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陀螺(第三届小说一等奖)
作家网2013-05-19 11:46:55
壹
沙市的中央大道繁华非常。大大小小的店铺上演着现代版的“地道战”,不知道当年的革命群众看到这幅光景作何感想。
三姐不知道是怕闷坏了我,还是闷坏了自己,非要在这样炎热的午后拉着儿子,拖上我,一头扎进这个城市中央的大坑。三姐本来还要拉上她母亲我的四婶的,但是老太太宁愿呆在家里打瞌睡也不愿意出来,说什么“热了不是胖子的天儿”。其实我知道四婶这是在表达对我的不满,要在平时她早跑进超市吹免费空调去了。家里的老房子被铁路线规划进去了,村里出面协商由承建公司赔给我们一笔钱,数目还不明,但想来也不会少,现在的老百姓可是与时俱进得很。我母亲觉得应该留给我,因为那房子是三叔住过的,而三叔过世的时候是我披麻戴孝,尽的孝子义务。四婶坚持应该给三姐,说三姐过继给了三叔,户口也在三叔名下,理应继承。祖父母装糊涂,打哈哈,其义不言自明,二老要用这笔钱养老。当然,大家都是一家人,谁也不好撕破脸来争,于是就演变成一场长持久战,拼的是谁的内力够深厚。
G区的儿童衣物、玩具堆得小山似的,三姐五岁半的儿子皮皮立马花了眼,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赖在一家玩具店里死活不出来。三姐看不中,也没有买的打算,对儿子的吭哧毫不动心。于是皮皮就眨巴着含着泪花的小眼睛,把可怜的目光投向了我。这个小崽子跟他爸爸一个德行,调皮赖皮厚脸皮,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不过没有办法,这时候当舅舅的不英勇牺牲谁牺牲去?可他哪里知道他的舅舅还是个不名一文的穷学生,世界上真正的无产阶级,每个月从爹妈那里领着四五百元的救济金,艰难度日,不到月底就勒紧裤带搞生产。
我咬咬牙,走过去。
皮皮紧攥着一只七彩陀螺,眼睛里放出七彩的光芒。
要这个?我问。
嗯。皮皮依旧没忘记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我指着陀螺问胖胖的老板,这个多少钱?胖老板穿着白里泛黄的背心,依然挥汗如雨,他笑着说,二十。我当时真想拿床棉被把他直接捂死。二十,我一顿饭才不过五块钱,他居然就轻飘飘地夺走了我一天半的口粮。我嘟哝了句,要是我三叔还在,哪轮到你来嚣张。胖老板听不懂,我说的不是荆州话,他只是笑。胖老板的生意明显比别家好,跟他这张脸不无关系,他这张貌似敦厚的笑脸勾引了不少小朋友,欺骗了一批批家庭妇女。但是相对于其他店铺里挂着一坨冰的店员,我倒宁愿看这张让人生气的脸。店子里的激光投在胖老板的脸上,生出一片麻子。
老板,太贵了吧,便宜点。
好吧好吧,十八,让两块,算个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虚荣心作祟,我决定不再往下讲价了,我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我掏钱准备付账,三姐自然阻挡,拉着我的胳膊说,莫惯着他,家里头堆了一堆,还不够他玩的,你还上学,哪里有钱给他买?
我笑笑,小孩子嘛,什么惯不惯的,当舅舅的这个还买得起。台面上的话我也能应付。
三姐听了也笑,转身冲皮皮说,听到没,舅舅对你多好,以后不许跟舅舅顶嘴,知道吧?说完又补一句,你舅舅现在有钱啦,呵呵,你也跟着沾光。迂回曲折,在这里等着我呢。我装作没听到,一边数钱一边老练地问,老板,这玩意怎么没配鞭子啊?
这个不需要啦!胖老板说着拿起陀螺在地上划了两道,然后一松手,那陀螺竟自己滴溜溜地转起来,上端的七彩灯也快乐地闪烁起来。皮皮乐得直拍手。我一点儿也不快乐,这种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只会让人越来越弱智。我又想起了荆州博物馆里原始人的陀螺,精致而小巧的陶器,让人惊叹。如果原始人看到今天的陀螺会怎么想呢?我又情不自禁地设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老是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店里的激光打在陀螺上,折射出诡异的光芒。我定定地看着陀螺,大脑短路了。
贰
我也有一个陀螺。三叔做的。
三叔的手很巧。大到装犁上房梁,小到砧板擀面杖,样样拿手。但三叔并不是木匠,因为他没有拜过师学过艺。他那点手艺也只能算个业余爱好,种田、放牛才是他的职业。至于三叔怎么会木工,从哪偷学的,谁也不知道。约是聪明绝顶,无师自通。三叔倒是真的没有多少头发。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三叔聪明。因为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常将我的名字“虎儿”念成了“狗儿”,把“放屁”说成了“放炮”。他更不知道一块钱等于几角,一角等于几分,他甚至不能给自己找一双相同颜色的袜子。后来我知道那是脑子出了问题,据祖母说是发高烧烧糊涂的。
三叔是我祖父母的第四个孩子,男弟兄中排行老三,当间的一个。就像林子里的树,中间的总是缺少阳光雨露。三叔就是那棵不尴不尬的树。一个家庭要做出牺牲时,也必是这个位置上的。
烧糊涂了的三叔跟在父母身边,糊涂地过完了一生。没上过学,没娶过亲。
三叔是极爱孩子的,当然最疼的是我,虽然我们堂兄弟姐妹众多。这约是他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也可能因了我是男孩,又最小,且离得最近。但我总觉得不全是,有时候,人与人亲近,只是因为一种气息,一种心灵感应,抑或像老人们说的,是前世的渊缘。
我和三叔前世一定有着深厚的渊缘。
我八个月断奶,不是因为母亲英明,是因为三叔的西瓜。那时候母亲忙,每天早上把我送到三叔的西瓜棚,晚上才接回去。我起初不合作,闹一阵,后来就变得积极主动,眼一睁就要找三叔,吃西瓜。再后来就不愿意吃奶了,气得祖母点着我的脑袋骂,小蠢货,西瓜难道比你亲妈的奶水还好吃?!我现在依稀能想起三叔在月光下背我回家的情景,半路上有一口水塘,满满的都是荷叶莲花,一片蛙鸣,我趴在三叔的背上,手里还拽着个小西瓜。
我小时候就是三叔的小尾巴。春耕的时候坐耙,和三叔一起像战士一样驾着他的牛车在土疙瘩上奔驰,歇息的空儿我就屁颠屁颠地牵牛喝水。盛夏的大太阳,我光着脑袋跟三叔去采草药卖钱,晒得像条黑泥鳅。收稻子的时候三叔翻草垛,我在里边打滚,搅起一阵狼烟。我常常往三叔的小屋里跑,不嫌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不嫌他滚得跟咸鸭蛋似的棉袄,不嫌他乱且有怪味的屋子。三叔也乐得有人陪他玩,解解闷。老头老太太们总说我们好得像哥俩,我觉得不是,我和我哥一点儿也不好,他老是对我凶巴巴的,比起我跟三叔的交情,差远啦。
其实,我老往三叔那儿跑是另有目的。三叔床下的大箱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我很是着迷。我正是好奇心颇强的年纪,自然不会放过。后来大了才知道,不过是做木活的工具,但当时对我的吸引力却是无可抵挡。因为那时候玩具并不常见,就像二零零七年前的义务教育免费制一样,还没普及到农村,所以我常玩的不是泥巴就是灰,有时候也会提根芝麻杆子当枪,打得“战火纷飞”;或扯一把杨树叶穿起来,挂到门上当门帘;或拆了粪桶上的铁箍到处滚……
初夏的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那时的村小学和我家隔了不到两百米,来去很方便,我甚至可以在课间的时候回家喝瓢水。邻居家的女人正在门口择菜,看到我,笑眯眯地叫我过去。给个好东西你玩,陀螺!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东西,好奇地接过来,仔细瞅。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东西是塑料的,不大,较轻,明黄色,尖屁股,上端还有一圈凹槽。
怎么玩的?我问。
回去用鞭子抽,抽着转。
我屁颠屁颠地跑回去,拿了祖父放牛的鞭子,把陀螺扔在地上,照准了抽。很可惜,那东西不争气,蹦达了几下就不动了。反复几次,依旧如此。我泄气地丢了鞭子,往屋里去。
哎哟,哪来的陀螺?怪好看的。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门槛上,惊奇地说。
隔壁的给的。我回到院子里,捡起陀螺,递给祖母。怎么不转呢?
祖母很有经验的跟我比划起来,把鞭子这么缠上去,放好了,猛地一扯,它转了,你再抽。
我立马又兴奋起来,把那根比自己大拇指还粗的鞭子缠在陀螺上——事实上根本缠不住,然后满怀希望地一扯。很不幸,鞭子还没扯完,陀螺就先倒了。我很不甘心地用鞭杆拨了拨,陀螺打了几个滚,又不动了。去你奶奶的!我再没有耐性,一脚踢出去,然后掉头往屋里跑。
管它滚哪去,我还要吃晌饭!然而不久之后它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三叔的小屋在我们住的院子旁边,和猪圈连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独立的小偏院。那时候我每天晚饭前得保证一筐草喂猪,这不是什么难事,筐不大,草很多,何况我也乐意做,因为我爱吃肉。据母亲讲,我小时候特别能吃肉,一顿一大半碗,还净捡肥的,一点瘦的不要,比个大人还厉害。对此我的记忆不甚清楚了,倒是常听母亲跟人说,这小崽子能吃肉噢,那会儿话还说不明白,他四叔的杀猪,他指着锅里说要冬瓜,要冬瓜,其实是肥肉,把四妈给他端的碗往外推,他四妈吓住了,跟我说,我的个天,一个小娃咋受得了!我每每听到这段就会很难为情地低下头,母亲却偏爱跟人讲,好象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我现在很少吃肉,饮食偏清淡,跟那会儿吃的太猛不无关系。母亲也这样认为。
那天傍晚,我把草倒进猪槽,跟它们挥手致意,但那两头没良心的东西尽惦记着吃,根本顾不上感谢我。我决定教训教训它们,吃水不忘挖井人,课本上都这么说。我正要动手,却听到三叔唤我,狗儿,过来,好东西。我疑惑地放下拌猪食的棍子,走到三叔跟前,又后退几步——三叔没洗澡,汗味很大。
什么呀?我问。三叔从布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满脸兴奋。
是那个不知道被我踢到哪个角落里的陀螺。
我一把抓过来,扔进墙角的鸡窝里。这不是好东西,不能转,我用爷爷赶牛的鞭子抽那么多回都不中,还不如我的铁环。
噢,三叔笑了,你搞那粗个鞭子它转个炮转,算了,赶门(明)儿山(三)叔给你做一个,肯定转。三叔比我父亲大,论理我该叫三伯,但我小时侯愣学不会,倒是跟着二伯家的堂哥学会了叫三叔。祖母疼我,一看改不了,得,叔就叔吧。我还是他侄子,他跟我父亲还是兄弟,关系没错就行。做老幺的优势就体现在这。
我有点意外,你真会做?那你以前怎么不做?
那有什么难,我那时候玩的都是我自己做的。三叔信誓旦旦。
好!说定了,明天要给我做啊!我伸出手要拉钩。三叔抓住我的小手,一把抱起来,还用他的胡子蹭我的脸。我很难受,挣扎着要下来,我才不要弄一身汗味儿。
三叔的明天让我等了好久。明天要割麦子,挑麦子,打麦子,晒麦子,收麦子;明天还要犁田,灌水,耙田;明天还要扯秧,挑秧,栽秧,除稗子;明天还要赶着装犁打耙,发锯子,得空还得帮人做木活;再明天就该收稻子了,又是忙月。
我就在许多个明天中逐渐遗忘了这碴。那时我迷上了“铲翻牌”。一种很流行的游戏,把纸折成三角形或正方形的纸牌,将一张置于地上,用另一张去铲,翻了为赢。我一空闲就四处搜罗纸,废报纸、旧书、纸盒子,最后就差撕课本了,其实已经没脸没皮了。父亲最后不得不采用专制手段,迅速有力地镇压了我的“暴乱”。我的战利品被没收。隔天我发现它们安静地躺在灶边,成了母亲的引火柴。我为没能保护好他们而深感内疚。
那天下午放学,我照例去找他们决一死战,却出乎意料地遭到冷遇。他们掏出褐皮细腰,放大的铅笔头似的陀螺来,还有小鞭子,一字摆开,边抽边唱:
杨柳青,放风筝,杨柳落,鞭陀螺……
我看得直愣眼。这还了得!我突然想起我的陀螺来,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我跑回去,三叔正在扬谷。我冲过去,连踢带捶,边哭边吼,我的陀螺,我的陀螺!
三叔没办法,一边扬谷一边安抚我,门儿就做,门儿就做。正在溜麦引的祖母赶紧过来制止暴力,攥住我的手说,听话噢,乖,三叔今儿个要做活,明天再做,听话哈!奶奶桌子上有苹果,去拿去吃。我不作声。我被惯坏了,犯起混来鬼都害怕。祖母只得搬出我的母亲来半哄半吓地才算解决了我这个难缠鬼儿,条件是明天必须做陀螺。
小孩子的健忘是极其恐怖的,睡一觉,什么都忘得干净。如果那个苹果还在的话,或许能提个醒,很遗憾,它已经穿过我的胃直奔大肠去了。我第二天去了水库上看潜水员。库底闸门上的钢丝拉索断了,底下哗啦啦地漏水,在水利所的眼里,那淌的都是钱。于是镇上出面请了省里的潜水员来,把这个钱窟窿堵上。我们很兴奋,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潜水员,这机会决不能错过。于是水库大坝上人山人海,比村里搞选举还热闹。那个潜水员自己倒不好意思了,摇着头跟身边的人说,这些人,怎么跟看猴儿把戏似的。
又一个明天,我上学了。我那时在乡小学念书,住校,五天回一次家。等我想起陀螺来,又是一个星期。
回到家,我撂下书包就往三叔的屋跑。三叔,三叔,我的陀螺做好没?没人应。我进去,祖母正拿着生姜在三叔身上刮,通红通红的。三叔病了。其实接连好几年,三叔在忙月过后总会病那么一阵,每次都是拉到街上卫生所挂两瓶子,再拿点药就回好,跟治感冒似的。我是不以为意的,在我有限的认知里,生病属正常,看了医生病会好也是定理。现在我知道了,看了医生吃了药依旧好不了,更正常。
祖母看到我,说,虎儿,过些时候等三叔好了再给你做,啊!
嗯,好的。我干脆地点点头。三叔转过头看看我,疲惫地笑了。其实,我的生活里没有陀螺,一样丰富多彩。只是一旦有了那么个念想,便再也抹不掉。就像现在的腐败分子,一旦起了贪念,再刹不住车,直到滑进深渊才算完。我是直到得到手才算完。
叁
又一个周五,我早早地回了家。院子里空空的,没有声息。我推开那扇老朽的木门,阳光跟进来,我的祖父母对坐在桌边,沉默得像两尊腊像,毫无生气。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要窒息。三叔呢?好了没有?我想打破这沉寂。
祖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你三叔去武汉了,在你大伯那儿。
去武汉做什么?
你三叔——,祖父哽咽了,他去检查,说是,说是得了癌症。祖母低低地哭起来。我有点懵,那时侯多少明白一点,癌症不是好治的病。我看到空气中飘舞的灰尘,祖母凌乱的白发,潮红的眼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至今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哭,恐惧、悲伤、同情,还是无助,抑或逢场作戏?说不清,或许都有吧。
祖母拉过我的手,声音颤抖,虎儿,不哭,啊,不哭,饿了吗?奶奶给你拿吃的。说着费力地起身,自顾自地去拿东西,全然听不到我说不饿的声音。
三叔是由四叔陪着去的。我父亲常年在外,自然没时间。拿到诊断书后,大伯不放心,又安排检查了一次,结果依旧:直肠癌。院方建议立即手术。我听四叔说过,那个手术极其吓人,是要在肚皮上开一个窟窿,以弥补大肠切除后长度的不足,然后把大便通到这儿,从此以后光着身子就等于光着屁股了。大伯与四叔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再找一位熟识的老中医确诊。
老中医八十多了,比我祖父还大一截,但看起来却要小,人家脸上少见褶子和老年斑,保养得相当不错。老中医脚蹬软底布鞋,身着洁净棉布长衫,一把长须,梳着发髻,用簪子别了起来,整个人干净,清爽,仙风道骨!跟年画上的人似的。三叔后来跟我讲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说简直跟电视里头那个狗炮道士一样!
老中医把了脉,看了看舌头,望闻问切一一做到,然后淡定地说:肠风,拖久了。那到底能不能治好啊?四叔嘴太快,大伯没来得及制止。老中医捋着长须,闭目不语。良久,吁一口气,提笔开方。老中医的态度让四叔很是窝火,能不能治好给个准话嘛,这样算个怎么回事,但他没敢表现出来。大伯到底老成,没说什么,接了方子,道谢。老中医破例送到大门外,说,好生养病,别多想。
大伯家又飘出了中药味。
约过了半个月,三叔回来了。原因众多:首先,早年三叔曾帮着他的妈我的祖母和大妈打过架,还砸破了大妈陪嫁的衣柜,这一趟为治病而去,大妈虽没表示不满,但也不怎么热情,住着没多大意思;其次,大伯家的饭菜本就寡淡,兼上老中医的嘱咐,越发没了咸气,一个猪腿丢进去是什么样捞起来还是什么样,三叔只吃了一顿就没了食欲,但老中医的话还要听,只得接着吃,直到吃伤,三叔回来跟我说他再不欠肉了,那个老头子简直坑到人;再者,既然是吃中药,在哪儿都一样,回去更自在,没了城里的约束说不定对病也有好处。总之,不管什么原因,三叔是回家了,回到他土墙土瓦的小屋。
祖母的厨房里自此便长久地弥漫着中药味,桌子、椅子、碗筷,甚至饭菜都像在中药里泡过。我不喜欢那味儿,就很少往祖母那边跑了。母亲也说,少去,免得传染。
药煎了一碗又一碗,药渣子倒了一罐又一罐,门外的大路上到处都是,祖母说是让千人踩万人踏,好把病气带走。我从此绕道而行,走路也小心翼翼,唯恐遭了暗算。然而三叔的病不好也不坏,看不出任何变化,这很让人无奈。我觉得是踩踏药渣子的人少了,应该倒到大街上,带到县城的大马路去扔最好,遗憾的是没人能执行这么艰巨的任务。祖父不知从哪弄了一大包黑树根,要来个双管齐下。那汤一下去,三叔排便还真轻松了不少,只是夹着很重的中药味儿,隔老远也闻得到。
开了春,三叔的病有了动静,不是痊愈,是恶化:疼痛加剧,排便不畅,便中挟脓带血,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来。祖父慌了神,顾不上年迈,带着儿子下武汉。在电缆队挖土方的四叔紧随其后。检查结果是:直肠癌晚期。医院的意思是趁着癌细胞还没扩散,赶紧动手术,决不能再耽搁了。我四叔是个精明人,医院的话不能全信,民间不是有顺口溜“工商税务两条狼,卫生院的是蚂蟥”嘛,说的就是医院吸血不松口。四叔私下里打听了一下,这种手术,有做好了的,现在还可以下地干活,也有人财两失的。大伯捏着单子,说,回去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吧。
会议在我家的堂屋召开。
那天全家人很难得地聚齐了,连小姑父也列席了会议,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祖父母不说话,坐在一边,像两个静待宣判的犯人。大伯悠悠地说,情况四儿都说清了,这个手术到底做不做,今天我们一块商量下。
二妈抢先声明,我们是过出去了的,有什么你们商量,反正轮不到我们。按农村的老理,二妈这番话是没有错的。我的祖父兄弟三人,大房一儿一女,在西北安了家,已不常联系;三房结了婚但没能生育,二房倒是枝繁叶茂,于是就把老二我的二伯过继了过去,做了我三爷爷的儿子。不再算我们这一房的人。后来一些老规矩逐渐淡化,三爷爷三奶奶故去,二伯与家里的联络紧了些,但始终像隔着层什么,无法水乳交融。
没人吱声了,都闷着暗自思量,都不敢轻举忘动,在这种时候沉默是金。其实在这场战役的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战争的掌握者不会让战争走向另一个对立面。在这场战争中掌握主动的是男人,女人不过是陪衬。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国社会的男女平等甚至女强男弱只是个假象,比如我的四叔四婶。我四婶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凭着一身横肉,常一句话不对路就和我四叔大打出手,闹得鸡飞狗跳仍不能罢休,非一般女人可比,也因了这个,我四婶在生了三个女孩后仍能保持在家中的地位。即使如此,家里拿事的还是四叔。女人就是女人,平日里再怎样跋扈,要紧的关头还得男人拿主意,还得听男人的。中国大多家庭怕都是这样。
我母亲忍不住了说,要我说啊,还是不做的好,我们摊点钱没什么,可他那就是个治不好的病,做了也是糟几个钱,有什么益处?大妈也说,是,是,五妹说的在理,与其把钱送给医院不如把钱花在他身上,一样是尽了心。
气氛有点冷。
大伯问四婶,四妹呢,你怎么看?四婶慢慢地说,我没什么意见,要是做,摊钱就摊钱嘛。
这话答得很有水平。可不可,决定权在您,我听党的指挥,精明!
此话一出,大妈和我母亲心里大惊,这个堂客叛变了。原来三个女人私下里开了个小会,四婶鼓动大妈和我母亲不凑钱,她说,那是个无底洞,教活人受罪,到时候我们都说不做,不拿钱,哪个有钱哪个自己出,莫拖我们。四婶指的是我大姑妈。
我父亲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吐出一个字,做!同时还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四叔及时补充说,人家说了,这种情况的多,一般也都好了,还能下地做活呢!不能的也有,但不见得都叫我们碰上了。到底是亲兄弟,一奶同胞心连心,在关键时刻骨肉亲情就显示出了巨大的力量。大伯干咳了两声,说,我也是这么个想法,三儿半辈子不容易,为这个家遭的有孽,现在不管治不治得好,都要试试,不然心里头过不去。
小姑父是中学教师,那话说的也很有水平,三弟这个事,依我看,还是做的好,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争取是不是?就是万一手术失败了,也算尽了心,不后悔,是不是?要是不做,将来哪天后悔都找不着门,是不是?小姑父的几个“是不是”把人震得愣愣的,也为这事盖棺定论,做!
二妈不乐意地说,要摊你们摊,反正我们是过出去了的——
你晓得个什么,在那嘎嘎嘎!二伯满脸怒容,打断了二妈。二妈想争辩,也只得作罢。
这场家庭会议以“主战派”的胜利而告终。最后达成协议:每家摊一千块,四叔和二伯陪床,马上安排做手术。小姑父志愿陪床,大姑妈表态缺的钱她补。我母亲感觉里外不是人。
二妈是个没城府的,向我母亲抱怨,我们是过出去了的,论理儿说老头老太太我们都可以不管,我的娃儿老太太抱都没抱过一回,给他们粮食吃就是好的,现在还要管个弟兄辈的,陪个床也罢了,还摊钱!我们成什么了?谁是老子?我扒两个钱容易?我……
大妈更是愤懑,那娘们太奸诈了,算计不过她,以后不能跟她打交道!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很顺利。护士把切除的肠子指给大姑妈看,那一截已经堵了,一坨暗红的疙瘩。大姑妈说看着恶心,呕出两口痰来。她不知道我听着发毛。
三叔的病朝着良好的道路发展着。这意味着我们将回归宁静祥和的日子。
为了给三叔补身子,老祖母的饭菜一天三个花样,红枣稀饭,炸苹果片,丸子,饺子,炖母鸡,那只曾经飘出中药味的罐子开始飘出阵阵肉香,常吸引得我驻足不前,流连忘返。我的嘴巴得了不少实惠。母亲不许我去,她的理由很简单,脏。但母亲逢做了什么好吃的,都给三叔另盛一份,教我端过去。理由也很简单,我们小时候是享了三叔的福的,村里的孩子,除了我们哥俩,哪个没放过牛?所以谁都可以忘了三叔,我们不能忘。
三叔手术后恢复得很不错,二次化疗效果明显,各项指标已基本恢复正常。祖母很是高兴,毅然拒绝第三次化疗,她说,她不能让那个狗日的医院唬走了她的钱。
三叔自病后就很少做活了,“专心致志”地治病。现在经过数个月的休养生息,白了些,也胖了些,似乎比病前还要好。这是相当可喜得成绩。的确,三叔参加了收割小麦,一个人割了大半亩,甚至还挑了两挑。三叔还收了一窝蜂子,那是窝野蜂,三叔提着抹了糖水的笊篱,从河那边的葡萄田一直追到这边的枣树桩上,念了无数声“蜂王上笊”才收服那群野货。我跟在后边乐得屁颠屁颠,以后有蜂蜜吃了。这足以证明三叔精力活跃。
肆
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里开始流行抽陀螺,是用泥巴捏的,再从扫帚梢上折一根细竹条,轻轻地抽。这种陀螺的好处就是不费地方,在课桌上还可以玩。学校的扫帚一度都成了秃子。
我又惦记起我的陀螺来。
盛夏的空气像是烟囱里的烟,热得熏人,还好风也大,不然真成蒸桑拿了。三叔在他的小屋里悠闲地躺着,小收音机里说书的声音时断时续。三叔说,风把信号刮跑了。
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三叔,给我做陀螺,好不好?我央求道。
三叔说,中。说着啪地灭了收音机,起身绰家伙。我都有些意外了。
首先要选木头。梨木太沉,虽然重心稳,但是过于笨重,抽起来费劲;白杨木的多空心,易散;枣木的常弯曲,所有常见的木材里只有松木较合适了。松木轻,但是灵活,便于掌握,只要技巧熟练,都不是问题。三叔抽了一根与我胳膊差不多粗的松木,用刨子细细地去皮。
然后该削尖。三叔把笨重的斧头使得像小刀一样灵巧,木头的一端很快呈出火山锥的形状,像是从卷笔刀里卷出来的,我当即就有一种惭愧感,我的铅笔从来都是啃的。削尖后,三叔拿锯子锯掉,一个陀螺的雏形就出来了,像个硕大的铅笔头,当然比我的铅笔头好看得多。
最后要镶弹珠,尤其不易。上不好,不但容易松劲脱落,甚至毁掉整个陀螺。我把三叔的大箱子打开,一头扎进去翻起来。三叔一巴掌拍在我正撅着的屁股上,你还把老子的屋拆咧!说着从另一个小木箱里掏出一把弹珠,细细地翻检起来。几乎是同时,我们看中了一颗长了尾巴的弹珠,那神情仿佛找到的是夜明珠。要知道,一般的弹珠在陀螺尖磨平后极易脱落,而这颗大头钉似的弹珠镶上去后将牢牢地嵌在陀螺里,永不脱落。我的陀螺也将永垂不朽!三叔得意地说,介(这)不得再掉了吧?
陀螺做好了,还得一条鞭子。我见过伍兔子他们的鞭子,都是荨麻做的。三叔去给我砍鞭杆,我就跑去找祖父要干荨麻,湿的不结实,还容易缩水。祖父不同意,他说我是在活糟老百姓(浪费的意思),他费老大的劲搞的东西,不能教我给葬喽!我软磨硬泡地总算拽了把走。进了门,我就跟三叔抱怨,老头子真小气!谁料祖父跟了过来,正在我身后,当即举起拐棍,说要打断我的腿。
跟伍兔子那赵飞燕般瘦小的陀螺比起来,我这只可算得是华贵丰满的杨贵妃,更有那些“先进装备”,我的陀螺将战无不胜!
我为此着实很神气了一阵!
三叔好了,我们都这样认为,并为之前做出的英明决定而庆幸。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不假。
三叔再次病倒了,毫无征兆地。
祖母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就不该叫他搞活的呀,哪里晓得……我的儿啊……
武汉那边很快出了结果:癌细胞已经扩散,无药可治。话说到这儿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大姑妈通过婆家的关系,从医院里拿了两盒止疼药。据说那药很是厉害,类似于毒品,病人用了就断不掉,剂量越来越大,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直至最后死亡。因此那药不是轻易能拿到的,一般最多配给三支。小姑妈把药交给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小心藏好,这要是被晓得了,是要追究责任的,弄不好得蹲牢房。我母亲吓得直点头,慌忙把药包好塞进那口大黑木箱里,又检查一遍,才算放心。
大姑妈又说,不到疼得受不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别拿出来。用的时候把包装扒了,就跟医生说是普通的药,这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我母亲连忙说,晓得,晓得。
其实,那两盒药后来根本没用上。起初三叔知道有这药,就老嚷着疼,要用。我母亲不给,说三叔那是故意装的。过了阵,三叔的疼不再停留在口头上,他开始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扔东西,用头撞墙,可着劲地折腾。老祖母慌了神,找我母亲要药。
我母亲说,还没到时候吧——
话音未落,祖母就哭开了,还要等什么时候,非得等我的儿死了你们才高兴,做个手术你们作梗,用药也不给,你安的什么心哪……
我母亲臊得没话说,转身取药。医生早来了,是原来卫生所的,和我们很熟识。那一剂针刚下去,三叔眼前立马没了亮,不一会竟晕过去。祖母一下子吓懵了,医生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脸,好一会才醒来。三叔嚷道,哎哟,劲儿太大了,介药,没亮了。
我母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什么都想要,一点要死的药也抢着要,哪个还跟你抢了不成?!三叔自此不再要药,再痛也只是向祖母哼哼,他怕晕过去再也醒不了。
那两盒药放在箱子里再不打动,直至三叔去世更失去用途,后来收拾屋子时扔进了粪堆。这些都是后话了。
伍
三叔从武汉回来后完全没了精神,整天怏怏地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屁股都不挪一下。已入深秋,没什么活做,祖母就整天围着三叔转,把饭做好了端到跟前,洗脸洗脚水倒好,毛巾递到手上,那情景像极了电视里的老妈子伺候少爷。再后来,三叔干脆躺在床上不出门,祖母里里外外地伺候。我母亲见了,说,什么病不病的,他完全是懒,还没怎么样呢,就不动了!
大伯回来了一趟,见了,说,三儿,你没事儿也起来活动下,透个气,走走终归没有坏处,爸妈都这么大年纪了,也快动不了了,幺儿们又都忙着,顾不到你,你要替他们多想想;再说多动下,这病说不定就好了呢?我们单位也有好多这样的事。
不知是不是大伯的话起了作用,三叔自己起来了,不疼的时候还收拾院子,屋外的场子,整田埂,放野火,冬天还出去跑步,从家里到山里他开荒的地方,不太远。那时候我放寒假,闲得无聊,跟着去了。三叔和我并排跑着,厚厚的棉袄裹得像只粽子,嘴巴鼻孔里喷出白色的气体,消逝在山风里,像《西游记》里修炼成精的妖怪。我们迎着朝阳,前进。
山里那片荒地是三叔开出来的,本来是个大斜坡,硬是让三叔给整得差不多平了。地里种的是李子树,里沿还有几棵桃树,由于不怎么经心管理,收成并不好,好在家里也不指望它换钱。三叔兴奋地指着地说,这都是我搞的,那个,可以结杏子,李子,还有毛桃子,嫁接的时候你爸爸还说活不了呢!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这里头有瓜,你天天吵你妈要来,一天吃好几个,把个肚儿胀得滚圆滚圆的,站在床上就尿……
三叔讲的时候眉飞色舞,完全不像个病人。我只能跟着呵呵笑,我又被揭老底了。
三叔蹦蹦跳跳地,我问这是做什么运动。三叔说他这样是要把癌蹦跑,就是那个疙瘩,他要蹦得它在他身上待不下去,自己掉出来,滚蛋!
突然身后一声鸟叫,一直喜鹊落在枝头。三叔瞅了瞅,骂,狗日的鸦雀子,晓得几害人!我纠正说,是喜鹊,我们家门前的树上不是有嘛,它冲你叫唤是你的病要好了。三叔很高兴,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唉,我还当是鸦雀子,那年门前头砍白杨树,上头有个窝,还是我捅的。介不好,怕是怪罪我了。三叔的神情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三叔还挺迷信。
我知道,三叔的迷信是有根源的,那就是祖母。
三叔病后,祖母就一直试图通过各种方法来给三叔治病,包括迷信活动。既然医生救不了她的儿子,那就交给神吧。
三爷爷跟我祖父不同,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信主。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墓碑上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架,我小时候一度以为他是红十字会的。二伯跟了三爷爷,自然也是信主的。说实话,我到今天也没弄懂他信的到底是哪个教派,只知道他们家堂屋里挂着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大幅画像,上边写着“神爱世人”。我看了心里发毛,这是哪门子教!
二伯极力撺掇祖母信主,请教徒们一起来祷告,主受了感动,就会赐福三叔,救治他的病了。二伯还用了自己的经历来佐证,说有一回他打了条黑鱼,养在桶里没吃,结果第二天下地时头昏脑胀,异常难受。恰好碰见教会里的一位老太太,看了看说,还不把你们家的黑鱼精收拾了,留着作祟!二伯立刻回去把黑鱼炖了,中午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神清气爽,浑身通泰。于是乎,二伯对主更加信服,老是念叨,你说她怎么就看见了呢?足见功力深厚,开了天眼。
祖母虽迷信,可向来不怎么喜欢主,因为她看不惯教会的做派。一群老头老太太整天搅在一堆,正经活不干,东跑西逛,跟“文革”大串联似的,算个什么事!祖母还说,你三爷爷在的时候也是喜欢跟着跑,结果呢,把命都跑没得了,天天说主保佑,主把他保佑到哪去了?
但是这一次,祖母愿意试一试。病急乱投医。
二伯请来了那位开了天眼的,功力深厚的,住在八十里冲的老太太,捎带还有七个教徒,刚好坐一桌。那天周五,我下午放学回家,看见小院子里挤着一群人,中间坐着两个老太太,一个是我祖母,另一个便是八十里冲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看起来还没有我祖母精神,正闭目打坐,也可能是在发功。我没有兴趣,进了屋。然后就听到那老太太说,我也说哩,怎么感觉不对劲,原来是你这个牛崽子。祖母会意,立马喊我母亲去把那头要产仔的老黄牛牵出去,不能影响了做法。我母亲对这类事一向给予大力支持,二话没说把老黄牛牵出去,拴在堰塘边。我也知道这类事是不能受干扰的,不然不灵验。我大伯先前也是重病缠身,有两个婆子登门看病,定下夜里的时辰作法,但要求不能受干扰。我母亲就把我们家的狗关到村头人家里的院子里,并挨家请人家把狗关好,夜里别放出来。那两个婆子夜里拿着柳条又抽又打,菜刀砍在石头上,火花四溅,点燃了一旁的草纸,那场面很是壮观,引得全村的狗一起叫。结果大伯的病没好,我们家的菜刀倒全是豁巴,磨了好久仍不能切菜,婆子还说狗叫干扰了作法。其实纯是胡扯,我也知道要把狗关起来,不然跑出来先啃的就是我。二伯批评我说,我们这是正规组织,是受国家保护的,她们那算个什么东西,你个小孩子家家净扯是非!我不屑地白了二伯一眼。只是可怜了那头老黄牛,被从“产房”赶出来,瑟瑟秋风中产下爱子,一头漂亮的小公牛。这是它所产的唯一一头公牛。
傍晚的时候,教徒们又聚集在三叔身边祷告了一遍,这才离去。祖母微笑着把人送走,回到院子里,叹了口气。
那次的祷告没能感动主,三叔的病一日日沉重。祖母的心更是一日日沉重,沉到海底。主可能睡着了,我想。
我母亲建议去找一位人称“何仙姑”的女人看看。这位仙姑看风水、财运、人生前途极其精准,亦能消灾祈福。据说求她的人排队打弯,她家的墙上满是锦旗,别人还愿送的猪腿香油吃都吃不完。足见声名远播。在熟人的指引下,我母亲带着祖母去了。
仙姑升了表,看了看,说,这是得罪菩萨了,你们回去问问是不是有过对菩萨不敬的地方,在哪里好去谢罪。
祖母回来一问,还真有。三叔说,有一回放牛,雨下大了,他就钻进老寨的小庙里躲雨。那个庙我每年过年都要跟母亲去进香的,祈求平安。庙里本来供的是穆桂英,后来新庙落成又陆续供了观音、罗汉、财神什么的,让人不知道到底信哪个好。好在没人计较,有神就行。跟三叔一同进去的还有二聋子,朱胖子,小牛。因为庙小,几个人坐在地上就显得有些挤,他们几个智商又都残缺,竟爬到神台上去坐,小牛甚至还把观音娘娘座前的香炉碗挪到一边去了。
祖母听了直戳三叔的脑门,你个没脑壳的,那是你坐的地儿吗?难怪菩萨怪呢,小牛现在疼得手爪子要掉。三叔低头不语。
祖母背着香油和大米去谢罪,仙姑说我这只是帮你说说,还得他自己去求娘娘开恩,饶恕他才行。祖母说,一定一定。仙姑又吩咐说给他买件红衣裳,贴着肉的,算作冲个喜。祖母说,记下了,记下了。在仙姑面前,我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乖顺得像个孩子。
十月初一,三叔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去谢罪了。似乎还真有用,三叔起色缓和了些,吃得也多了些。祖母对仙姑更是信服。买了红秋衣,背了米油去还愿,请仙姑一定把她儿子治好。仙姑翻了翻衣服,叹口气,指着衣领上的两条白线说,怎么没看看呢,两道孝布啊!大凶。祖母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都怪我,老糊涂了,怪我没看清楚……仙姑看着我年迈的祖母,白发苍苍,风尘仆仆,心里不忍,安慰说,怪不得你,都是命,我尽力给你治,好不好看天意了。
仙姑极力留祖母吃晌饭,祖母执意要回家,说不能再添麻烦,出了门还一个劲地道谢。
那之后,祖母又去过两次,均不见好转,心就渐渐地淡下来。
搞迷信的同时还试过诸多偏方,到处挖什么树根、掏蜂窝泡酒,逮蟾蜍熬成粉制胶囊,还有一回弄来一只扒了皮的猫,挂在吊钩上沥着,我看了毛骨悚然,好久不敢进那屋。
祖母的努力最终没能阻止三叔走向死亡的脚步。三叔的病终是一日日恶化,进了二九就彻底瘫在了床上,大小便失禁。祖母每日就只顾得浆洗、烘烤,围着灶台转。三叔的小院子混杂着腥臭、中药、饭菜的味道,很是难闻,连墙角的一株栀子花也熏得没几片叶子,毫无生气,一如我的三叔。我除了舀糠喂猪也不去前院了,三叔也不能陪我玩了。祖母的屋我也不去了,这次是我自己嫌脏了。
我们时常听到三叔的哀嚎,和着祖母的哭泣,那声音很是让人心烦意乱。我母亲听得烦了,冲父亲说,他整天装歪,没怎么样就呼儿唤母,生怕哪个没听到!想怎么样,我们天天都围着他转?父亲应声,叫得烦死了,他一时半会又死不了!我说,奶奶也在哭哩。母亲说,她活该,那是她的报应!我生你哥坐月子,她把亲戚拿来的鸡蛋都给你姑妈带回去,要不是你姥姥提了几个来,我一个都吃不到!人家哪个坐月子不是鸡鸭鱼肉地伺候,我吃什么,丝瓜汤下面!人家说拦月子的食儿有罪,她有罪,现在报应到她儿子头上了!母亲把挽好的毛线丢进鞋筐,接着说,不是说我现在身体不行呢,坐场月子吃也吃不好,养也没养好,她嫌脏,不洗片子,我生了三天就去洗片子,她现在怎么又洗了?
父亲不耐烦,打断说,你就是,又翻那些老黄历!
母亲一下子来了劲,我翻老黄历?你自己心亏!我怀孩子想吃点肉,你去集上转一圈回来说肉贵了,买两斤青椒,死抠门!我怀的不是你儿子?
父亲敌不过,揣了捧花生逃出门去。母亲冲着父亲的背影喊道,你跑什么,跑我也要说。
三叔的哀嚎又传来了,我听清了,他在喊,我无儿无女哟,我是个孤人嘞……
母亲拨拨炭火,突然叹了口气,他还不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的。说穿了也还是怪你奶奶,听说那年有个哑巴,人挺能干,要说给你三叔,你奶奶舍不得她那点钱,生生打破了。不然的话,你三叔现在不说孙子,儿子至少是得力了,有人罩着总比现在强些,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母亲把头发拢拢,又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留下个一男半女又是不全,倒又是负担。做个手术你奶奶都舍不得,更莫说后人,还不是我们担着?他命该如此,唉,这就是他的命!
母亲的这种态度让我很是费解。我就不一样,我要不喜欢谁,我就一辈子不要理他。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不感兴趣,也顾不上听,因为我的红薯要熟了,我得看着,决不能再糊了。
陆
第一场雪下得很晚,下得很大,大清早爬起来,呵,全是白的。我兴奋得哇哇乱叫,像条发疯的公狗。母亲一把薅住我的毛衣,训斥道,还不滚回去穿袄子!我很不情愿地往屋里走,听得远远地吱呀一声,回头看是屋前场子边的树枝断了,并未完全掉下来,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衬着黑色的树皮,很是鲜明。那树是三叔栽的,很有些年头了,可能与三叔大小不相上下。我母亲惊奇地说,呵,这雪还真大!
我坐在火盆边吸着红薯稀饭,眼睛透过门缝盯着外边的雪,嘴里冒出句,我想去河里滑冰。母亲用筷子敲着我的脑袋说,你想不想死呀?那么薄的冰,承得起你?掉下去淹死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我们小时候还差不多,冰厚得用锄头都打不破,你舅舅带着我们姊妹去滑撬、抽陀螺……母亲又开始她的美好回忆了。我不想听,那对我是一种刺激,只能听却不能亲身体验,实在不爽,就好像看见别人吃肉自己只能流口水。不过,母亲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抽陀螺。我对在冰上抽陀螺升起无限向往之情,暗自盘算着无论如何要去试上一把。
我没找到我的陀螺,它或许已经被老鼠拖进洞里当干粮了吧。但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母亲是不是收起来了,母亲说不知道,她或许窥出了我的“不轨之心”。我很沮丧,这么好的雪,不能玩太浪费。我忽然想起了三叔,他已经好久不出门,终日躺在床上。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或许三叔撑一下还能再给我做一个陀螺哩。我这样想着就起身出门。
哪儿去呀你?母亲叫住我。
找三叔,教他再给我做一个陀螺。
你放屁,他都要死了怎么做?母亲拉下脸,不准去!
哎呀,那我不要他做还不行?我急了,心里嘀咕着,管得也太宽了你。
母亲把我拉过去,附在我耳边说,他们在给你三叔做棺材,你别过去,不好,听话。
我有些迷茫,母亲和父亲说过这事。那天母亲喂完猪回来,神秘地跟父亲说,嗨,你三哥怕是活不长了,我看到脚都肿起来了,不晓得熬不熬得过今年冬天。你说你爸妈也真是的,现成的料也不准备壳儿,不说给他,他们俩自己年纪也大了,真哪天有个不行了,好歹能用上。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个事,我晚上跟他们说说去。我没想到速度回这样快。刨子、斧子、凿子的撞击声不时传来,我看见父亲的眼圈有些潮红。后来母亲私下里跟我说,别看你爸平时嘴上恨得不行,心里头到底念着呢。我丢下句“人之常情”,把母亲呆了好久。
我背着母亲偷偷地去找三叔,在祖母屋里。三叔倚着一张大靠椅,下边垫着厚厚的褥子,用宽大而肥胖的棉衣棉裤裹得严严实实,但隐约地还是透出一股异味。脚边是火盆,炭火发得很旺,祖母在烤棉垫,祖父用拐棍挑着一只鞋也在火盆上烤着。叮叮咚咚的声音随着我的到来飘了进来,三叔警觉地坐起来,干什么的?没人回答他。做了一辈子木活,三叔很清楚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三叔幽幽地说,是给我做的吧?祖父慌忙说,哪是呀,是给我做的。三叔愣了会,闭上眼,躺回去,不再说话。
我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祖父拉我过去烤火,说别冻坏了。
突然三叔说,妈,到那边去了看不看得到爷爷啊?
祖母没有显出任何地惊讶,平静地说,咋看不到?都在那边呢,看到了要晓得喊。
三叔说,那是的,看到爷爷喊爷爷,看到奶奶喊奶奶,看到……
还有舅妈咧?祖母不时插上一句。祖父沉默地烤着鞋子,像我烤红薯时一样专心。我呆了会儿,觉得无趣,决定回去。自然没提做陀螺的事。
之后不久的一个周六,小姑妈回来,还带了一个老太太,是来做寿衣的。老规矩,当爹妈的是不能给子女做东西的,这样要折寿。一般由年老的妇女来做,而且要经验丰富。我清早就跟父亲去了林场打柴,为的是过年蒸包子用,虽然我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所以当我回来时,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盘绳带,还有最后绲道边。但做这些之前得先把衣服里里外外套起来,到时候也方便为死者穿戴,小姑妈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刻苦学习的我哥。她冲我哥喊,小钟,过来,帮个忙。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哥望着我们的母亲。母亲说,去呀,给你三叔穿,又不是别人,能有什么?哥哥听了很轻快地跳了过去。我怀疑他是否在认真学习。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哥哥站在高高的椅子上,伸展双臂,小姑妈和那个老太太就前前后后地忙着给哥哥套衣服,像是电视里头伺候皇上更衣,很有派头,让我很是羡慕。许多人对此类东西很避讳,敬而远之,可我反而很感兴趣。我见过给死人洗澡的场景,晚上没做噩梦,呼呼啦啦睡得很是香甜。我甚至向母亲表达了去给三叔新做的棺材里睡睡的愿望,不过被母亲轻轻打了两嘴巴。
衣服套好了,里头是一件单衣,然后是一件夹袄,最外头是紫色的长袍,都是左口的,跟外头做的不大一样。做工还算精致,简单利落。小姑妈很满意,问祖母,妈,还行吧?
祖母坐在门槛上,夕阳的光芒笼罩着她。祖母微笑着表示赞许,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其实我有留意到,祖母在他们忙活的时候脸上是没有表情的。很平静,像是在看戏。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个普通的观众。或许正如她自己说的,眼泪都流干了,再没什么了。
晚风剪碎了祖母稀疏的白发。祖母把衣服接过来,摸了摸,走进屋里小心地收好。我四婶过来借剪子,把剩余的布和布头要了去,她说以后可以留着做鞋面,他们家不论那么多禁忌。
我一直闹不明白这里外三新的东西活着不给人穿,偏留到死了带进土里,不是天大的浪费吗?虽然费解,但我绝不会开口问的。那时候已经模糊地通晓一些人事了,知道人情世故。我能感觉到祖母对三叔的庇护,那是没有任何人能穿越的雷区。然而我哥却有意无意地触动了祖母敏感的神经,引来一场场战争。最厉害的该是为了停灵。祖母要停在我们院子里,我哥觉得祖母去世,停在我们院子或堂屋名正言顺,而三叔与我父亲是兄弟,平辈,停放在偏院才合宜。
祖母发了火,凭什么?他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凭什么不要他停这边,你爸爸还没作声呢!
我哥脸涨得通红,我代表我爸说了算。
算个屁!祖母骂,亏你还是他抱大的,你三叔哪儿对不起你了,你小时候到处跑不是他背的?你上小学哪回不是他送的?你跟人打架不是他护着你?
我哥争辩道,我承认三叔的好,但不能跟这个扯到一块,你说把他停这边算什么,他到底是我爸的老子还是弟兄?
他是不是这家的人?凭什么不行?
是,但是不行!
是怎么不行?
你胡搅蛮缠,跟你说不清!
你没理儿!
……
这类争执起过好几回,每次都是七弯八拐地又绕回去,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这时候我母亲往往是不作声的,只是恰当地制止我哥,不许再说了。这一点分寸她把握得非常好。
我其实从心里是站在我哥这边的,我不明白一向守规矩,知礼数的老祖母怎么会变得如此不讲理,如此疯狂,她的那些防线怎么那么轻易地就土崩瓦解了。
那个年,过得乌烟瘴气。
柒
春分。
大姑妈打电话说,她的小女儿梦到三舅舅了,大姑妈怕是不好的兆头。农村有个说法儿,人在将死之前,要去向亲戚好友辞行,本人自然去不了,去的是魂魄,谓之“收魂魄”,也有地方叫做“捡脚印”。祖母说,你怎么不给她包个朱砂袋挂着?大姑妈一脸无辜,我哪里晓得。
大姑妈携夫带女,又叫上小姑妈一家人,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作最后的告别。恰巧原来住我们后边的那户人家来看三叔,说是早些年劳烦三叔了,天天晚上陪着他儿子,给他看门。祖母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硬留下吃饭。两位姑父作陪,非常客气。席间自然谈到了三叔的病,谈到手术后的生活,不知道谁提议饭后去瞧瞧,大家附和着。
三叔的小屋一下子挤满了人,来看如何排泄。我突然感到耻辱,有一种把他们都拨开的冲动。
人散了,两个姑妈落在后边出来。小姑妈说,大姐,你去把垫子拿去洗洗去。原来三叔刚刚排便时弄脏了垫子,沾得到处都是。
大姑妈摇手,妹妹还是你去,我不大舒服。说着用手扶住额头。
小姑妈笑着说,你去。正要伸手拉时,发现我正看着,不好意思地转身进了偏院。大姑妈站在原地,自顾自地说,哎呀,简直恶心死我了。祖母拿了衣服匆匆走过去,没理会。春寒料峭,但是中午的太阳还是很暖和的。三叔气色略有好转,出屋晒太阳。当然是由我祖父母架出来的。大姑妈自觉时日尚早,呆了两天就回去了。
不久之后的周五,下午我早早地回了家。母亲在河边的秧田里,我放了书包,拿了包方便面一边啃一边往外走。在偏院门口我停了下来。
门虚掩着,静悄悄的。我推开门,走进去。屋里传来一声哪个啊,苍老无力。我轻轻地走到门边,是我,三叔。屋里只有三叔一个人,跪在凳子上,倚了桌子趴着。宽大的棉袄棉裤松垮垮地系着,趿拉着一双棉鞋,隐约地透出一股怪味。
哦,三叔慢慢地抬起头,朝门边望来。在目光交接的一瞬,我惊诧了,这还是三叔吗?!一双红肿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两腮也肿了,把原来的瓜子脸胀成了西瓜脸,变得扭曲,丑陋不堪,变得我完全不敢相信。狗啊,我疼哪,我难受!三叔说,两行浊泪从那缝中滑出。
我感到心仿佛被什么拽着,一点点下沉,疼痛远远地传来。三叔,会好的,没事,你会好的。我手足无措,喉咙发堵,只能机械地这样重复。
三叔嘤嘤地哭了。
我抬头,伸进院子里的泡桐枝桠已经恢复了活力,青翠的叶片柔软而肥大,安详地撑着,把我头顶的天空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吐出来,逃也似的跑出院子。风正从树枝间穿过。
三叔死在小满的第二天,星期三。距我最后见他不过五天。
那天早上,祖母给三叔喂了一大碗稀饭,就和祖父夹着他往院子里的睡椅上挪,好容易弄上去,却发觉没了动静。祖母唤了两声,不应。祖母一下子慌了神,颤抖着伸出手去试三叔的鼻息,然后凄凉地哭出来,儿啊!祖父手中的稀饭碗应声落地,轱辘辘滚出好远,带出长长的轨迹。三叔死了,死在自己母亲的怀里。
周四父亲接我回家的时候,我刚吃过早饭进教室。父亲说,你三叔死了,跟我回去吧。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愣了数秒,才转身去找老师批假条。
回到家,都是匆匆的脚步。但每个人脸上似乎又都挂着点轻松,只是不太明显。棺材到底放在了我们的院子里,以显示祖母所谓的家庭分子的地位。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作出这样的让步,或许她本不计较。
丧事从简,一个单身汉,终究不是全和人。
母亲进进出出地往厨房端东西,见我回来,马上过来给我裹孝布。那条长长的白布从头垂到脚跟,是谓重孝。母亲看着我的鞋子,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说我穿白球鞋,她也允了。说着母亲又把我的衣兜翻过来,剪了个角,拿去包“包子”。此“包子”非彼包子,这是给死者用的,用来驱赶路上的恶狗,一路好走。
我跪在棺木当头,往盆里添了一沓纸,待到烧尽,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发现坐在一旁的祖父正费力地用拐杖拨着棺木下方的一盏油灯。我爬过去,捡了根签子挑了挑捻子,灯焰又明亮起来。那油灯是件旧物。我爬回来,问祖父,放那个灯干嘛?
给你三叔照亮,他好走路。祖父的声音很轻,如雪花般坠地。
我站在祖父身边,呆呆地望着棺材。一块木板,两个世界。
祖母坐在房中,不吃不喝,只是恸哭。舅奶奶,姑奶奶都来了,陪在一旁哭一会儿,然后再劝一阵。
二嫂子,他拖了这么长,也是苦够了,死了是他的福气。姑奶奶说。
是的,姐姐,他这还不用烧(火化),是他的福气。都是命,你们也尽了心,他不会怪你们的。舅奶奶说。
祖母依旧哭,我的儿哎,可怜没吃得没喝得,我的乖啊,你死了教我靠哪一个啊……那个把他当个人儿了,猫儿狗儿还……
姑奶奶们也劝不下去了。
那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我给客人讲礼(行礼),给坟地破土,做纸花,贴棺木。三叔没有儿子,我作为孝子,义不容辞。
夜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外边简易的乐队还在唱戏。临时搭的帐篷里,三两个观众,比起以前放电影的盛况,就显得过于冷清了。大姑妈裹了床棉被坐到棺木旁,她说她要守灵。四叔拿着他的新手机走进来,把刚才在外边录的戏放给大姑妈听,得意地展示着。大姑妈笑了,呵,还有这个功能。转而又嗔怪,你就是喜欢搞些洋玩意儿,快点睡去,明天还忙着呢。四叔笑,晓得,你进去睡,我来守。
母亲已经收拾好了床,安排一大屋子人睡觉。我蜷在里侧,迷迷糊糊直到天亮。
说天亮早了点,因为天还是浓郁的蓝,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我们家的院子。抬棺木的早来了,大家都在准备着。母亲把我收拾好了,让我过去跟他们一一讲礼。
起灵前,杠夫们打开棺材盖子,让亲人们再看最后一眼,作最后的告别,也或许暗含了向主家炫耀一下拾掇得还不错的因素在里面。然后再合上盖子,钉上钉子,两边的缝也用草纸封了,封得严严实实。
棺材打开了,祖母从房里冲出来,唤着“我的儿啊”就要扑上去,但早被女眷们拉住了。祖母还在挣扎,面容凄切,凌乱的白发在晨风中乱颤。三姐退到一旁去了,她害怕。我没有理会任何人,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意愿,走上前去。三叔穿着紫色的袍襟,盖着牡丹大花的绒被,那是上周祖母买的,准备给三叔冬天用。三叔的脸不再肿胀,显出削瘦的下巴,眼睛像是睡觉时自然闭上的,弧度优美,没有丝毫病态,一个完整、正常的三叔。这才是我的三叔!我相信是菩萨在最后一刻显了灵,保留了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这是我至今想来都很欣慰的一件事。
作为孝子,我得头顶着长长的白布,将棺木拉到坟地里去,就是拉纤。一般来说,抬棺木的杠夫们会跟孝子孝女们开玩笑,整着让敬烟磕头什么的,这也是出殡路上比较有趣的一段。但是杠夫们知道我年纪小,又都是后生晚辈,便相约不作弄,一口气抬过去算了。然而棺木着实沉重,不得已还是歇了两回。三姐在一旁扶着我,步伐沉重得如同那口棺材。
棺材准准地放进了挖好的坑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露出轻松地表情。母亲让我挨个讲了一圈礼。唢呐声响起,鞭炮声响起。人群开始往回去。
我忙着赶上午的课,也往回去。远远地看见祖父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攥着拐棍,脚边是一只桶。我知道祖父是不能到坟上去的,只能远远地望着了。我知道祖父腿不方便,但他还是来了。
我走过去,拉住祖父的手,爷爷,我们回去吧。
哦,都弄好了?祖父指着远处的坟问。
我爸说可以了,叫我先回去,放心吧,没事的。
嗯,好,回吧。祖父轻声说。
我搀起祖父,提着桶,一步步往回走。
祖母坐在门槛上,用手支着头,目光散落在地上,头顶一盏油油的白炽灯散发出黄晕的光芒。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很安静,除了我家厨房里不时传来的锅碗碰撞声。祖母像被掏空了一样,她还不太适应这样清闲的早晨。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祖父挪了把椅子,坐在祖母对面。祖母突然回过神来,说,顺德说他看见有人嘴角里冒白沫,又缓过来了的,他说三儿的嘴角还在冒白沫子,是不是……
祖父沉重地叹了口气,他的话你也信,他整日里在村里头东逛西荡,什么时候有句正经话?算了——祖父说不下去了。
房间又恢复了沉默,不过这沉默很快被送灵回来吃席的喧哗声淹没。
那天早上,我亲手送走了自己的一个亲人。这个人,再也不回来,他留下的空白,再也填不满。
一间空屋,一堆柴,一只陀螺。这是三叔留给我的遗产。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吐出来。抬头,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射出第一束光线。
捌
陀螺已经倒了,但还在以陀螺尖为中心画着圆。我感到一阵晕眩,胃里忍不住地翻腾起来。我捂住嘴,飞快地顺着逃生通道逃到地面上,对着群蝇乱舞的垃圾桶一阵干呕。三姐喘吁吁地赶上来,问怎么了。
没事,地下太闷。我说。抬头看到电影院打出的《盗梦空间》的巨幅海报。
十月的风从江汉平原上呼啸而过,卷起巨大的漩涡。好大一只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