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报道

生于青山间(第三届诗歌二等奖)

作家网2013-05-19 10:47:47
裂开的伤口
 
父亲大拇指上裂开的伤口
已经有一年多了
刚开始他每天用一张创可贴贴着
后来嫌麻烦就不贴了
痛着痛着就不痛了
 
他用那只手握住斧头
一刀劈下去,裂开的柴禾疼了
他用那只手掰玉米
玉米的神经也被刺痛
到晚上,他做饭,洗碗,刷锅
被浸满油渍的盐水一泡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疼痛
 
他用手捧起泥土
泥土就住进他裂开的伤口
油菜籽住进他的伤口
化肥也趁机住进了他的伤口
我一再地提醒父亲
要及时清理并保护好自己的伤口
要不然,一片油菜花
就要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
到那个时候我就看不见父亲了
 
  
秋夜听雨
 
此时的父亲肯定无眠
他应该吃过晚饭了,饱饱的
没抽烟也没有喝酒
赶在天黑以前早早地偎在了床上
关了灯,他觉得他就只剩下一颗心了
他用一颗心听雨
 
听着雨滴是怎样从瓦檐滑落
然后重重地摔下来
摔进小水渠,被流水带走
他只能听到这里
至于那一滴雨水后来怎样了
父亲是听不出来的
他还可以听到细细的雨水
落在对面的山坡,落在树叶上
第二天起床开门树叶就黄了
大豆也趴在了地上
所有的事物都得了病
这种病名为秋天
 
父亲在巨大的黑暗中裹了裹被子
把自己收拢,蜷缩在一起
他怕稍不留神自己也得了这病
 
  
胃的敌人
 
父亲一辈子不与人结仇
他总是谦让,习惯了委屈自己
他委屈心也委屈身体
 
委屈自己的胃。闷了
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往胃里灌
他的苦楚有多大
他的胃就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忙了一天,晚上饿了
开水泡饭也会是他最美的享受
一个人的生活
懒得劈材懒得生火懒得打起精神
一个男人的生活
屋子里迟早是冰冷冰冷的
 
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胃里
这些委屈不断膨胀壮大
成了胃的敌人。太酸太甜的
吃不了,太辣太苦的也吃不了
他小气的胃替他树立了这么多敌人
我真担心哪一天
父亲的胃会被它的敌人消灭
 
  
晒谷子
 
把谷子在院坝铺开
把谷子一粒挨着一粒摆放规矩
在父亲的心中,每一粒小小的谷子
都有相应的位置和座次
每一粒谷子都饱含一粒米
 
晒谷子,在九月的阳光和清风下
在青山与青山捧起的院坝晒干水分
直到谷子变得粒粒金黄
太阳从东山跳到了西山
阳光里不断蒸发出淡淡的香
 
父亲一直都守在院坝
他要随时赶走前来偷食的鸡
父亲和谷子们一起在院坝里晒着
晒得他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他也不走
 
一个太阳晒不干,就要多晒几天
晚上父亲把谷子们召集起来
堆成一堆。和谷子们睡在一起
睡不着的时候,父亲就像个领袖
给谷子们开会
 
  
父亲的眼睛
 
父亲的眼睛从三十岁开始
就已经大面积的布满血丝
省略掉爱情,直接进入婚姻
他的一生被生活囚禁
 
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
死去妻子,断掉指头
他整夜整夜地醒着
眼睛里布满的更多的血丝
像是对生活充满愤恨
 
刚五十出头。父亲的视线
就开始变得模糊
他买了老花镜,穿针时戴上
哥哥发来短信
他揉了好几次眼也看不清楚
 
尴尬的父亲,有时候
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再像年轻时那样
眼里揉不得沙子
 
  
画父亲
 
我想把父亲画在一张纸上
一提笔就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坚硬的线条
才能画出他的肌肉和骨骼
我怕我的笔轻微一抖
瘦弱的父亲将更加瘦弱
 
我也调试不出任何一种颜料
可以替代父亲的肤色
他的皮肤溶有煤块的黑和黄土的黄
还有这几十年炽热的阳光
在上面镀上的一层又一层的黝黑
我更无法通过一个平面
画出他皮肤的松软与褶皱
 
他满脸的凝重,我画不出
他既忧郁又坚毅的目光我也画不出
我画不出的还有
他这一辈子注定的命
 
  
一个人的争吵
 
一向言语不多的父亲
突然像变了个人,整天喋喋不休
刚起床推开门
他就念叨着真是一个坏天气
还没晒干的谷子都要长芽子了
 

毛毛虫从屋梁上栽了个跟头掉在水缸。
这也让父亲恼怒
他边拿扁担边诅咒这该死的虫子
去河里舀回一担水
走一路,漾一路
他已经很难控制身体的重心
 
放下扁担像牛一样喘了几口粗气
他又开始唠叨。他说院坝边上的草
都长到院坝中间了
他顺手拿起锄头锄草
没几下功夫就累了,他干脆丢了锄头
一个人坐在草上抽起烟来
父亲像一个爱打架的坏孩子
打不过别人就只能和别人争吵
 
  
喊父亲
 
我喊第一声他没答应
我喊第二声他还是没答应
我大声地喊了第三声
他才动作笨拙地转过身来
 
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他看着我,满脸惊愕的表情
从小都是父亲喊我
他喊我该添衣服了该吃药了
他喊我放学了早些回家
只有在我需要的时候
我才喊他,喊他给我零花钱
喊他不要那么唠叨
喊他,离我远点
 
我喊父亲,喊到第三声
才意识到他的听力出了问题
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
像机器上一个个被磨损的零件
时间久了都会坏的
 
我开始每天练习喊父亲
用大点的声音喊他
当然也不要太大,不要吵到他
声音大到让他觉得和往常一样
让他觉得他的听力还很正常
 
  
停电
 
刚打开灯灯就灭了
父亲用手捏着灯泡摇了摇
灯还是没亮。他又用手扯了扯电线
看是不是哪里接触不良
这个四十瓦的古董像死了一样
父亲只能判断是外面的电线有故障
 
他不会从灯泡联想到爱迪生
他更不会想到在山与山的远方
有一个强大的发电设备日夜轰响
停电了就是停电了
他借助手电筒微弱的光
倒水洗脚,关门就寝
 
父亲渐渐地没有了想法
和房子周围的一些植物一样
在远离城市的同时
也远离了科技和文化
终有一天,父亲会和那些植物
一起在乡野腐烂
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
 
  
父亲手机里的几条的短信
 

第一条:圣诞快乐
第二条:春节好
第三条:国庆节好好休息
 
这是一两年前我群发的短信
当时误发给父亲了
没想到父亲还把它们保留着
父亲是不过圣诞节的
一个农民在国庆又哪来的假期呢
春节好。也唯独这一条
不会让父亲感到诧异
让他觉得我的心里还惦记着他
 
父亲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翻翻里面保留的短信
就像父亲时不时朝门外瞟上一眼
要是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刻跑出来
脸上挂满迎接的笑容
 
  
我试图展开对一条蛇的原谅
 
内心最敏感的区域
一直生长着对一条蛇不死的仇恨
我把这样的仇恨积累了多年
我怀着这样的仇恨恨了多年
回到故乡,所有的光芒
 
不再像年少时那么锋利。在老屋的墙角
在一片红薯叶子还十分茂盛的田地
我试图展开对一条蛇的原谅
 
每年回到故乡都会听到有人
死去的消息。他们的死扯动着我的泪腺
让我心生怜悯,原谅他们吧
原谅他们曾经活着时的斤斤计较
 
像原谅故乡狭隘的人们一样
我试图去原谅一条蛇
原谅它沾满毒液的红红的信子
原谅它当时不假思索地
就狠狠一口咬在了父亲的脚踝
 
 
父亲和故乡就是我一生的磁场
 
要是天太热了,你就回来
这是父亲在电话里
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说出这句话是他的一种本能
他弯腰捡起一穗谷子
也是他的一种本能
 
他收敛了先前的坏脾气
开始变得温和起来
时不时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闲着的时候
他就凑在一群老头身边
听别人说一些过时已久的新闻
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要是天太热了,你就回来
这句话多么具有磁性
父亲和故乡就是我一生的磁场
 
  
生于青山间
 
每当说起我的籍贯,我都无比尴尬
我的故乡就那么一个小小的
狭隘的村庄。我在那里出生
学会爱也记住了恨
它用一条溪流给我洗澡
用一座孤独的青山让我依靠
它用一条伸出山外的路给我远方
 
在别人面前我总是不好意思
说起我的故乡。我也刻意地
避免说出我的籍贯
那里除了青山还是青山
除了一条溪流就再也没有别的水源
现在的故乡连我居住过的土屋
也开始一天天坍塌
 
我的籍贯不是某镇某村
更不是我流浪多年的异乡
它是一个隐蔽的不能再隐蔽的地方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里
一个人的籍贯,有时候
可以简单到一片土地一条溪流
甚至一座巍峨的青山
 
  
老屋
 
人死了就得立碑
我在想要是老屋死了,是不是
也该写下些什么
 
人的碑文上会写下生卒年月
籍贯姓氏。我想就按照这种方式
给老屋写一篇墓志铭
老屋是父母
用一??黄土垒砌出来的
年代久远了,我什么时候有的记忆
它就什么时候站在那里
将来肯定是在一场雨水里坍塌
它没有籍贯没有姓氏
那就用我们的姓氏好了
 
在远方的城市,我住高楼
高楼再高
也不能让我一眼就望见老屋
回到故乡,我不敢进屋
一推开门就是我的童年少年
他们拉着我一起去山里找竹笋
去春天的田野逮蜜蜂
和他们走着我就会忘记自己
 
 

 
门站在门口日晒夜露
原来深绿色的油漆已经脱落
贴在门扇上的门神也朽了
风吹来
纸片在风里飘了几圈
落在门槛
 
门站在这里看见过小偷
撬开生锈的锁把屋里的东西偷走
门也看见了主人喝醉酒以后
不管怎样都无法把钥匙插入锁芯
门啥也没说
 
门看见闪电落在对面的山尖
门听见一声闷雷
打在了拦腰截断的板栗树上

一条蛇,硬是从门缝
爬到屋里去了
门在这里站了十年二十年
门还能在这里站十年二十年
门在这里站多久它就孤独多久
 
  
正好赶上一场丧事
 
几年不见。山变矮了路变窄了
村庄像一位寡言少语的病人
略微显得小气
 
我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场丧事
死者的脸被一张冥币盖着
死者的手脚僵硬
死者死了,他没有任何力气
劝慰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左邻右舍替他洒下买路钱
用一铲一铲的泥土将他埋葬
孝子们个个哭的伤心欲绝
悲悯的哭声让整个飘满冥币的村庄
都荒凉起来
 
死者一死,他坐过的椅子就朽了
树木和野草占据了他的田地
牵牛花爬到窗前,村庄只剩下村庄
所有的植物立刻围了过来
过几年连他的墓地都不见了
 
  
冬天一到尽是荒芜
 
这肯定是乡村的十月
最后一点的光泽被大地吸走
太阳薄得像月亮
野菊花把内心的苦散播在空气里
像是一个苦苦的哀愁
 
菊花落,雁南飞,草也荒芜
老鼠忙着在山坡上打洞囤积粮草
只有那些茅草
用自己的锐利与秋天对抗
山野深处,茅草们怒吼呻吟
像狼一样嚎叫着
一场秋雨让所有的生命
都哑口无言。秋雨是铁了心的
雨水从早上下到傍晚
直到人们觉得天凉了升起炉火
它才停止攻击
 
冬天尾随秋雨而来
冬天严肃地看守着村庄的一切
容不得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在火车上看见村庄
 
火车穿过天桥和山峦
穿过野菊花阳光般弥漫的秋天
火车像一头无法被父辈们驯服的家禽
时不时从村庄的另一面,嗷嗷地
叫唤着跑出来
 
小学的时候,冬天的天
亮的比平时晚。父亲第三次翻身
火车刚好第二次鸣笛
每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该起床上学了
火车鸣第三次笛,我已经趁黑
走了六七里的山路
 
这次离开村庄,我特意绕道而行
买了一张途径村庄的车票
天黑的时候火车经过村庄
我还没有分辨出哪里是稻田
哪里是人家,火车就已经驶向别处
对一列火车来说
村庄只是它生命里短暂的一瞬
对我来说村庄却是我的一生
 
 
一条狗的一生
 

一条狗一生的使命
就是围着主人转。主人高兴时
它欣喜若狂尾随左右
主人要是有了心事
就狠狠地踢它一脚,它也只好
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离开
 
狗的一生都忠诚地跟着主人
我们常常对狗有一种误解
我们骂它狗改不了吃屎的路
狗替主人看家。狗让那些
起了偷盗之心的人退避三舍
 
狗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

一条狗的一生就像一个农民
忠于土地的一生。它忠于
它内心唯一的信念
 
在村庄听一个老人
给我讲述一条狗死去的经过
她说那条狗躺在地上
像睡着了一样,最后就死了
 
 
胖是个危险的词
 
二十四岁以前我从来都不会
想到胖这个词。我和它
井水不犯河水
 
胖这个危险的词正慢慢靠近
在我二十四岁时。体重明显增加
多余的脂肪也一天天凸现出来
啤酒肚像肿瘤一样长大
我感到自己渐渐身不由己
 
胖这个危险的词在慢慢靠近
它将和我的一生长相厮守
我也会一直胖下去
像个做官的一样胖起来
像个民工一样胸膛宽阔
甚至还会和一个世俗的男人一样
肚子里得装着点阴谋诡计
 
胖这个词像一声警报,突然被拉响
站在二十四岁的风口浪尖
我无比惶恐
 
  
日租房广告
 
日租房广告被贴在路边的
电线杆上。贴在教学楼的男厕所里
有时候在自习室的座位上
也会贴有一张张小小的广告
论坛上就更不用说了
 
第一天被清洁工撕了
第二天在同样的地方又会出现
一张小纸片
留下一串简单的号码
给情侣们留下多少冲动和想往
 
日租房广告贴的到处都是
校园里牵手的情侣到处都是
恋爱和同居已经
不再是这个时代敏感的词
 
   
某种偏见
 
第一次点燃一支烟
是在知道我挂科的那天晚上
一盒烟就一支接一支地抽
第一次拿起一瓶二两的二锅头
连喝三口就没了
是一个信阳的朋友来看我
我们聊诗歌,聊人生
聊到兴奋的时候一饮而尽
 
我一直很排斥抽烟与喝酒的同学
从小都被教育不抽烟不酗酒
在厕所看见同学抽烟
一连几个周我都不和他说话
他是我潜意识里的坏学生
 
突然某天不想做好学生了
我想让自己变得坏一点
我以为抽烟喝酒就变坏了
完了之后才发现我并没有坏起来
 
  
铁证如山
 
我的抽屉里有六张准考证
全都是英语四级的
刚进大学我就报考四级
第一次成绩下来,差16分
我伤心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次差31分第三次差72分
第四次缺考。第五次复习一周
我估计这回应该过了,没想到听力
只得了一半的分。第六次
我拿着准考证往考场的方向
走了一小段距离又退回去
 
毕业的学长说多拿个证
找工作时多个筹码也好啊
眼看与四级证书无缘
捧起六张准考证才觉得
像是捧起虚度光阴的罪证
 
  
谈到毕业
 
和同学走在一起
平时互不来往的也相互打个招呼
有小恩小怨的都烟消云散了
个个都在感叹时间是把杀猪刀啊
 
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计较
都像一夜之间长大的孩子
没事了,就几个人坐在一起
抽一包烟,或者玩玩扑克
要不然就文明地聊聊某女生
个个又都如此谦逊
你毕业了准备去哪里
同学与同学见面了
总会聊起这些话题,也总会
试着去安慰另一颗茫然的心
谈到毕业,都伤感,都茫然
像谈起经历过的初恋也有苦涩
 
 
 什么是真的
 
一个病人将一张假钱给了
药店的女老板。病人带着
女老板给他开的药离开了
药吃完了病还没好
一张假钱买了一盒假药
 
这个女老板又将这张假钱给了我
作为我给她儿子
补习两小时功课的报酬
 
身无分文的时候我拿出这张
十分亲切的钞票给售票员
却被赶下车来
在毒毒的太阳下走了一个多小时
透着阳光晃动了几下
看了老半天,我始终都不相信
连最爱的人民币也有假的
 
  
大学课堂
 
理工科专业的课堂上
座位分布很有规律
一般地,前几排坐的大都是女生
中间几排坐的是想与女生搭讪的男生
最后几排的男生臭味相投
大一的课堂是从前往后坐
大二大三的课堂是从两头往中间坐
到了大四,你要是迟到了
也只能坐第一排
 
坐前排的是认真听讲的学生
除过个别装模作样的
坐中间的学生是既不想落后
又没打算要拿第一的
这类学生永远都活得矛盾
坐后排的在桌子底下
用手机看新闻聊QQ斗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