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八姨嫂终于出嫁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甜蜜而幸灾乐祸,但是他们吞吞吐吐、神色凄惶,我便轰然之间恍然大悟。
兴浦那里,未出阁的女人死了,不论老幼,都统称为“出嫁”。出嫁和出丧的路上都有唢呐混杂在锣钹鞭炮的叮咣巨响里,热烈透亮,辉煌凄怆。小仙出嫁的时候,我就站在八姨嫂身边,听着兴浦最曲折宛转的唢呐,发现骡车里的小仙没完没了地哭,有一搭没一搭的嘬鼻涕声则与唢呐的婚庆曲调彼此辉映,相得益彰。我知道骡车里头就是哭得一抖一抖的小仙,我还知道她正为滴落在裙子上的鼻涕惶恐迷惑,我还知道她哭了以后鼻尖泛红,更加貌美如花。
那个时候我觉得仿佛生离死别,凄愤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盯着八姨嫂雪白的头发在后脑上挽成的一个的疙瘩,馒头大小,粗糙多结。小仙不知道什么是离家远走,也不知道什么是嫁为人妇,她只不过对嘈杂的吹打怕的要死,以至于用鼻涕眼泪聊以自卫。
他们在狭窄的土巷里踩出纷纷扬扬的黄土,仿佛腾云驾雾,视死如归,一去不返。
然而八姨嫂已经在睡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走了,白发光洁,面色红润。
1
哭的时候流出来的都是清鼻涕,如果滴在衣服上,会变成亮晶晶的一层膜。
我妈常常对着我默默垂泪,好像看着我我就会变成一个男人,变成奶奶家谱上那个字体潇洒的胡逍遥。她的眼光大概并没有责备,只有缓慢的幽怨,比她的鼻涕渗进裙子还要慢。我便觉得仿佛被剥脱得无处躲藏,然而无法可想。
我八岁那年,忽然浑身遍布红疹,里面充满半透明的汁液,挤破了便奇痒难忍,流出的液体所经之处,会长出更红更大的细碎疙瘩。我奶奶每日用两个指甲拈起我换下来的衣裳,仔细端详其上大大小小或圆或方的脓渍,好像她怀里正抱着这么个混身脓疮的婴儿,随后奶奶将它们丢在我妈脚边,说这是胡逍遥在叫我回去。
全城的医生都说不明白我得了什么病。老老少少的大夫聚集在我的周围,轮流用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敲打我的五腑六脏,说我的肝音混浊,没得麻疹也没得天花,既没有败血恶寒也没有消耗发热。我妈满脸垂泪,而我胳膊上的几个针孔巨痛难当,扎这些针孔本来是为了抽血,然而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护士将寸长的针尖完全没入我的皮肤,并且在皮下来回搅动,仍然企图找到那条正在奔突潜涌的静脉。
“你也不胖啊,”她说,蹬着白色平底鞋的脚在地上来回敲打,把水磨石地上的花纹敲得混乱一片。她将针筒的活塞向后拉,我的皮肉更加紧密地贴合在针尖上,感觉到它正在慢吞吞地剥离我的经络,尽管其中空空如也。
我回头看我妈,然而她正急着询问医生我的病到底会不会传染。那老头据说是专治皮肤杂症的博士生导师,他扶了扶老花镜,不置可否地将鼻子伸进食堂送来的馍馍杂菜里,吞得呼呼生风。
无可言说。我奶奶对所有宠爱孙女的老太婆嗤之以鼻。
这时候秋光灿烂,我的婶娘新喜,奶奶每日盯着婶娘的肚子,说一看那形状就知道里面不是个丫头。婶娘骨瘦如柴,那个肚子像是粘在肚皮上的肿瘤,硕大突兀,仿佛正寄生在婶娘的身上,就像那些在我身上的透明疙瘩一样,因此婶娘如此枯黄羸瘦。
她不该有这个肚子,她的肚子本来凹陷在髋骨之下,好像松垂下去的牛皮鼓。我妈当然要垂泪还要急切,也要发现不了几个针孔疼痛与否,但是她不论怎样都于事无补,奶奶还是捧着一大把糖果,像倒洗澡水一样将它们灌进我手里。我捧着它们迷惑不解,奶奶便问我想不想去八姨嫂那里好好耍耍。
我妈快步穿过门庭,张开两只胳膊,似乎要把我抢进怀里。我禁不住抬头望她,但是她跑到一半停了下来,捂着嘴默默地哭,柔细的头发披了满肩。我便冲着奶奶点头,点得劲头如此之大,以至于额头上一颗最大的红疹自动爆裂开来,汁液倾泻在奶奶的白色毛裙上,留下淡黄色的点滴一串。我听见这个疙瘩破裂时发出的脆响,还看见奶奶迅速地向后一跳。
我六十五岁的奶奶向后跳窜,动作伶俐柔软,跟我跳起来差不多。
谁是八姨嫂,又是姨又是嫂。
婶娘站在隔间的门后,她忘了将凸出的肚子也一并藏起来。
别怕,我心里说,我愿意离家。
2
手边有一棵榆树,细高蓬勃。
站在它的阴影里我便预感到了自己的失败。少年时代的首次爱情表白就这样草草收场,尽管我表白的对象仍在树下微笑等待。这是我最喜欢的笑法,嘴一歪,咧着笑得毫不张扬,轻松自在。他这么笑着让我从十五岁倒退到了十一岁,那一年我终于离开八姨嫂返回我妈那里,我讲着一口无法控制的兴浦话羞愧难当,他们用夸张的不解神色表达对我的重视和关怀,仿佛我不是从兴浦回来,而是起死回生、托胎还魂。奶奶陡然温和地拍打我的头,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红疹子可以爆裂了,然而她说:没大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好了什么?
我并不觉得兴浦话难听的狠,我也没觉出它土得掉渣,倒是妈妈和奶奶他们说的话仿佛接待外宾似的,好像电视里讲的一样。我在学校里作着短而又短的自我介绍,第一句话就引起满堂欢笑,这让我再度羞愧难当。随后他们拿出杏仁饼或者麻糖球作为鼓励,热切地逗引我说话,我便觉得迷惑不解,于是就按照八姨嫂的训导,一声不响。
他仍然在树阴里笑个不停,大约早已经猜到我要进行伟大的告白。我想起从前我是个浑身褐色疹疤的丑怪东西,忽然操起缺乏控制的兴浦话滔滔不绝地讲了各种生活琐事。他脸上的歪笑由惊讶到不解再到莫名其妙,最后变成了急于脱身的尴尬敷衍。我怀着壮烈的心情停了嘴,看着他撤出榆树阴,感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一次牺牲和殉道。
那时候我也跑开去,决定再也不要想起兴浦和八姨嫂。
然而现在八姨嫂再也不会想起我了。
八姨嫂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榆树,就立在西南角的茅房旁边。因为人丁不旺,茅房里并没有成堆的蛆挤在一起扭来扭去,它们呆在大黑洞的底部,淹没在阴影还有人拉撒时候造出来的哗啦声里。茅厕的隔壁是解庆家的茅厕,那里经常传来响亮连续的屁,从始至终并不停歇,只有节奏和花样的不断转换,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那好像放炮的屁来自解庆的娘,一个多年消化不良的黑胖女人。
我不知道那棵榆树从哪个茅厕里吸取的养料更多,但是它长得粗大高耸,夏天里的一大片浓荫使得蹲茅房变得颇为舒适,也不用人默默忍受粪便受热发酵之后升腾起的奇特味道。
刚来兴浦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这棵榆树,我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在门口迎接我的女人身上,她脸上紧绷绷的没有奶奶那样的松垂皱纹,然而满头白发。这些白发被梳得光溜溜的,挽成一个致密水滑的发髻。凭直觉我知道这就是我将要依靠的八姨嫂。肩上有一颗疹子被车上的挤压颠簸弄得黄水长流,将衬衫的一点粘在了我身上,生产着难以明言的痛痒。我尽量不扯动肩膀上粘住的那一点,好像这样就能给八姨嫂留下一个更加无病无害的印象。八姨嫂瞥了我一眼,不动声色而理直气壮地将奶奶关在了门外:你叫什么来着?
我听不懂,但是我猜她在问我的名字,于是我说:胡小桃。
我捉摸不懂她眼里的意思,然而我感到自己已经突入了她的生活,我感到羞愧难当。八姨嫂的脸仍然紧绷绷的,仿佛拒绝我打扰她打点白发的平常日子。
但是我愿意离家,我就愿意不管八姨嫂的脸色。奶奶的鞋在大门下的缝隙那里停了一会儿便步履轻松地走了,而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婶娘的阵痛从昨天傍晚就已经开始,她风箱似的喘个不停,而我妈则奉命连日守在待产室里代替我多时不见踪影的小叔。
“少白头。”八姨嫂解释说。
我便情不自禁更加专心地看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光洁头发,直到她扑通一声放了一木桶水在我眼前。
“衬衫脱了,身上洗洗干净。”她扔给我一件米色带碎花的褂子。我凑到跟前看那些碎花,原来是喜鹊,好多喜鹊。
八姨嫂说,米色的衣服即使沾了我身上的水儿,也看不出来。
3
大堂屋一间,小正房三间,厢房两间,耳房一个。
八姨嫂为了不让院子里显得空阔,便把耳房变成了储藏室,又把东厢房变成了厨房。
在我看来还是很空阔。
大概就是太空阔了,于是早晨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门前的石阶上盘着一条蛇。秋高气爽,晨光微露,它的灰色身体一动不动。我飞快地关上门,望了望还在睡觉的八姨嫂。肚子里正在轰轰烈烈地翻江倒海,于是我急不可耐地再次打开门,它偏偏还自那儿盘着,并且动了动脑袋。我只好关门闭户在屋里到处走,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把屁静悄悄地放出来,然而越来越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憋得痛苦。
奶奶的痰盂都放在床下,但是八姨嫂的炕是实心儿的,于是我找不着痰盂或者尿盆,或者八姨嫂没有痰盂或者尿盆。当我走到屋子正中间的时候,肠子里的东西已然带着收缩的扭痛奔突到了屁眼。
我夹着两腿试图继续执迷不悟,然而在又一阵冲击之下终于还是手忙脚乱地褪了裤子。气体夹杂着半固体的粪便一泻千里,伴随着鸡屎的味道还有昨天晚饭的袅袅余音。八姨嫂的地板竟然中间高两边低,这些黄汤儿四面散开,情状无比悲惨。
我胆战心惊地享受着异物排出之后难以言状的畅快。我希望八姨嫂永远不要醒,但是她突然一掀被头坐了起来,快得我都来不及拉裤子。
她只顾盯着我看,脸上愠怒不足而开怀亦有所欠缺。
“外,外头有蛇……”
八姨嫂挪了挪炕旁边的小柜子,说:“……这给泡的。”她披着罩衣翻下炕来,将我端到墙角,放在看起来像小咸菜缸的陶罐上面。
“先在这拉。”这回她看都不看我,我便顺水推舟地为自己脏了吧唧的屁股和沾了秽物的裤脚稍微减轻了一点自责。
我的半个屁股陷进了缸里,缸里不断发出震动和共鸣的?咚声,比刚才露天的时候浑厚得多。陶缸的边沿冰凉如雪,我想我的屁股上一定勒出了一圈红印儿,像生猪肉上的章似的。八姨嫂开门提水,在屋里四处刷洗,尤其认真地刷洗了刚才被“泡”了的小柜子。
那条灰色的蛇已经不知所踪,为此我觉得异常委屈,仿佛我之前的折磨都损失了一个证据。
然而八姨嫂什么都没说,不仅什么都没说还替拉软了的我擦屁股,穿裤子以及刷陶缸。我坐在被子堆成的窝窝里听八姨嫂在院子里涮着陶缸,膝盖则不断微微颤抖——我想我不是拉软了,大概是蹲得时间太久。被子上有一股莜面味道,直往鼻子里头钻,喷香。我记得我奶奶每次胃疼的时候就狠命吃莜面,一直吃到鼻翅流汗,然而妈妈说莜面是最不好消化的东西。
太阳从窗户纸中间的小玻璃里照在我身上,把整个被子堆成的窝窝都烘得让人迷糊,我闭上眼迷糊,自得其乐的很。八姨嫂进屋时候的响动不大不小,恰好把我弄醒,阳光已经移到了被子窝窝以外的地方,八姨嫂左手提着陶缸,右手端着一个碗放在我跟前的炕桌上。
五颜六色稠乎乎的一大碗,里头还埋了一把勺子。勺子把上裹着红黑两色的烤漆花纹,支楞着仿佛老大不情愿。勺子沉甸甸的,提起来之后我发现它肚子里盛着一只大大的荷包蛋。
我便嘿嘿笑得十分惊喜。
那时我像电视里的金发美女一样坐在床上吃,想到她们一个个都风姿绰约,不小心有点得意洋洋。这一大碗东西味道醇美,从嘴里滚烫地滑进嗓子里去。
我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而八姨嫂则一字不吐。
奶奶一度不许我吃鸡蛋,说鸡蛋有毒。我问为什么别人都吃,奶奶说——因为奶奶最亲你。从那时候起我愿意相信鸡蛋是百毒之首,因此我自觉地杜绝鸡蛋,然而八姨嫂的鸡蛋白嫩浑圆,外老里嫩,好吃得让人泪如雨下,尤其是最中间那一团好像要流出来的蛋黄,我只感到其中入口即化、无可描摹的鲜美。
4
这场拉肚子持续了半个月之久,陶缸成为我的专用马桶,不过后来八姨嫂都叫我自己刷马桶,而我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稠乎乎的一大碗或者暖和得让人迷糊的被窝窝。每次刷陶缸的时候我就非常怨恨自己竟然还在拉肚子,而且拉的分量如此之大。
肚子没事的时候,我便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街。八姨嫂的门槛是兴浦最厚实可靠的门槛,这块木料任凭千人踩、万人踏仍然坐起来舒服得很,没有其他人家的门槛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缺口,也没有暴露出粗糙凶恶的纹理。兴浦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竟然有排水系统的北方村庄。两米宽的街道两侧挖了深浅不一的水道,其上盖着颜色统一的黑石板,于是街面不用泡在泔水里,暴雨之后也不至于满腿黄泥。我们斜对面的门口有时候会有一大堆牛粪,粪堆的深褐色侵染了紧挨着它们的土坯墙,那堵墙被溶得向里凹了一大块,就像婶娘从前的肚子。
牛粪的味道我闻得不甚真切,其上飞着的苍蝇倒是看的格外分明。这些红头绿头的苍蝇各个拖着滚圆的肚子,背上踏踏实实地反射阳光。牛粪堆之外总有许多只苍蝇仰面朝天在黄土里扑腾,两翅磨得破碎,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想大约是要撑死了,便常常跑去一脚将它们踩扁,看地上留下一小片乳白色的浆糊。
没有牛粪的时候,那边的门口会坐个姑娘,皮肤白的耀眼,在背阴地里也那么耀眼。因为我坐在这里,村里的老头们都不在这条街上蹲着晒太阳,不知道是我可怕,还是我的疹子可怕。然而她总在,因此我老看她,而她压根不看我一眼,于是我也用不着自惭形秽。
够多么满足。
她叫小仙,每天把她抱回去的男人这么叫她。
小仙是晒不黑的。纯白的小仙坐在门槛上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墙头,两手悄悄玩弄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分成两股垂在胸前,没有八姨嫂的那么光滑,然而没有一根白毛。小仙每天将头发里的结一个个打开,用十指做发梳,在其中穿来穿去。兴浦这地方已经没人穿对襟的小布褂了,她们也时兴短短的细跟鞋还有紧绷着屁股的窄腿裤,我常常看着几对大屁股颤巍巍地从我前面走过去,好像等人去掐似的。然而小仙还是穿带盘扣的布衫。那些盘扣总是整整齐齐扣到下巴,梅花或者鸟形的盘扣,红黄蓝绿样样俱全。
我常常在八姨嫂给我的喜鹊衣服上找盘扣,找来找去,也只有一些长短不一的布带带——八姨嫂说,盘扣不结实,容易坏。我想八姨嫂是懒得给我上盘扣,小仙的衣服显然都穿了多年,花色褪尽,几乎包裹不住她的瘦肩和胸脯,那几对盘扣还是光鲜亮丽,还能再用这么些年。
我喜欢小仙的瘦,瘦但是一点都不干枯,不像我婶娘;瘦但是一点都不绵软,不像我妈;瘦但是一点都不凛冽,不像我奶奶。我后来在兴浦的村学里造过这样的排比句,然而他们笑我,老师也说我造的句子不健康。这是我得的圣旨,从此我常常不去上课。
八姨嫂听了以后说,他们不懂。
我便觉得很安慰。我不喜欢小仙笑,她一笑就露馅儿了。她笑的时候,眼里的安静就变成了痴傻,她会发出呵呵哈哈的咕哝,并且不住地擦自己那流不尽的口水。不过小仙一天只笑一次,那就是那个男人抱她进屋里的时候。八姨嫂说那个男的是我们隔壁家的儿子解庆,她说解庆原来跟小仙一块长大的,有一天村里赛秋千,解庆推着小仙,一个劲儿越悠越高,高得可以看见小仙破了线的棉裤裤裆。
八姨嫂,后来咋了?
后来?后来小仙没抓稳,从秋千上摔出去了。
再后来了?
就你看见的这样了呗。
哦。我点点头。现在我已经掌握了点头的力度,再也不会为了表衷心震破头上的疙瘩。
秋千在哪?
你想去荡?
嗯。我再点点头。
八姨嫂一面揉面一面浅笑得满面生辉,“算了吧,又没人给你悠。”
这时候我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见过解庆的正脸。他每回都是光着膀子走到门前,背对着我把小仙抱进门去。他的背光溜溜的一片晶亮,好像永远涂着一层粘不拉叽的汗。
5
八姨嫂常常把我往门外撵。为了把我撵出门,八姨嫂给我讲各种街上的有趣事情,比如七姐儿如何烫了方便面一样的发型,梅婶儿又如何被婆婆一鞋巴子抽得半边脸肿得没了眼睛,还有村口又加了一座秋千,崭新的涂着绿漆。八姨嫂不知道,她越讲我越不用出去,光听她讲我就身临其境,足够我坐在门槛上咂摸好几天。
肚子早就不拉了,好得如此彻底,有时候还有点拉不出来。
拉不出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得到特许坐在陶缸上,八姨嫂说我撅着屁股蹲在茅房里半天出不来让人心急,还是坐在缸上比较轻松。这段时间我什么都不想,拉屎需要一点运气,拉不出来的时候任凭你憋得满脸通红也毫无用处。我由此培养了自己的全部耐心,不知不觉有点喜欢坐在缸上慢慢等,除了冬天腰里太冷之外,这里头的悠闲散漫,也不亚于坐在门槛上——其视野的高度,则是门槛远远不能比拟的。
如果出去了,八姨嫂大概就不会跟我讲那些事情了,也不会那么明显地绞尽脑汁。
但是八姨嫂怎么会猜到我会愿意跟着解庆出去呢?
我在七岁的时候还是不能喜怒不形于色
吗?
八姨嫂对迈进门槛的人说:“瞧瞧,每天坐在门口,来了两个月了谁也不认识。”
我认识,每个走过去的我都认识。
那人手里端着一团软毛样的东西,他把这团东西交到我手上,它便呜呜哇哇地小哭喊了一阵,随后在我张得满满的手心里缩成一个丸子。“我们家老黄的仔。”他介绍说。我觉得很惊异,老“黄”的仔明明浑身黑毛。“长大了就变成黄的啦,”他又说,“黑的是胎毛。”
老黄的仔好像轻轻一使劲就能捏碎,而它屈着的小脊背又让人非常怜惜。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张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八姨嫂将狗仔夺了过去放在旧笼屉里,对我说,“这就是解庆呀,以后让解庆哥带着你耍耍。”
我想老黄的仔是解庆给我的见面礼,而八姨嫂,我陡然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已然开始烦我了。解庆回身走到门边招呼我,我看见了熟悉的光亮的背,然而多年后我怀疑,那时候胡小桃之所以如此痛快地迈出门去,与其说是为了这个背,还不如说是怕被八姨嫂讨厌而已。
门外有什么好。像我这样一身红疙瘩,动不动还冒水儿,走在路上总是给别人看个尽兴。如果我回看,他们就会飞快地闪到一边,好像我的眼神儿能传染似的。
于是我缩在解庆的影子里,一句话也不说。
然而解庆也不说话,我便觉得有点愠怒。
“去哪?”
“绕村儿。”
说话这么短的人,好像永远有一搭没一搭的,气势汹汹。
走了一会儿,满耳朵都是车水马龙的声音,好像我之前在家里听过的那样。顺着解庆的道儿,我看见了村头的护村河,还有河外一条车满为患的大街。它们彼此喷烟尖叫,各种声音在周边高楼的围堵之下无处可去,只好冲进了兴浦。
我觉得迷惑不解,我一直以为我离城里的奶奶她们很远了。
“你看,”解庆说,“咱是正经的城中村。”然后他嘿嘿一笑,“想出去政府还不让嘞。”他踹了一脚村口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国家保护居留地”。
解庆对我说,兴浦历经匪帮、红军、国军三朝,周围修了精致的护村河,开了四条土桥跟河外联通。我想这大概是兴浦村口挂着“保护居留地”的原因之一。解庆还说“你们老胡家”的祖坟本来在护村河中间的土洲上,那洲现在还挂牌叫做“笔架山”。
“破四旧的时候,你们老胡家的坟都叫人给掀了,”解庆说,“当时八姨嫂还哭呢,说这样可就断了你们老胡家的文脉。”
我想问我们家的祖宗让人挫骨扬灰,八姨嫂为什么要哭。然而解庆没给我机会,我就把这事给忘了。然而解庆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这回事仍然悬而未决,“胡小桃,八姨嫂是你啥人你明白不?”
我正在河边抠土,我有一个时期非常喜欢抠土,把两手弄得脏兮兮,指甲里塞满了黑色褐色的泥泥。
我摇头。
“跟你说了可别跟你八姨嫂说,”解庆蹲下来陪我一起抠土,“你八姨嫂本来要跟人私奔出去结婚,被你们老胡家扣下了。”
“为啥?”
“因为跟你们家人定亲了呀。”
“那人呢?”
解庆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根小棒棒,剔起了指甲,结成半月形的泥泥什么的纷纷落在河边。“那人跑了,说不要包办婚姻。”
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八姨嫂咋办?”
“等着呗,一直等着。”解庆拍了拍手,说,“你对你八姨嫂好点儿吧。”
我把解庆使劲推倒,“你才对她不好呢!”说完了以后我便往他身上搂土,直搂到他背上也和起了稀泥。
解庆瞪着一双大眼冲我笑,说回去看看老黄仔吧。
我的第一次气急败坏就这样草草收场。
八姨嫂一直等着,为什么不讨厌我家的祖宗。
6
兴浦和奶奶她们之间的墙被解庆三言两语给打通了。那些方便面样的头发以及紧绷绷的裤子便失去了原先的神话色彩。我突然想到婶娘的儿子——如果是儿子的话,是不是也会跟有些人似的,扒着幼儿园的门死活都不进去呢。
由此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至于老黄仔,我就一直叫它老黄仔,因为八姨嫂说,狗取个名字没用。
养老黄仔简直不是养狗,就是养猪,金黄金黄的猪。八姨嫂说它迟早要吃死,但是老黄仔不死,它蹭在我旁边长成了大狗,立起来可以把前爪搭上我的肩。不过老黄仔是傻大个儿,脑子还是个狗仔,尾巴卷起来翘得老高,露出丑八怪似的的肛门还有两个蛋蛋。我跟老黄仔耍的时候觉得高兴的要死,因为可以随便欺负它,而它转身就忘了还是对我亲的不得了。
那时候我们最喜欢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我在前面跑,它在后面追。有一天我一回头,正看见老黄仔张着大口,里头每颗牙都尖而淡黄。我顿时一阵心悸,如果有一天老黄仔用这些牙来叼我,大约是在劫难逃。我向老黄仔伸出手去,既没落到它头顶,也没插进它脖子上的厚毛。它迷惑了一下,张开嘴向我的手凑过来。
我想坏了,它要吃了。
老黄仔伸着舌头在我手上刷了过去,然后得意洋洋蹲在地上。我手上温吞吞湿乎乎地沾了许多口水,还留着它粗糙舌头的触感,而我心里则大为快慰。想来想去,那并不能算是在测验老黄仔,我想我从来没有像相信老黄仔一样相信人。
老黄仔在后来的日子里总共给八姨嫂赶贼八次,每次都身手矫健,快步如飞。那时候我终于明白老黄仔可以跑得风驰电掣,根本不是跟在我后面笨手笨脚的半大黄狗。那时候我一面感到受了骗,又觉得前所未有地甜蜜。
八姨嫂常常让我喝苦瓜汤,她把苦瓜压碎了拌上一点点红糖。
我把脸使劲往过别。
“喝了!”她说,“省得染上老黄仔的虫!”
我不懂八姨嫂是在预防寄生虫,之前从来没有人用苦瓜给我预防寄生虫。我唯一一次打虫的经历是没得病的时候,小班的小朋友们每人吃了两粒粉红色的“宝塔糖”,并排蹲在厕所里。看着他们还有她们纷纷排出一团白褐相间,有点蠕动和热气儿的东西,我便不甘示弱,但是我什么都憋不出来。
老师问:“胡小桃拉了没有?”
我一挺胸脯,撒了人生第一个谎,“拉了,我看见了一条!”
没人拆穿。老师脸上笑颜如花。
我将八姨嫂的苦瓜汤一饮而尽,心里想,这是在对她好。
解庆说八姨嫂的高祖、曾祖、父亲都是有名的中医,如若八姨嫂是个男人,大概也是名医了。可惜他们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八姨嫂的父亲直到临死前不久才接受了自己命里无子的厄运,向八姨嫂指点了家传医书的所在。虽然解庆说兴浦人的生老病死都要靠八姨嫂妙手点化,然而我心里隐约还是不能相信苦瓜汤或者那一碗稠糊糊的东西竟然是治病的。就好像解庆非说八姨嫂的炕边小柜里放着她家里的传世医书,但是我总是不能相信。
那柜子放枣糕之类的多好,大小高低都合适,我也可以顺手牵羊,让嘴里黏乎乎地充满了糯米的甜香。
我想八姨嫂在城里的话一定会被城管捉了去,而她在兴浦居然没有变成一个神婆。在我看来八姨嫂有很多特点都足以让她成为一个神婆。这些特点里最让我毛骨悚然、莫名其妙的就是她晚上在炕上的运动。八姨嫂的运动我很久都不曾发现,而解庆摘给我的菜瓜让我第一次起夜撒尿,我一面憋得膀胱紧绷,一面惊奇地发现八姨嫂正在被里大抖特抖。
八姨嫂有规律地颤抖,被窝里传来被闷住的低沉喘息。被子突然紊乱地蠕动一阵,绣着牡丹的丝绸被面下显出她胳膊上紧紧的两大块肌肉,随后传出来的只有越来越小的哼哼。我仔细辨别这哼哼,感觉八姨嫂正在叫解庆。
我赶紧蹿上去拉开被子,我说八姨嫂你别怕!我叫解庆送你上医院!然后我端详八姨嫂的脸,只见她脸上微红,发着细密的汗珠。
“哪里病了!”我越怕喊得越破。
八姨嫂突然一被头扇在我头上,“吼啥!”她不紧不慢地喘匀了气,像同情我大惊小怪似的抿嘴一笑,“八姨嫂没事,八姨嫂跟自己玩呢。”然后她翻身睡了,很快便打着舒坦的小呼噜。
我喊哑了,突然发现已经尿了一裤子,顺着大腿一直热到膝盖。
大腿上的几个疹包被新鲜的菜瓜尿蜇得刺痛不已。
后来我常常在夜里突然醒过来,然而接下来的几年间极少再目击八姨嫂如何跟自己玩儿。那时候我常常趁她不在的时候把自己依样包裹在她的绣花大被里,皱着鼻子闻里头的莜面味道,同时不断地想象八姨嫂在这个黑洞洞的憋闷空间里如何跟自己耍得酣畅淋漓,头上发汗。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一直等着”的八姨嫂的种种寂寞。我在莜面味道的被面里隐约感到了此事缺乏光彩,同时怀着恶作剧的心情领悟了其中的某种不洁。我将这些无法排遣的想法迁怒在菜瓜身上,从此之后凡是解庆给我的菜瓜,我一律看也不看掼在门口,摔成八瓣的菜瓜将金黄的瓤子露了出来,那本来是我最喜欢的香甜部分,但是现在我情愿给老黄仔吃。
解庆开始的时候还堆着笑脸哄我,后来干脆将菜瓜全部送给了小仙。然而她吃得如此狼狈,盘扣上都挂着瓜瓤的丝丝缕缕,而我则越发觉得怒火中烧,难以言表。
小仙眼里大约只有解庆。
或者她眼里什么都没有。
吃过菜瓜之后的某天早晨,小仙身上的盘扣竟然松开了两个。也许是小仙自己嫌热,也许是她家里人终于忍受不了每日对她兢兢业业,总之我在门槛上可以随便望到小仙洁白的脖子,还有紧紧裹在布衫里的奶。其实八姨嫂的奶也不难看,但是没有这么嫩,八姨嫂身上处处带着精致利落的味道,但是这种精致利落已然年代久远,夹杂着灰尘和虫蛀的毛皮味儿,让人说不出来是可惜还是讨厌。
那天解庆在黄昏时候出现,阳光将小仙的前胸熏得像老黄仔的毛一样金黄。解庆一眼就发现了小仙的金黄,于是他站在路上左右踟蹰。当他略带颤抖地走向小仙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八姨嫂晚上的运动,于是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热血沸腾。解庆的手照例闪着汗光,游移不定地滑向小仙的金黄。
我没闭眼。
解庆顿了一下,费了老大劲儿,盘上了小仙的扣子。他嗔怪地弹了弹小仙的头,便把乐呵呵的小仙抱进了门槛。
坦白地说,我难以掩盖自己的失望。没有出现揉捏或者掐摸,于是我既失望又为自己感到惭愧。我狠狠拍了老黄仔的头,好像那是我的头一样。老黄仔正在打瞌睡,显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早衰模样。
7
虽然我一直怀疑八姨嫂运动之后的哼哼的确叫着解庆的名字,但是我仍然什么都没问。这跟小仙眼里只有解庆但是我也什么都不问是一样的。在那些解庆带我四处闲逛的日子里,我想我和解庆之间最大的和谐以及默契在于我们彼此都什么也不问,正是这种什么都不问让我们显得尤其亲近。
一旦我问了什么,便破坏了这种与别人不同的亲近。
兴浦的护村河边是向着城区延伸过去的果园,这些果园吸收着城里的煤灰、吵闹还有炎热。解庆家里种着不知道多少梨树,每排梨树之间有三步宽的空隙,有人家用这点空隙种草药或者黄豆,只有解庆家的荒草遍布。解庆家的梨树上长满了沙梨,然而从远处看只能看到满树的牛皮纸袋。这些牛皮纸袋随着梨子的长大由瘪胀圆,退色变薄,最后在秋天的头几场雨里淋得破破烂烂。解庆有一次找了一只没套纸袋的梨给我看,我并没有认出来那只黑黢黢油亮亮的东西,竟然也是梨子。
“煤灰,”解庆边说边把那梨扔进草丛,“能把梨腌成苦的。”
我毕生的植物常识都得于这些毫无目的的闲逛。诸如假枸杞的果子比真的更加浑圆,苦菜如何与其它杂草相互区别。我跟在解庆后面,端详他的脖子和肩膀,至今都没见过更加比例匀称且色彩健康的。
他皮肤上挂着的汗水老是让我觉得兴高采烈,然而我不说,我想我是个浑身红疹的丑怪,因此我不说。我已经习惯了跟这些疙瘩共存共生,走路睡觉都能把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衣服上的浓渍则越来越少。
这没什么可得意的。
经过小仙他们家的葡萄园,我们才能回到村里,解庆在八月的某天突然叫我躲在稗草后边别动。我便躲在一人高的稗草堆里,听着解庆噌噌嚓擦钻进了葡萄园。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两串葡萄,他将两串都塞给我,“吃过没?”
我赶紧摇头,我没吃过,来了兴浦之后的确没再吃过。
我常常回忆那天我提着两串葡萄穿过兴浦回家的威武雄壮,尤其常常回忆小仙突然爆发的不满和创伤。那天她看着解庆哭闹不休,直到鼻头泛红,美得花枝怒放。然而我胸怀大度,我不仅送了一串小葡萄给小仙,还慢慢地帮她剥来吃。正如我所料,小仙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越发坐立难安。
我当然威武雄壮。
出生这些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专门给我葡萄吃,不是随随便便买来敷衍我,是特地偷出来的,并且这个偷葡萄的人是解庆——为此我觉得无比光荣。那串葡萄我藏在久已不用的陶缸里,紫红饱满的葡萄在我再三舍不得吃的八月天里逐渐熟透流汁。当它们开始略微溢散出发酵的味道,我才不胜惋惜地将其吃个一干二净。从此之后我都对八姨嫂怀着某种优越感,她毕竟没收到葡萄,也没有发现葡萄。
葡萄甜。
甜得老了,简直有点腻味。
8
有一天我终于明白解庆为什么从小仙他们家的葡萄园偷了一串葡萄给我,那天他来请八姨嫂喝酒。
“我和小仙定了,”他说,“先摆一桌酒。”
八姨嫂颇为惋惜地看着解庆长了一个火疙瘩的下巴,一直看得解庆泛着桃花推出门去。我忍不住踹了老黄仔的屁股。解庆来的时候送了老黄仔,走的时候送了葡萄。
小仙家的葡萄呢,原本也算不上是英勇的“偷”。
订婚酒无比热闹,八姨嫂和我没坐在一个桌上,解庆显示了我充分的不同。我坐在他和小仙的中间,看着乐呵呵的小仙我便忍不住一个劲儿嘬小瓷瓶里的葡萄酒。小瓷瓶看起来就像装跌打酒的药罐儿,这是小仙家自己造的葡萄酒,度数我自然是不知道了,然而酸甜微辣。
小仙今天真好看。
酱紫色的葡萄酒滑进我的喉咙里,搅得我浑身经络发软。我挨个回顾了自己呆在兴浦的每一天,只觉得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额头上的几个疙瘩不知不觉变得火热难禁,桌上的人则忽然都看着我嘬圆了嘴。我扭头瞅着小仙,发现她的傻笑一去不返,只是咧着嘴,拼命往后躲。
他们嘬着嘴喊什么呢?
八姨嫂冲我爬过来。
她伏在天上爬过来,当她扎煞着两手钳住我的胳膊,我便透过十个指尖感觉到了她的暴怒。
我陡然松弛了下来,由此人事不知。
9
人事不知原来是铺天盖地迟钝的痛感,仿佛泡在水里的人事不知。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我在想念我妈的怀抱。我妈身上混杂着胭脂味儿还有她本身的清淡体香,这种混杂难辨的味道让我心神安宁,就像兴浦的乡土气息一样。
潮湿的泥土味道中隐约夹杂着农家肥料的微醺。
我想告诉八姨嫂。然而她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却听不见我正在唤她。她转来转去的样子让我急切得不知如何是好,越发感到浑身痛痒火热,仿佛身上长满了砸成酱的朝天椒。奶奶最恨朝天椒,她一闻到朝天椒的味道就涕泪横流。我就是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在她枕头里塞过朝天椒。
八姨嫂没有听见,我说奶奶没有发现。
她没有发现?然而那天晚上她逼我吃了鸡蛋,我挖着喉咙吐了一夜以便逃脱百毒之首的魔爪。奶奶看着惊恐万状地囫囵吞下整个鸡蛋并且噎得眼角上吊的我,笑眯眯地对妈妈说:小桃胃口这么好!
八姨嫂,她发现了没?
八姨嫂的头发白亮得晃眼,我的衣服被她剥得一干二净,我说这是干什么呀。八姨嫂的声音好像是从天上过来的,就像她那天伏在天上爬过来掐我。
那天是哪一天?是解庆和小仙订婚的那天?那酒真好喝啊,谁让我再喝一口吧,我烧得很热……八姨嫂大概怕衣服被我烧坏了,但是那上面那么多圈圈点点的浓渍,早就应该做一件新的给我。
八姨嫂,我不要喜鹊,我要衣服上有我妈的味道。
我妈穿裤子最好看了,我想不起来哪条最好看,我喜欢穿裤子的妈,比穿裙子的妈显得剽悍的多。我妈不论穿什么样子的裤子,都能让婶娘低眉顺眼,因为婶娘的屁股没长开,浑然一体,像一块坐垫扣在尾骨上。
但是我可怜婶娘。
我妈还有我呢,婶娘连个好屁股都没有,穿裤子都谨小慎微,老是形神畏缩。
八姨嫂,我渴死了。
听我说话。
这时候好像泪水的东西蒙了我的眼。有人正浅斟低唱,曲调变来变去然而仍然单调乏味,无法辨识的人影唱着无法听懂的歌子,我便急切地想要听懂,因此不断提醒自己挣脱人事不知的迟钝痛感。
我醒来的时候八姨嫂就坐在我的身边,小声唱着不知道什么歌。我半躺在被子窝窝里,感到八姨嫂的手正慢慢地摩挲我的肚皮,她的手指细长,手掌薄窄。我那半睡半醒的触感渐渐敏锐起来,八姨嫂手心里的暖热不断涌进我的肚子,节奏则缓慢敦实,让人仿佛再次变成受人庇护的吃奶娃娃。八姨嫂的手在我崎岖不平的肚皮上如履平地,仿佛我果真无病无害。
我便像肉冻一样将自己摊开在被子窝窝里,踏实而舒坦,脑子里仍然一片糊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大病初愈,也不知道多年之后竟然常常因为无人可以拍抚我的肚子而满心盲目,焦躁不堪。
八姨嫂说,那五天里我什么都没讲过,自从我在解庆的定婚宴上忽然红疹尽破,大淌脓水,便仿佛魂魄脱壳。
她说我一直睁着眼僵在床上,半声不响。
我便悄悄说我死不瞑目。八姨嫂把涂满了药膏的棉布啪地拍在我额头上,“死个屁。”
我想笑,但是脸上贴满了这些棉布,动起来好像要推动千钧之重。我身上也贴满了这些棉布,八姨嫂每日给我替换一次。她说药膏里有仙人掌肉还有假枸杞捣成的泥,添了当归粉以及大豆皮。
八姨嫂说我身上渗出来的脓水浸透了她的大花被,搞得缎面一片狼藉。她对我絮叨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絮叨的间隙重复地哼着一句歌子:“春将归去,千秋一岁中……”八姨嫂不断给它换着曲调,从“八项注意”到“春天的故事”。我终于觉得这句话似曾耳闻,它让我烦燥急切同时心存感激,然而我就是无法想得真切。八姨嫂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这句文绉绉的歌词是从哪里来的,我后来唯一见过的相似之作是一首卷首诗,韵脚不齐,纸张泛绿,出现在已然成为“过刊”的《火花》上。
作者的笔名似乎叫做小九叔。
或者竟然是九小叔……乃至于九叔公。
屋里晾着长长一串棉布片,大小不一,花花绿绿,每当八姨嫂穿过房子,它们就左飘右荡,毫无规矩。我身上的疙瘩好像都已经火气退尽,它们在墨绿色药膏的安抚之下逐渐平静皱缩,我能感觉到它们凉滋滋地紧绷在各自的地盘里。八姨嫂把我的手上都缠了棉布,她说这样我就没法狠命抓自己。
我说八姨嫂这真像尿布啊。
八姨嫂把一本线装书卷起来塞进了炕边的小柜子。“药布。”八姨嫂说。
原来我没有喝醉。
后来我也没有醉过。
10
老黄仔欢天喜地迎接我重新回到门槛上,尾巴摇得跳蚤乱窜。它一点也没有奇怪我为什么浑身布满了深褐色的伤疤。我搂着老黄仔,发现小仙没有出现在对面的门前,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老黄仔大约是唯一一个看见我的红疹和结痂的疤痕都没有反应的人,除了八姨嫂之外。
虽然老黄仔的确是条狗,而且是教多少遍都会在院子里拉屎的笨狗。
然而老黄仔也没有如我所愿。它死的时候,只有两岁零八天,一只狗崽都没有留下,而我一心一意希望它变成十五六岁路都走不动的老狗。村里的狗都不用结扎,因此走不动路的老黄仔会有一大堆肉团团样的重子重孙。
然而老黄仔那么喜欢把?撵得上房翻墙,喜欢将人的裤子从屁股上撕开一个大洞,竟然又喜欢吃老鼠。所有的老鼠里面,老黄仔顽固不化地为死老鼠痴迷,八姨嫂非说这是因为死老鼠最好捉。
胡说。
老黄仔明明满怀慈悲。
我倒是喜欢老黄仔吃了老鼠以后心满意足的眯缝眼,它乐呵呵地颠儿进门来,天真烂漫地作出老态龙钟的假样儿。于是当它有一天失魂落魄地撞进门来,我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它嘴里垂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咳嗽个不停。
八姨嫂把那条尾巴拖出来,尾巴另一头连着一只半大的耗子。
我把老黄仔抱在怀里,但是它不停地挣扎,把胀得老大的肚子贴在地上磨来磨去。八姨嫂在屋里砰地打开小柜子,拿出那本书一个劲儿翻。我在等,我在等她用之前的浓稠一碗,苦瓜汤或者药膏那样的东西把老黄仔的肚子平下去。
然而八姨嫂没有。
她跟我一起看着老黄仔上吐下泻,但是没有陪我一起痛哭流涕。老黄仔的嘴里冒出一股浓烈的腐烂气息,汹涌澎湃,滔滔莽莽,让人惊恐万分。它身上还带着一天前被我揉出来杂乱黄毛,现在则拼命挣扎进我的怀抱里,顾头不顾尾,那蜷缩的脊背又仿佛两年前的黑色肉球一样让人怜惜。
我说老黄仔你团成一个丸子吧,团成了你就好了。
老黄仔就在门前的土地上奋斗一阵,但是它的肚子不许它团成一个丸子,它的肚子鼓胀的如同发亮的猪尿泡,接连不断地产生肉眼可见的激烈抽搐。然而它一直没有看我,大约还没有顾得上害怕,因此既不看我,也不求我。
那天夜里我还是一觉睡到天亮,大约是怀着自欺的梦想,绵密浓厚。
老黄仔的肚子平了,身后喷了一地绛紫黑红的东西。它竟然闭了眼,竟然没有死不瞑目来责备我睡在床上鼾声震动了天花板。我看不见想象中蒙了一层雾的眼睛,没有完成想象中悲壮惨烈长歌当哭的生离死别。我把老黄仔轻得仿佛一无所有的脖子搂在我的怀抱里,我这狭窄破碎,毫无力量的怀抱里。
这样我便没有机会哭。
八姨嫂突然对我说,我身上的褐色疤痕很快就可以一去不返。
它都没有叫吗?
叫了,八姨嫂说,你没有听见。她揉了揉惺松红肿的眼,俨然是一夜未眠、彻夜看护的神态。
我便产生了深切的嫉妒和歆羡,几乎忘记了老黄仔的死。
11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八姨嫂这样常常能够妙手回春的女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老黄仔是吃了被耗子药药死的老鼠。然而她任由我发挥以及执迷不悟,而且陪伴我发挥以及执迷不悟。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八姨嫂对我的体贴以及刻薄。
她在小仙出嫁那天的糟糕发型再次泄露了她的体贴及刻薄。两年以来都光洁如镜的白发忽然之间苍老多节,我不以为仅仅因为解庆离她而去。
苍老多节的发髻如此默默无闻地安抚着我无法辨明的痛切。我脸上的疹疤已经剥落大半,剩下的几片也在兴浦的秋风里摇摇欲坠。
我眼中只有八姨嫂的襟袖,灌满秋风。
在这之后,我对兴浦终于了无牵挂。
等我的女人烫了温柔多情的卷发。八姨嫂一语不发地搡了我一把,我便缺乏防备地跌进这女人的怀抱。
短短的一搡一跌之间,我忽然明白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怀抱。她的胳膊在我肋间留下清晰熟悉的触感,真切如同她指尖的不断颤抖。我从尘土以及护发素的腥甜里找到了清淡的我妈的味道,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婶娘给我生了一个堂妹,我也不知道奶奶因为每餐一个油煎蛋竟然得了严重的脂肪肝,我只是在紧扣的怀抱里喘不过气来。
我妈松开我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吸进一口长气,并且号啕大哭。
我的第一次号啕大哭进行得艰难坎坷,缺乏基本的熟练和顺畅,然而我妈的手指踏实地滑过我的脸,坎坎坷坷地经过那些尚未完全平复的伤疤,第一次完全没有闪躲地停在我的腮帮上。我全身的经络都在回忆乃至铭记这只手,它们都兴奋地窃窃私语,由枕边呢喃渐渐扩大为振聋发聩的耳中轰鸣。
八姨嫂在我身后关了门,一阵刻薄的风灌进了我的米黄色布衫,肋骨两侧的布带子被鼓起的布衫推着摇来荡去。它们挠得我简直忍不住要停下来发笑。
我在不管不顾毫无廉耻的号哭里渐渐放了心。
布衫上有很多喜鹊。
她从来没有说过会永远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