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远去的拉魂腔

鞠同心2011-12-22 12:43:08

“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想起来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哟,有几出唱的还真不错。头一天唱的三国戏,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第二天唱的七月七,牛郎织女会天河。黑头的嗓子实在大,十里路以外都听得着……”

这出戏叫《喝面叶》,曾是儿时鲁南老家村中红白喜事、庆生祝寿的“主打歌”,村中的大喇叭更是天天唱个不停。村民们应和热情很高,只要大喇叭一响,赶集下店的,地里劳作的,忙乎家务的,闲着晒太阳的,都会跟着哼唱,全村瞬间“陈士铎”起来。

稍大点知道了这叫柳琴戏,俗称拉魂腔,大人们喜欢,可学校里老师却不感冒,于是每逢村上柳琴戏来,开始不再跟在大人后面凑热闹。尤其是在县城上学学说起普通话,拉魂腔在心目中就跟“土得掉渣”划上了等号。参加工作离开家,干脆在记忆中直接将其删除了。


耳畔再次响起拉魂腔是父亲退休回家。跟父亲一前一后退休到家的,还有哥哥结婚时购买的一台双响收录机。不同的是,收录机是属于家庭垃圾被扫地出门的。可父母眼里无垃圾,收录机立马又登上我们家中堂前的显著位置。一次偶然的机会,一盘老旧的拉魂腔磁带在收录机中响起。虽然音质很差,可父母却听得欢天喜地,从不闲坐的父亲也难得地坐下来,很投入地听了小半天。

吃饭时间一度是我们家听拉魂腔的黄金时段,并常有街坊邻居同来分享。出于对父母的尊重,我只是被动听。可架不住隔三差五,还有父亲的即兴讲解,竟也慢慢听懂了不少“咿咿呀呀”的唱词。父亲说,听戏不仅仅是听热闹,关键是听学做人处事的道理。可不,“门前放根要饭棍,亲戚邻居不上门;门前栓着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唱出了世态炎凉;“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道出了生活真味。《张郎和丁香》塑造了一个鲁南版本的陈世美,《朱买臣休妻》为好吃懒做者画了像,《姊妹易嫁》声讨了嫌贫爱富,《状元和乞丐》揭穿了算命的谎言,《墙头记》劝人孝顺父母,《王华买爹》说吃亏是福,《罗成算卦》告诫做人要厚道……
  不仅父亲,其实村民们常常借拉魂腔说事道理。记得小时我很害怕吃药,村中的赤脚大夫就讲起《姊妹易嫁》,让我知道了不能因个人喜好做事的道理。也记得长辈们跟小辈开玩笑,常戏称为《墙头记》中的“大乖”“二乖”,小辈则以“把你扔到墙头上”来开心回应。更记得奶奶们一遍遍说起“王三姐住寒窑十八年、享福十八天”的事儿,每次都发出那“挣命不跟命正”的慨叹。

 

如果说拉魂腔中的故事让村民们感叹感慨,那么拉魂腔中的拉魂调则让村民们痴迷沉醉。“哪哈~哎嗨咿”,是拉魂腔中贯穿始终的曲调,平均每五六句就出现一次。虽说就五个音,可却需要瞬间上天入地。其中,“哪哈”要突然提劲拔高,让那音呀调呀旱地拔葱般直往上窜,瞬间入了云霄才好;“哎嗨咿”则要求赶紧松劲,任由所有音调瞬间自由落地。这种紧急切换带来的感觉,如坐过山车,如品悲喜剧,既有冰火两重天的反差感,也有文武交替的张弛度,更有拉魂牵魄的大快意。要说效果呀,一句话:“拉魂腔一来,跑掉了绣鞋;拉魂腔一走,撂倒十九”、“三天不听拉魂腔,吃饭睡觉都不香”。

为什么会是“哪哈~哎嗨咿”?带着这个疑问,我感受过黄土高原的秦腔,站在那望不尽的荒凉高地,迎着刀子般的西北烈风,如果不大声吼,还真抗不过那份苍凉气势;我也体味过江西山区的“阿呀来”,一声“阿呀来”,脆然就打破了云山雾罩,唤醒了层峦叠嶂;我还反复聆听并跟学过一位95岁老纤夫的运河号子,一声“吆嗨”,老人竟然一跃四五步远,瞬间让人领教了号子抗风拒浪的惊人力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号称“鲁南粮仓”,任何一亩地都“闭着眼双千斤”,即冬小麦、玉米每年各收一千斤;这里水源丰沛,来自东部沂蒙山麓的清泉水常年流淌;这里还温度适宜,西北、东南风带来层次清晰的四季轮回。地利,可是农耕时代决定生存生活的第一要素。面对天赐良田,想我们的祖辈该是如何的欣喜若狂、心满意足,又怎能不放开喉咙,歌以咏志。一年年耕作,一代代延续,祖辈们选择了“哪哈~哎嗨咿”, “哪哈~哎嗨咿”更钟情于祖辈们,孜孜不倦地滋润着他们的男耕女织生活,快意着他们的悲欢离合。

细细聆听“哪哈~哎嗨咿”,它里面没有西北的苍凉,也没有南方的潮湿,更没有秦腔的斤两,多的却是鲁南平原“不骑马、不骑牛,骑着毛驴赶中游”的愉悦和自在。可能也正因了这份愉悦和自在,拉魂腔大步走出鲁南,传遍苏北、皖中,成为这三地三方人共享的主题曲,成为乡土鲁南早早打造并亮出的一张方言名片。

 

一次跟父亲说起拉魂腔的“土”,当时父亲就笑了,反问道,庄稼人的戏怎能不土?!他说,别看拉魂腔现在有了大剧团,都在戏台上唱,可他小时候却都是遛乡串街地唱。灾荒年月,拉魂腔还陪着祖辈们四方流浪,“唱门子”乞讨。可不,就是在我小时候,拉魂腔大剧团依然罕见。更多的,还是男女二人、一把柳琴、走街串巷、沿街弹唱。对话间,我突然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拉魂腔。

父亲是鲁南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家中的长子,很早就跟着爷爷白天种地,晚上跟着奶奶织布,家中好不容易有点积蓄又遭土匪洗劫。为了大家庭的生存,他毅然外出闯荡,上海十年,徐州三十年,靠着一身好力气,供两个叔叔上学、两个姑姑出嫁、我们姐弟五人长大,硬硬撑起了一个大家庭的运转。种地,固然离不开拉魂腔来伴奏;外出闯荡,用父亲的话说其实就是“出外讨饭”,更需要拉魂腔来打发陌路他乡的寂寞。一路走来,拉魂腔成了一个伴,一个父辈乡人们可以倾诉、可以分享的伴,让他们远离孤独;拉魂腔还成为一本书,一本没有进过学堂的父辈庄稼人都能读懂的人生教科书,源源给他们力量;拉魂腔更成为一个家园,一个承载了祖辈们追求和寄托的精神家园,拂去他们一身的劳累,点亮他们心中的希望,让他们把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

父亲在外四十年,不仅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自己也光荣入了党,并能简单认识几个字。不过,父亲感叹,自己终究是个出力汉,除了干活,还就热听个拉魂腔。“徐州拉魂腔剧团多,唱得好,听着过瘾,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十年。”



  四

可惜的是,磁带很快被碟片取代,虽然我到处留心购买,可鲜能碰到。一次在网上无意中发现了不少拉魂腔片段,我就刻成碟放给父亲听。看着热闹的画面,听着经典的唱词,年近80岁的父亲高兴地喝了一杯小酒,然后颤巍巍指着DVD播放机,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对我说:“教给我怎么放,我要学会它。
  父亲
82岁那年得了脑萎缩卧床,整天整夜地闹,少有清醒的时候。一次午后,吃过药的父亲照例不闲着,抓抓这,看看那,我突然奇想地在父亲床头放起拉魂腔。一曲听罢,慢慢静下来的父亲突然说:“这段唱得真不孬。”我又惊又喜,忙说,这是《张郎休妻》,徐州版本的。“哦,徐州呀……”父亲难得地明白过来,絮絮叨叨跟我聊了大半天。此后,我们就经常在父亲床头放响拉魂腔,不想一晃竟陪着父亲挺过了两年多时间。
  不过小孩子们不喜欢。一旦我放起拉魂腔,女儿就皱眉头,“太难听了”“呀,人那么丑”……

是呀,高速驶来的城镇化列车正强势撕裂着传统田园的悠静,一心想快生活的青壮年乡人们早已集体逃离土地,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无助地面对现代化耕作机械的喧嚣。拉魂腔空有一腔劳动号子的热情,却久久接不上地气。并且,汹涌而来的所谓现代信息攻村掠户,霸占着现代农家的角角落落,浮躁着男女老少的心。除了京剧、黄梅戏、越剧等还能偶尔昙花一现外,拉魂腔这个凝聚着乡人悲欢、满载着田情土味的原生态曲几成绝响。无奈中,这些调调只好默默走下广阔天地的大戏台,无声陪伴着它那些正在老去的粉丝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