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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畔上的翘望

林仑2014-10-04 15:46:38
 西沉的太阳为什么会呈现出一天之中最大最温馨的模样,那是因为即将逝去而倾其一路经过全部的释怀,才如此的绚丽迷人呢。枣花将已有零星银丝散落在乌发间的头,轻轻地摇了摇。这一摇,摇落了青春年华,让四十过三的她,满脸的沧桑,满目的莫测。
 深秋的太阳总是安详的,如同经过生命的风霜雨雪之后的人,放逐一池的敬拜,让心皈依了对白云的问候。尤其是傍晚的夕阳,怀揣满腔的悲悯,慈爱无比地平视着大地上的众生。
 一阵秋风,捎来了季节的拜谒,坡头上的中年女人枣花,游弋的眼神坚毅着对信念的祷告。枣花经风见雨的脸颊,尽管烙印着阳光的红晕,鹅蛋型的轮廓还是禁不住勾起人对这位中年女人过去岁月的无限遐想。枯树枝一样的手,骨节凸起,却不难看出,细长的指头是怎样在生活的污泥里,由纤纤巧细渐渐变得粗糙起来的。
 经过了命运的悲酸,枣花明白,自己的人生已不允许她流连和顾盼,一双瘦弱的肩,必须扛起如铅一样沉重的生活。
 橘红色的夕阳还没来得及睡去,头顶一钩新月就迫不及待地挂上了树梢头。当背对着太阳的光辉时,枣花不知道,这弯月牙到底对天空倾吐了怎样的初衷。
 尘世间的峰峦,层层染尽了秋色,在一边是夕阳的霞晖,一方是月牙的惨淡色里,把红的叶,黄的叶,苍绿的叶一下子氤氲成了光怪陆离的景象来,让置身在其中的枣花在一刹那间忘记了宿命的姻缘。
 苍天的壮阔,大美,在完成了瞬间的亘古思量之后,那轮又圆又大的夕阳,几乎是在人不知不觉间,就一头扎进了山坳。
 西边天际渐淡渐远的霞光,不知道是不是太阳今晚的梦靥。
 自从枣花嫁到槐树坪的这户人家,她曾无数次地站立在屋后的这架扁秃的坡顶,二十余个寒来暑往,她还是第一次被眼前的天象奇观震慑住了。
 也曾抱怨过父母,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把自己当成交换物,以换亲的形式,生生将女儿塞给了人家,为痴呆的弟弟换了一门亲事;也曾憎恨过山乡野洼人家,世代沿袭的换亲民俗;也曾悔恨过,青春以血的代价换来了更悲惨的今天……酸涩的眼泪,曾经很朴实地洗涮过枣花简洁的爱情,一场场的生活浩劫,也让无限阔远的失落将她少女时代的梦幻湮没。
 面对着天际头壮美的变幻,枣花一下子从数十载的樊篱下挣脱了出来,她仿佛得了天启的昭示,长长地从胸中徐出了一口气,呼出了命运多舛的纠结。
 是啊,和苍天比起来,一个小小的人算得了什么。落入凡尘,人还不如树上的一片叶呢。枣花这样想着,晚霞就让人间素洁的感情晕上了惨淡的颜色,在梦呓中由青变白,之后,随夜露悄悄眠去。
 “枣花——枣花——快来救爹啊——”
 跟随着岁月的寒来暑往已千百年,如今还依然蹲卧在半坡洼间,仅有五六户人家的小村落,突然想起老公公绝望至极的大喊声。这种撕扯人心的大叫,在枣花的生活当中虽然如家常便饭一样经常发生,但无数次的呼救,还是让她屡遭雷电袭击一般的惊惧。枣花神经质地顺着熟悉的山坡小径,受惊的野兔一样往坡下飞滚而去。
 夜的双眸一照进山坳,万物都跟着闭上了眼。白天的吵闹随着傍黑时分的渍洇,悄没声息了。坡上林子里的小鸟、虫蚋们,仿佛怕惊扰了夜梦似的,全都小声唧哝着,安然睡去。
 弯腰弓背的月亮,像佝偻着身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往西撵去。枣花不知道,那钩弯月,是不是要追寻太阳的那轮企盼。
 老公公撕心裂肺,又惊恐万状的哀嚎,在半坡间,如难泯的魂灵,旋来荡去,让人毛骨竦然。
 夜色下,发白的小路从坡上弯弯曲曲地向坡中间扭伸而去。此刻,奔跑在这条小径上的枣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是踩在山路上,她的身子像一片树叶,斜着,歪着,飘动在山坡上。
 平时感觉不到这条羊肠小道到底有多长,此刻,枣花尽管脚下如风,却依然觉得这条很短的路,遥远得如同隔世的飘带。
 好几次欲被脚下的小石子滑倒,但枣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念头。老公公喊命一样地叫唤,揪着她的心。枣花明白,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家中,才能护住惨遭折磨的老人。
 当枣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村子最南面那间破败不堪的自家屋门时,黑黢黢的房中间,没见灯光,她借助着外面淡淡的月色,就看到龟缩成一疙瘩的老人,正有气无力地喊着,绝命一样地叫着。枣花一股风似地卷进门,就母鸡护雏般扑上去,一手扯住自家男人再次抽向老人的胳膊,一边惊声责骂:
“你又发什么疯?!”
见女人气得发抖,细条条个头的男人凶气一下子被扑灭了。他丢下攥在手里的树枝股,从门背后的木板柜上顺手抓起一瓶劣性散装酒,出了门,蹲在院场塄一块又平又光滑的青石板上,一边仰脖咕嘟嘟灌酒,一边对着屋里的人咬着牙齿说:
“你这逑女人,这辈子就是我的克星。心中再有多高的怒火,咋一听到你的声,就噗嗤灭了呢……”
屋里的老人抱著光秃的尖尖头,似乎还一直处在儿子的暴打境地,半天回不过神。
“枣花,枣花,我娃快来救爹啊……”
“爹。爹。”枣花弯腰分开死死搂住头的老人的手,连声呼唤着,搀扶老人站起来。
“你那鬼儿子孝牛已经出去了。你起来吧,我给你烧饭去。”
“嗷……啊……孝……孝牛走了?”
老人瘦小的身躯一直在筛糠一样,他睁起昏花的老眼,抖抖索索地抹着泪滴上了土炕。
枣花走到土炕跟前,“啪”一声拽了电灯开关绳。昏黄的灯泡立刻将晕晕的光亮扑洒在烟火人家的屋内。
仅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其中有两家已将老屋改换成了两层的新楼房,其余的除了枣花家还依旧住着破烂的房屋之外,虽然没盖二层楼,却也一溜地蹲上了宽大的红砖新平房。
对于从枣花家传出老人惊恐万状的呼救声,人们似乎已习以为常了,不但再也唤不起大家曾经的责怪和劝导,仿佛只有听到这样的哀鸣呼救,才是正常的生活曲调一样。
小小的山乡,也牵动着大时潮的神经。村子里除了枣花家的男人和儿子一直守着坡地的薄田度日之外,青壮年劳力全都出外挣钱去了。一条长长的沟道,榆树庄的,柳树屯的,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和部分妇女儿童了。人们都离开生养了自己的家乡,去了异地,寻找他们的梦想和未来去了。
枣花不能去,只要她的男人和自己的儿子不离开这山窝,她就不能离开。
可怜的公公,一个鳏夫,屎一把,尿一把养育一双儿女,把期望高挂在长大后的子女身上,到头来,老人却落得经常遭儿子孝牛的毒打。
天上的云朵曾让泪珠濡湿过一介草民抓儿育女的辛酸。孝牛的爹白天上坡,提犁夯耙,嘴干的渗出了血珠珠,也不能让儿女受半点的饥渴。他在土山上点种,每当看到背上竹篓里坐着咿咿呀呀学语的儿,鳏夫再苦再累的生活,也变得甜美如蜜了。
一年四季的劳作,他宁愿掏出几世的艰辛,换得儿子长大成人的期盼。活着,儿子就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生命中的太阳。他把未来和希望,种进了薄田的收获里,种进了对儿子快快长成的企及中。
总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在无边无际的辛劳渍淹下,变成一把老骨头了,儿子就会像他养育他一样,搀扶着他的双臂上坡下沟,春种秋收……人都是这样一茬茬换季一样走过来的么,千年古代的遗风,新的替换旧的,少的接住了老的。可如今,孝牛的悖逆一下子将老人一生的期望砸得粉碎。曾经在内心深处构筑的殿堂,在现实面前崩溃瓦解了。
老人怎能忘记,儿时的孝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斟满了怎样让当爹的他梦想的醇酒;牛鞭上的响音,纯粹了儿子天真烂漫的感情,一声童稚,也曾穿透过本分汉子五彩的怀想:
“爹,孝牛长大了,就不再让爹上坡流汗了。孝牛替爹打牛的后半截。”
山地男丁的惆怅,一下子在童儿的面前飘散开去,留给做父亲的一地的欣慰。
日子的鞭梢抽在成人身上是摧朽,打在少儿背上是促成,年少的孝顺乖巧,使山地汉子改了初衷,至此以后,将儿子的名唤作孝牛。
为了遵循山道人家自古以来延续的婚姻规律,儿子十二岁一个轮回,要么和有缘的小女子订婚,要么拿自家小于她哥哥两岁的女儿换亲。
在山地,一般男孩子过了十二岁生日,再定不下婚事,往后的日子可是在悬崖上走着行的。一旦翻过这道门槛,很难有可投的亲事来问津,一辈子打光棍不算啥稀奇。
在山沟里啜饮着山风长大的孝牛,订亲的事自然成为鳏夫倾其一世的大事。他为此搜肠刮肚,想遍了前沟有女孩子的几户人家,又揣摩了后垴数家庄户;之后,他跑断了筋骨,磨烂了嘴皮,终于在枣花的面前客落有座。
槐树坪离枣花的娘家不但要翻两架山,还要再过一条沟才能到达。小女子枣花比孝牛小一岁,长得水灵又可爱;枣花有一小她一岁的弟弟却生得痴痴呆呆,呱呱傻傻,经常张着流涎水的大嘴,仿佛前世冲撞了笑神,今生再也笑不够了似的,见了人只知道呵呵地笑,碰上了狗,也笑个没完,逢上了鸡,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屁股坐下去,有时还会笑得叉住了气。
枣花的爹娘忧愁得天天把日子过在阴霾的灰色里,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老两口的心被一天天长大的儿子不断地填塞着稻草,几乎憋得一家人难以喘息。
多少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叹息成为这个家庭绝望的声音。面对痴傻的后人,他们曾默默地诘问过自己的心,也曾暗暗地向空中的神灵起过誓,他们两口子数十年本分地耕耘在山地上,朴素的感情没有离开过他们半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训一直是他们遵守的生活写照,他们扪住良心反观自己,从没有做过对不住天,或愧对于地的越轨之事……
可,儿子的命运……老两口满脸的茫然。
家里死寂一般的沉重,女儿枣花的玲珑乖巧,生机勃勃,怎么也替代不了山野人家对男丁兴盛的期待。暗夜下,一家人悄悄呼唤苍天,不要让香火在自己手里断送。
终于有一天,孝牛爹的到来,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曙光。如连阴雨后,云缝透射出的阳光,枣花的父母从憋闷的光阴下,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孝牛那如花似玉的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嫁给了枣花那痴痴傻傻的弟弟,枣花也在极度悲怆的情绪下,婚配到了孝牛的屋里。
枣花的痛心,多半是为小姑子的大不幸,多么水鲜的一位女子啊,硬生生被换亲的民风民俗逼向了婚姻的深渊。枣花恨透了山乡人家的这一宿命般的俗情。她真不忍心看着美妙如云霞般的小姑子嫁进娘家的门。
明明是把人往火坑里推,沟上沟下的山民们还一个劲地羡慕着,啧啧地道喜:
“枣花爹啊,枣花娘,真是福来喜降啊,给大傻娶回了这么一个姣好的屋里人……”
“瞧,花骨朵一样惹人爱呢!”……
在这些喜悦的道喜话语背后,枣花的心酸酸的,像被人浇了一瓢醋。
来到孝牛家,枣花时常牵挂着小姑子的生活,她除了料理好自己家的活路外,隔三差五地翻沟越岭,回到娘家,一来安抚一下小姑子,二来叮嘱爹娘,要照顾好小姑子;同时,她还会对痴傻的弟弟进行一番调教训话。
痴傻弟弟还算听话,从来不在新妻子面前耍疯,常常小儿一般偎住自己的女人呜呜哇哇撒娇。
枣花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她整日为小姑子担忧的时月里,悲惨的命运已悄然向她张开了魔爪。
自从生下儿子后没过半年光景,丈夫孝牛如同鬼魅捉了心一样,一句话刚起,就对着老父亲不是拳打就是脚踢。可怜的老人,时常睁起带血丝的双眼,抱住头,身子缩成一团,只有求饶的份。
枣花知道,孝牛虽然惯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但他从来不会用指头弹一下自己。
儿子渐长,家里的日常费用加剧,从不想走出山地半步的孝牛,每逢地里需要上化肥时,他掏不出一袋肥料钱;儿子的奶粉买不起,枣花就想方设法,用土产的软柿子拌了面糊,再掺一些自家羊产的奶水,也将儿子喂养得白白胖胖。
孝牛日见得生活的重负一天天压垮了这个四口之家,本来如花似玉的枣花脸颊上落下了斑斑黑晕,颧骨也高高地凸了起来,水汪汪的丹凤眼,一下子扯满了血丝……孝牛每当看到自己的妻,在自家艰难的日子里憔悴干瘪起来的模样,这个山里汉子的心像猫抓一样难受。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孝牛靠在土炕前的墙上,旱烟一锅接一锅地抽,一时间,连灶的堂屋就烟尘雾罩起来,呛得大土炕上的老人大声咳嗽不止。
“好娃哩,三更半夜地,少抽些。早点回房睡去……”
父亲的一句话,如同引爆了儿子憋闷已久的心火,孝牛“腾”地跳上土炕,不顾一切地抓住老人的双肩,着了魔一样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狠着劲摇晃着老人的头,将每个字都从牙缝里往外挤:
“老不死的,你这个多余的货,给我记好了,以后少在我面前装大货的样子!”
晕晕乎乎的小电灯泡将鸡蛋黄一样的光泼在孝牛的脸上,使老人昏花的双眼看到的不再是以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儿子,他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魔头的样子!
“你……你,疯了?”一开始老人还敢抖擞着音调指责儿子。
“是,我是疯了!”孝牛怒吼着狞笑起来,他一扬手,“啪”地一声甩上了老人的脸。
只觉眼前金星狂舞,老人分明感到自己的儿子是被鬼魂摄了心性。
“枣花啊——枣花,快来救爹的命啊……”老人的声音灰尘一样落下去,他扯长了脖子,对着屋南面的房门喊叫。
“乱叫个球呢。”孝牛好像憋了几百年的怨气,见老人叫喊自己的女人,更加恼羞成怒,脸如同烧熟的猪肝,眼睛充血,一副想杀人的架势。
蓬头垢面的枣花来不及穿整衣服,光着脚片子从那屋冲了进来。
“咋了,咋了?鬼迷住心了不成?打起爹来了!”
枣花如一只老母鸡扑了上来,大声责怪着孝牛,爬上土炕,拽了男人的手猛地拉到地上。
枣花的脸煞白,没一丝血色。她的胸脯起伏着,声音犹如灌满了冬天的风。
“嗯,长本事了,学会打老人了!”
孝牛高条条的瘦杆身躯,上方擎着一颗尖小的头,脸在烟雾似的灯光下,蜡一样黄。
孝牛低垂着脑瓜,一声不吭地立在枣花的面前。他也不明白,自己仿佛前世欠下了这个女人什么,即便心中有再大的火,总是在枣花的跟前,就偃旗息鼓了。
孝牛时常思谋着他和枣花之间的奥秘,却常常陷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境地。
人啊,还真是个怪物,自己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孝牛有时还会这样解释着想,人和人呢,可能也就应了一句民语,说,一物降一物吧。
孝牛殴打老人的事,起初,左邻右舍还来劝说劝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长日久了,人们业已习以为常,就不再来规劝了。
时光轮转,小小村庄家家换了新房,唯独孝牛的屋子还在风雨飘摇中,时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夜晚躺在炕上对着房顶数星星。
妻从来没一句怨言,照旧上坡点瓜种豆,把对生活的悲酸播满了山地;枣花撅起的屁股,如同坡上的沟壑,顶着命运的无怨无悔。下得地来,枣花养猪喂鸡,烧火做饭,缝衣补袜,把山民的日子一针一线密密地衲进鞋子里;灶火下烧的,是枣花从坡上背下来的,瘦削的肩胛,挑不起一家人的心愿,却扛得住烟火人家对未来日月不卑不亢的向往。
日子过不到人前去,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女人褪去了铅华,加上儿子一天天的长大,孝牛越发心神不宁起来,他不想再上坡地了,他从此厌倦了一日复一日的耕种生活。他觉得在土地里就是当一头挣死的牛,也还是仅仅顾住一家人的嘴。长年累月,汗水摔成八瓣地干,耗血熬油地上坡下沟,起鸡啼,熬半夜,到头来依然落得个一辈子穷酸相。
但孝牛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家乡,跟着当地的青壮劳力,去山外打工挣钱。明知道这些山民们,一走出山外,夜夜枕着异乡的月亮,梦着故乡的星星,却能换回一幢新屋的耸立。而孝牛,他却是每天望着山里的太阳,沉醉在家乡的霞光里;天天吸嗅着妻儿亲切的气息,在低矮的生活屋宇,过着狼狈不堪的穷日子。
枣花越来越沧桑的面容,像一层层严霜落在孝牛的心上;枣花年年月月肩扛着贫困,从不抱怨,日日夜夜地劳作,时时刻刻痛扭着孝牛固守着男人的一点尊严……
一天夜里,黑洞洞的晚间,仿佛暗藏着密如布帛的经纬线一样的魔爪,挠得孝牛几乎要崩溃。他想对着黑暗中稳立的大山狂吼,想一头撞在山崖上,让憋在浑身上下的血,像决堤的洪水,汩汩地往外冒……
孝牛终于控制不住忧闷的情绪了,一个蹦子跳将起来,紧攥的双拳雨点般擂打在自己的头上……
“啊……嗷……吆……”
他一边猛捶,一边吼着不是人语的话语。
见老父亲奔上来,心疼有加地拉住了他的手,孝牛突然就找到了发泄口,他如锤的铁拳,一转向,落在了父亲的头上,身上,脸上。
老爹猛一愣,最后只有抱住头,蹲在地上连连求饶。
枣花一出现,孝牛就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溜了下去。
却是从那以后,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不仅变成了动辄暴打老人的狂徒,还成了口不离酒的醉汉。
孝牛整年整月把自己泡在酒精里,摇摇晃晃的身影成了他晃荡日子的最贴实的存在。几度寒来署往,孝牛迷糊的双眼再也没有呈现过从前的明眸。他看天,天是晕乎乎的,望地,地是颤巍巍的,就连屹立的山峰在他的面前也变得东摇西摆的样子了。
岁月依然以它花红柳绿的姿态来到人间,又以花飞叶落的淡定为人推着季节的磨。四季从来不管人的懦弱有多悲怆,它春来冬去,呈现着亘古的循环往返。
儿子日渐长高,孝牛逐渐变矮,他的个头不断地在酒瓶下佝偻萎缩,脸黄得没了人的血气,眼窝子深得如两孔干枯的浅井。时间一长,他僵硬的舌头也几近丧失说话的灵动功能。
儿子见父亲这般模样,学也上不成了,他跟着母亲枣花上坡耕田,下沟收谷。
泥土的气息拔高了儿子的骨骼,枣花见儿子一天天地长成人,十六岁的孩子,已高出他娘大半头了。
一天,母子二人在太阳端照的午休时分,往树荫处的地畔歇息下来,枣花望着坡地里卧在秋阳下反刍的耕牛,以及脚下新翻土地闪射出明晃晃的泥土,吸嗅着刚收割完后庄稼遗留在坡间的特异气味,她用袖笼在脸上抹了一下,声音比前面一只爬动的蜗牛还沉重地对儿子说:
“……你咋没想过,明年开了春,跟着村上的叔呀哥呀嫂子的,到山外去打工挣钱呢?”
阳光是那种橘黄色的,尽管时辰已是正端午,光的热量却淡薄如水。在不远处,空空旷旷收获过的山坡地里氤氲着一波又一波的湿气,像水纹一样,将山峁沟岔晕染得煞是迷人。
枣花没听见坐在一块青石上的儿子的回应,她既惊心又似乎在预料之中地扭过头,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地望着已长上了胡须的儿子。
“爹都那样,我还不这样啊!”
儿子眼不离前方盯着,过了还长时间才恶狠狠地甩了一句话出来。
“……你……想跟你爹一个样?”
枣花歪起汗水渐干的脸,凝视着儿子问。
又是长长的一段时间没见声息。
枣花无望地慢慢地将目光收回,正欲起身间,儿子挖地一样的声,在她面前一个坑一个坑地砸了下去。
“不那样,还能咋样!”
枣花的脸由红变青,继而发白,就在这一瞬间,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儿子的话语,仿佛拽着几个世纪前的悲苦,袭击了枣花残存的一线希望。中午的秋风是顺着沟底爬上来的,掀动着女人如干草窝一样的头发。她感到浑身瘫软无力,像被鬼魂抽去了筋骨,眼也昏晕不清了,看啥啥模糊。时间似乎在这里托举着她,从高空滑翔着,一刹那,让她经过了几千年。
守着破碎的家,守着梦中的希冀,枣花把锦瑟年华种进了山坳,如今,不但找不到来去的路途,就连残存的一星幻想也在这个时间段里破灭了。
那崖畔畔上的山茶花啊,你把梦想托付给了谁?生在石板上,是偶然,还是必然?生生世世,不是为光阴妖艳,实是还石崖一个富有生机的前世债缘。
枣花颤颤悠悠地立起身,昏眼朦胧中,见左前方的峭壁上,一朵迟开的山茶花,在背阴的地方,悄悄地绽放。
枣花似乎做了一场人生的梦,她在梦中游走,摇摇晃晃地,就遇上了一片野枣林。此时,野枣果正红,叮叮铃铃地在风中唱着动听的歌,像童谣,如梵音,从前世的命运中响过,一直引导着她走进了轮回的仙境。
后沟山庙的佛堂上空,敲响了召唤灵魂皈依的庄严且隆重的钟声。枣花顺着这洪亮的响音,脚步如飞地驾在一朵火红的山茶花上,飘然而去。
身后的村落和醉醺醺的男人、儿子,在她决绝的荒凉之地,依旧引燃了柴禾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