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有时候,海从书页间涌来
他来不及消化。有时候,海从他的两瓣嘴唇间
飞出,像一根锋利的针。
——更多的时候,海渐渐浸漫
他的身躯,他的血液。
他是一叶帆,
在浪涛之间,轻轻地闪着海鸥之白
阳光
冬天
阳光吞掉一床十斤重的被子
阳光鼓起,软软的,蓬松的,犹如满足
冬天,阳光将我围拢
像护城河雄踞在茫茫的冷与暗之中
阳光是梦里的竹溪,在鄂西北凹凸的大地上幽咽
阳光是白杨树高过了屋顶
屋顶上的炊烟,像田野里的身影
在一望无垠中弯曲
阳光是暖的濡湿的粘粘的失眠
阳光照在血液沸腾的地方,盐站立起来
梦游,呓语
阳光是一条钢鞭,狠狠地抽打
浪子,浪子
阳光是一张吞吐万物的大嘴,吞不下
苦涩的
幸福的 泪。
暮色中,母亲割稗草归来
暮色中归来。母亲的裤子与路边的
杂草一路相谈:窸窸窣窣的洒了一地。蛙鸣如灯,一盏
一盏的亮了。镰刀目光狡黠,伺机割向月亮。
母亲体内的池塘,水在羽化升仙
几条鱼张开嘴
几条泥鳅深潜淤泥,闭门谢客
堰渠、山谷、蚂蟥及水蛇
远远地落在了母亲身后。
母亲的头发蓬乱,如寒冬时节坟头的迎春花
暮色,是一头母兽,而母亲是另一头
——在肉搏着
暮色中,母亲归来。第一脚已是四十年之外的云烟了
现在,母亲用知天命叩响门扉,几根小火把
在母亲两鬓冷不防地就燃了——
白烈烈的:一家人的表情在照射下,那么清晰
三棵白杨树
三棵白杨树,一矮一胖一瘦
站在我的窗前,枝叶伸进了季节的胳肢窝
三棵白杨树偶尔跃进屋内,把我的被子从梦中掀开
三棵白杨树不断重复着饥饿
三棵白杨树,矮的头发里藏了一窝绿色的
鸟蛋,瘦的屁股上有一个十厘米的脚印,胖的不发一言
三棵白杨树,要寻找一张明信片
三棵白杨树,要在我的身体里寻找一张明信片
三棵白杨树,一棵在攀登我脖子上隆起的
山峰,一棵迷失于丛林深处,一棵在疯狂地掉叶子
三棵白杨树,至始至终忘了它们的死
在一次又一次的砍伐之中
后园:我的千年之枯
如果你出现,请俯垂身躯
犹如暮色之魂预言般,在夜空眸明
而现。让星星抹亮你的额头
让三月之柳伸进你的发梢
如果你出现,请将一切交给水上的船夫。
扎根,抑或挥动一翅云雾之轻
都不问风声。我的后园:
枯,已千年。我早已习惯了
在黑暗中劈开黑暗
在群山之间,寻找一只发光的麋鹿。
如果你听见,在空谷
之深,在江湖之远:我的回声。
请俯垂身躯,在夜空预言般闪现——
千年之枯,只为一绿
绿即千年,只为一人
流年
六岁,他揭开身体,去迎接
异乡的大雨。十岁,他还弄不懂
别人的气球上升,而他的下沉
十五岁,他突然感到骨头拔高了一截
十六岁,他被城市里横空飞来的一滴悲伤
击落。之后,他爱上了九十度
十八岁,他的下身迅速张开,欲图含住一颗樱桃
十九岁半,他习惯上深夜的猫嚎,并参与其中
二十岁,他流走灯芯,直到二十一岁零
一个月时,灯芯才贸然入海
他完全承认自己这个儿子是在二十二岁生日
也就是完成这段文字的前一天
那棵鹅掌楸在大口嚼着月光
黑夜里,我们甚至无法看清
对方皮肤上的纹络,但天空又黑又厚的
掌缝间漏下的星光,我们看见了
黑夜里,我们带着一只烤鸭,一盘长沙臭豆腐
几瓶二锅头,在湖边扺掌而盟
谈笑间我们谁都没有去仔细观察湖畔的
那棵鹅掌楸,它在大口嚼着月光
在天空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了呼吸的时候
那棵鹅掌楸仍在大口嚼着月光
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有时推上我们一掌,但我们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
我们大口嚼着鸭肉,酒精在一开一合中飞溅
地球上的青草用尖尖的头锥我们的屁股
我们的船在交谈中驶出巷口,几块臭豆腐
下肚,我们的船已向深海挺进,海鸟在天空翻飞
鸣叫,但我们谁也没去管那棵鹅掌楸在大口嚼着月光
时光的虫子在我们的脸上南来北往,黑夜里
我们的影子逐渐缩小,从一头猩猩变成了
一只蚂蚁,我们的声音像风一样走下山岗
但我们谁也没有去管水边那棵鹅掌楸在大口嚼着月光
高楼吹风
站在城市的高楼,吹风
竟感觉浑身的汗毛如良驹,在周身
顺着一个方向奔腾,阳光
是一个小女人,对我绝对三从四德
站在城市高楼上吹风,我就是
君王,没有人对我提出异议
我吹风,就是
我吹风,在一个停滞不前的点上
吹风,吹南去的鸟群
吹它们来自自然的乡音
吹它们羽毛间生存的臭味
它们一群群的穿透我,我就感觉
自己从内部彻底地轻起来
我的脚下山高水长
我的脚下又空无一物
世事沧桑(或父亲,您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您的千层底我穿不上了
每天清晨我对着太阳扬起了剃须刀
时光让我从您儿子身上脱落
您是我的兄弟,父亲
父亲,在这尘世里,我们同为孤儿
像一棵棵茕然的水稻,孑立在广袤的黄土地上
父亲,不要用纵泪点燃坟头的枯草
您的父亲并没有死去
您父亲的父亲也没有死去
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也在流水中渐渐成型
在尘世,我们都是好兄弟,拉起手
去丈量从太阳到太阳的长度
每天清晨,我引颈北望
看见一条闪着磷光的河流曲折穿过我的城市
从上游漂来的烂白菜帮子、新鲜的头颅、夜壶互相打着
暗语。我看见母亲的白发绿成了一簇植物
河流两岸的场景与气候频繁交媾
田野沉睡,白马远去。在死一般的气息中,吊脚楼被剁了
双腿。灯红酒绿的大楼替所有人睁开了眼睛
在没有呼吸的旷野静卧,木讷的看着天地昼夜变幻的脸色
父亲啊,原谅我没能抓住母亲的白发
在尘世,我是您穷尽毕生投掷的石头
迅速地擦过光阴的皮肤
像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划过的火柴
父亲,我也不是您的兄弟
在锋利的刀子面前,我还无力回答
一条河流吐下一条河流;当石头砸向了石头
我还感到经脉碎裂的痛
父亲,我们要牢牢抓住彼此的手
在太阳面前,剃须刀多么苍白!猖獗的胡子
瞬间就会从您的脸上蔓延到我的脸上
——湮没了您,也湮没了我!
谁也无法窥测黑夜做了什么
我们在时光差强人意的一面
煮粥裁衣 布谷鸟叼着的露珠到傍晚几近酡红
对此 我们扶正季节之犁 翻新每一寸丰腴的土地
去西边引水的人至今未归
祖先们揭开棺盖 探出两片绿叶的脑袋
天空偶尔送来盛满鼻涕的黑 这并不妨碍——
我们继续煽情 侃无伤大雅的玩笑
街头的蚂蚁穿过石垒 寻找下一个居所
小小的脑袋里裹藏着拳头大的珍珠
这比亚历山大港灯塔更为伟大
写讨贼檄文 请愿 甚至裸奔
业已证明无效 在一浪胜似一浪的平静里
我们的语言 早被沉默诉说
我们继续煽情 侃无伤大雅的玩笑
地下的重水由于长时间的隐忍变得澎湃
顺着人们开掘的深井 振翅而起
一旦夜幕撒下密网 禽兽归巢
这个世界重新洗牌——
鸣叫了一夜的青蛙将死因不明 残存的绿腿
在新的轮回中 将继续高歌
虚拟的女人
服饰有着想象的底色,轮回的
四季充斥着她。从不知名的国度飘来,犹如
梦的始端。在三千丈月色里,
她的光,是属于白昼的;在纷乱的战场上,
她在抚琴。她是我现代化别墅里
最后一位王妃。她的脚生长玉藕,她的臀部
犹如蛇搔。泉水从她的肌肤下沁出,
每一捧都能映出十个春天。
她作为我唯一一位默默的女人
在我的江山映照。我向她放出十头
雄狮,她粉红般迅速地覆盖。
我向她涌出浑浊的
洪荒,她没有一声叹息地,拨开晚云。
在绝对的时空中,我所有的情歌,都为她唱响
我所有的泪水与汗水,激情与懈怠,
都深刻地指向她,甚至是我那
堕入北风中的告密信……
哦,这虚拟的女人,她是默默的,
甚至没有半滴鸟鸣,从不知名的国度飘来,
聆听我,配合着我的手势,又雾一般,
走进深山。每当夜色消化着
这个世界,我都能准确地将双手放进——
她现实主义的乳房
我又写到了妹妹
紫葡萄的叶子伸进了
夏天,我才写到妹妹。禾苗黄昏了——
一群蚂蚁在咬我的手,我写到了
妹妹,一条绿色的鱼游过来,吻我的皮肤
——一条鱼游了多久,又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的时候就看见一群蚂蚁搬进了竹溪楼
我看见妹妹的韭菜花在红领巾上绽开
五月熟了。螃蟹爬进了铁皮盒
我看见瘦女孩在石榴树下打盹,嘴里嚼着梦里的
糖果——我和石榴树,和螃蟹都不说
我听见笛声在辽远的田野响起
一会儿落成了春雨,一会儿下起了冰雹
我听见背后的呼唤声越来越小
田埂上的影子越来越近啊,却越来越模糊
我看不清的时候,就滴一滴滚烫的太阳
在空中。母亲的头发黄昏了——
我才写到妹妹。一群蚂蚁开始咬我的手
还有一条绿色的小鱼,在吻我
晨读练习
他不承认这是在室内
他翻开书页,如同翻过了几座山
黎明时天空泛起的泡沫在他四周起伏
他认为那是早起鸟儿的天籁
或者远游迷途的云,在巍峨的高山上
他放出声音,像发出一阵阵内力深厚的掌
向更高的山峰打去,击起层层海浪
声音,像波纹在无限扩大
在长高,似乎有手可摘星辰
脚能踢五岳的火焰
声音把他打散,犹如宇宙中的石砾
在旋转——
此时,日头东升,云蒸霞蔚
一群又一群的黑鸟从昼与夜的缝隙间飞出
他是其中最接近山的一只
也是声音最丑陋的一只
致武汉
梦里的凤凰,翩然落于珞珈山
挥动一襟江汉平原起舞。哦,我旧时的尼罗河
穿越你,犹如穿越鹰眼九千里的风暴
犹如穿越一个时代的贲门。我在伤痕累累的羽毛上
高歌,在飘之上仰望,在愈合里挣裂
在大雨滂沱的十月,抵达。
哦,我昔日的情人
此时,我是一条无路可去的铁轨,在你的心脏上
站立。此时,千湖是眸,长泪逆流。
远游者
远游者
并不关心路伸向何方
他的全部精力汇聚在脚端
只要在摆动
他就能看清自己的面庞
远游者,从不带相机,越野车,以及帐篷
他在苹果上行走
编造神话,播种科学的种子
乐于在大山的青衣上
发现海,跟踪鸟飞过的痕迹
而在广阔的海面
远游者开垦荒地,种植草药
他的一条腿涂满白天
一条腿涂满黑夜,只要在摆动
只要在摆动——
他就不会一无所有
他就不会担心:远,其实并不远
一棵树站在我的梦中
一棵树站在我的梦中,我无法看清
它的容貌;它的身影让我想起了谁又不知是谁
一棵树站在我的梦中,一部分叶子
有着人的脸型:父亲,童年的伙伴,以及我……
还有的叶子,刻着各种地名:黄石头,巴颜喀拉山,
古希腊……还有一部分脸,在风中走失
一棵树站在我的梦中,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
下雨时看着我,阳光灿烂时看着我
一棵树站在我的梦中,无论我走到哪里
它都在一个适当的位置看着我
一棵树站在我的梦中,让我不再发抖
一棵树,让我的梦长出了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