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的时候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冯至《十四行集》
甲
三十岁之后,时光兵分两路,一路催我衰老,一路让我亲见自己的衰老而忧心忡忡。乙
比我更忧心忡忡的是我的祖母。在时光倾轧之下,此刻,她所有的心事都化为叹息,而这积蕴了八十六年的叹息,仿佛比黑夜更沉重的空气,在她狭小的屋子里盘旋,甚至只在她的喉咙和唇齿间,徘徊往复。老实说,我惧怕走进她的屋子,惧怕呼吸那沉重而阴凉的气息,也惧怕与她苍老的眼神对视或对话,即使她是我的祖母。不单如此,一直以来,我都本能地抗拒与老人过于密切的接触,似乎他们身上乃至四周都笼罩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比如莫名的气味),有时不得不和他们共睡一床时,便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不动,颇不自在。以前我以为自己难以靠近的是他们那枯瘦如柴皱褶遍布的身体,现在我才明白,那令人不安的东西其实是层层累积、沉淀、发酵的时光,是一种过早预知又无可避免的存在。
在故乡罗岭的这几年,祖母几乎整日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身体似乎成了床榻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就是一张床,瘦硬的骨头仿佛床板,残余的皮肉仿佛床单和垫絮,每天她就睡在自己的身体里,从白昼到黄昏,到黑夜,再到黎明。黎明时分,她最先听见后院的公鸡打鸣,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尖锐,一声低沉。她早就醒了,对于她来说,醒和睡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因为很久以来,她的黑夜和白昼没有界限,也都没有梦,只有微阖的双眼,或身体某个地方迷迷糊糊的疼痛,她努力想要进入梦境,然而却只能在梦的边缘踟蹰。她为此忧伤,并充满恐惧,而这恐惧自然并非是因为无梦可做,而是因为她总感觉有个人就在她的窗外,向她招手,然而,她却闭口不语那个“人”究竟是谁。
死亡,实际上早已被提前预告,比如那停放在楼梯下盖着红布的寿材,正安静地等待着一个人最后的归宿。我已见过许多亲人,比如祖父,外祖母,外祖父等,前仆后继地走进那小小的木头房子里,三年后,终葬于山坡之上,泥土之下:在罗岭,这至今仍是所有老人最向往、最安详的死亡程式。或许在二十年前,当祖父先她而去的时候,祖母就已经为自己设想了这样的仪式和过程,只是她没料到我们也未料到,她那孱弱多病的身体竟然能一直支撑到现在,可能还将继续撑下去,生的烛火硬是在死的阴影里放出微光来,无怪乎母亲形象地称其为“弯弯扁担”,这“扁担”既指向她那佝偻蜷曲的身体,更指向她韧性十足的生命。为此,她感谢并乐于告诉我们那个冥冥中保佑她的人,当然,这个人不是天天照料她饮食起居的她的儿子或儿媳——我的父亲母亲,而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或者更准确地说,观世音菩萨是她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神。
心中有神的人无疑比那些行尸走肉活得长久,也总比那些心中有鬼的人活得更自在坦荡。敬神犹神在,没有文化的祖母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而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信佛的。我只记得许多年前,当她出门和几个老头老太打纸牌回来的时候,常常质问“谁动了我的菩萨”,毋庸置疑,那天她一定输了钱。现在,每天清晨,她都艰难地爬起身,缓慢地移步到屋角的方桌前,恭恭敬敬地在观音瓷塑像面前点上三柱香,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她翻来覆去默念的其实也只有“阿弥陀佛”四个字,然而已是足够,即使她懂得更多的佛经又如何呢?悲欢离合,生住异灭,也莫过于一声“阿弥陀佛”吧。
她眯着浑浊的眼,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太阳就升起来了。
丙
春天。我站在“家庭用人体秤”上,两个准确的数字显示我此刻的体重,或者说,我具象的身体在一瞬间获得数字化的抽象描述。然而,这究竟是对构成“我”的全部骨骼(包括结缔组织、神经组织等)和血肉的结构描述,还是对“我”的本质描述?我想起那些在磅秤上最后一次表明自身价值的生物,它们的血肉之躯和短暂生命,同我们的一样值得尊敬。我们与它们有着一样的呼吸、呐喊、愤怒、沉默、爱以及生死等过程,不同的只是语言、思维以及命运,就像是两个重量各异、语境不同的词语。
命有多重?我突然思考起这个看似虚伪的问题。
命运是看不见的存在,是不可逆的主观经验的历程,它仿佛星空,漂浮在每个人的头顶,又好似稻草,紧攥在每个人的手心。许多人在春风得意时感受到它的轻盈与畅快,许多人又在茫然失意时感受到它的沉重与无奈。许多人把它当作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借口,许多人又为它背负道德伦理、形而上学的十字枷锁。命有多重?是我们出生与死亡时体重之间的差异,还是我们的心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摇晃不定的失衡?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父亲,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年轻的时候,他告诉我上山下乡、民办教师以及刚出生的我多么肥胖;退休之后,他告诉我他的血压、越来越重的鼾声和越来越少的性事,他从未告诉我他这一生的重量。母亲也不曾说过,卖鱼的时候她斤斤计较,但却从未把自己的命运置于那小小的秤盘之上,虽然她的命运并不比那些鱼好多少,或许在她眼里,命运就是鱼。他们共同认可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一个人的命是天定的,好也罢,坏也罢,信也好,不信也好,是拗不过的,只能顺其自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吧。其实,反抗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他们心头积淀得越来越多的,不是事在人为的豪情,而是天命难违的无奈:人命终究敌不过天命。现在,他们在劳作了一辈子的故土上,过着最平淡而安静的晚年生活,命运已成往事,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还没有到达像他们那样认命的年岁,所以对于我来说,命运还像是锁在匣子里的预言,俨然设定却又依然悬而未决。有一天,突然发现网上有这样的“算命”游戏: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对应一定的重量,加起来的重量就是某个人“命的重量”,对应于四句批注诗。按此要求,我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命的重量:五两一,相对应的批注诗是:“一世荣华事事通,不须劳碌自亨通,兄弟叔侄皆如意,家业成时福禄宏。”我不禁对我的“好命”大笑起来。
丁
太阳好的时候,祖母偶尔也会把藤椅推到大门外,晒晒太阳。或许是因为在黑暗里呆得太久,那个时候的她,总让我想起一截完全氧化的废铁,在阳光里升腾起黑色的烟雾,又慢慢消散。或许,我们成年后的身体也如这般,一点一点地被氧化,被耗散,无论是在阳光底下,还是在黑夜之中,只是我们看不见或不愿看见罢了。
偶尔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颤巍巍地来看她。她们用言语和手势相互比划着。那些死去多年的谁和谁,借着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起死回生,又转眼沉到整个村庄的历史之中。那些早已湮没无声的旧史,仿佛善本经书,甚至犹如天书,在屈指可数的若干老人的记忆里残缺不全地保存着。当有一天他(她)们都复归尘土的时候,这部书便一同归于沉寂,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在村庄的大地上新添几个坟冢,在村庄的断代史上增加一个标点而已。他(她)们是“空巢”里飞不动的鸟,是某个家族最后的象征,是一个村庄最后的隐喻,也是“老龄化”国家名副其实的主人。或许他(她)们早已习惯了我们口头上潦草的关心,而当我们沉默的时候,他(她)们反倒开口,关心起我们的身体和心理来。我们不会因此而惭愧,他(她)们也不会因此而难过:这似乎是一种伦理公约,带着温情与冷漠的双重表情。
陷在藤椅里的祖母,小心地挪动着身子。她让我找来“活血止痛膏”,帮她贴在膝盖上。我曾帮她剪过脚趾甲,那时怎样的脚趾甲呢?指甲仿佛长进肉里,或者说,肉好像长成了指甲,分辨不清。她慢慢卷起裤腿,露出小腿和膝盖。这里肿了,她说。她低头抚摩着自己的下肢。只剩下骨头了,她又说。还有皮呢,我说。止痛膏是否能真的阻止她的疼痛,我没有问,我只看到她的胳膊上、腰上都贴满了止痛膏,或许她只是需要一样东西,阻止疼痛的蔓延,就像她每日虔诚地祷告,以阻止死神靠近一样。一切于她都只是延缓和推迟。显而易见,她所剩无几的时间也已瘦得皮包骨头了,如果时间能够贴上止痛膏,估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贴上去。此刻,她所眺望的村庄也已老弱病残,两代的血肉都已无偿地奉献给了城市,剩下的只是皮囊和骨头,支撑着越来越瘦的田地,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或许也应该给它贴上一块止痛膏,不是在皮上,也不是在骨头上,而是在心上。
不久,来的老太婆又少了两个,我无语,祖母也愈发黯然:她们永远不会再来了。
戊
夏天。八月照相馆。当母亲把我肉的身体放进脸盆里的时候,我的手里正握着一个木制的小玩具,我清澈而专注的眼神一下也没有离开它,所以我没有注意到照相机的镜头已经对准了我。我抬起头,随意地朝前方望了一眼,于是便定格了此生的第一张黑白影像——在出生一百天的时候,在一个搪瓷脸盆里,漫不经心。
对肉身的漫不经心,是否意味着一种对比肉身更崇高的东西的礼拜?比如那个小小的玩具以及它所带给我的喜悦?其实,那时的我也只不过是没有主体概念的“玩具”或是大人的“游戏”罢了,吃喝拉撒睡,只表明一种生命的本能,却并非一个真正的“我”。我在等待一个“镜像”,只有从那面镜子里,我才发现了“我”,并由此而突然发现与“我”相异的母亲、父亲以及“我”之外的整个村庄乃至整个世界。许多年后,我才懂得,“我”首先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个在生存的东西,其次才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我在故我思”,当我沉默的时候,身体即是我的语言以及我存在的意义,参与自我历史与我所在的历史的构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理解了梅洛-庞蒂,并因此而拒绝了笛卡尔式的扬心抑身的身心二元论。
同样地,在我看来,城市是乡村的镜像,乡村首先应该是一个有生命的地方,一个在生存的地方,其次才是一个在城市化进程中不断更新的地方。而这种更新不是以城市的思维割裂自己的身躯,不是与自己的前史一刀两断,更不是为镜中的虚像而舍弃自己的生命,甚至生存的可能,只有身心统一、“先在”的乡村,才能作为与城市相异而又心心相印的真实存在,不至于迷失,不至于消逝。这一过程,不是游戏,而是生命的进化。
与乡村漫长的进化相比,个人无疑是微不足道的,正如那张我八岁之前唯一的照片,很久没再出现过,仿佛和那家照相馆一样消失或隐匿了。比照相馆消失得更快的,是照相馆老板的儿子,十多年前,他死于白血病,那时,他刚刚二十岁。我的脑海里依然有他模糊的面孔,清瘦的,苍白的,仿佛被水洗过的黑白照片。他的遗照应该还挂在他父母的卧室里,常常被擦拭得干净,只是我也未再见过。多年后,我遇见他的父亲,在和舅舅下棋,他的母亲,在和舅妈打麻将,而他们仅剩的女儿也已结婚生子了。我想,他们更好地活着,也正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着”,活在他们的身体和记忆里,活在他们的生命延续里——永远二十岁!
己
庚
秋天。佛陀说,你是自己的主人。而我想说,你只有“翻身”才能做主人。身体是一座山,翻过去,你才是自己的主人,在这之前,你只是身体的奴隶,或者自我的觊觎者。然而,这“翻身”的过程却是漫长而痛苦的。有的人恐怕一生都停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像个迷恋母亲乳房的孩子,他享受并放纵自己感官的欲望,并对超越身体的一切形而上的东西(比如道德、宗教等)抱有怀疑和警惕,或者说,身体便是他的此在,便是他的宗教。他是耶稣和撒旦的孩子,是这个时代的畸形儿,又像是最符合这个时代的识时务者。只是,识时务者多了,奴隶便多了,甚至“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也就多了吧。
我从哪里来?当我问母亲的时候,母亲说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信了,因为那个时候正在看《西游记》。另一种答案是“捡来的”,这三个字让我在遭受委屈时常伤心不已。青春期的时候,我对自己和他人的身体突然有了好奇,这好奇是强烈而忐忑不安的,无法言明,只能故意藏得很深。更可笑的是,我以为别人(包括我的父母)都不知道。在没有什么“性启蒙”的乡下,凡是关涉困觉、亲嘴之类的常被列为不洁的或见不得光的词语,然而总有那些乡野的粗话、荤话、孬话,反倒更激发了我从发生学上对“人从哪里来”的问题追根溯源的冲动。正是在那个时期,突然就在父亲订的一堆报纸里发现了一本《家庭医生》,后来又发现了一本《人之初》,于是趁他们傍晚到菜地浇菜的工夫,迅速翻阅,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器官,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各种疾痛病症,仿佛突然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冲击着我的大脑。不久之后,我又“不小心”在父母的床褥底下发现一本小说,《废都》(可能是盗版),那些欲言又止、神秘莫测的方框,盛满了一个少年最原初最混乱的想象。在被文字敲打之后,我赶紧地把它放回原处,只感觉心慌气短、心惊胆战。如此这般,竟断断续续地读完了整部小说。近二十年后,当《废都》“重现江湖”并被重新评价的时候,我依然能想起那个“庄之蝶”来,只是,这只“蝶”还是庄生的那只蝶么?栩栩然,蘧蘧然,不过一场晓梦罢了。
就在去年,我才恍然大悟:其实父亲早就猜透了我“卑劣”的探究欲,只是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将这些好不容易找来的“启蒙”读物,放在我能轻易找到的地方,他以他所能想到的而我又喜欢的阅读的方式,及时化解了我身心的乃至青春的危机。那一瞬间,我在他的沉默寡言里真正感受到一个父亲无声的伟大。也正是站在他和文学的肩上,我才得以顺利地翻过身去。我感谢TA们,以及那段隐晦的时光。
辛
祖母在房里摔倒的时候,身旁没有人。她喊父亲的名字,耳背的父亲在院子里看书,根本听不见;她用尽气力,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来,母亲也出门打牌去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动弹不得,一阵阵的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一齐涌来。她只好侧卧在地板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仿佛瞥见谁又站在窗外,她赶紧朝观音菩萨望去。菩萨应该是有千只手的,只是此刻,没有一只伸向她。过了许久,父亲忽然感觉空气里似乎有些怪异,他走进祖母的房里,慌忙将她扶上床。她的额头已经青肿了。她只是想扶着床边的藤椅去趟厕所。
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摔倒了。似乎每摔一次,她身体的某个零部件就要失去应有的功能。比如在一次摔倒之后,她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中指便不能再弯曲,只好僵直着,仿佛蒸熟了的三根蟹脚。无论她承认与否,那些跟随她一生忠心耿耿的身体部件,此刻已彻底停工了,也已无法再更换了,它们成了残废的摆设,最后的牺牲,这让她更加难过。她的亲人们似乎都在默默等待,她同样只能等,等她身体结构的各个部分陆续地陷入停顿,等生命的齿轮自然而然地停止转动,等一扇门缓缓关闭,等另一扇门为她打开。为此,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有多少人能带着自己完整的、原装的身体最后离开?那些先天残疾的人似乎比正常健康的人更能保持原有的装备,而后者却常常处于种种意外的可能之中,一次交通事故,一次突然中毒,一次自我戕害,一次他人行凶,如此等等,都会让身体的某一部分像阑尾一样,转眼间离我们而去,而那些植入体内或安装在体外的人工机械,那些相伴终老的伤痕和痛苦,仿佛要提醒我们:“人”本来就应该是残缺的,和这个世界一样,一切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东西都是神话。正如此刻的父亲,“起搏器”正守候在他的心脏旁,此刻的母亲,口腔癌手术后下颌缝合的印记依然清晰:他们注定要带着残缺不全的身体(甚至灵魂)安度晚年。
迎着月光,完好如初地平躺在床上,多么难,多么幸福!
壬
冬天。裹着身体,在风里行走,每天的风都是新生的,却一天比一天冷,吹得人眼底生疼。或许有一天,眼睛也会随风而去,变为无法复原的胶片的暗影,就像曾经见过的那无数的风景和人物,都躲在自己的时光里,一点一点地消失,一寸一寸地老去。我怀疑自己的身体,此刻,它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拖入泥沼。是谁在消灭我们的身体?劈空而来的一句,从身体之外,不由分说地就飞进我的大脑里,仿佛谶语。
女儿最先学会的语言不是我们的,甚至连我们自身都是语言的产物。现在,她四岁,开始懂得在识字卡片上找她自己的名字,懂得把毛绒小熊当作她的小宝喂她吃饭。她对我说,她还想要个妹妹。她不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是不易的,虽然未经她许可,却是恰到好处,不前不后,不早不晚,偏偏就是她“这一个”,继承了我们的血脉。而在她之前或之后的那两个未知的生命,却没她这么幸运了,他(她)们刚在子宫里萌芽,便被迅速扼杀了,仿佛透明的琥珀,瞬间消失于亿万年的暗物质中。对于有些人来说,生命不过是一次偶然、一次冲动、一次意外的结果,降临尘世只是为了满足非“我”的意愿,或是为了完成某种家族的仪式,人类生育的本能。生命仿佛是一次被动的历险,从最初到最后:被孕育,被生成,被命名,被喂养,被教育,被驯化,被生活,被生病,被死亡,被怀念或被遗忘。许多人在这历险后被历史所铭记,更多的人在这历险中即被历史所湮没;被铭记的自然不是他们的肉身,而是他们主动与“被动”对抗才留下的斑斑驳驳的名字,那是浴火重生的舍利,那是永垂不朽的符号。那些肉身不坏的菩萨,以及那些被技术保护的死人的肉身,只是作为符号的表征物或者说“生命的能指”,而痴享众生的膜拜罢了。佛说,众生平等,指的是身体,还是灵魂,是现世的生存,还是来世的可能?
女儿抱着我,说是要某个玩具,其实她的玩具遍布各处,废旧的也早已塞满了几个储物箱,这和没有一件玩具的我的童年形成鲜明对照:似乎她是幸福的。然而,在我看来,她依然是“不幸”的:她有许多的玩具,却没有一个兄弟姐妹;她不愿穿有亮片的衣服,因为怕幼儿园别的小朋友把它们扯坏,而她自己会把芭比娃娃拆得粉身碎骨;她懂得“独善其身”,却不太懂得爱惜、分享和礼让。爱她的人像她的玩具一样围绕在她身边,听她的号令,鲜有人对抗她的意愿,争夺她的需要,在她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他者”。不由地想起小时候我与哥哥的那些激烈的身体碰撞,为一件衣服或一块糖;在一张床上彼此依靠,为了相互取暖;争先恐后地帮母亲打酱油,为了找回的几分硬币。然而,独生的女儿却是“独身”一人,若干年后,她会像所有“00”后的孩子一样越来越独立,独立地应对这个世界,与越来越多的“他者”交往,却很难再体会到兄弟姐妹的情谊,体会到并肩奋斗的默契与快意。她是丰富的,又是单一的;她是热闹异常的,又是孤单落寞的;她是我们的,更是她自己的,归根结底,她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有一天,她突然伏在妻子耳边,悄悄地说:“长大了我要和爸爸结婚!”刹那间,我悲欣交集。
癸
在被时光切割的生活片段里,我只能写诗,或者读诗,比如读卡瓦菲斯(Cavafy,1863—1933):“肉体,不仅仅要记住你被爱得多深,/不仅仅要记住你躺卧的床榻,/还要记住那迎向你的/炽热的双眼中宣泄的欲望,/还有那抖颤的声音——/而某些不期的障碍将它们击溃。/所有这一切都已逝去,/你也几乎已然屈服于/那些欲望——记住吧,/怎样的闪耀,在望着你的双眼里;/为了你,怎样的声音震颤,记住吧,肉体。”(《记住吧,肉体》)当诗人“剔除诗歌的一切繁复表达手法”(布罗茨基语)之后,诗才成其为诗,“世界”才回到世界,“身体”才回复到“年轻而美丽”的原始意义,虽然“贫乏”,却格外真实。
解构我们的身体,从解构自己的灵魂开始。这是此刻不得不为之的结语,却又似乎是另一篇文字的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