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眼(第一届散文二等奖)
作家网2013-11-28 10:57:39
你有没有注视过一只羊的双眼?如果有,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家多年来一直养羊的,故对羊我并不陌生。长久以来,只觉得它是一种全身长毛,头有双角,四肢而行的食草性反刍类哺乳动物,素无新奇之感。而在前些日子里,偶然有那么一瞬,使我对其产生了敬重,甚而生畏。——它的眼睛,羊的眼,似飘出了一缕风牵动了我的思想与情感。那眼睛着实是夺人心魄,催人遐想。
它静內于墙根底,头昂得很高,两耳耷拉着,嘴角不停地咀动,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两眼向前方平视。那眼睛呆滞中透出安详,淡漠中略显憧憬,倨傲中带有孤独,深情中尽现迷惘。分明一位涉世极深的尊长,一位洞穿天机,识破尘世的思想家,一位饱经忧患,虑心忡忡的愤世者。我的心为这一发现久久的震颤着,同时不安了起来。后来,我注意观察过家中所有羊的眼睛,果然都是同一发现,同一感触。但是,这种感触只能源于羊的眼,其他动物如猫狗的眼睛里,你是怎么都不会发现这样的灵光异彩的。
我们都认为,人是万物的灵长。然而,倘以一种思考的姿态作深远而终极的追寻与关怀,那么,我发现,单凭一双眼睛,我们便不得不承认,羊,乃是自然界的神物,百兽中的翘楚。
我曾和一只羊久久的对视,我相信我的目光是虔诚的,在它的那双耐人品读的眼睛面前,我似乎有一种要寻找某种东西的急迫性与使命感,怔怔而立,切切而思。那眼神乍看上去也许较为单一,但越看便越显丰富起来。正如一切真正美的事物,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朴实无华的。但这又绝对与审美无关,相反,浮现在我眼前的,似乎全是一些幻灭之余的景象:枯焦的野草,流蚀的田畴,干涸的流水,坍塌的筑物;华灯照射下的晦暗,五彩掩映中的苍白,伏暑远去后的霜冷,烈火余烬末的死气;荒漠里长风浩荡下的沙砾漫延,旷野中枯叶坠地时的秋气肃杀,殡葬时乱雪纷飞间的肃穆悲凉。此时,我感觉自己所面对的并非是一双羊的眼睛,而是一部与人类的文明有关的神圣纪录片。而之后,这部片子用多种意象生动地放大着一个字——静。是的,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极其宁静的海,蓝天下,这片海越来越远,也越模糊,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窗口,继而又变为一只眼睛,羊的眼。
那眼睛依然注视着我,我不知道从我的眼睛里,它看到的究竟又是什么。然而,我所注意到的,始终是它那副悲天悯人,处变不惊的神情。
我能感觉到我眼中的光开始逐渐的暗淡,迷蒙中脑海里浮现出了艾略特的《荒原》。那眼眸里所展示的也许正是一座荒原!悲愁,漠然,孤苦,无助……这些必定是上苍置于荒原之上的种种物什,以供迷失者逐一的拾取。而我们当中,谁又能摆脱迷失的宿命呢?自以为是的人们总觉得自身一味的强大而无所不能,孰知那一缕清魂早已越飘越远。且看,哲学所高举的旗帜,科学技术无情的予以偃卧摧折。宗教信仰所诵传的经典,个人意识以一种流俗之音取而代之。需明白,当我们前进得太快的时候,有一些东西却远远的落在了身后。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不是前进,而是滞后,不是富足,而是虚空,不是热闹,而是死寂。而死寂绝不同于安静。对,安静,安如山石,静若秋水,就像前方的这只样的眼睛,纵然那眼睛里流露着多种色彩,但安静永远是它的底色。我想到了那部美的凄凉的《雪国》,茫茫白雪,一望无垠,那里散发着生命的原始气息,那里的一切都是最本真的存在,情与爱,离与合。川端康成不愧为文坛巨擘,他的卓异,竟能在万千个读者心中垦出一片净土,即便空旷寂寥,抑或贫瘠不毛,至少,那是生命最初的眺望,永远的回溯。正如一处让人无限缅怀的古址,正如一方阔别多年了的故土,正如眼前这只羊的双眼。
我想继续从那眼睛中读出一些东西来,可是,它最后抛给我的,却是冷冷的一瞥,随后,便将头缓缓地扭向了靠墙的那一侧。
我的心绪被搅在一片慌乱中了。是被藐视,被轻辱?还是被同情怜悯,物伤其类?惟一可以理清的一点,便是尴尬,深深的尴尬。并且我相信,这一刻,尴尬的不止于我,而是无数人,甚是一片土地,一帙历史。
就这样,我幸或不幸的被一只羊的眼睛所慑服。也许你会认为我是自作多情,不错,你的认为不无道理。因为,只要你细心观察,你会发现,羊的眼睛看任何东西都不是正视的。因此,前面我说的和它对视,其实它对我一直是漠视。它似乎对眼前的世界深深的不满,甚至怀有敌意。于是,万象随之颠覆,大地随之黯然。有时我想,它的目中无物也正是我们该为之叹服的地方。试比于人类,确乎是其目中无物,还是我们妄自尊大?
我永远相信,一只羊,以它的一双眼睛,在宇宙中获得了地位与尊严。他时刻以傲慢的姿态告诉人们,万物是不可轻视的,宇宙是不可征服的。它的内心复杂而深沉,但信仰却单纯又坚定。那一片忧郁的眼神注定了它要思考的太多,而思考太多的同时,又注定了它要陷入孤独与迷惘。好在它时刻谨记自己的信仰,于是这一刻,它选择了静卧且不停地反刍。我寻思着,这就好比黑暗中的一盏孤灯,它无法照亮周围广阔的天地,但那一团光亮却直指人心,让人醒眼。当眼睛真正醒来的时候,便是黎明。这话讲得似乎像句诗了。但我是不同意凭其双眼而将羊说成是诗人,确切的说,它们是哲人,当之无愧的哲人。他永远像一位思想着的老者,但我也不得不说,它同时也像一个迷失了家园的孩子。
不同于一场繁华,一片废墟的一去不复返,有时,一表姿态,一幅神情,便成永恒。譬如罗丹的《思想者》,譬如蒙娜丽莎的微笑。而死亡是最大的永恒(你可以认为这话空得等于没说)。我有必要说说一只羊的死亡。去年过年时,我家里杀了一只羊,当把羊的头割得扔到地上时,我注视了其良久。那嘴角已不再咀动,鼻孔里也没了呼吸声,但唯一不变的,是它的眼睛。那眼睛仍睁开着,神色如故。我相信,一只羊死了,而永远不死的,是它的眼睛,它的心灵。
我很荣幸,能涉笔于羊的眼睛。事实上,羊的眼睛所寓意的远比我所描述与思考的要多得多。我们的历史的一面,在那里袒露的真切,我们的理想的生存姿态,在那里忧虑出期许。它看天看地,看无奈的深秋,怆然的星夜,肃穆中祭奠着浮躁之风,颓靡之雨,时刻铭记给前方一个远眺,提醒着我们那悠远的梦想。眼下,历史长河或缓慢或湍急地一路向前,它的周围,山川纵横,花草浓荫。不知河流是否明白:最急需它漫灌的,不是一片土地,一方生灵,而是一处心田,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历史的面孔千变万化,而唯一不变的,是它的心路。那一条心路甚是坎坷,要想一路走好,便只能回归或是超越。而那时,我期待,在一片神光的照临下,一个新的宗教随即诞生。而这一片神光源于一双眼睛——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