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诗人》2015春季号目录
泰 山 诗 典 01 泰山与鸿毛/之道
巅 峰 悦 读 05安琪:《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 吴玉垒
07 诗选3首/安琪
15 延伸悦读:诗人安琪:只有具体的一个个人
才是真实的历史的存证/安琪 陈家坪
他 山 之 玉 20 鲁绪刚诗歌(6首)/鲁绪刚
22
刘欣诗歌(6首)/刘欣
24 池新可诗歌(5首)/池新可
26本栏特稿:访鲁记/葛筱强
泰山诗人档案 28 王旭胜卷
王旭胜创作年表/王旭胜
诗选25首/王旭胜
创作谈:诗友问答/王旭胜
岱 下 论 坛 42 掌心中的火焰/李小雨
45 春风化雨润无声/郭安文
东 岳 诗 会 47 诗六首/王树军
48母 亲(组诗)/七夜锦
49淡黄色的花蕊(组诗)/张鹏飞
51荷蕾心语(外三首)/苏红卫
52植物们(组诗)/金上
54莲的心事(外二首)/林少英
55诗五首/乔斌琪
散 板 57鄱阳湖深邃似一盘影碟(三章)/凌翼
57西行散记(组章)/清扬
60风从故乡吹来(组章)/孙功俊
直 击 网 络 62李元胜 南南千雪 阿 未 卧夫制造 林 雪
李小洛 海 湄 山西雁 叶丽隽 唐 果
古 韵 新 声 66江红诗词6首/江红
67张允宾诗词6首/张允宾
封 底 画 家 68李天军:用情笔墨之中 放怀笔墨之外/商登贵
封 底 配 诗 梦境/彭浣尘
内 插 彩 页 段廷刚篆刻艺术欣赏/段廷刚
王永书法艺术欣赏/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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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巅峰阅读
安琪:《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
【荐稿人语】
记得诗评家唐晓渡说过,长诗是诗人不会轻易动用的体式。而在我看来,一个致力于现代诗歌创作的诗人,如果没有一首成功的长诗作为支撑,那他就是一个没有最终“实现”的诗人。而某一个诗歌时段内倘若没有足以代表这个诗歌时段的长诗出现,这个诗歌时段的史学意义就将大打折扣。
多年来,尽管有众多诗人为此进行了艰辛的努力,也收获了一些成功的诗作。但总体上,长诗的创作一直是汉语诗坛的一个软肋。我指的是现代长诗的创作。无论是结构形式还是话语方式,无论是诗的概念还是诗的内核,现代长诗都严格区别于以叙事和抒情为主的传统长诗(包括史诗)。正如传统长诗(包括史诗)往往赋予人以神圣的光环一样,现代长诗则更多地深入到现代人的精神层面,其深刻的生命意识、典型的世俗化效应和强烈的自我质证不仅彻底暗淡了史诗的光彩,却更多地赋予了诗歌以广阔的人文内涵。
问题在于:我们的很多汉语长诗创作但凡拉开架势,往往绕不开来自两个方面的挑战:一个是潜在的难以割舍的“史诗情结”,一个是显在的难以消解的“荒原情结”。众多的理论家都基本上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无论实践还是理论,史诗以及现代长诗都堪称是两道标准的西式大餐。它们对于现代汉语长诗,就像是一个母乳喂养欠缺的婴儿面对的两杯生牛奶(而不是奶妈的奶),不喝就可能饿着,喝了却可能腹泻。如此几近命定的“尴尬”使我们的长诗创作长期滞于一种难以突围的境地。
作为新时期以来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女诗人,安琪以异乎寻常的语言淬火和灵魂放逐,极大地展现了对于内外世界的捕捉和呈现能力,创作了一批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令人咋舌的现代长诗。尤为重要的是,她一开始就清醒地规避了史诗的“陷阱”,而在对于西方现代长诗的吸纳中,其又丰沛地融合了自身命运的力量。正如她的这部长诗选集所命名的那样,几乎没有谁能够像她如此迷狂、如此决绝地挑战自我,挑战诗歌的所有可能。因而——
对于诗人安琪,《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必定是一次灵魂卓绝的暴走与自谪。诗人以平民之火种燃爆英雄之血液,怀着一颗对故乡漳州凤凰绕枝的诗心,怀着一种孤独桀骜的心灵意绪和义无反顾的生命期待,乐此不疲地踏上了她的殉道之路。去经受并收获那些“失语”下的恐惧寻找、感激怜悯、变本加厉,“传奇”中的欲望拒绝、喧嚣宁静、荒谬突破,“轮回”中的生死平衡、精神空袭、在劫难逃以及“越界”后的阴暗瞬间、受难蒙尘、招与不招……可以说,这既是一次由衷的生命蹦极,更是一次无可逃避的灵魂烹煮。
对于一个读者,《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无疑是一次命运酷烈的碰撞与见证。诗人安琪以一种类似“霸道”的柔情引领我们走进她的世界。那里不仅有时代眩晕症下信仰与良知的擦伤,守望与弃绝的抵制,生存与毁灭的审视,善恶与真假的揭驳,更有着灵魂在自我挣脱之后现实与历史的强烈对冲和生命在冲破神圣残暴之后面面相觑的尊严与祭奠。这与其说是被某种箭在弦上的痛所驱使,毋宁说是一种激情命定的不可遏制。
对于现代汉语长诗,《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更像是一根因滴血认亲激活的“肋骨”。它不仅建构了一个诗人应有的“大胸怀”,更在一定层面上向我们开启了一扇融通之门。不可否认,安琪的身上集成了众多西方大师的影子,或许正是这“众多”才清晰地呈现了安琪的“这一个”。她就像是一个敏锐的如有神助的语言猎手,一次次释放着她的出人意料。尤其是,她以自我为隐喻的探问,却经行着自我的破碎与排除;她以生存为视点的整合,却呈示着异乎寻常的错觉与幻觉;她以救赎为宿命的质疑,却承载着理想的疼痛与澄明。空间的错落浩荡与急剧转换,就像是四维摄影下的三生相约。谁说这不是我们和我们的诗歌所欠缺的呢。
事实上,我正是把这部诗集当成一首诗来读的。“噢,他在走,在爬,在深入。他要翻出深埋于膏肓之下的热病。辞语在退走,神圣在缺席,疾风绞着雪霰的黄昏,没有谁来看顾他们。”(陈超:《诗人絮语》)而只有诗人自己在“向自己发起进攻”——用诗歌的闪电和诗神的激流——而这,便是拿在我手上的《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
(吴玉垒)
安琪诗选3首
越 界
我考虑抓住一个破灭而不把自己赔上
我想到这里,下午一样笑了
阴暗的瞬间怀着鬼胎
类似头痛欲裂的蛤蟆,与基督一起深含象征
篮子里有裸体果条,交叉的场景未必称得上
计谋,但它温驯的样子把懒惰制造成气氛
空余的墙壁直到最后才熄掉
传呼可以作为标志
中世纪的刑法钉上十字架
狼似乎拉着战马而来,颤抖的画面不过是对某件
往事的重复
客厅和混乱在比喻
仪式出走,经历丰富而思想飞扬意为纯洁
如果不能相聚,就相忘于江湖
枪喘息的过程代表葡萄和牵挂的指责
忧郁即所谓的僵化症
人文主义者逐一用上自己的假药
我有足够的惊骇等你变幻
手握住神明,产生一只又一只好骨头
劳伦斯和查泰来夫人死了
现在由我接上
情感不断历险,天使被扶上断头台
她曾以教皇身份为我施洗
穷人们的晚餐喂给电话和长途
表现出迫不及待的困窘
故事中牢狱被地震打开,彼德三次不认主
(主啊,请听我忏悔!)
垂死的人得到宽恕
一个我爱用的词,在此获得新生
当我不高兴地看着一条狗
艺术最终将以何种形象附体?
四周都是歧视打扮的花环,血滴到旗帜上
孩子们巴望财富像指挥一样降临
独幕的美德花费150元
对此已经弹尽粮绝
我感到一种疾病在不问世事地蔓延,终老于家
感到饭店里的猪猡也赢得喝彩
我跪在年轻爱人身旁,误认为生命得到延续
月收入遭遇清醒
被捕时我已在地狱。牙齿的气恼通过说话表达
祈祷或赤脚走过烧红的犁耙
之间并无本质区别。
“你们要知道,我查不出它有什么罪。”
彼拉多如是说。耶酥耶酥,他们把你交给我
然后备好荆棘
红紫红长袍,他们把眼泪交给我
一生便显得悲悯
我没有王权,我尖叫因为我饥饿
一些情节性的事故使我靠在陆续闪现的命上
前面很快布满伤亡
后面被刀子捆住
地势仰仗奇迹出线,久已不用的暗示会变质
突出的有严峻的主题
永远告诫的偶然
谨慎有时会像两面神,尤其在灵魂渗透镜子
鸟羽要求金属器皿
意味深长激怒了我,寄生的常绿植物
它的庇护撕扯着你的规则
有节制的爱恋包裹成棕,状似迎娶的地毯
总共有9场游戏缺乏完整记述
一个传奇的人物忍无可忍
纳入失败的结果
允许她按照生活的指令成为易燃易爆品
蒙天恩的福音交代她积极的水仙
有一场真实的魔法
它就在我身上
安祥而且逾越
心脏在天黑之前迅速送达
一整套胡须差不多以吃时间为生
苍白并非总是这样,并非总是祭拜以后才有预言
衡山和泰山都是拟人的
嫉妒的面孔抵制关于蛇肉的教诲
我初尝空旷,舌尖淌着毒汁,距离干瘪得像窥视
习俗被刊载到粗暴举动剥光外衣
受难和蒙尘类似疑惑
把更多平庸语词挡了回去
那些起源不明的泥土服下祖先
借助投影互相清算来生
现在所剩不多了:招?还是不招?
模样像在吻赴死的石头
滑稽的想象隐居到庄重里头,其中有安和谁?
寺庙暗藏危机,那女人跳了下去:
“现在,你所要的拯救无疾而终。”
拥挤像一杯水表示信任和抚慰
我耳朵里嵌着冬季,青藏高原缩小到喉咙
适宜你接口念颂
背景的腹部连着秘密
传说鸡的故乡在夜间出笼
蝴蝶是否长着翅膀?道路是否学会处理?
西风东渐,“死亡抚育我成长”,我曾在轮回中
遇见自己:一条命一条命地并列展览
以处女之躯播下问题
在结疤的晚上感应神圣幻象的侵袭
直到雾倾注到宝瓶座星球,彩虹泛滥成审判体
痛苦支持我朝下倒悬
怀着无辜的霹雳编篡天空
自尊刚点燃,一件礼物,至少是通向古中国的肖象
过去我们惨遭虐待
愚蠢的行为从大海贯穿至铠甲
重要的是我们曾偷偷溜进繁殖手续,致命的一击
牵出一首诗
诱拐或强夺着迷于特洛伊战争
使一出沉重的戏剧有了合法的胜利
双排桨的华丽大船,像一宗大要案
装饰以贿赂、权势和挣扎
二十一世纪的思想可能由中世纪构成
当我手拿天平,眼光透亮而宁静
我建筑的事实被瓦解,磨盘移至棺外
遗体敬畏地抱着诗句
我看到一种精神易于辨识
厄运独自伏在角上,好像已恢复了生命
世界将用做道具,并且还原寡妇神情
可怕的填补摆在普罗米修斯深刻的四肢
镣铐飞了
传说中它在寻找先驱
真人一样的雕塑赋予新的意义
要渡过冥河,才能点缀悲惨的爱情
8月作为恳求意味敌意带着远方之人参与战斗
衰竭的胸腔含有避除破灭的启示。
2000/9/19
星期日
那人从地上爬起,抖落身上的身体
生命太慢了,向左向右
搬动一些经历到邪风密布的掌中
没有睡眠的海域,风演练着外强中干的宣言,警报像
要害部门的马桶,轰隆隆
直到感觉成为一种病
话语通过电线杂交,或者就在自己的胃里自我教育
无限扩大的圆,以针眼为中心,杰出的恍惚
把我们成全得乱七八糟
雨像一笔假惺惺的遗产
反穿衣服的鸭子,雨是它们的瓦片,和理想材料
我们编辑的栏杆撞向贝壳和海蟹的村庄
风暴的残骸,花光缴械的星颗和运动现场
窟窿或语音相近的词够不到表情严肃的抽屉
盐的辱命,拔出泥泞,在无人的土路一个记忆
一个记忆地
摧毁,有很多硬东西把我的调门调高
鼓浪摇晃,连同政治性场合
被蚯蚓埋葬
(悲伤按住你:突然良心发现。)
我看到情人木乃伊纷纷出笼,灵魂缠着布匹
一个地方的旗帜正朝世界使坏
是艺术豢养军队,野地,鲜血垒成高压河流
战争是一盘好带子
一群别发卡的碎骨纪念感性。
僵果,僵果,对于可怜的嗅觉能承继给谁?
我的形体强制我交出多余的夜晚
《红白蓝》:沉重的肉身潮湿如刘小枫,神会更孤寂
男女的分类以黑暗为界
你在界外骑上一个时代,在界内被阴风包裹
铡刀把自己挂到绳上
万无一失的自虐保持万无一失的沉着
联盟运输国际信心
当会谈徒劳地消耗气候,潜艇玩起和平游戏
事实是解禁之后的荒凉圆睁饥饿
需要一个建设性提案揪出硕大蛀虫
双眼皮被枪毙,“死”成为定情物
如今他们周游天堂,带着更为丰盛的对权利的向往
手上的经纬竟未阻止你继续爱上自杀冲动
距离捍卫的门口总是绕道
随同主人它的怀念配上一把不吉利的嘶喊
其中的任何一座小镇都能做为欢喜留用
汽车拐上岔路,哦,那种远远的争议,在此前曾使我
头晕、无法处置。
革命显示,意外遭遇有一笔死不改悔的利润
传唤设下陷阱,前总统罩着恐怖
害怕为自己找到分泌物
饶了他吧
只要国家还在正常运转,经济像疯了的妓馆越开越大
道德就有可能退居其次
肉体的弹衣移植过来
在电视上添加红色事故,一方面送走苍白晚夜
另一方面,使独裁者学会风是向哪个方向吹拂
(结论:风应该是乌有的。)
一天有一天的妄想时辰
研究神秘北纬30度有助于我们挥霍凡琐
把思想放到牛羊不到的地方
只有一段盘算的性爱主义伪装成滑板,9月醒来
草兽恍如求业困难的下岗女工
艰难地躺到床上
寒冷与寒冷互相试探,你谋划赴京的行动用做引力
整个星期日盛着里尔克的杜伊诺
漂浮的建筑因为女人而显得庄严
哲学抱着石子,诗歌则需要成批进口,春天的理论
省略生涩的跑步,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墓志铭
一件事一起做了就显得拥挤
“我们没法让经济速成。”
体制内的漩涡坚持用思想做武器
“我们没法让两千公里等于一厘米。”
(为此我假装不认识你。)
地球像一场糟糕的宴席
以灰尘和二氧化碳为指标,伸手不见五指的祭奠
不是骗术而是光明在给人以蒙蔽
例如在某某城市,阅兵仪式在抓获膨胀,国家起因虚荣
以便把人们从苦闷中搬开
二十一世纪的舞台
我感到自由束缚的鞋子在加倍疼痛。
有老鼠在含情脉脉
有老鼠排队胜过春天的力量
酒瓶推行的醉生梦死沉入河里,疯的时候就不考虑月亮
不考虑创造力如何萎缩
民族如何退化
几千年只剩显而易见细节:吃人,愚昧,
把自己开除出人类。
(参照鲁迅先生之《狂人日记》、《故乡》等)
工业方针开始大张旗鼓,南州,土脚不成篇
农业是申请过来的保护主义
遇洪水则瘫软
遇风则裂
二十年来市委书记如走马,只在一个地区拍卖精神
脑髓嘲讽地绞动,角度向上
涂抹出不断鼓掌的席位
“远人远人,那困顿你的人是你的亲人。”
如今阴影端走烧渴的埋伏
吞食过的刀把,从属于灾难的意志,强烈得啜泣往昔
能力像遇女必败的笨拙
供奉的八仙台桌亡灵们爬上风景
仿佛腐烂得到拯救
头颅得到彻底的清洗
没有意义的爱戴扶助他们,把安息变得混乱。
充满视觉的劳动反而不是真的
孔子奔丧的车辐堆积成礼仪的条纹
至少有两倍的愤怒比拟于泰山之两颊
函谷关,一匹青牛,一老子
化为中国与世界接轨之保证
因为皇帝强大的指令在何时何地都是可以篡改的
统治获得赦免,观念被搓白
成为新黎明
镇压中的惩罚去隔离,去领取镣铐,做强颜舞蹈
有人并非惯于移植
赵家古城,强国的梦想借助一座楼实现
他说:“9岁的皇帝还不能称为男人,
但结束一个朝代却绰绰有余。”
(残忍的深刻无法无天!)
学着观察松弛的硝烟
我听到一而再三的骷髅已染上落日的脚印
向撒旦敬礼!分向怜悯的玛利亚以童女之身出场
当你遇到一个人
细细地剥落规范的蛇,感到纪律像一排好座椅不断跌到
哦,我的神,看看我又干了些什么!
鼻子不是鼻子
眼珠落到眼眶里,毛巾具有美人风范
此为列御寇乘风而行的经典
噼啪作响的叶子,愤怒得脱离斑马线
它代表另一层意义的扮演:
正大光明,或掩耳盗铃,或者就是基本元素依赖于此
一切都有失身份
秘密的空隙叠加到胯上:“路走走停停。”
削弱的礼物,写着:
“爱、野心和贪婪,都是一种热情。”
完成诗句靠的是破坏性而非本性或个性
荣耀所要达到的,像虚凉的亚洲
败落到欧洲脚下
这是我从未进入的拥抱
公元2000年,9月2日,下午2点48分,天才的速算者
他记住了长发部落的囚徒
某先生隐遁的箭头
在《寓言,或兔皮帽》里败坏一个人的嫉恨
年轻的下巴过一秒钟也就老了
因为这是冬季,因为历史的适宜安排
他一步越过千年
(困难的是把财政缩减,把心痛交给话费。)
忏悔贴在脸颊
低沉的谶语,靠一首诗保佑,得到宽恕
我唯一的过错就是把糖移得太近
有一个瞬间能像玩具一样丢弃
折磨还在盛行,母亲的臆症由来已久,她说
干预堵在鼻管
压力太大就剪断神经
肉体之门:从理论到作品,从非非,到冷冻的父亲
我生下庞德
旋即被他征服
不同的影子抵押给不同的肋骨
敌意自由了
多年后当我接纳马王堆成为它刚出炉的女尸
问题还在那儿,幽深的下水道卧于空荡荡的夜间
空荡荡的诗句多么安静:
星期日,上帝。
2000/9/17——21
借 口
我和加洲旅馆一起被夜晚收容
思想掉落地上,我犯罪了!姐姐,我看到窗帘裸体
它们都有耗损的眼睛
别开灯,幽灵要转过头,光线是它的食物
它爱抚地卡住脖子(睡眠的?)
我们把床搬到野外,我执意于自己的放松,灵感累了
细胞一一关闭。
烈士陵园台阶们锁上一千级
1975年4月5日,我6岁,阿珍7岁,也是在这里,阿珍说
“我看到了先烈们的骨头!”
“不,是精神!”
老师说。
1999年,我问你,数得出自己的精神吗?
“他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向往他们的执着!”
拿一把青菜代替草(青菜也是草)
点燃它,空气就长盛不衰,我们都需要它的气与力
泥土也是新的
这是黄昏,书有种邪恶力量,莎乐美,你不能要点别的吗
我故意绕道而行,泪水拐过椅子
白躯体上升的墓碑
世界多了7分,我重新学着纯净,太晚了是吧,天使找不到腋窝
存放它的翅膀
话题聚拢又扩散
但已经不一样。神直接肢解了你,再为你组装,咖啡和女人
是两顶帽子
适合你和复活
述职报告证明一个人不宜于家和家庭
像鱼,不宜于信口开河
我害怕早晨的公园,老人们怜惜身体,把一套太极拳
打得腐烂
死亡这个老东西,它的动作还挺猛的!
中午我不回去,我有“诗”无恐,一种类似 巫术的耳语
穿起扫帚
路分成九瓣,嘶嘶做响,我先想到恶心,灰尘变形,
长出马脸驴耳
网状底面是非颠倒,“答应我,月光,你是最后一块砖!”
我写下这句,尖叫起来
箭头隐到幕后
我按了一下,现出一筹莫展的滑稽相,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沉寂突然压住了我们
星期一加上星期二是不是等于星期三?
漳州加上你是不是等于李白?
我感到奇怪,到处都有钮扣的陷阱,解不开
酒瓶混合纸板像二氧化碳的残余分子
2点30,生活准时出场,它实行一以贯之的签到制,你一
来到世上就加入它的行列
我说过,如果生活阻碍艺术
我选择放弃生活
这个夜晚,月光肯定失眠,加洲旅馆住进音乐和它的主人
多毛的腿,紧紧地,夹在墙上
一只精彩的蚊子!
壁虎!
动物们的小动作!击中要害!彻底解决!
啊,给死者一个说话的权利,借你的口,这世界我们最缺少的就是
他们的声音
但声音还是说给声音!
意外的竹竿夹住老鼠和野地暗黑的惊恐
七个女生树一样哭了,她们的青春期几经周折
在夜晚的乡村中学
总有小偷学着风呜呜,制造鬼面孔,我就曾见过他们
破门咿呀,美人断牙那是因为图片脏了
我们用浆糊修补的爱情没能持续增长
接下来就是父亲
我时常讶异于自己的漠然
父亲的一生是烟酒的一生,也是小姐的一生,失败的一生
上帝,不要紧
我有幼小的孩子可供使唤
风来了,她就在风中茁壮成长
那愈来愈旺的零点,事件无处脱逃
冷静些,把夜晚的长舌打上结,这样就可以避免蟋蟀的灵魂
“这秘密也是子宫的秘密”
椅子扎上皱纹
熟悉的人面无表情
我游离在性别之外
加洲旅馆,一个拥抱的核,爆炸,旁观,四道水兑了盐
兑了毒
沙哑的时间不知所措
诗歌开起电话会议,只有死亡才能监听
我看到敏感凸起一块肉
光也是肉,如果光能一版再版,这世界就不缺少饥饿
还有三天
我算了算,慢慢地睡了过去
“人类为什么要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建立一个人类?”
每一个不相干的词都可能是你的寡妇
你迅速地变幻它们
脚缩在高跟皮鞋里,高跟是虐待狂的高跟,痕迹不露
因为夜晚总有一些理由
欢笑染上疾病,无援地纤弱,敏感,走来走去
它不直接参与记忆,《诗经》也不会。
1999.4.7.漳州
【延伸阅读】
诗人安琪:只有具体的一个个人才是真实的历史的存证
安琪 陈家坪
陈家坪:可能很多读者应该都了解到,在你写作的过程中,曾经大量尝试过长诗写作,到现在你还比较满意的长诗有哪几首?它们体现出你的什么写作观念和艺术理想?
安琪:2012年我自印了一本长诗选题为《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收入了漳州、北京时期的长诗80余首,时间跨度20年。这些还不是我全部的长诗作品,若要细细搜集,至少应有百余首。每当悲观失望于现在的创作状态时我会翻翻这本长诗选,带着一种“先前曾经阔过”的自我安慰继续苟活人世。倘诗神不再恩赐于我,这些长诗将是我此生创作的巅峰。我对我大部分长诗都很满意,除了获得比较大共识的《轮回碑》《任性》《九寨沟》《纸空气》《庞德,或诗的肋骨》《出场》《越界》《永恒书》《每个人手上都握有开关》《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等等,都是我颇为器重的。《干蚂蚁》《节律》《未完成》等为我赢得第四届柔刚诗歌奖的三首长诗也有它们青春激烈的情思在。说起来一个人写出了太多自己满意的作品也不是好事,你的精力让你无法兼顾这么多作品,更何况读者也不可能接受你这么多作品。这么多年,大家对我的长诗比较知道的就是《轮回碑》,我自己也只好选择《轮回碑》作为我的长诗代表作,其他的就自生自灭去了。
和不少批评家一样,我也偏爱我的长诗,那些长诗大都写于1998—2002年间,是我的生命状态到达极致后的产物,我在写出那些超常发挥的长诗的同时已无法回到生活的常态。如果我们承认每一部作品一经出手就具有它自己的生命力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越是强大的作品它自身具有的力量就越大,这力量是很复杂的,它包含了对读者甚至作者本人的掠夺、侵占和破坏。我以后的生命都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长诗而获得改变。哪怕仅从这个角度我就必须为这些改变我命运的长诗保有一份刻骨的爱与恨。我之偏爱我的长诗还因为它们提供了第三代之后一种新的
女性写作路径,按批评家陈仲义教授的说法是“从安琪开始,以语词为中心变频的碎片式写作样态,意味着畅达十几年之久的黑夜写作意识的淡出,意味着新一轮的性别写作惯性的进一步排除,在地平线上另一端露出异样的‘综合’写作平台”。无论如何,我必须为此感谢诗神的眷顾。
按词典的解释,叙述英雄传说或重大历史事件的叙事长诗称为史诗,从这个意义上,我的那些长诗是算不得史诗的,而事实上我确实也没把它们当作史诗来写。“长诗”是我给它们的唯一称谓。我注意到批评家马步升先生的“自我史诗体系”和赵思运的“一个人的史诗”的说法,同时也注意到80后诗人、批评家杨庆祥博士在关于我的一篇批评
文章中说到的“她要将诗歌的写作史纳入其个人的生命史”,事实上许多批评家也都注意到了我诗歌写作中的“生命史”而我个人也一直把我的诗歌写作视为我此生活过的证据。我喜欢把苏格拉底的“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一过”篡改为“未经文字记录的生活不值一过”,因为有了写作,我的全部生活都充满了被转化的可以接受的期待:荒谬、悖论、恐惧、焦虑、情感、无力……我经常会在绝望悲凉时微笑起来,我知道它们都将进入我的文字,这是生活对我的馈赠,我喜欢百味俱全的生活,所谓“悲欣交集”,大抵就是如此。
我的写作自始至终都跟我的生命发生关系,我可以在每一首诗中还原出当时写作的背景和遇到的人/事/物,客观地说,我有着比较得心应手的用语言转化生活的智力和手艺,什么样的生活都能被我纳入诗中。按批评家燎原先生的说法是“混乱的才气、灵光突至的语词碎片和锐利的直觉,粘合出了力图对当下精神文化信息进行包罗万象整合的‘比萨诗章’”。犹如庞德的《比萨诗章》是他在意大利监狱里每天记录下的碎片式的见闻感受:他看见监狱外电线杆上停留的三四只鸟,他脑中回忆起的与叶芝的交往,种种一切,都被他整合进诗中。我的长诗写作也是如此,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我都能整合进诗中,这里面,依凭的是“巨大的建造激情”(燎原语)。是的,激情,我从来不缺乏的东西就是它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时常被它灼烈的火焰燃烧着,这是一股来自体内的先天之火,它潜伏着,时时等待烈焰腾空的瞬间。我被内心的激情之火驱使着,做出了种种超常规的事也写出了首首超水平发挥的诗篇。你见过火焰的燃烧吗?它不讲道理的燃烧,它烧进去一座两座高楼的燃烧,它烧完数千亩森林的燃烧,它烧毁一整座城市的燃烧,这就是火焰的力量!同样,当我内心激情的火焰借助诗歌的形式燃烧起来时,一切的一切,都被烧了进去,我于是具有了溶解一切的“王水”(批评家向卫国语)的力量。这就是我的长诗写作状态。
为什么那么多人读了《比萨诗章》却无法受其影响无法学习庞德式的吸纳一切的写法?西川曾在读了我的长诗集《任性》之后回信说,庞德是个连许多男诗人都望而却步的诗人,你竟然能与之走上同一条创作之路,实在令人惊讶。这里面的原因我以为就是激情(也许还有一些抱负?)。庞德在历史上也是一个具有强烈激情色彩的人,他精力旺盛、充沛,一生都在文本和行动的创造中。
除了激情,“大胸怀”也是我一直要求于自己的,因为我的写作是消化式的把外界吸纳进来再吐送出去的写作,吐送的多少与吸纳的多少有关,如果我心胸狭隘,首先阻碍的就是我自己,包容、宽容、善待每个朋友的长处,这些,是我要求于自己的大胸怀。
在我看来,所谓史诗,其实就是每个人的生命记忆生命史,人民是一个抽象概念,群众也是一个抽象概念,只有具体的一个个人才是真实的历史的存证,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记录下自己的历史,那才是一部姿态各异鲜活生动的历史。这是我的史诗观。我将为此继续我的生命史亦即诗歌史的写作。
陈家坪:读了你这次参加北京青年诗会朗诵的诗作,有两句诗,很能打动人:“每个夜晚对我都像牢房/梦见父亲的人在梦中被父亲吓住。”我们可以理解梦见是一种想念,而被吓住是一种意外,这其中所隐含的人生秘密,也许非常深远而复杂。同时,父与子,父与女,是生命关系,也是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我想听听你具体的内心的感受?
安琪:是时候写父亲了。2011年7月15日,父亲在漳州家中突然发病,母亲和妹妹目睹了父亲发病的整个过程,他因为我寄回家中的礼物分成两份一份给他一份给母亲而恼怒着,正和母亲拌嘴,不示弱的母亲自然加以回击,父亲于是又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指着母亲说,这房子是我买的你给我滚,到你女儿那里去吧。话音未落,他突然听到脑子里细微的“叭”的一声,头便往右垂,右手也松垮下来,整个手掌开始握成拳,妹妹第一时间冲上去掰他的手掌,她听到父亲喃喃着“不能急,不能急”,这句话成为父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父亲并未就此西去,他被母亲和妹妹拨打急救车送到漳州市医院。然后就在医院躺了整整一月,于2011年8月15日,农历七月十六日辞别人世。
父亲发病那天是农历六月十五,闽南习俗“半年节”,这是一个大节日,母亲说,这天发生的任何事都是天注定。也就是,父亲在这一天发病并最终辞世,有他不可逃避的宿命在。
行文至此我突觉手凉心悸并连打五个喷嚏,头还微微发晕,父亲一定已经来到我身旁看我如何写他。父亲,就是您在身边看着我,我也要写出我一直想写的心里话。
还是回到我寄出去的礼物吧。为什么我要分两个名单,这是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并为此送命的由头。我对父亲说,但我能只寄给您吗?此前我寄给您的礼物您死死捂住不分给母亲一份,您对母亲说,这是女儿寄给我的,又不是寄给你。于是我遭来母亲的大骂,母亲说,你寄东西给你父亲不寄我就是让你父亲看不起我。回想起每次回乡,父亲总在我耳旁念叨他的退休金如何不够花费,引得我愧疚万端每次都悄悄塞给他千儿八百的,每次都叮咛又叮咛万不可给母亲知道,但每次父亲都会故意向母亲炫耀引来母亲电话追到北京,要我以后别回去以免钱给父亲让父亲得意我对他的好。每次我都说,我不也要给您钱吗,是您不要的。母亲就说,我不像你父亲,不体贴孩子。
这就是一辈子互相折磨永远也不快乐的父亲母亲。从我和妹妹记事起,父亲母亲就从没有间断争吵。很小的时候,每当父母争吵完后必骑上自行车,父亲载着母亲,也不知找那个领导诉说评理去,我和妹妹在房间里大哭,哭累了跑到外面玩,玩着玩着就有小朋友说,你爸妈回来了,我们抬头一望,父亲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向家门骑来,后座上坐着母亲,找领导评理后战火停不了两三天又得重燃,然后又去评理,周而复始。
说起来父亲和母亲还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两家居然隔着一条街相望,从母亲的家喊一声,父亲那边就听得见,反过来也是。那条街叫解北街,在石码镇龙海县漳州市福建省。母亲读初二时到对面辅导她的同学数学课业被同学的邻居,时在部队当兵的父亲看见,两人开始通信。尚未成为我母亲的初二女生信中对尚未成为我父亲的兵哥哥的称谓是“解放军叔叔”。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1968年,“解放军叔叔”对停课闹革命的高中女生说,你赶紧嫁给我,不然要上山下乡啦,上山下乡后你再想嫁给我那就是逃避上山下乡了。原本有望考上北大清华的尖子班学生我母亲就这样嫁给了小学毕业生(且还留过两次级)的我父亲,并于次年(1969)生下了我。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文化大革命就这样改变了我母亲一生的命运。现在,她年纪轻轻(20岁)就嫁做人妇,直接从学校一步跨到家庭妇女的行列。生性有诸多毛病的父亲,年轻守寡带大两个儿子的婆婆(和所有的文学作品一样,这样的婆婆总是刁钻刻薄的,当然,凭心而论,我奶奶对我这个长孙是很好的),天真单纯的母亲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终于精神挺不住,抑郁了。母亲抑郁的时候很年轻,应该不到30岁,父亲在充当了迫使母亲抑郁的主力之一的角色之后反过来又品尝了母亲因抑郁而给家庭当然也包括他制造的痛苦和烦恼,父亲和母亲之间就这样形成了双向伤害的格局。父亲自身的性格几乎是缺点的集合体,好吃懒做,不安分,还虚荣,还爱找
女人。我曾有诗如下“父亲的一生是烟酒的一生,也是小姐的一生”,父亲居然读到了,但没生气,只是笑说,有这样写父亲的吗?如果说父亲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他对文字的仰慕和尊重,他在当兵时写过的一篇题为《郑连长的旅行包》的豆腐干小说曾经发表在《解放军报》上,他端端正正剪了下来贴在本子上向我炫耀,他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写有诸多文字,我北漂后不知遗失在什么地方了,这是我对不起父亲的地方。倘若父亲有那个环境,继续走文学的路,也许他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的这些毛病也许就不是毛病而是名士风流?谁知道呢。
但父亲终究没有走上文学之路,复员后分配到工厂,当上造反派,粉碎“四人帮”后在工厂自然呆不下去了,调到贸易公司,误打误撞成为第一批下海经商的人,竟然发家致富了。和同学们相比,我们家是比较早有彩电和电话的。挣了钱的父亲少部分投于家用,大部分扔给外人,当然还有
女人。他动辄就把全公司几十号人招呼到饭馆大吃大喝,把母亲气得不行,但也没办法,钱在他身上,管不了啊。临近晚年的父亲跟不上时代的潮流,经商能力不济了,更兼一帮狐朋狗友纷纷以投资名义骗走他的钱(就是融他的资许以高息回报其实最后本息皆无),以致父亲退休后只能靠退休金过活,正常老人花销退休金也就够了,但父亲依然要享用他的花天酒地,便捉襟见肘,脾气便越发乖戾,时时威胁着要把房子卖了,他自己去租小点的,再把余钱自己花。说起来父亲这一生也只有置了这一套两居室的房,竟然如此霸道,一和母亲吵架便要赶母亲,前面所说他的发病正是他赶母亲的时候。当我获悉父亲住院后飞回漳州,在医院,我看到父亲两个鼻孔和喉咙都插着管子,半身不能动荡,我紧紧握住父亲还有知觉的手,泪流满面。父亲从发病的那天起便丧失了语言能力,但他的思维一直很清楚,他一定清楚地听到母亲和护工诉说他一生的不是。我和妹妹试图制止母亲但我们也拿偏执的母亲没有办法。我想父亲的最后时光一定倍感凄楚,他尝到了他的妻子对他近乎抛弃的置之不理。但我们很理解母亲,当父亲活着时动辄拿房子来威胁要赶走她时,你能指望她尽心尽力服侍父亲?父亲走了以后,母亲过上了最为舒心的时光,脸上不再苦大仇深而是难得的温柔,我甚至觉得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变得年轻漂亮了。父亲和母亲的一世冤仇终于得靠死亡来解决,呜呼。
作为长女,我基本遗传了父亲和母亲身上的所有缺点,倘无诗歌,倘没有诗人这一身份的遮掩,我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时至今日,我越来越明白这点。继续写下去这话题会很长,我想说的是,无论父亲母亲自身有多大恩怨,我对他们都没有尽到一份女儿的责任,我的不顾一切的北漂是对他们的最大不孝。现在我略微可以做补偿的时刻父亲去世,母亲则因为身体太过敏感于环境而无法来北京生活,我对父母犯下的错竟至于无法弥补,这是我深藏于内心的羞愧。父亲去世后我是梦见他最多的人,有意思的是父亲在梦中经常向我诉说没钱,显然父亲在那边也很会花钱。我于是赶紧和妹妹给他烧大笔纸钱,写作《夜晚的方向》也是缘于对父亲的梦,具体详情已记不太清楚了。今天,我有能力把父亲接来北京与我同住时他却已不在人世,“子欲养而亲不在”,说的就是这样。
我在父亲去世后写了一首诗题为《每个诗人一生都要给父亲写一首悼诗》,说的就是父(母)与子,父(母)与女这个永恒的主题,近几年,为父亲写悼诗的还有雷平阳、陈先发、格式、中岛等,我希望我写出的是独属于我自己的父亲,他不是传统意义父慈子孝的父亲,他不完美,但他确实是我的父亲。希望父亲能原谅我对他的不美化不伪饰。父亲,如果您现在转世投胎了,请托梦于我。
陈家坪:你给我们讲述了自己复杂而深情的父子情爱,真令人感动!你说到要是父亲有一个合适的环境继续写作,也许对他的个性是一种拯救,显然,这种写作意义上的拯救,在你的身上是成功的,因为如你所说,你继承了父母身上所有的缺点。从自已身上的缺点去寻找写作的突破口,这是需要勇气和自我完善的能力,是一些什么机缘让你获得了这样的能力?
安琪:你的这个问题一下子打开了我的泪腺,昨天回答第一个问题时没有流下的泪水此刻流了下来。在讲究“百善孝为先”的中国传统语境里,我一直惴惴不安于对父亲的陈述。昨晚,我真的又梦见父亲了,在梦中我着急着外出开会,父亲则在筒子楼的某间黑乎乎的空旷屋子里着急为我做饭烧菜。梦中的父亲是黑白的,并不苍老,父亲从来没有苍老之态,他一直精神勃发着,直到发病的前一天还保持着他每个晚上外出喝酒凌晨方回家的习惯。父亲一向自豪于他的年轻态,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从未觉得自己已步入老年。父亲中风缘于他的高血压,他患高血压已有多年但他从不吃药,后来我偶然从一个诗人医生的口中获悉,降压药会损害一个人的性能力,我暗暗揣测,父亲就是因此才不吃降压药的吧?翻读中国现代文学史,有多少作家其实都有父亲的缺点,贪杯好色在
男人是再普遍不过的,所以我不应对父亲太过苛责。父亲当兵期间干的是文书的活,还在《解放军报》发表过小豆腐干,这一切都表明他身上有浓厚的文学细胞,如果他能像今日部队中的士兵因为写作而被保送到军校深造,他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番天地。又或者他复员到工厂后不是被时代大潮裹挟着一会到工宣队宣传毛泽东思想一会儿当造反派斗人一会儿又被别人当造反派斗以至最后跑去经商的话,他应该会是个好作家。父亲在工厂当保卫干事时经常从厂里借书回家,我也就跟着读到了《暴风骤雨》《林海雪原》等。我的记忆至今留有夏日傍晚父亲在家门口和邻居们纳凉讲古的故事,有一回说的是石头灌溉草,草变美女还泪,长大后才知他在说《红楼梦》。在知识分子挨批的年代父亲没有当作家的欲望自是可以理解,但父亲喜欢帮我改作文,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写春节逛街,父亲帮我改了一个词“热闹非凡”,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为此特意表扬我说,这“非凡”二字用得好。我觉得我的写作细胞遗传了父亲但母亲却不认账,她认为遗传了她,理由,当年他们班里的大字报都出自她之手。无论遗传自谁,从小学开始,我的作文一直被当做范文在班里朗读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我从小就立下志愿要当作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高中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题目《我的梦》,我在作文中明确写,我的梦就是作家梦。
对1960年代末出生的人而言,有作家梦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相反,它很正常。高中,大学,我的同学中就有不少人做着文学的美梦。我们这拨人1980年代中后期上的大学,正赶上改革开放,西风东渐,读书的风气很浓,我也囫囵吞枣买了许多文史哲,什么萨特、海德格尔、托尔斯泰、罗曼罗兰……不知为什么,那时的读书风气偏向西方,只要西方,就是现代派,就是先锋,就是新生事物,买书也主要看外国名字,读不读懂不懂无所谓,只要是外国人写的,买了先说。这种现象后来被称之为“喝狼奶”,我承认我也是喝狼奶长大的,造成的后遗症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是膈膜,每次读古书都觉得很累,读西方那些生涩拗口语法混乱的翻译体长句却反而有着一种解谜题的快感。
西方现代派带给我们的更多一种分裂,其对各种“意识”的挖掘其实就是层层剖析出一个又一个的我,“我”与“我”之间矛盾、纠缠、互否,因此起步于西方现代派的中国作家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自然远为中国传统派深刻,世界在他们眼中不再是单一完美的个体,因为他们自身早已不是单一完美的个体。有意思的是,在诗歌界,受益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诗人大都事业、创作两不误,能写优秀的诗篇,也能过丰裕的生活,许多在官场也步步高升,莫非他们在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同时也习得了中国式的中庸术和平衡术?我的前半生基本做不到写作与生活的相安无事,我的写作总是在破坏着我的生活,被破坏的生活反过来又刺激着写作的丰盛,而所有对生活的破坏来自于我被开启的现代派心智,它们如此不安于稳定的、既有的一切,总是试图打碎,总是想往着未知的一切,而未知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陈家坪:的确,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流变之中,当局者迷。但是从个人文学经历中会提供出一个微观的生态,比如你所收集、整理、编辑的《中间代诗全集》,就包含着一代人对自我的认知。现在回头去看这一过程,有哪些价值还值得总结与疏理?
安琪:这个问题事关学理,请允许我援引《中国当代文学专题教程》(21世纪中国语言文学通用教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熊家良、赵金钟、张德明主编)关于中间代一章的文字(张德明教授执笔)来回答——
众所周知,1989年以降,中国的社会状况和思想情貌已发生了非常显在的变化,在商业大潮的激烈冲刷和市场经济的宏观调控下,文学日益走入边缘化境地,诗歌创作者再也无法像1980年代的诗人一样,由于写了某一篇非同凡响的诗作而受到众人的瞩目和艳羡。与此同时,随着传播媒介的多样化和立体化,以及网络空间的迅速蔓延,诗歌创作已经成为众多的文化形态中的最为弱势的品种之一。媒体的多样化挤占了精英文学的生存空间,网络的播撒也只是为懂得计算机技术的70后、80后写手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种种情形使得1990年代才走向诗坛从而未能进入第三代的1960年代生诗人成了最容易被忽略和漠视的对象。这群诗人曾亲眼目睹了朦胧诗的辉煌和第三代的光耀,他们对诗人在社会中受人尊崇和拥戴的情景可谓记忆犹新,早已心向往之,但同时也明确意识到了在一个浮躁而冷漠的时代诗人处境的艰难与危机,他们担心这一代的创作天才不被人发现,优秀诗作不被人阅读,甚至有可能“被淘汰出历史”,因此在骨子里有着一种“参与一个时代的诗歌建设”(安琪语)、为一个时代的诗写集体正名的历史冲动。自然,他们也认识到,随着全球化多元时代的莅临,再也没有哪一家刊物能够拥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超绝力量,也不再有哪一种艺术风格能一枝独秀独领风骚,这样,对文学流派的阵地命名和风格命名已经失去了效力。也许正是出于上述这些方面的权衡、比照和寻思,他们最终选择了“中间代”这样一种比较中性的代际指认方式来命名一个时代的诗写群体。
随着“中间代”诗人的出场,相关的诗学意义正被人们逐步地挖掘、开发与揭示。而在我们看来,“中间代”在新世纪初期的盛大出场,其突出的诗学价值在于,它将上世纪1990年代的诗歌史具体化和丰富化了,也为21世纪中国现代汉语诗歌史发展的多种可能性提供了鲜活而生动的例证。原生态的历史常常是抽象的、混沌的,如果没有一些概述性强的术语来提挈它,我们就无能准确地捕捉到它的意义所在与演化轨迹。在“中间代”出场之前,我们对于中国新诗当代流变的认识,可以说是在第三代这里戛然而止,第三代之前的线索很清晰,第三代之后则显得有些模糊和笼统,有关1990年代诗歌状况的理解仅仅停留在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的争端之中,对于这个特定时段新诗创作中的代表诗人、艺术风格、诗学主张等方面的认识和理解都显得极为单薄,不够丰厚、明晰和细致。“中间代”的现身,极大丰富了我们对于1990年代诗歌的诗学理解和审美感受,填补了我们梳理当代新诗发展史时存有的知识空缺。通过“中间代”诗人群提供的如此丰富精彩的诗歌文本,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中国新诗在第三代退场之后,并没有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和商业语境的出现而走向式微,中国新诗的艺术精神因了一大批执着于艺术的诗人们不遗余力的持守和护卫,仍然在1990年代这个不同寻常的历史时段里得到承传和张扬。如前所述,以往的一些流派命名往往是对过去发生了的诗歌事件的补充叙述,也就是说,当这样的名词术语诞生的时候,那个诗派的诗人们差不多已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当“朦胧诗”这个不甚恰当的术语被确定来指称北岛、舒婷等人的时候,这些诗人也已经走过了他们创作的高峰期。第三代是中国先锋诗歌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一次大汇演,它借助了那个崇尚精英文化年代的最后一息精神余威,因为成名来得过于唐突,第三代中的不少诗人在心理上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和及时有效的反应,这也为此后文化语境一旦有变,诸多诗人就将从诗歌阵地上仓皇出逃埋下了隐患和伏笔。“中间代”的出场显然具有更多的开放意味和未完成情态,它所指涉的诸般诗人已然经受住了1990年代的商业诱惑和精神炙烤,其创作上的不屈不挠和韧性战斗意念使他们在那个年代已经交出了一份满意的诗歌答卷。而且,这批诗人还是“当下中国诗坛最可倚重的中坚力量”,他们正置于诗歌创作的当写之年,其知识、经验、才干与文体自觉正集结着向最佳的诗写状态逼近。有这些诗人在场与出勤,新世纪的中国新诗才给人塌实、沉稳的感觉,现代汉诗发展的多种可能性也在世纪之初呈显出端倪来。
回答这个问题我确实偷懒,近乎全文引用张德明教授在教材中的阐述,希望借此能让没读到这部高校教材的中间代诗人们知道教材是怎么说中间代的。中间代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我注意到潘洗尘和树才联合主编的《生于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人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在收入的123位诗人中给予中间代诗人一半的篇幅——归根结底,提出中间代就是为了证明,生于1960年代的诗人中还有这么一批未参加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优秀诗人存在。
22014.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