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婆婆回到秧村是在夏天。翁婆婆只生过女儿秀秀。老伴去世后,翁婆婆就被秀秀接到枣花镇。翁婆婆一直唠叨着要回秧村,可女儿秀秀哪里肯。如今,翁婆婆终于回来了。
翁婆婆回秧村不久,稻穗就由青转黄了。夏风吹稻浪,秧村的田园黄金铺地,让鸟雀们也迷失了方向。于是,秧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抢割大军所到之处,刀飞人欢,鸟鸣蛙跳。
有人发现翁婆婆出现了。她来稻田干啥?翁婆婆有田,可荒芜多年了。帮谁家割稻子?不像,她这把年纪,谁家敢请她帮忙?大伙看着翁婆婆一步步朝稻田走来。她不断弯腰,不断抬头,不断抬头,不断弯腰。眼尖的人发现,翁婆婆竟然是在捡田间遗落的稻穗。
捡稻穗?要知道,秧村分田到户以后就没有人去捡稻穗了。谁有这闲心?“双抢”,谁不累得跟牛一样。再说,分田到户后,家家户户不缺粮食了,谁家还会稀罕那些散落在田地里的稻穗?
秧村那些毛孩没看过“职业”捡稻穗者,毛孩们把翁婆婆捡稻穗的辛苦活看成了好玩的游戏。他们尾随在翁婆婆身后,争抢着帮翁婆婆捡稻穗。当然,秧村人并不是富足得任何稻穗都丢弃。只是那些深陷在泥巴里的青稻穗,或许秕谷太多的黄稻穗才懒得弯腰去忙活。遗弃的稻穗能好到哪里去?正是这些遗弃的稻穗,现在成了孩子们争抢的对象。翁婆婆看着孩子们把稀疏的稻穗都放入圆口竹篮里,她一个劲地夸奖孩子们懂事。
翁婆婆每次空篮子回,满篮子归,金灿灿的稻穗在竹篮里挤得满头大汗。回家后,翁婆婆就把稻穗摊晒在门口的矮墙上,颓败暗黑的矮墙顿时金碧辉煌起来。或许是矮墙上的稻穗惹红了婆娘们的眼。时不时,总能听到婆娘们窃窃私语,说世上哪里有那么多、那么秀气的稻穗?
那天,我们一家在稻田忙活到中午,正准备回家吃饭。母亲看见翁婆婆颠着小脚朝我们家的稻田走来。母亲叫了声,糟了。随后母亲对我说,小鬼头,你还是留在田里看看吧,现在稻田里的田鼠成堆,还有麻雀。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看什么看,这几年秧村谁还看护过稻田?父亲吆喝着我们全部回家,一个不留。
下午回到稻田,母亲发现稻子有人动过的痕迹。母亲一口咬定是翁婆婆来过。父亲剜了母亲一眼,说是田鼠来过,还有麻雀也来过。母亲割得小心翼翼,生怕有稻穗落到稻田。父亲却大大咧咧,从来没有看到他割稻子如此邋遢过,不是稻梗没有割断,就是把稻穗踩在泥土里。我学翁婆婆,把遗落的稻穗一一捡起。父亲莫名地损我一顿,并把我聚拢的稻穗洒散。
夏天的热浪癫狂,稻田散发出土腥的呛味。正在割稻子的我突然感到头顶一阵眩晕,身体直挺挺地砸向稻田。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翁婆婆家里。翁婆婆正在拾掇篮子里的稻穗。听到了我苏醒的声音,翁婆婆从矮凳上起来,用手搁在我额头,说,不烧了。
我疑惑地问翁婆婆,我父母呢?翁婆婆说,还在稻田里抢收稻子呢。我这才发现,窗外大风抽打着暴雨。我赶紧挣扎着要起来,要知道,稻子经过雨的淋湿后,都会匍匐倒地,很快就会发芽生根。
我急着要冲向稻田。翁婆婆戴着斗笠跑出来,她紧紧地扯着我的上衣,喊道,小鬼头,你赶紧回。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呢。
江南的雨缠绵悱恻。我深夜回到家里,父亲正对雨兴叹,说眼看着稻子就要归仓了,哪想会下起如此罕见的暴风雨。母亲靠在门板上望天,唠叨着,没有稻谷的日子怎么过啊?下半年我们以及牲畜吃什么?说着,说着,母亲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不知何时,翁婆婆颤巍巍地出现在我家门口。翁婆婆劝慰母亲,说,不要急,不要急,只是下了暴雨而已。母亲斜了翁婆婆一眼,说,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我们一家人都沉浸在痛苦中。翁婆婆也无趣,准备离开。离开时,她小心翼翼地问,要真是缺吃,小鬼头的口粮我还是能提供的。
翁婆婆说,我一个老人家,能吃多少稻谷呢?翁婆婆笑着补充道,我不是捡了很多稻穗了吗。
我发现母亲的眼泪淌成了小溪。窗外的暴雨变得淅淅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