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报道

温暖(第二届诗歌一等奖)

作家网2012-04-08 09:19:01
  
                                                 重庆理工大学    杨  康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比如父亲现在居住的地方
叫胡家窑。每个月
他要去存钱的地方,叫下堡
刚发生一次矿难的村子
是昔吉堡。去找老乡喝酒
他可以乘车去西程庄,也可以走路
翻过上坞头去樱桃沟
 
父亲先后分别在部落,石相
和半沟干活。偶尔
放映露天电影的地方,叫安家岭
几个捡拾核桃的煤矿工
被当地人从角盘撵到西沟
拖欠工资的村子,我们可以叫它
桃树原。上厕所收费的地方是西榆苑
陕南人大都集中在赵家庄
瓦斯较重的地方是官岭
在这里,每个村庄都有一个
好听的名字,就像这里的每个坟头
都有一块像样的墓碑
 
 
这些器官还能用多久
 
父亲的眼角布满血丝
他的目光深邃,焦虑,而又坚毅
左眼皮上缝合过的痕迹十分明显
父亲说,没有哪一个矿工是不带伤的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
都曾经与煤块发生过摩擦和碰撞
他的牙齿有些松动了
清晨和傍晚,他咳得不停
我知道,他的肺部不太顺畅
一个小小的感冒,也让一个男人
柔弱了很多。我又想起
父亲十多年前患过的甲肝
他喝了那么多酒,抽过那么多烟
父亲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
都超负荷地工作着
我不知道父亲体内的这些器官
还能用多久。我生怕某一天
父亲体内的哪个器官
像矿井里上升的罐车一样
升到一半,又掉下去
 
父亲的窑洞
 
父亲居住的窑洞是一座
废弃的窑洞。只有这废弃的窑洞
才不收房租。窑洞潮湿,阴暗
墙壁的裂缝里住着老鼠
那一年,我从陕南老家到山西吕梁
再到孝义,到下堡镇的胡家窑村
父亲刚好弓着腰掀开门帘
 
窑洞内没有一丝明亮的光
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电灯开关
父亲说他晚上上班,白天睡觉
光对他来说是多余的
说起这些,他正在窑洞外
给我焖一只刚刚买回来的鸭子
 
天一亮,父亲就疲惫的睡去
我在窑洞外小小的院落里
站在石头台阶上,看着太阳发出的光
把这个世界慢慢照亮。窑洞上面
的一些荒芜的草,顶着露珠和晨曦
它让整个窑洞更加荒芜,看上去
和不远处的一些坟头,没什么区别
 
 
核桃树
 
它就那样站着,在黄土地上
举起绿色的火把。父亲就那样坐着
坐在窑洞外的院落里望着它
核桃掉下来,父亲落泪
他是一个回不了家的孩子
父亲常和我提起核桃树
提起在胡家窑的一颗核桃树
我想到树叶的绿,和土地的黄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我在那棵树下
坐了很久,树上并没有长出核桃
父亲手指着对面的山沟沟说
那就是他干活的小煤窑
我看见了一片片黄土,那种黄
和父亲患上甲肝时的皮肤一样
父亲咳了一下,黄土松散了许多
 
得知我高考落榜的消息时
父亲的脑子里猛然黑了一下
那年夏天,一颗核桃树渐渐失去
绿色的光芒。直到第二年
那颗核桃树才又绿了起来
又把绿色的火把重新举过头顶
 
 
掌子面的移动
 
双膝跪地,低头弯腰。头顶
一盏矿灯发出的光,似乎要吞噬所有
煤层的黑。比朝圣的信徒
还要虔诚,他们在矿井里始终保持
同一种姿势,也有人把这种姿势
保持了一生
 
掌子面向前移动的速度
等于膝盖向前挪动,也等于
一个煤矿工呼吸和心跳的速度
有时会心跳微弱,呼吸急促
掌子面的移动速度慢下来
他们的生活也得随之慢下来
 
在胡家窑许许多多的小煤窑
每一个矿井里的矿工,都拼命开凿
铁与铁碰撞,坚硬与坚硬相互撞击
有时他们直接从身体里取出骨头
支撑拱顶面,边墙面
以配合掌子面继续向前移动
 
 
一棵白菜要省着点吃
 
一棵白菜要省着点吃
尤其是淡季,尤其是大雪
封山的时候。在煤矿,这些男人
像女人们一样精打细算过日子
夏天土豆,冬天白菜
就连白菜也不便宜啊
最贵的时候还一块钱一斤呢
 
一圈一圈的吃,一匹一匹的吃
要以最省的方式吃。几棵白菜
必须从立冬吃到小寒,再吃到冬至
直到积雪融化,山坡上裸露出黄土
直到黄土地上出现嫩黄
的草芽。在没有春天的消息以前
每一颗白菜都要省着点吃
 
白菜冻不得,得把它们放在炕头
每天醒来都能看见一抹绿色
这对一双长期在黑暗中的眼睛来说
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和白菜躺在一起
一起呼吸,一起等待春天来敲门
 
三颗,两颗,一颗……
剥开最后一颗白菜的一匹叶子
春天就像鹅黄的白菜心一样
在窑洞外的土地上,爬得到处都是
 
 
他一个人把炉火烧得很旺
 
雪如同密集的雨点压下来
不一会儿,他院落被雪掩盖
像是有人要故意掩盖真相
雪,先是掩盖住通往外界的路
院子里一片脏兮兮的地方
逐渐收缩。雪最终把所有的黑
都从地上捡起来泼在他身上
雪还想连他一起覆盖
雪的确是这么想的,要是没有他
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洁白
 
他一个人把炉火烧得很旺
大雪封山了。这不怀好意的雪
内心早有阴谋,想在他一个人的时候
要他性命。他一个老实巴交的矿工
哪有那么多的心计,他又哪会想这么多
 
整个下午都在下着雪,直到天黑
雪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无事可做,就一个人把炉火
烧得很旺,炉膛里的火苗串的老高
他还是不满足,又不断地
往炉膛里添煤。他一会儿看看雪
一会儿看看炉子里红红的火苗
他真的没想那么多

 
父亲要出趟远门
 
父亲要出趟远门。离开前
他站在院子边,站在高高的院台上
狠狠吸烟。烟灰弯曲,断裂
烟灰从空中摔下来,父亲心一狠
锁好门,就背起行李
 
屋檐下很久都没有雨水,杂草丛生
草荒芜的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我站在门外,站在贫瘠的时光里
看见自家的田地被别人种上玉米
玉米杆子就那样在风里晃来晃去
 
我满眼热泪,像是被风莫名其妙地
抽了一巴掌。我也在风里晃来晃去
收割后的田野,我再次看到玉米杆子
看到枯败,萧条,和无精打采。看到它们
被绵绵的秋雨浸泡以后,眼神空洞
 
我也再次想起父亲,我就这样去比喻
像玉米杆子在风里晃来晃去
从三十岁晃到五十岁,一晃啊
就是二十多年的光阴
 
父亲的肺
 
在火车上,给父亲打了电话
他问起我此次的行程和天气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
我的肺部就微微地疼
火车从川煤集团飞奔而过
在那一瞬,我又一次看到了煤
它们就像父亲的肺一样亲切
 
父亲的肺,一大半都含有煤
父亲的大半辈子都与煤在一起
黑色的煤浸入他的生命和血液
他的肌肉和筋骨时刻与煤抗衡
煤块的黑,是他生活的背景
他背负一生的黑弯腰低头,缓慢前行
一块煤,常常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有一天若父亲离我而去
那一定是他的肺部出了问题
一定是肺部充满了煤,让他无法呼吸
 
老,让父亲身陷僵局
 
父亲在一秒秒变老。老,长满
他的皮肤,老在皮肤里挤出皱纹
老,由表及里,分布在父亲的体内
爬满他的心脏,肾脏,以及肠胃
 
还有更多的老,随时可能爆发
老,让父亲身陷僵局。这么多老
这么多负载。时间并没有因此
手下留情。老,在父亲的身体版图上
信马由缰。我看见父亲,一下子
就老了。他春怕风寒,言语缓慢
 
我一直都在父亲的身边
我始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感到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呀
父亲的手,瘦骨嶙峋的手
我怕我稍稍用力,父亲就会喊疼
 
 
父亲说,他喜欢绿和阳光
 
沉默的父亲很少说话,就像
一块煤很少说话。父亲只是
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一块普通的煤
他每天要在八百米深的矿井里
忍住大口呼吸,在氧气不足的井底
抡起铁锤和铲子,向黑色突围
他的皮肤里已经嵌入煤块的黑
他的伤疤里还残留着煤块的痛
 
父亲走在车站和街头,偶尔也去
小餐馆喝一瓶五元的杏花村
每次出门前洗了又洗,他始终
洗不掉一个煤矿工固有的命运和委屈
我常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黄昏的山头
和那些刚刚掏出来的煤块坐在一起
父亲只说,在矿井里呆的时间越久
他就越是想念,地面上的绿和阳光
 
 
我的申请书
 
我的申请书写了多年,内容
也无非是,本人自幼丧母,家境贫寒
请上级部门予以支持
小学,中学,大学。每年都写
每次的理由都大致相同
久而久之,我是贫困生。这已
众所周知。我已经穷到
一贫如洗,特向上级申请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就像风吹叶落。我似乎早已
默认了我的贫困,贫困到
没有骨气和血气,贫困到
在红尘中遇不到一份真爱
我讨厌我的申请书,讨厌
贫困生这个词。他们足以证明
在人间,三尺男儿矮了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