瞠目不语必有难言之隐,不得不问,是什么让他欲言又止。“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的言说必将让诗意的话语带着血腥的新鲜与尖锐,而更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坦然地写到“天亮”,这给了我们一个打开门窗的可能。他让我们相信,当表象的疤痕再次撕开,隐喻的象征终将洞开,如雨后的彩虹必被被众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