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匈牙利舞曲

余泽民2014-09-09 16:45:14
《匈牙利舞曲》
余泽民
 
 
这不仅是我们的错,也是我们父母的错,我们祖父母、曾祖父母的错,是我们文化的错。可能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这样,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能说出口……
 

 
韩钧躺在床上本来就没有睡实,楼下车库自动门“嘎啦嘎啦”的响动,很容易地把他吵醒了。男人用力伸了个懒腰,身子随后像一根突然绷断的弹簧骤然猛缩,蜷成一团。韩钧闭着眼睛继续迷糊了几秒,然后很不情愿地撑起上身,扬起脸,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亮,朝床头柜上的闹钟望了一眼:已经是清晨5点1刻了。
“说是去倒库,傻瓜才会信她!”男人心里愤懑地暗想,“不用问,肯定又是那个佐尔坦憋不住了……”说来也怪,韩钧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每当遇到这种让他蒙羞的时候,男人心里首先嫉恨的并不是妻子,而是那个无论他怎么苛刻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棕发男人。
其实,就在上个月妻子跟他正式“商量”离婚之前,韩钧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韩钧是个明白人:像香冰这样能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女老板,离开自己这样一个不知道挣钱的“窝囊男人”是迟早的事,既然他早晚都要面对这个不由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还不如干脆让它现在发生。
另外,韩钧还如此这般地安慰自己:就跟自己画不出两幅一模一样的画一样,上帝也造不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性,每种心性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归属,好了就合,坏了就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回来,夫妻俩与其这样同床异梦、疲惫不堪地拖下去,还不如趁早了断!唉,感情上的事,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可是,话虽这么说,但是等到两个人真的说要离了,他又觉得心中惶恐。
不过,韩钧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虽然认真,但从来不钻牛角尖儿。这段时间,尽管他感到心情郁闷,甚至有些自卑,但是韩钧始终没有嫉恨过妻子。他觉得自己很理解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道理嫉恨她。如果说要恨要怪,他只能恨自己无能,怪自己窝囊。
韩钧跟着妻子出国闯荡已经六年了。他们先去了俄罗斯,然后是罗马尼亚,最后落脚到匈牙利。刚出国时,他俩像驴子似的扛了两大包货,兜儿里只揣了两千五百美金,刚到布达佩斯时,他们乘公共汽车都舍不得打票……几年后事过境迁,夫妻俩不但注册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贸易公司,还在城里开了三家中国商店,买了两部零公里的豪华轿车。两年前,他们还在离布达佩斯不到20公里的圣安德列小城买了一套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双层别墅,又在不远的山上圈了一块长满核桃树、苹果树的天然果园。毫无疑问,在旅居匈牙利的三万中国人里,他们属于最成功的那类。这些年,他们亲眼看着许多兄弟公司大起大落,一夜暴富,一夜倒闭,跟他们一起出来的老廖还因为丢货上了吊,而韩钧夫妻的生意不但做得平平稳稳,而且还在平稳中略有发展。在朋友们眼里,他俩绝对是“模范夫妻”。
然而,要让男人平心而论:他们两口子在匈牙利拥有的这片天下,百分之九十都是妻子一个人拳打脚踢打出来的,他韩钧并没有帮上多少手。生意刚起步时,韩钧还在公司里管管仓库,看看商店,算算账目,收收“流水”,而组货、进货、谈判、推销以及跟海关、税务、警察、律师打交道等关键环节,都由香冰全权负责。但是,无论韩钧如何努力,还是在公司账务上接连出错,最严重的一次竟造成四百万福林的巨额亏损。从那之后,香冰逐渐把丈夫从生意堆里撤了出来,大事小事全由她一人操劳。女人很了解丈夫的长处与短处,韩钧属于左脑发达的幻想家群落,整天让他像台计算机似的在公司里坐班记账,等于让热带鱼每分钟张一次嘴,确实也难为他。
现在,虽然韩钧名义上还是“钧香公司”的“副总裁”,但是他已经不再过问业务,也用不着为公司的亏盈操心。平时,韩钧整天呆在家里读书做饭,浇花剪草,研墨作画……对了,这里还忘了交代一点:韩钧出国前,已是家乡颇有名望的青年书画家了。
屈指数数,韩钧先后在匈牙利的大小城市举办过十几次个人画展,而且还在当地美术家协会挂上了名字。家里,不时会有一两位酷爱东方文化的当地人造访,偶尔他还能收到国外同行的展览请帖,最让韩钧欣慰的是,他曾作为一名旅居海外的“青年艺术家”接受过中央电视台的人物专访。当然,韩钧的这些“成功”,也都该归功于妻子的张罗,假如没有香冰,男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可能干成。因此,对韩钧来说:男人的一大半是女人。
韩钧举办的画展从来就没有赚过钱。韩钧画画不赚钱,并不是因为他的画儿画得不好,而是由于欧洲人审美习惯的局限:那些口口声声通晓艺术的老外们,对中国的传统水墨虽觉得新鲜,但没有人真正懂行。因此,韩钧办展览卖掉的作品,恐怕还没有在多瑙河畔摆摊儿卖字的乡村画匠赚的钱多。结果是:香冰为了给丈夫租画廊、发邀请、搞宣传、办酒会,往里面赔进了不少精力、时间、费用和人情。
尽管香冰从未在嘴上抱怨过,但是男人心里很清楚:这些展览都是妻子为了安慰自己才张罗办的,即便自己在展览期间增长了一些自信心和知名度,那也都属于他自己的,跟妻子的生意无关。几乎每次画展的开幕式,香冰都被公司里这样那样的琐碎事务拴住,未能参加。不过,虽然香冰自己不能来,每次她都会派一位身穿旗袍、嘴抹口红的漂亮女郎陪丈夫露面,为他解脱“单身”的尴尬,帮他体面地应酬场面……有时候,韩钧感觉自己在家里并不像个丈夫,而是像一位被贵夫人包养起来的宫廷画师。
有一次,香冰跟他开玩笑说:“我要真能把你包成了达·芬奇或拉斐尔,那我就撇开生意,专做你的经纪人。”女人说这话虽是为安慰丈夫,但是韩钧从中听出一些挖苦的味道。韩钧和妻子之间,一直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和暧昧。
二十年前,当女人耍尽心机、使尽手段地非要嫁给韩钧时,说是被男人出众的才气迷住的。但是,自打韩钧跨出国门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才气”都跟自己过去了的日子一块儿被扣在了“二连海关”;即便随身带出来一些,也都转移到了妻子身上,由“才气”变成了“财气”。总之,韩钧一出国,就变得一天比一天窝囊,写出的字趴在纸上,没有生气;画出的画儿也毫无新意,即便画一百张,也都像从同一块碑上翻下来的拓片。从积极的一面想,妻子这样做是出于对丈夫的疼爱和理解;但从消极的一面想,男人变成了妻子的“附属品”,甚至是“负担”或“累赘”。
由于这些原因,当香冰跟他提出离婚时,韩钧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想:这样也好,不管对谁来说,起码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放”。
但是奇怪的是,自从那次谈完之后,时间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月,女人再没跟他提起离婚的事。香冰每天下班回家,仍是按部就班地完成那套固定的程序——洗澡,吃饭,理账,打电话,睡觉——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韩钧在心里犯嘀咕,可在嘴上又不好问,顶多只能暗自揣测:
一个原因,可能是女人还爱着自己。两个人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变成了对方身上的胳膊腿儿,挂着的时候不觉得,等到真要割下来了,才感到钻心的疼痛。
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佐尔坦变了卦。外国男人都是这样,看着顺眼,用着舒服,拿他们当情人没有问题,可是女人一旦要拿婚姻铐住他们手脚时,他们就要开溜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因为孩子。女人离婚不要孩子,不合乎情理;但是香冰很清楚:陌陌和潇潇都可以离开妈妈,但是肯定离不开爸爸。
昨天夜里的电话,韩钧不用猜就知道是佐尔坦打来的,但当香冰出门时,却骗他说是“要去公司倒库”,说“明天税务局可能去查,估计又要折腾一夜”。对于妻子出门的借口,韩钧根本不相信。不过,他虽然不信,但仔细想想还是挺知足的。男人这样宽慰自己:妻子之所以编这样幼稚的“谎话”欺骗他,一是不想伤害他,二是多少流露出了一些难别难舍的牵情。
这两天过“五·一”劳动节,匈牙利人也放假,公司、商店都停业,人们或去外地度假,或到公园或河边聚会野餐。韩钧本以为妻子肯定会跟匈牙利情人一起出去,但是香冰一连两天都没有出门,从早到晚都坐在电脑桌前算账写信,偶尔还让男人帮一下忙。单说这一点,香冰的表现就足以让韩钧满足了。整整一天,女人都踏踏实实地呆在家里,韩钧特意为妻子包了顿胡萝卜馅饺子……可是,这种和谐并没能持续太久,晚饭后,夫妻俩刚放下碗筷,客厅里就响起了催命似的电话铃声。
这一夜,韩钧失眠了。他在那张宽得能够容下四个人的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想自己跟香冰曾有的浪漫,想这几年“寄人篱下”的感觉,想自己离婚之后应该怎么办……当他听到楼下车门响动的时候,韩钧刚刚合上眼。
本来,韩钧是想下楼为女人开门,或者下楼到厨房给她热杯奶或烧点什么吃的。可是,当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刚刚从另一个男人的被窝里爬出来时,他的心就冷了。
韩钧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上了头。他不想听到妻子开门的响动,不想听到女人上楼时的脚步声,不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进屋上床,更不想知道香冰今晚到底去了哪儿。韩钧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虽然有些窝囊,但是不贱。
 
楼下,郁香冰将崭新的红色“奔驰”停进了车库,熄掉火,拔出钥匙,然后欠了下身,将左侧的车门推开一条缝儿,伸出胳膊,反手按了一下钥匙坠上的遥控器按钮。车库的自动门又“嘎啦嘎啦”地缓缓落下,最后“咔嗒”一声锁上了。
车库里顿时漆黑一片,静得出奇,女人觉得自己好像是从暴风骤雨的高空突然跌落,身上坠着块石头,沉入了深深的潭底。
郁香冰没有急着从车里钻出来,而是将枣红色皮椅的靠背朝后放了放,将疲倦得就要散架的身子完全放松地交代给椅背。顿时,女人身上的所有骨节都像落到地上的一盘滚珠,片刻之间全都散开了。香冰闭上眼,调节呼吸,试图将肠胃蠕动的节律也放到最柔最慢,尽量节省一点内能的消耗。此时,香冰很想吸一支烟,但是,她得先直起身去抓放在副驾驶座上的皮包,然后还要弯下腰从包里找烟,点火……因此,女人刚动了一下抽烟的念头,马上就由于疲惫而放弃了。她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力气。
香冰确实太累了,早就需要休息,但是在她的生活里最不可能得到的——也就是休息。自从她昨晚接到佐尔坦挂来的电话后,整整一夜紧张得连眼皮都没有合过一下。
佐尔坦今年三十九岁,可靠,精明。男人在这种年龄已经不再适合用“英俊”形容,但他至少是位颇有风度的欧洲男子。作为会计,佐尔坦已经跟香冰的“钧香公司”合作了四年,而且在最近半年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香冰的情人。半年前,当佐尔坦决定跟妻子离婚时,曾半开玩笑地对香冰说:他的婚是为她离的。当时,香冰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轻轻地笑了笑,并没想把话说穿。不过,香冰已经到了拿骚扰当恭维的年龄,因此,男人的话不仅中听,她还是很有分寸地吻了他。
香冰见过佐尔坦的妻子,那是一个颇具姿色、但十分神经质的金发女人。佐尔坦刚开始跟“钧香公司”合作时,香冰曾请他们夫妻吃过饭。饭桌上的气氛本来好好的,但是佐尔坦的妻子就因为服务生不小心碰洒了她手中的酒杯,而跟丈夫大发雷霆,最后当着香冰的面甩手而去,闹得男人非常尴尬。后来,更叫香冰惊讶的是:佐尔坦的妻子居然还是一位在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挂牌儿的心理医师!香冰从匈牙利雇员嘴里得知,佐尔坦已跟妻子分居一年多了。
除了这些,香冰还知道:公司出纳员李宏的表姐,不久前刚为佐尔坦打过一次胎……不过,香冰是过来人,她很理解那种“欧洲男人浪漫的寂寞”,更何况佐尔坦身上还有八分之一的法兰西血统。总之,香冰对佐尔坦不仅没有什么反感,甚至还很为这种男人的“浪漫性欺骗”所打动。
佐尔坦的嘴很勤很甜,他不止一次地恭维香冰:“别看你比我大五岁,可你看上去要比玛丽安还要年轻五岁。”玛丽安就是佐尔坦的前妻。这类的奉承话假如要让韩钧来说,香冰肯定会觉得很假、很傻、很虚伪、很肉麻,可是一旦从佐尔坦嘴里吐出来,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感觉:不仅听起来舒服,而且还挺性感。
佐尔坦在他的同行里算不上出类拔萃,他从业多年,一直受聘于一家朋友开办的会计事务所。不过,佐尔坦在当地的华商圈里非常走红,这不仅因为他工作认真,在税务局、海关甚至警察局都有不少很铁的私交,还因为他对中国人不抱偏见。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脑子灵、胆子大,能够包揽一些其他会计不敢接的“特殊业务”,所以,他的这些长处很适合“钧香”这样的中国公司。
佐尔坦除了给公司做账之外,还跟香冰一起联手帮中国人清关、藏货、倒发票、办身份,香冰夫妇和一双儿女的四本“蓝卡”,都是在佐尔坦的积极努力下办出来的。要知道,匈牙利的“蓝卡”,相当于美国的“绿卡”。郁香冰嘴里不说,但是心里很清楚:她现在到手的这些资产,至少有一半是佐尔坦帮她挣来的。
昨天晚上,佐尔坦从一位在海关工作的朋友那儿听说:首都海关稽查队计划在“五·一”节后对布达佩斯的几十家外国公司进行突击检查,检查的名单里就有香冰的公司。佐尔坦得到消息后立即打电话通知她:公司库里有一半货的清关手续不全,必须赶紧转移,这样的货一旦被查,不仅会被没收,而且还要支付一大笔罚金。
香冰撂下电话后非常镇静,几年来,这样的险境她已经不知道应付了多少回。香冰当即拨了一串电话,发了一系列“指示”,并从一位匈牙利朋友手里临时租下一个200平米的地下室,随后通知公司的小李、小傅分头开车接来七位匈牙利工人,在她的亲自指挥下,将库里上千箱可能惹麻烦的货物连夜装车转移。
凌晨,她又赶回公司,将一些可能出现漏洞的账本带走,并再三嘱咐看库的工人:如果海关来人检查,应该如何应答。清晨5点半,佐尔坦又给她挂来了电话,一是问她倒库的情况,二是问她要不要自己开车来接她?香冰在电话里谢了他,吻了他,但还是坚持要自己开车回家。她没有答应去佐尔坦那儿,并不是因为丈夫等在家里,而是因为她现在很想睡觉。女人知道,如果她去找佐尔坦,那男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她实在太累了!一路上,香冰有好几次险些握着方向盘睡着,所以,她将车内的音响开到最大,硬撑开眼睛,这才保持了基本的警醒。现在,女人终于回到了家,尽管她连上楼的气力都没有了,但是,即使她就这样靠在车里,也觉得心里踏实。
 

 
韩钧蒙着头又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怪梦: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平原公路上走着,忽然看见在远处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上吊了一个人。他很想走过去看清那人的面孔,但是无论他怎样迈步,他都无法走到那里……突然,公路上出现了妻子的背影,女人的神色很鬼祟,很紧张,于是他偷偷地跟在了妻子身后。
他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最后钻进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跨进一个好像自己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大四合院。女人推开大门,拐进侧院的厢房,韩钧紧追了几步,也想跟到屋里,但是房门在他的鼻子尖儿前“砰”地撞上了。虽然撞得很猛,但却没有声音。这时,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将脸贴在木门的玻璃上……韩钧大惊失色,那个女人并不是香冰,而是一张妖怪的丑脸。
他吓得拔腿就逃,心“怦怦”跳得厉害……可是不知怎么,他跑啊跑啊,忽然跑到了那根他刚才怎么走也走不到的电线杆跟前。男人猛地抬起头,正好看清那个吊死鬼的脸: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韩钧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冒了一身的虚汗。这时,他的头还闷在被窝里,憋得实在喘不上气。
男人的身子并没有动,只是习惯性地躺在原地稍稍颤了颤,松软的席梦思双人床随着他的身体弹了两下,他没有感觉到妻子睡在身边的重量……于是,他掀开被子,习惯性地伸手摸了一把:果真,另半张床仍是空的。
韩钧又看了一眼闹表,时针已经指向了6点半,窗外天光发白。
男人把头重新搁回到枕头上,侧过身,木然地躺在那儿想了想,极力将刚才的噩梦和记忆区分开来:没错儿!他确实记得自己曾听到过楼下车库门的声响,而且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起床去迎她。
突然,男人的身体被一个恐怖的念头控制了,立即警觉起来。他激灵一下翻身下床,披着一条长到脚踝的浴袍蹑手蹑脚地摸下楼,沿着窄梯来到车库,借着从车库门缝射进的一缕晨光,看到“红奔驰”左侧的门半开着,女人仰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韩钧的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车门。
他看到妻子的眼睛紧闭着,嘴半张着,能够听出她鼻孔均匀的呼吸。
香冰在睡觉。在同床共枕了十八年之后,要韩钧作出这个判断并不很难。他又扫了一眼轿车内外,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男人这才放下了心。每逢韩钧看到妻子这样劳累过度的样子,就觉得心疼和内疚,此时,他相信女人昨晚出门的时候并没有骗自己。
韩钧虽然跟妻子同岁,但是在感觉上,他总觉得自己要比妻子小许多,他对香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依恋,或者说是一种“依附感”。香冰是那种“即使没有男人也能活得很好的女人”,同时又是那种“喜欢给男人照料的大女人”,所以,韩钧和她生活在一起,只要自己不想和她斗,日子就过得很平稳、很安全、很轻松。当然,这种安全感主要是对男人而言,韩钧和香冰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已经有了陌陌和潇潇两个孩子,他始终觉得很安全,即便在香冰提出离婚的时候,韩钧也没有觉得这种“生存的安全感”受到了威胁。
“你别担心。离了婚,这幢房子留给你,我搬到佐尔坦那儿去住。咱们用不着分家,你也不用从公司里退出来,只要你同意,一切都会跟现在一样。”那天,香冰在跟丈夫摊牌时,就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她实在太了解韩钧了。
“那么,孩子呢?”男人问。
女人被问住了。到现在为止,香冰确实还没有仔细考虑过孩子的问题。
作为母亲,她当然很想将孩子带走,但是她又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再多的精力能分给他们。如果让她主动开口说:“就把孩子留在你这儿吧!”这个她也说不出口,因为毕竟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母亲……并不是因为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给韩钧,而是觉得这种话不应该从一位当母亲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这时,面对男人提出的这个她一直都在试图回避的问题,香冰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离婚的问题上非常自私。她责问自己:你怎么居然就没有考虑到两个活生生的孩子呢?
上次,他俩关于“离婚”的谈话就卡在了这里,这就是香冰为什么沉默了一个月的主要原因。
其实,郁香冰从来没跟佐尔坦正式商量过他俩婚后的具体问题。佐尔坦离婚后,他的两个女儿都跟了他的前妻;他要跟香冰结婚,女人要把一双儿女带过来,也该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香冰知道,佐尔坦不会反对,但也未必愿意。另外,她还知道两个孩子在韩钧生活中的分量。陌陌和潇潇被接到匈牙利后的这三年,是韩钧全职代理了本该她来担负的“母亲兼家庭主妇”的责任。
香冰很想给自己腾出一段时间能够仔细想想孩子的问题,可是她一天到晚总是被公司的生意和佐尔坦的求爱纠缠着,从来找不出一丁点时间。回到家,她只是一个扔在床上的麻袋,脑子根本就不会转动。
韩钧同样害怕跟香冰谈孩子的问题。他也很清楚:无论按照当地的法律,还是根据双方实际的经济条件,自己都没有理由和资本跟妻子争辩。但是,他真的很怕失去他们。
在国内时,郁香冰在中学教地理,做辅导员,当班主任,她花在学生们身上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多得多;韩钧除了出去应酬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家里看书、画画、带学生、料理家务,所以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妻子多得多。
出国以后,香冰一头扎进了看不见彼岸的商海里,即使回国,她也总是不分东南西北地组货发货,根本没有时间过问孩子的情况,倒是韩钧每年夏天都要回一趟北京陪孩子们过暑假,带他们到外地旅游。两年前,在佐尔坦的帮助下,香冰终于把两个孩子也办到了身边,儿子陌陌在布达佩斯的一家英国双语学校里读高中,女儿潇潇刚满九岁,也在当地上了小学。
身边有了两个孩子,韩钧的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起来,同时也感到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变得比以前重要。朋友们在人前背后都说他是典型的“家庭妇男”,不过,韩钧对这个绰号毫不介意。时间长了,他对妻子的依存感逐渐转移到儿女身上,从某种角度来说,在韩钧的感情世界里,陌陌和潇潇要比妻子还重要。
 
韩钧不忍心叫醒在车里熟睡的妻子,于是悄悄退回到楼上,用温水冲了个澡,换了套衣服,然后去厨房准备早点。韩钧习惯性地在餐桌上摆好了四副碗碟,随后想了想,又收起一副,放回到碗橱里。
陌陌今天不在家。男孩一周前就跟父母说好,想借“五·一”节的两天假期,跟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骑车去多瑙湾郊游。他们昨天出发,计划在外面住一宿,今天下午回布达佩斯。
对几个中学生出门过夜,韩钧心里并不放心,何况陌陌还说:薇拉格也跟他们一起去。薇拉格是跟陌陌同班的漂亮女孩,也是被陌陌天天挂在嘴边的女朋友,陌陌不止一次带她来家里玩儿。薇拉格的家境一般,但性格乖巧,讨人喜欢,女孩的相貌也很可爱。韩钧听儿子的同学说过,女孩追陌陌就像着了魔。
“这么一帮孩子出去住,尤其还有那个薇拉格,万一出了事怎么办?”韩钧担心地跟香冰唠叨。在孩子面前,香冰一向扮演“唱白脸儿的”角色,他很想让妻子出面,说服儿子留在家里。
香冰当然知道男人所讲的“事”指的是“房事”,于是语调宽容地跟丈夫笑道:“你别这么‘老土儿’,真封建!还自称是艺术家呢,我看你是个‘农民艺术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以为他俩不去外地就没有‘那事儿’了?”
“可是,陌陌还是孩子。”韩钧辩解道。
“在欧洲,十七岁就是成年人了。”香冰的话早就等着他。
“可是……”
男人还想说什么,但被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可是?可是什么?你怎么不像孩子的爸爸,倒像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似的!等陌陌上了大学,咱们也得让他搬到学校宿舍去住,或者跟当地年轻人一样另租一套房间搬出去过,锻炼锻炼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像你这样总惯着他,那怎么行!这样下去,等孩子长大了,也会跟你一样……”
虽然话到舌尖,香冰还是将“窝囊”二字咽了下去。但是,女人不说,韩钧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闷着头,不再讲话。
其实,遇到妻子的这种奚落,韩钧的心里也很火。他心想:生了孩子就是为让大人养的,可你这个当母亲的什么时候养过他们?现在还说什么“要让孩子自己搬出去过”,孩子们根本用不着搬出去,等咱们离了婚让他们都跟着你,他们就等于自己过了!你还是母亲呢,你自己不管不说,反倒嫌我管得多了?我要是不管的话,你能回家就有饭吃?就能踏实地睡觉?
但是,韩钧的火只能在心里火,从来火不到嘴上。他知道女人比自己更累。用不着争辩,郁香冰是这个四口之家的“经济命脉”。
一想到“经济命脉”,男人的心就软了下来,就开始自卑,开始心疼,开始小心,开始忍耐。他开始回避妻子的锋芒,生怕自己万一说错一句话会将她引爆。公司那边等着一个佐尔坦就已经足够危险的了,如果他再不明智地朝外推她一把,那么女人很可能明天出门就不会再回来……虽然,韩钧知道妻子早晚得走,但他还是不能让她走的时候抓到自己的把柄,他要让妻子离婚后对自己感到歉疚。有谁说过:一对夫妻就是一场战争。但在这场战争里,韩钧决不会“主动进攻”,他的策略是“以守为攻”。
韩钧布置好餐桌后,就开始煮粥,烧茶,切香肠,烤面包,等到一切就绪,上楼叫潇潇起床。卫生间里,他帮女儿在牙刷上挤好牙膏,在漱口杯里打满一杯温水,并为她准备好一条干净的毛巾,最后才下楼去车库叫醒妻子。
 
郁香冰在昏睡中被丈夫摇醒,怔了半天,这才弄清自己是在自己的汽车里。刚才她也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是和佐尔坦一起……所以,当她冷不丁睁眼看到韩钧时,脸色羞红,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躁。
“困死了!人家刚刚睡着你就来叫……我……”女人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句,但还是在丈夫的搀扶下从车里钻了出来。她将两条胳膊盘着架在半开的车门上,将脸埋在臂肘里稍稍站了会儿,然后闷声闷气地问韩钧:“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几个小时?”
“还不到9点半……你顶多睡了四个小时,瞧你的两个眼圈儿,黑得跟熊猫似的。昨天又一夜没睡吧?”男人的语调很温存,很耐心:“我已经做好早饭了,你先喝点儿粥,填一下肚子,然后到床上好好睡一觉……你今天用不着再去公司了吧?”
“鬼知道!如果海关不来检查的话……对了,今天晚上,我得请律师吃一顿饭。”经丈夫提醒,香冰突然记起晚上和佐尔坦的约会,于是顺口编了个谎。就连香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既然已经跟丈夫摊了牌,为什么还要跟他编这个谎?
“到晚上还有一整天呢,你先去抓紧休息一下。”对于女人的谎话,韩钧根本就没想听,更不会信。他对于这类“善良的谎言”,早就听多了,也习惯了。
香冰跟着丈夫上了楼,到浴室擦了把脸,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然后将脏衣服顺手塞到洗衣机里。当她将洗衣机的盖儿盖上的刹那,忽然感觉到一股对男人的歉疚:大概六年了,香冰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洗过衣服,没有做过饭。
女人走进厨房时,潇潇已经坐到了餐桌旁,女孩看见妈妈进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咪”,然后继续埋着头往面包片上抹果酱。韩钧背冲着母女俩,正在煤气灶前煎鸡蛋。第一个鸡蛋是个散黄儿,男人连油带蛋倒进厕所,回来重煎第二个。韩钧做事就是这样,无论在家在外,都认真谨慎,不会给人留下挑剔的把柄。
香冰用两只手拄着椅背,在椅子后边站了会儿,忽然问:“陌陌呢?”
韩钧扭过头望了她一眼:“怎么,你忘了?他不是跟那女孩一起到多瑙湾‘度蜜月’了嘛!估计下午才能回来。”男人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嗔怪。
其实,刚才的问话只是女人没话找话,香冰一点儿没有忘:昨天早上儿子推着自行车出门时,她还笑着追到院门口喊了一句:“喂,陌陌,钱带够了没有?注意别乱吃东西。住在外边小心点儿,千万别让人家大着肚子回来……”现在,香冰听丈夫这么一说,尴尬地“哦”了一声,又没话说了。
近来,香冰一回到家,都会感到一种十分难堪的陌生感,她倒不是觉得这个家陌生,而是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家来说,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尤其是韩钧,男人在知道了自己与佐尔坦的关系之后,继续对自己耐心依旧、温存依旧,这反让女人感到羞愧。当然,她没有想到,这正是男人所希望达到的目的。
韩钧将煎好的鸡蛋分成三份,分别拨到三个人的盘子里,然后挨着潇潇坐下。韩钧耐心地哄女儿吃,逗女儿笑,并且好脾气地跟女儿商量,周末是去看马戏?还是去游乐场?香冰像个客人似的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听着,不言不语地吃着,感觉很尴尬。
男人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催潇潇擦嘴、洗手,随后跟女儿手拉手地一起上了楼。五分钟后,父女俩重新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起跟香冰道“再见”。韩钧说,他得送潇潇去学校参加一场公益演出,然后去TESCO超市采购,大概下午3点钟才能回来。
香冰勉强笑了笑,说了声“开车小心”,并朝潇潇挥了挥手。
“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瞧你累得这副样子。万一陌陌带人回家,到时候你想睡也睡不了。”出门前,韩钧关切地叮嘱她。
房门“咣当”一声撞上了,女人脸上的笑容也随着僵住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心里非常委屈!她很想去见佐尔坦!很想立即离开这里!她郁香冰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自责的女人!
用完早餐,郁香冰破例刷了自己用过的碗盘,放到水池旁的塑料架上。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够减轻一点自己内心的歉疚,她和韩钧离婚的决心已下,她不想总是为了这种歉疚折磨自己。香冰跟丈夫离婚,可以说出一千条一万条别人可以理解、可以赞同的理由。比如说:她跟韩钧一起时,好像泡在一潭死水里,她跟佐尔坦一起时,就像烤在篝火旁;她跟韩钧在一起只是“搭帮过日子”,而跟佐尔坦在一起还可以赚钱,干事业;还有,她跟丈夫一起做爱是“尽义务”,而跟佐尔坦做爱是纯粹的“身心享受”。但是,如果真有谁问她:韩钧对她有什么不好?她又很难举出一条可以称之为理由的理由。
韩钧温顺,耐心,有教养,不会交际,不会做生意,只会画画做饭带孩子……但是,这些都不能说明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好,不能说明对她有什么不好。那么,佐尔坦到底有什么好呢?他绅士,健壮,风趣,会赚钱,会做爱,会讨女人欢喜,他是个会计,是个外国人,而且并不是为了她郁香冰才跟自己前妻离的婚,另外,他还让另一个中国女人怀过孕……难道这一切就能说明他比韩钧好?就能说服自己嫁给他吗?
唉!韩钧和佐尔坦,虽然两个都是男人,但这两个男人就好像一个是苹果,一个是袜子,根本就没有办法放在一起比较!但是问题是——她必须作出比较!如果不比较,她就无法选择。最后还有陌陌和潇潇的问题,这真叫她头疼!
一想到孩子,女人更觉得心烦意乱,她真想将这堆没头没绪的感情纠葛统统抛开,将这两个无法比较的男人一齐抛开!
现在,她只想赶快躺到床上,只想赶快睡觉。
 

 
郁香冰上了楼,在楼梯口踏实地抽了支烟,想了一下公司的事情。幸好佐尔坦昨晚的一个电话,否则她不知道又要损失掉几百万。
1995年后,匈牙利的政策开始多变,一天紧似一天。新政策不断出台,花样翻新的税务法,就连会计都摸不到头绪。不光加紧了关检和税收,福林也一个劲儿地贬值,而国内的人民币不但坚挺不贬,反而有所增值,国内产品的成本越来越高,国内厂家的态度也越来越刁。说是“公司发展平稳”,但什么都是相对的,既然她的公司也是进中国货卖中国货的中国公司,那她就不可能不受局势的影响。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到了下半年,中国货就会很难做,那时自己该怎么办?要不要发展新产品?准不准备向西发展?或者向东转移?如果那样的话,现在的公司怎么处理?佐尔坦又该怎么办?……算了,先不想这些,睡觉!赶紧睡觉!晚上还得攒些精力对付佐尔坦呢。
女人使劲捻灭了烟头,走进了卧室。
当她走到窗前,正要放下百叶窗时,无意之中看到有一辆警车刚好停到了别墅门口。香冰微微皱了下眉:该死的!这帮家伙来这里干吗?看来今天的觉又被搅了。女人在心里愤愤地抱怨。
她和韩钧刚到匈牙利的头两年,为了申办居留身份,不知曾在移民局里挨过多少回白眼,受过多少次刁难,求过多少次人情,花过多少冤枉钱。她不但怕那帮警察,而且还恨死了他们。自从他俩拿到“蓝卡”后,香冰很少再跟警察打交道了。如果她在外出的路上遇到警察拦车检查,她不管自己有没有违章,就将夹着几千福林的驾照和车本递过去,以后再不用费一句话。用小李的话说:匈牙利警察跟妓女的区别就在于,警察是男的,妓女是女的,只要给他们一点钱,他们什么都干……不过小李的话没有说全,匈牙利警察里也有女的,现在从警车里钻出来、正在楼下叫门的两个家伙中间,就有一个是女的。
该不是公司的小傅出事了?香冰下楼的时候在心里嘀咕。她知道小傅的身份已经“黑”了两个月,所以她只让他留在仓库里搬箱子,不准他上街……不过,即使是小傅出了事,警察也没有道理找到她家来呀!莫非自己又误按了家里的报警器?
香冰走出屋子,来到院里,她离铁栅栏门还有好几米时,就已从两位不速之客严肃的脸上看出来:自己肯定遇到了大麻烦。
“请问,您是郁香冰女士吗?”女警察很有礼貌地用匈语问她。
女主人点点头,不很情愿地打开了院门。她的眼神下意识地落到来人挎在腰带上的手枪和手铐上,心里禁不住一阵紧张。
“您丈夫在家吗?”男警察问。
女主人摇摇头,她感觉这个阵势有点奇怪:这一男一女全副武装地找上门来,好像要跟他们夫妻俩一对一地“单练”似的。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吗?”香冰终于鼓起勇气,反问他们。女人猜测:莫非是韩钧出门忘了带身份证被路警查到?要么就是出了车祸?一想到“车祸”两字,香冰的头皮立即紧绷起来……她惊恐的眼神将对方盯得发毛。
“没有。”男警察答道。
香冰“嘘”了一声,松了口气。
“我们可以进去吗?”女警察又问。
“怎么?是要搜查吗?”香冰的心提了起来。
“不是搜查,夫人。”女警察继续用很有礼貌的语调说,“非常抱歉,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通知您,是关于您儿子的事情。”
“我的儿子,您是指——韩陌?哦,他昨天跟同学一起去维舍格拉德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香冰一听对方是为陌陌来的,心里觉得奇怪。
“对,我们知道。”女警察点点头,说,“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到房间里坐下来谈。”
“当然,请!”香冰一边被动地请两位警察进屋,一边在心里胡乱猜测。她怎么也想不出来:陌陌会惹什么事?
虽然,郁香冰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作为母亲,她当然了解儿子的品性。陌陌从小就是跟他爸爸一样温顺内向,知情达理,在家里从不任性顶撞,在外面从不招灾惹祸。陌陌来到匈牙利后,每天都定时上学下学,周末连迪厅或台球厅都不喜欢去。真奇怪,警察找他做什么?说不定是他的哪个同学捅了乱子,警察想从侧面调查一下情况。说起来,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又能捅什么乱子?能跟警察有联系的无非是偷窃、吸毒、打架,这些陌陌都不会沾边,都不可能沾边……女人这样猜着想着,心也逐渐宽了一些。
三个人进了屋,香冰请两名警察在客厅坐下,然后强作镇定地问:“二位喝不喝可乐?咖啡?芬达?对了,我这里还有很好的中国绿茶。”为了儿子,女主人颇不自然地向两位警察赔出笑脸。
两位警察谢了,但都摇了摇头。他们请女主人和他们面对面地坐下。男警察低下头,咽了口吐沫,然后用很职业的口吻开始讲话:“夫人,我们也不愿意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您。但是很遗憾,我们现在必须告诉您……”
“什么?您想说什么?”香冰突然警觉起来。
“您的儿子,大约在两个小时以前,出了车祸。”
“车祸?”女人的头“嗡”地一下炸开了,眼前冒着金星。
“对,也许因为他骑车太快,或者由于自行车出了问题,总之,他在骑车下山的时候不慎滑出了公路,掉了下去……被送到医院抢救。我们已经……”
“他伤得重不重?现在,在哪家医院?”女人强作镇定地嚅动着嘴唇,喃喃地问。
女警察跟她的同事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语调沉重地接过了话茬:“夫人,您知道,我们也是在半个小时前才接到消息的:您孩子伤得太重……太重,尽管……医生还是没能把他抢救过来。”
“您是说?”香冰听了,手脚冰凉。
两名警察沉着脸,又互相看了一眼,一块儿点了点头。
女人感到天崩地裂,地转天旋。她用手抵住头,险些晕倒。
“请问,您丈夫在哪儿?”男警察又问。
女人木然地摇了摇头。
“您有没有他的手机?我们最好尽快找到他,叫他立即回家。”女警察也关切地补充问。
香冰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使劲摇头。韩钧平时都呆在家里,所以不需要手机,更何况,即使有事一般也是韩钧打电话找她,她需要找韩钧的时候很少。
见到女人惊呆的样子,女警察充满同情地对她说:“我们希望能够马上找到他,这种时候,他最好能在您的身边。”
女人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并在心里苦笑道:这两个家伙也真蠢!他们凭什么认为一个男人就会比妻子坚强?!
“本来,我们可以打电话通知您,但是我们觉得:这种消息我们还是应该当面告诉您,希望您能面对现实。生活中,许多东西都无法预料。夫人,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女警察的态度十分真诚,她继续说,“需不需要我们帮您找位医生、邻居或者朋友来陪陪您?我能理解您的心情,这种事发生了,叫谁听了都很悲痛。不过……您丈夫现在可能在哪儿?我们可以想办法帮您找到他。”
香冰恐怖得说不出话,只会摇头。此时,她不是不需要有人陪,而是她根本就不能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一阵沉默。
“这么说,这个消息是你们通过电话知道的?”香冰的声音变了调,尖利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刺耳。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
“你们一定是听错了!”女人说,目光里藏了最后一线希望。
“我们也希望这样,但是……”
“有没有可能,您……听错了?”
“夫人,很遗憾,这么严重的事故我们也很慎重。我们已经核实了好几遍,而且已经派人去了医院。”这回是男警察的回答,这个回答是如此冰冷、如此决断,将女人怀着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无情地扯断了。
郁香冰的情绪突然失控,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郁香冰不知道那两个警察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一个人蜷在客厅的皮沙发里伤心地痛哭,哭得将肠胃挛成一团,塞在了嗓子眼里。女人每隔几分钟就抬头望一下墙上的挂表,早上韩钧说过:陌陌要到中午才能回来。她希望那个表走慢一点儿,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场噩梦,希望自己得了精神分裂,希望自己幻视幻听……但是,她失魂落魄地在家里一直等到下午1点半,还不见陌陌的影子。这时,她万念俱灰,又开始痛哭,但是除了浑身抽搐,她已经哭不出声,哭不出泪了。
下午3点,韩钧终于带着潇潇回来了。一进门,男人就被妻子哭肿的眼睛吓住了,一时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赶紧将潇潇哄到楼上去玩,并给女儿盛了一大碗冰激凌,又塞给她一大块巧克力,然后再三叮嘱说:“妈妈今天不舒服,如果我不叫你,你就不要下楼吵她!好吗?”
女孩乖觉地点点头。其实,九岁的女孩已经开始懂事了,她每天都竖着耳朵听父母在隔壁房间里的谈话,而且,前两天她刚刚从一个同学那里弄懂:什么是离婚。
安排好女儿,韩钧从楼上下来,走到妻子身旁。
“陌陌没了!”女人终于痛苦地吐出了这四个字,随后一头扑到了丈夫怀里。
出乎香冰意料的是:虽然韩钧听到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但他当时并没有哭,而是一再追问警察讲述的细节。随后,男人扶她到楼上的卧室里躺下,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表情严肃地出去了。
男人按照警察留下的电话拨了几次,但每次拨到最后一位数时,就神色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和妻子一样,韩钧也不敢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
韩钧到浴室里放了满满一池热水,没有脱衣服就泡了进去,等到澡水将衣服浸透,他才把脸贴在冰凉的瓷砖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在两个孩子中间,他更偏爱陌陌,不光由于陌陌是男孩,更是因为陌陌的性格几乎是他自己的复制品:内向,敏感,温情,自尊。现在,他突然听说陌陌死了,感觉就跟自己死了差不多。
一直等澡水完全凉透了,韩钧才从浴盆里爬出来。他吃力地脱掉黏在身上的湿衣服。他没有去擦身上的水珠,而是湿漉漉地裹上浴袍,红着眼圈儿从浴室里推门出来。这时,他猛然发现:女儿潇潇已经站在浴室门口等他好久了。
“爸爸!你告诉我,哥哥出了什么事?”女孩用一种“小大人”的口吻质问父亲,那副严厉的神情看上去简直跟妻子一模一样。
“你哥哥刚才骑车……受伤了,现在,正在医院……”男人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将这个噩耗,告诉这个还不知道生死界限的小孩子。
“他还能回来吗?”潇潇郑重其事地追问道。
“当然……哦,不,现在不……不过,我们可以经常去看他。”韩钧突然感到语塞,又想痛哭。
“你骗人!骗人!我知道,哥哥死了!是吗?”潇潇眼神锐利地盯住父亲。
男人木讷地望着女儿,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伸手想将孩子抱到怀里,但是潇潇使劲儿甩开了他。女孩儿转身跑进自己的屋里,“砰”的一声撞上了房门。
韩钧定了定神,回到卧室看了一眼正在昏睡的妻子。男人悄悄走到窗前,拉上纱帘,然后草草写了一张字条放在床头柜上,回到客厅,穿好衣服,开车去了警察局。
 
女人被手机闹醒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下来。
电话是佐尔坦打来的,他说他在公司已经等了她一个小时。
香冰只在电话里说:很抱歉,她今天实在太累了,晚上想留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说完就关掉了手机。她没有告诉佐尔坦儿子出了车祸的噩耗,一是不想再重复那些残酷的叙述;二是觉得,即使将陌陌的死讯告诉了他,佐尔坦顶多也只能像两名警察一样说一句“遗憾”, 佐尔坦不会真像她和韩钧这样伤心的。就连香冰自己都感到奇怪,自从她知道了儿子出事的消息之后,佐尔坦的名字根本就没有在自己的脑子里出现过。的确,佐尔坦只跟香冰本人有关系,而跟这个家、跟她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
香冰楼上楼下地走了几遍,她的心慌得简直就要破碎。陌陌死了,显然她应该做点什么,但是她除了伤心,不知道该做什么。
韩钧从外边回来,已经将近午夜,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像是黑夜被捅破了一个洞。
下午,韩钧先去警察局了解了事故发生的情况,到医院认领了儿子的尸体;然后,他又按照警方提供的信息赶到维舍格拉德城堡下的盘山道,看了陌陌出事的现场;晚上,他在布达佩斯跟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商量孩子葬礼的安排,并且向国内几家亲属发了电报。韩钧告诉妻子,明天上午他俩要一起去布达佩斯看墓地。另外,男人还顺便提了一句:薇拉格并没有跟陌陌一起去多瑙湾。出事的时候,陌陌是跟同班的一个叫“托卡契”的男孩在一起。
现在,女人只知道伤心。陌陌反正已经死了,至于死时薇拉格有没有跟他在一起,这又有什么重要?就算陌陌死时有匈牙利总统在场,那也无济于事!现在,她只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听韩钧的话阻止孩子出门,为什么陌陌走时,她没有像韩钧那样担心?女人呆滞地坐在丈夫身旁,木讷地听他讲,听他说,让他安慰,让他抚摩,香冰恍然觉得现在眼前的韩钧,竟然坚强得像一个她从来就不认识的男人,结婚将近十八年了,她第一次在韩钧面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
 

 
第二天,5月3日上午,韩钧和香冰一起开车去布达佩斯看了三个墓地,最后为儿子在布达山上选了一块绿树环绕的墓穴。让香冰感到意外的是,昨天,在她悲痛得手足无措的时候,韩钧居然已为陌陌设计好了墓碑!女人注意到,那张画着铅笔草图的白纸上,有好几处已被泪水浸皱了。中午,俩人一起去了公司。进大门时,韩钧感觉有些异样。的确,自从韩钧发现了妻子的外遇之后,大概已有半年没到过这里了。
韩钧在楼道里等妻子时,正好跟从办公室里出来的佐尔坦打了个照面。韩钧稍稍犹豫了一下,转身躲进了楼道右侧的一间“样品室”。对于自己的婚姻,韩钧早已麻木了,他知道自己跟香冰之间的危机并不在于第三者,而是由于自己。现在,他既不想迁怒于佐尔坦,也没有心情与他寒暄。实际上,他对这个颇有风度的匈牙利男人从来就没有反感过,只是由于佐尔坦与香冰之间的恋情,使他对这个外国男人曾经产生过的那些好感也没有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毕竟是自己妻子的情人,是自己的情敌,而且在两个男人之间,佐尔坦是“胜利者”。从这一点讲,韩钧即便能够理解妻子,也不能原谅这个男人。
佐尔坦当然也看见了韩钧。要在平时,他肯定会回避韩钧,但是现在,他作出了一个很可能会使自己难堪的选择。当然,他很清楚自己将会遇到的尴尬。
看到韩钧闪身躲开,佐尔坦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跟进了“样品室”。他用十分厚重而真诚的语调对韩钧说:“钧,请你接受我真心的哀悼!我刚刚听说陌陌昨天出了事,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悲剧!我心里非常难过。”
韩钧被动地应了一声,然后将脸背向窗外,身体硬得像一堵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整个屋子都变得和他一样沉重、压抑。
韩钧没有发怒,这使佐尔坦镇静了许多。佐尔坦像朋友一样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但是韩钧一个字没有听进去,更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佐尔坦什么时候出去的,也没有听见妻子在门口叫他,韩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女人走到窗前,用手拽了拽他,发现男人在哭,但没有眼泪。
 
回到家,韩钧远远看见别墅门口站了一个陌生的男孩。
男人把车停在路边,让妻子下了车,自己留在车内。那个男孩犹豫了一下,然后神色紧张地迎了过去。男孩向香冰自我介绍说:他叫“托卡契”,是韩陌的同学。他还说,陌陌出事的时候,他就骑在陌陌的身后。
韩钧急着赶去学校接女儿,所以隔着车窗朝男孩挥了下手,先开车走了。
要不是出于礼貌,香冰根本不想将这个陌生男孩让进屋,她知道男孩专程从布达佩斯赶来,是为了向她描述事故发生的详细过程。因为,他是陌陌车祸唯一的目击者。但是,香冰现在根本不想听,根本没勇气听,她根本不愿意知道,也根本不敢让那场车祸在自己的眼前栩栩如生地重演!不管当时的坡有多陡,路面有多滑?不管当时陌陌的情绪有多好,车骑得有多快?不管孩子当时究竟从哪儿、到底怎么摔下山的?不管他出事的时候到底跟谁在一起?她真的不想知道!话说回来,她即使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车祸已经出了,儿子已经死了,她的心已经碎了。
厨房里,香冰站在煤气灶前煮水沏茶,托卡契尴尬地站在厨房门口,紧张得不知道该进该退。
“夫人,我来,是想和您说昨天的事。”男孩终于先开了口。
“我知道。”女人应了一声,但没有转身,“你喝咖啡吗?”
“不,谢谢您,夫人……我来这里,是想告诉您,昨天……”男孩的喉咙里堆了许多话,但不知从何说起。
“你进来坐吧。要不,你坐到客厅等我也行,我马上过去。”女人突然打断了他,好像并不想听男孩说下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托卡契像个机器人似的始终僵立在那儿,一动没动。
女主人背着男孩站在炉灶前,眼睛盯着窗外的树枝沉默无语。
“您想知道……陌陌出事的情况吗?”男孩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试探地问。
香冰摇了摇头。
接着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屋里的空气好像被抽成了真空。
突然,水烧开了,水壶的“哨子”像警笛似的刺耳地尖叫起来。女人打了个冷战,好像是从梦魇里惊醒,肩头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赶紧伸手关掉了煤气,提起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倒进已经放好了茶叶的磁化杯里。然后,她用双手捧着茶杯,慢慢转过身,在餐桌旁的一把木椅上坐下,呷了一口,始终没有看站在厨房门口的男孩一眼。
“昨天,出事的时候,是我跟陌陌在一起。”托卡契重新鼓起勇气,怯懦地再次轻声提起了话题。
郁香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女人无声地叹了口气,平静地招呼他说:“来,孩子,坐吧!你不想坐下来吗?”
“不,谢谢。我……”托卡契还是定在那里一动没动,他的两只脚好像被用万能胶牢牢地粘到了地上,“当时,我就骑在他后边……追他。可他骑得太快,我追他,但是追不上他。我在后边喊他,他也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没有理我……路本来很陡,那个拐弯又很急,他实在骑得太快,而且路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沙子。等我也拐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已经,已经掉下去了……那时已经晚了,我没有,没有看到……”男孩说到这里,嗓子眼开始哽咽了。
香冰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然后语调镇静地说:“这些我都知道 ,警察已经告诉我了。”
“可是,您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香冰无力地问。她知道陌陌死了,她知道无论谁再说什么,孩子都不会活过来了。
“夫人,我真的追他喊他了,可是他骑得太快……太快了。我,不能……”由于哽咽,男孩的音调突然变得尖利起来,他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下去,“要是我能,要是我能,早点追上他的话……要是我当时骑得再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的话……也许,也许就不会,就不会……可是,当时我真的没有办法……他骑得太快,太快了……”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男孩“呜呜”地哭出了声。
“这个我知道:是陌陌自己不小心,骑得太快……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别人的错。”香冰已经稍稍稳定了一些的情绪,突然又被男孩的哭声搅乱了。当她弄明白了男孩专门赶来找她,就是为了能将自己从自责的折磨中摆脱出来的时候,女人变得烦躁起来。
“可是,可是,要是我们……没有……要是……可能……就不会……您一定会……恨我的,都是我……不好……”男孩哭得浑身发抖,脸贴在门框上已经哭得变了形,再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香冰的心渐渐被对方哭软了。女人责问自己:她为什么要烦他?为什么要厌他?他只不过是陌陌的一个同班同学,一个郊游的伙伴,一个和陌陌一样刚满十七岁的纯真少年。陌陌的死,肯定也让他受到了惊吓。要知道,他才是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陌陌的意外,对这样一个根本没有死亡概念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件残酷的事。并且,当香冰想到托卡契——这个她根本不认识的男孩是在为自己儿子的死痛哭时,她开始理解,开始同情,甚至在心里被他感动了。
终于,女人将茶杯放到桌上,慢慢站起来,走到托卡契跟前。她爱怜地用手摸了摸男孩松软的金发,捏了捏他白皙而僵硬的脖颈,然后用很平静、很温和的语调劝慰他:“千万别这么想,孩子!我和陌陌的父亲一点儿也没有责怪你,真的没有。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意外事故,不能怪你。你想想,要是你追他骑得比他还快,可能你自己也已经掉下去了。”
男孩听了香冰这番话,突然扬起哭得扭曲的脸抽泣着问她:“夫人,您……真的不会,不会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这并不是你的错。”
男孩点点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孩子,早点回家吧。”这时,香冰已经完全镇静了下来,她爱怜地抚摸着男孩的肩头关切地问:“孩子,你到我们这儿来,你父母知道吗?”
“我没有父母。”托卡契回答。
香冰愣了一下,但是没有问下去。
男孩的抽泣也止住了,女人心疼地劝他说:“那么,你也得回去休息了,出了昨天的事情,你肯定也没有睡好觉。另外,我也很累,而且头非常疼,必须到楼上去躺一会儿。”女人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吧,你在这儿稍微呆一会儿,等陌陌的父亲回来,我让他开车送你回布达佩斯。昨天的事故你尽量不要再去想了,好吗?听阿姨的话,回家吧!我们不会责怪你的,再可怕的事情也会慢慢过去的。”女人这样絮叨地说,其实这些话她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男孩顺从地点点头。
香冰没有再说什么,用手使劲揉了揉脑门儿,拖着沉重的身子上了楼。
半个小时后,韩钧领着潇潇回到家,托卡契已经走了。这时香冰正在噩梦里惊叫,她梦见佐尔坦开车撞死了陌陌。
 

 
5月10日,陌陌的葬礼是按照当地的习惯在布达公墓的小教堂里举行的。
筹备葬礼的时候,有一位中年神甫曾问韩钧:他们和孩子有没有受过洗礼?韩钧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怕神甫再问下去,于是赶紧强调:“我们希望孩子的葬礼能够按照这里最‘昂贵’的规格举行。”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厚厚的钞票。
韩钧特意没说“隆重”,而用了“昂贵”一词,神甫瞥了一眼钞票,自然不再为他们到底有没有受过洗礼较真了。最后,神甫痛快地决定他将亲自为孩子主持葬礼,而且还保证将请一个城里最好的唱诗班。
葬礼这天,小教堂里铺好了整洁的桌布,燃了上百根流泪的红烛,陌陌躺在一只白色的雕花木棺里,周围是堆成山丘的鲜花。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除了韩钧夫妇的邻居、同事和朋友之外,还有陌陌学校的两位老师和十几名要好的同学,漂亮的薇拉格和金发的托卡契也都红着眼睛站在里边。
孩子们都穿着合体的衣服,一张张鲜花一样的面孔,叫郁香冰看了十分嫉妒,也十分悲伤,她的陌陌也和他们处在同一样鲜花般的年龄。但是现在:陌陌死了,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神甫为陌陌祈祷的时候,香冰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个孩子并没有流泪,当时她真想冲过去狠狠地抽他们的脸,直到将他们的眼泪抽出来为止……这些不懂事的孩子!这些漂亮得只会让人感到痛苦的少男少女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天使们!如果是你们中间的哪个死了,我的陌陌肯定会为你哭的,如果不哭,我也会把他抽哭的!可惜的是,现在该哭的是你们,被哭的是陌陌。
女人这么想着,心里的悲痛更深了一层。当然,她只是难过得这样乱想,这些话她对谁都不能说。
陌陌的葬礼不但很隆重,而且很华美。
5月,正是一年中最华美的季节。华美的鲜花,华美的教堂,神甫华美的祈祷,还有唱诗班华美的挽歌,这与其说是一场葬礼,不如说是一次盛典。
神甫的祷文就像阳光一样穿透每个人的悲哀的心田,让悲哀浓聚成更深切的爱:“可爱的孩子,安息吧!主会像父亲怜爱孩子一样地保护你,只有他知道我们身体的构造,只有他不会忘记你原是一捧灰尘;主会引导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他的光环会慷慨地映照在你身上,让你永远安息。阿门!”
最后,四个面无表情的汉子将那具白色的木棺缓缓放入已经挖好了的墓穴,人们把一束束黄色、红色、粉色的鲜花掷到雪白的棺盖上。香冰恍惚中看到了天使的翅膀,看到了儿子升天的魂灵。
 
天上的圣母,欢乐吧!
哈利路亚!为了您亲生的爱子,哈利路亚!
正如他的预言,已经复活,哈利路亚!
请为我们祈求天主,哈利路亚!
……
 
韩钧站在妻子的左侧,站在她右侧的则是佐尔坦。韩钧注意到,平时一向喜欢穿休闲服的佐尔坦,那天特意穿了一套十分体面的黑色西装,打了一条灰领带,跟公司里的几个同事站在一起。他还注意到,直到葬礼结束,香冰也没跟佐尔坦说过一句话。
葬礼结束后,香冰叫住了薇拉格,问她“五·一”为什么没有跟陌陌一起去?
女孩愣了好一会儿,不解地说:“陌陌根本就没有告诉我他们骑车去玩儿的事。”
香冰又问,陌陌出发前是不是跟她吵过架?
女孩点点头,说:“我爱陌陌,这个他肯定知道。可是,陌陌从来就不肯跟我说,他从来不肯跟我说——他是不是也爱我。”
香冰还想追问下去,但被韩钧拦住了。男人劝妻子说:“你现在再问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这只能给你增添悲痛,也会给可怜的女孩增添痛苦。孩子已经死了,咱们自己哭就够了,不要让他成为别人的阴影。”
听了韩钧的话,郁香冰先是觉得很气恼很别扭,觉得丈夫跟自己完全是两极之人,太难相容。因为,按照香冰此刻的情绪,她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为陌陌伤心哭泣;她希望让所有的母亲都能跟她一起承受这种丧子之痛;她希望地球上每个人的生活都因为自己儿子的死而失掉乐趣。但是,当她把丈夫的话稍稍琢磨了一下之后,马上又开始为自己的自私而惭愧。她突然发现,自己一向认为“窝囊”的男人,竟有着一片天使般的心地。
看到韩钧明显憔悴的面孔,香冰觉得很心疼。尽管她不可能跟任何人承认,但是她心里知道,陌陌的死,对韩钧的打击要比对自己的还要大。
事故已经发生九天了,虽然韩钧从没当着妻子的面掉过泪,但是香冰注意到:男人的眼睛总是红肿的。九天里,她没有对男人说过一句安慰的话,然而韩钧几乎一分钟也从未离开过自己。
虽然,她跟佐尔坦在公司见过两次面,也通过几回电话,但是她总是避免跟佐尔坦提起陌陌的事,因为这种悲痛她不愿与这个外国人分担。尽管佐尔坦说了许多许多“遗憾”、“难过”的话,可是她从来没有看到佐尔坦的眼睛为陌陌红过。佐尔坦的安慰话说了一车,但也抵不上韩钧的沉默。当然,香冰也不能责怪佐尔坦,因为死掉的又不是人家的孩子。可是,既然这样,她就更没有必要对他说什么了。
 
参加葬礼的人逐渐散去,韩钧在帮两位墓地的工作人员一起收拾东西,打扫现场;香冰疲倦地半闭着眼睛,坐在不远的一条长椅上晒太阳。
此时,她的脑子是空的,她的泪腺是空的,她的心也已经被人掏空了。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她所能想到的肯定也只有她死去的陌陌,但是现在就连这点她都做不到,她的记忆仿佛被洪水冲刷过一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像一座山丘似的坐在那儿,能够感觉到风,感觉到空气,感觉到阳光;能够感觉到地里的潮气在蒸发,感觉到小虫在萦飞,青草在生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一个被拴在椅子上的气球……九天了,她除了一串串接踵而至的噩梦之外,一连几天都没有闭上过眼睛。
“夫人,我能和您谈谈吗?”这时,香冰被一个熟悉的男孩声音唤醒,慢慢睁开眼,发现托卡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长椅旁边。
男孩蓬松的金发披在黑色的西装领上,淡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领带,将他那张干净、俊俏的面孔衬得更加漂亮。托卡契站在逆光之中,身后好像披了一个璀璨的光环。
好美的少年!好纯的年龄!这是一个跟自己儿子同龄的天使!在金黄的光焰中,香冰看不清男孩的面孔,或者说:在逆光之中,她隐约辨出了陌陌的面孔。女人一时惊呆了。
“夫人,能和您谈谈吗?”男孩再次轻声询问。
“当然可以。”香冰用镇静、和悦的语调回答,同时,她往长椅的一端挪了挪,示意男孩坐到自己身旁。经历过这几天过度的悲痛,女人的情绪已经开始稳定了一些。
“夫人,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托卡契并没有坐,而是继续站在那儿,站在灿烂的逆光里,身体紧张得像一块木板。
“孩子,你说吧。”香冰语调温和地回答说。她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到四周茵茵的青草坪上。
“夫人,陌陌的死,我真的很难过。您知道,这些天我,我……”男孩的话刚开了一个头,另一半便哽在了喉咙里。
香冰将右手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另外四指抵住额头,稍稍抬起脸,用一种柔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望着那团金黄的光焰。她知道,儿子的车祸,一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香冰能够理解:陌陌的死对托卡契来说,是另一种残酷!十七岁的孩子,他们距离死亡的路程本该非常非常的遥远,但是现在……女人怜爱地叹了口气。
 “夫人,也许,这件事您并不想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告诉您……否则的话,我一辈子……都会为此不安的。”
“你说吧,如果说出来能让你的心里好受一点儿,那就说吧。”女人默默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她明白,这个善良的男孩还在为自己那天没能追上陌陌而深深地自责。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夫人!”男孩似乎在下决心。
“你说吧,如果是关于陌陌的,我愿意知道。”
“我请求您恨我!您必须要恨我!”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为什么呢?可怜的孩子,就因为你那天没有追上他、没能叫住他吗?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努力,孩子,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而恨你呢?我跟你说了,我真的没有怪你,除非是你亲手把我儿子推下去的……”香冰这样劝他,安慰他,真想把这个可爱的男孩搂过来,填在自己失落的怀里。现在她很后悔,陌陌活着的时候,她很少搂过自己的儿子,当然,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失去他!说实话,就连香冰自己都没有考虑过死亡的问题。
“您应该恨我,夫人!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样无论对我对您……都会好些。尤其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实在没有想到。”男孩的话又开始语无伦次。
托卡契的声音不高,但由于墓地里的寂静,香冰每字每句都听得很清楚。香冰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同情,再次为这个跟自己一样因为陌陌的死而深受折磨的外国男孩所感动。
“夫人,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男孩稍顿片刻,继续说下去,“那天出事前,我们吵过架。准确地说,也不能算吵架,而是……”
“而是什么?”香冰突然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是他……生了我的气。”托卡契的吐字开始艰难。
“你是说,他是由于生了你的气才骑得那么快?”女人厉声追问。
“那倒不是。我们一路上一直骑得很快。只是……那天上午,他从宾馆冲出去时,我还在床上。他跑出去时,光着膀子……等我跳下床、穿上衣服追出去时,他已经骑得很远了。我骑上车追出去……追了,我追了,将近有10公里,才看到他。我叫他了,但是他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他不想理我。没等我追上……他就,他就……”托卡契说到这里,声音开始痛苦地发抖。
“莫非你想告诉我,陌陌是自己骑到山下的?”女人的头又开始胀痛,她后悔让男孩讲起那天的事。
“当然不是!”男孩红着眼睛解释说,“那确实是个意外。当时正是一个急转弯,而且路面有沙子……”
“那么,告诉我:出事前你们到底为什么争吵?”女人极力控制住自己几乎要失控了的情绪,用尽量冷静的语气问他。
“其实,也没为什么……只是,他非要我告诉他,告诉他……”男孩说到这里,突然胆怯地中断了。
“你说,告诉他什么?”女人突然瞪起了眼睛。
“可是,夫人……我说不出口……”
“他到底要你告诉他什么?”香冰被男孩的话弄糊涂了,她不知是因为自己的思维出了毛病,还是男孩的话本身就没有逻辑。总之,她不能跟上托卡契的思路。
“……”男孩咬住嘴唇,眼泪开始在眼圈里转。
“你有什么说不出口?”女人开始耐不住性子,步步紧逼地催问他。
“您知道,尽管我心里知道应该说,也很想说……但是,但是实在说不出口!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呢!我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别人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请您相信我,不是我不想说,而是真的,真的……说不出口!”托卡契的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
“陌陌到底想要你说什么?”香冰被男孩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弄晕了,她实在猜不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夫人,他……我……天哪!”男孩简直觉得头晕目眩。
“你快说呀!”女人有些急了。
“他问我,他问我……到底……到底爱不爱他!”男孩终于吃力地吐出了憋在心里许久了的实情。
“什么?你说什么?陌陌问你……什么?”其实,香冰听得很清楚,但是她好像没有听懂,或者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了他一遍。
“他想要我说,要我说……‘我爱他’。其实,我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可是我说不出口。”男孩压抑在内心的感情突然控制不住地崩溃了,他扭曲着脸,痛哭失声。
女人木然地坐在那儿,身子好像被雷电击了似的,一阵麻木。
过了好半天好半天,她才嚅动着嘴唇,小心地问道:“你是想说,陌陌……‘喜欢’……上了你。”女人本来想用“爱”字,但是,这个字她自己也说不出口。的确,她活了四十岁,她对自己的亲人、包括丈夫也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字。
托卡契哭着使劲摇摇头,又重重地点点头:“那天早上,天刚亮……他从他的床上,躺到我的床上来。我们聊了许多许多的话……我跟他讲了我在养育院的生活,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后来,陌陌跟我说……他和我一样‘觉得很孤单’,他还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他!’他说,他很……爱我,而且希望我也能……其实,我心里知道,我也很……爱他,可是,可是……”男孩终于泣不成声了,他哭着说:“也许,要是……要是我当时跟他……说了,他可能就,就不会冲出去了。夫人。我……唉,天哪!”托卡契说到这儿,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
郁香冰呆呆地凝坐在长椅上,仿佛是一具铜铸的雕塑,沉重而冰凉。托卡契的话给她的打击并不亚于十天前听到儿子的死讯,甚至,现在的这个打击更沉重,更深层。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陌陌车祸的后面,还藏了这样一段感情的故事。
感情,在孩子身上,听起来是多么陌生的东西!
在郁香冰的意识里,陌陌始终是个非常听话、乖顺、正常的孩子。陌陌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乖孩子,上小学也是乖孩子,上中学后更是乖孩子,出国后仍是个乖孩子。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孩子,竟也会有这么强烈的精神需要。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在一个孩子的心里,竟也会有那么铭心刻骨的感情。
最让她震惊的,还不是因为儿子爱上了一个金发的外国男孩儿,而是陌陌在出事前曾跟托卡契讲过的那句话:
陌陌觉得自己和托卡契一样很孤单,而且他还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他。
陌陌的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地剜着她做母亲的心。尤其让她心痛的是,儿子说他觉得跟托卡契一样孤单,而托卡契是谁?那是一个没有父母、在养育院里长大的孤儿!
香冰痛苦地反问自己:难道自己没有爱过儿子吗?难道陌陌不知道父母对他的爱吗?她和韩钧离婚的事之所以拖延到现在迟迟难决,不正是因为她爱孩子?因为她顾及到了孩子的感情?香冰承认:自己的确没有像其他一些母亲那样溺爱过儿子,也没有从嘴里跟儿子说过一次“爱”字……可是陌陌!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妈妈!难道这种话还用说吗?陌陌啊,你真是个傻孩子!我天天工作,挣钱,把你们办出国,送你上最好的学校,这不是爱是什么呀?更不用说你爸爸了,我现在已经伤害了他,他的心里只有你和潇潇……难道这都要跟你说出来你才能知道吗?陌陌,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不能感觉啊?陌陌,你说话也不想想,你怎么能说你跟托卡契一样呢?托卡契是在养育院里长大的孩子,在他懂事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父母!你怎么能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你呢?我们,我跟你爸,不是一直生活在你身边?陌陌,如果你问妈妈,妈妈肯定也会告诉你的!只是妈妈太忙,没有想到……
“夫人,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男孩用很恐惧很绝望的声音问她。
香冰点点头,喃喃地说:“是的,当时,你应该告诉他。”
“当时,我没有,我没有……可是,当他摔下山的时候我冲他叫了喊了,我告诉了他……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他肯定没有听见,他永远不会听见了,是吧,夫人?您现在可以恨我了吧?”
香冰使劲摇了摇头,没有讲话。
男孩哭得全身发抖,最后瘫软地坐在地上,又痛苦地涌出一串咸涩的泪水,他用手背使劲抹着眼泪说:“我爱他,夫人!陌陌很好,对我很好。我真的……爱他!”
 
晚饭后,韩钧哄潇潇睡下,然后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陪着妻子看电视。
电视的画面闪动着,但音量放到了最小,其实,两个人的注意力都没有落在屏幕上。
终于,香冰整理好思绪,将白天在墓地与托卡契的谈话告诉了韩钧,而且告诉他,陌陌在出事前曾跟托卡契讲:
陌陌觉得自己很孤单,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他。
男人听了,也抱着脑袋痛苦了许久。最后,他自言自语地安慰她说:“算了,不要多想了,现在想什么都已经晚了。你和我都很爱陌陌,这个……孩子心里肯定知道。只不过,这个年龄的孩子多愁善感,有时候,免不了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这只是孩子一时的感觉,实际上只是一种错觉,并不是真的。香冰,你想想,当我们十七岁的时候,不也跟陌陌一样,总觉得我们自己是天下最委屈的孩子吗?我们不也总想从自己父母的身边逃开吗?只是,我们的反叛中夹杂了政治色彩……陌陌正在青春期,他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何况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稳定,这对孩子也会有影响。这个年龄的孩子心理很敏感很矛盾,他们在感情上离不开我们,但是又总在意识里想摆脱我们而成为独立的大人。”
“可是,我确实从来没有跟孩子说过一次‘爱’字,我从来没有想到孩子需要我们把这个字说出口……”女人失神地自语道。
“这不仅是我们的错,也是我们父母的错,我们祖父母的错,我们曾祖父母的错,是我们文化的错。”韩钧平静地继续说,“可能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这样,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能说出口。我们总觉得,心里有爱就够了。你想想啊,就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跟彼此说过这个字。”
“那么,你也没跟陌陌说过吗?”女人忽然抬起头认真地问。
“什么?”男人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这个字啊?”女人追问。
韩钧抿着唇,眼圈早就红了。
香冰痛苦地垂下头,自言自语道:“唉,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的错啊!”
 

 
8月20日“民族节”,是匈牙利第一任国王圣·伊什特万登基的纪念日。
陌陌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日子表面上恢复了平静。香冰又开始和佐尔坦频繁约会,但是,她跟两个男人都再没有提过离婚或结婚的事情。
韩钧的日子也变得紧张起来,他除了要为一个将在秋季举办的个人画展作准备外,将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女儿潇潇身上;另外还要腾出一部分时间安慰香冰。
儿子的死,使香冰的日程也发生了变化。这段时间,她不再一周七天地泡在公司或佐尔坦那儿,每周至少有两天会提早回家,兴致好时,还会一个人开车拐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去采购一通。她有时发觉,这种像家庭主妇一样推着购物车徜徉在货架之间的凡俗感觉,居然也是一种休息,一种消遣,一种享受。以前,所有这些家务事琐事用不着吩咐,也都是划给韩钧的。
另外,香冰还托了一位搞电脑的匈牙利朋友,请他将陌陌生前的一大堆照片全部输到了电脑里,然后一张张地打印出来,分别挂在各个房间的墙上,压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摆在书橱里和床头柜上,夹在钱包里边,并且装订好一个厚厚的照相簿摆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翻看,偶尔还跟韩钧一起靠着床头回忆点什么,随手用笔在照片后边记下些什么。
“民族节”,这两天全国放假,香冰既没有满足女儿要去巴拉顿湖度假的愿望,也没有去参加佐尔坦在家里张罗的私人聚会,而是留在家里帮韩钧一起收拾陌陌的房间。
韩钧先将陌陌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修理那辆从山谷里捡回的自行车,车上还染着孩子的血迹。
香冰从儿子的床下、橱后,掏出了一大堆要洗的衣服、袜子、内裤和几个被黄色精液弄得干硬的手巾纸团。她很想找出一本儿子的日记,想知道陌陌曾经想过的问题、曾经有过的心事、曾经感到的委屈。当然,女人还偷偷地有一个明知不大可能的希望:她希望能从儿子的遗物里找到哪怕仅仅一句话——说明陌陌在心里并不怨自己。
尽管香冰清楚地知道:即使现在她发现了什么,一切也都不可能弥补了!但是,香冰还是很想知道些什么,希望能够借助只言片语延长心中的记忆。可是她失望了,她没有找到。香冰只是在孩子的书包里翻出几张写了几行匈文的信纸,好像是几封没有写完的信,但是女人看不懂,她只在其中的一张纸上找到了“托卡契”的名字。
香冰把几张带字的纸页和一个皱巴巴的、带着黄色污迹的卫生纸团装进一个印着自己公司名称的公文袋里仔细封好,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她打算以后学好了匈文之后再看它。女人既不想告诉韩钧,也不愿让女儿帮助翻译;她既不想叫外人知道,也不想跟别人分享这份怀念。她已经失掉了儿子,不愿再失掉儿子最后的“秘密”。这几张纸,她决定自己保留。
之后,女人将收拾出来的一大堆东西一类一类地分开,放在洗衣机里单独洗好,晾干,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耐心地一件件地熨平,叠好,重新放回到陌陌房间的衣柜里。香冰好长时间没有做过这样的家务活了,当她手里拿着熨斗的时候,忽然找回了一种早已忘掉了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女人的感觉。
韩钧修好车,回到房间里,他看到妻子这样,本想过去劝劝,想让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怕她再触景伤情……但是他又仔细想了想,欲言又止。韩钧心想:这样也好,妻子这么做不光能够排遣她对儿子的想念和歉疚,而且还可以意识到:除了她的“钧香公司”和匈牙利情人之外,这里还有一个真正的、应该让她惦记的家。在韩钧的感觉里,香冰少说已有五年“不是女人”了,他看着妻子现在的样子,觉得很可爱。
 
陌陌的死,使韩钧和香冰对于这个“家”的概念和感觉都发生了变化。
以前,男人总有个感觉:觉得这个家整个都是妻子的,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或一个可以随时拆换的“配件”。所以,他在感情上心安理得地顺从她,依附她。但是,自从儿子出了车祸之后,他对香冰的依赖感突然减弱了,反过来,他开始像其他男人一样地安慰她,照顾她,鼓励她,重又跟妻子一起商量家中的琐事,一起排解彼此心中的愁苦。慢慢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不但作为男人,孩子的父亲,而且还替香冰作为半个“家庭主妇”。尽管这段时间很乏很累,但是韩钧从中发现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力量和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分量。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即使没有了女人,生活也能够支撑下来。
至于香冰,她的感觉恰好与丈夫相反:她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个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这个家,远离了丈夫和孩子,远离了这个家中的自己,而且在无意之中已经走出了那么远。
平时,香冰每天从公司回来,孩子都已经睡了,饭菜都已经做好了,男人要么伏案作画,要么靠在沙发里看电视,她自己一声不响地更衣,洗手,吃饭,然后洗澡,睡觉,就像是个借宿的客人。每次,总是韩钧凑过来和她讲话,听她讲话,而她显得很拘谨很被动。在这段时间里,郁香冰忽然觉得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了,只要心里有什么事,便忍不住要跟韩钧唠叨,向韩钧抱怨,并且从潜意识里希望男人能帮着排解。她和韩钧的角色,好像在一夜之间调了个个儿!有两次,她从公司下班回家,发现房里空空的,她突然像丢了魂似的冲到楼上,打开衣柜。当她看到挂在衣柜里边的男人衣服一件未少的时候,才会稍稍地镇静下来。一个月前,她特意跑到商店给韩钧买了一部手机,而且每天至少都会跟他通两回电话。
日子看上去平静了,香冰跟邻居碰面时,脸上也总刻着僵硬的笑纹。实际上,那种强作的微笑一是做给别人看的,二是她想说服自己要忘掉什么。然而,一个人忘掉一件事几乎不大可能,更何况她感情的创口还没有痊愈。
在香冰的脑子里,总在不自觉地回想起葬礼那天托卡契曾告诉她的那些话:
陌陌觉得自己很孤单,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爱他。
有时,她真的开始恨那个男孩了,她很想找一个机会质问托卡契:当陌陌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心里话?甚至,她还很想知道陌陌到底因为什么爱上了那个金发的孤儿?她很想知道托卡契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的儿子?她很想知道在这两个天使般的少年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女人长到四十岁,才好像突然知道了“爱”这个字眼,而且,这个字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好几次,她很想问问佐尔坦是不是真爱自己?但是遗憾的是,不等她问,佐尔坦每天都会将“爱”字挂在舌尖上,反叫她开始怀疑了。很偶然的时候,她也曾想问问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还爱自己?或者说,是不是爱过自己?但是她犹豫再三也不敢问出口来,问题是,香冰很怕丈夫会告诉她:他仍爱着自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就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决断了。
陌陌死后,一向泼辣的香冰变得优柔寡断。
 
过节前,韩钧本来是跟妻子商量:想将陌陌的房间重新布置一下,变个样子,给女儿作为“活动室”。但是两个人一连收拾了两天,房间里除了没有了尘土和脏衣服之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韩钧刚把游戏机从女儿的房间里搬过来,几分钟后就又被香冰搬了回去。她跟丈夫说:“算了,还是先这样吧!潇潇还小,过两年再把房间腾给她吧。”
男人理解妻子的心思,知道她至今还不敢面对失去陌陌的现实。所以,他没有坚持,他耐心地跟满脸不快的潇潇解释了几句之后,下楼到厨房烧饭去了。香冰留在陌陌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看着儿子的照片发愣,心里一遍一遍地叨念着:陌陌,妈妈爱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郁香冰忽然意识到潇潇站在门口,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女人使劲搓了把脸,不愿让女儿看到自己这副难受的面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微笑着转向女儿,向她张开了双臂:“潇潇,过来,让妈妈搂一搂。”
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香冰试探地问,“为什么不过来呀?”
“没什么。”女孩坚决地甩了下头。
“你不想和妈妈说说话吗?”忽然,她看懂了孩子眼中的敌意,于是换了一种自卫的口吻警惕地问她。
“不!”女孩再次果断地摇了摇头,坚定得像一个马上要出征的士兵。
“想你的陌陌哥哥了,是吧?”香冰又问。
“没有!陌陌已经死了!”小女孩冷冰冰地答道。
潇潇冷酷的回答实在出乎当妈妈的意料,郁香冰感到浑身一阵紧缩,心脏刀割似的剧痛。她刚要发作,但还是忍住了。女人从桌边站起来,噙着眼泪走到门口,刚想伸手摸一摸女儿的头,但被潇潇猛地甩开了。女孩扭头跑回房间,“砰”的一声撞上了门。
香冰走过去敲了两下,潇潇非但没有理会,反而把音乐音量放到了最大,表示对母亲的抗议……最后,香冰意识到敲开门无望,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抹了下眼睛,伤心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过了一会儿,香冰去浴室里擦了把脸,然后疲惫地回到床边坐下。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隔壁陌陌房间的窗子被猛地推开,接着就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杂乱响动……香冰惊得从床上跳起来,一步冲向窗户,探头朝隔壁张望,只见潇潇怀里正抱着一个镶着陌陌单人照片的大镜框站在隔壁窗前的书桌上。
女人大惊失色地跑出屋,一边大叫“韩钧”!“韩钧”!一边掉头冲进了陌陌的房间。就在香冰跨进隔壁房门的刹那,女孩手中的镜框已经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在街上摔得粉碎!香冰看到,潇潇已经把她花了一天时间洗好熨好的衣服一团团地堆在桌上,堆在自己脚边。见到妈妈进来,女孩更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次次躬下背,飞快地将哥哥的衣服抓起来,用力扔向窗外。
“潇潇,住手!你疯了!那都是陌陌的东西呀!”香冰声嘶力竭地冲女儿喊,“你疯了吗,潇潇?快给我住手!”
“我不管谁的,反正我不要!我不要!这是一堆破烂,用不着留着!我什么都不想要!”潇潇发疯似的叫嚷着。
“你给我下来!潇潇!快下来!”香冰厉声叫着猛扑过去,一把将站在窗前的女儿抱在了怀里,“潇潇,乖孩子!别再让妈伤心了!”
潇潇在母亲的怀里挣扎,哭着踢她打她,把她的脸也抓破了。女孩边哭边叫:“放开我!放开我!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你们只喜欢陌陌!”
“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喜欢你,跟喜欢陌陌是一样的呀!”
“你骗人!骗人!我不信!我知道你们只喜欢陌陌……”
“潇潇,妈怎么会骗你啊?”
“骗人!你就是骗人!陌陌已经死了,可你还是只想着他!”
香冰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阵眩晕,抱着女儿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她不管女儿怎么挣,怎么嚷,怎么打她,她都死不撒手:“潇潇,潇潇,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喜欢你……现在,陌陌……知道吗?你更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宝贝了,我们怎么会不喜欢你……不,不爱你呢?”女人的这个“爱”字刚说出口,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现在好想陌陌,她好后悔,好想能把陌陌也这样搂在怀里告诉他,妈妈真的爱他!
这些天,她也千遍万遍地折磨过自己,她问自己:假如陌陌以前能够听到自己想说的这句话的话,他肯定就会活到今天。
韩钧这时也听到响动,从楼下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他用一双沾了面粉的手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潇潇委屈地趴在父亲的肩头,抱着他的脖子,哭成了泪人。
香冰瘫坐在地上痴痴地发呆。她知道女儿说得并不错,在两个孩子中间,她一直更喜欢陌陌,尽管有时她在发脾气时跟陌陌吵嚷,并说他以后肯定会跟他爸一样的“窝囊”。但是,那些全都是气话呀!尤其是在陌陌出事之后,儿子占据了女人感情的全部,这两个月,她几乎就没有想到过女儿。虽然香冰知道潇潇任性的脾气是随自己,但是她并不喜欢……有时她忽然觉得:她不很喜欢潇潇,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自己的脾气。现在,当她看到女儿趴在韩钧肩上痛哭的时候,郁香冰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出是羞恼?失落?还是嫉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许多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8月末的一个午后,郁香冰带了不少东西到托卡契家里看过一次男孩。
托卡契从养育院出来后,被一个好心的铁路工人家庭收养了。话说起来,那家人对男孩并不坏,只是有一个比托卡契小几岁的弟弟经常借机欺负他;再有,就是家里有一个经常撒酒疯的男人。从家里再简陋不过的陈设来看,这是一个在贫困边缘挣扎的穷人家庭。
晚上,郁香冰亲自开着“红奔驰”带男孩到布达佩斯的“龙凤大酒楼”吃了一顿中餐,那富丽堂皇的氛围,亭台楼阁的内景,让托卡契惊得合不上嘴。虽然,这样规模的中餐馆在布达佩斯少说也有十几家,但是对成天吃三明治、煮土豆的男孩来讲,中餐馆就像是神秘威严的国会大厦一样令人望而却步。
托卡契记得,就在陌陌出事的前一个晚上,陌陌曾经答应下周带他去一次中餐馆,单就为了这一个许诺,他兴奋得让陌陌吻遍了自己的全身……他真的喜欢陌陌,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陌陌是第一个喜欢自己的人。
香冰为了能够跟托卡契好好地交谈,特意在饭店里预订了一个包间。女人决定:今天一定要问清那几个一直缠在她心头的问题;另外,她还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男孩再哭的话,她就把他搂到自己怀里,告诉他自己很爱陌陌,既然陌陌很爱他,那么,自己以后也会像爱陌陌一样地爱他。
那天晚上,托卡契跟香冰说了很多很多他跟陌陌一起的故事,但是,让女人失望的是,男孩只是说,只是说,并没有哭。
托卡契说,他第一次跟陌陌熟悉,是在两年前的一次体育课上。那次,体育老师让全班男生自愿结伴,做篮球的“过人训练”,由于陌陌个子小,体质弱,而且刚入校不久,匈语说得还不好,所以班里没有一个男生愿意跟他搭伴。正当陌陌一个人尴尬地站在操场上不知所措时,比他高出半头的托卡契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从那之后,两位少年就成了体育课上的固定搭档,课上课下也都形影不离。陌陌的匈语突飞猛进,这里边有不少托卡契的功劳。
去年,学校组织去埃盖尔城堡春游,全班只有托卡契一个人没有报名,无论陌陌怎么央求,男孩只是摇头。陌陌认真地告诉托卡契,如果他不去的话,自己也不会去。在陌陌的百般苦磨下,一向自尊的托卡契才终于告诉了小伙伴心里的苦衷。他说,其实他很想去,但是因为家境困难,他的养父养母是不会给他闲钱出去玩的。第二天上学,陌陌早早就在学校门口等他,硬是塞给了他一千福林。在春游路上,他俩就像粘在一起的影子,一刻也没有分开过。
托卡契的养父原是一家仪表厂的技术工人,几年前失业,变成了酒鬼。男孩的养母是一家超市的售货员,含辛茹苦地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男人清醒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可遗憾的是平时男人清醒的时候很少,他一发酒疯,就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打骂孩子。有一个冬日,托卡契流着泪从家里跑出来,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秋衣,那回是陌陌陪着他,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挨到天亮。那也是陌陌第一次没有回家,急得韩钧和香冰找遍了全城,最后去警察局报了警。
去年暑假,陌陌央求托卡契陪他去布达佩斯城郊的天体浴场游泳,托卡契起先不大情愿。当然,并不是因为男孩不喜欢游泳,而是由于他担心自己会在那种场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过,托卡契最终还是没能禁得住陌陌的软磨硬泡,勉强答应了同伴的请求,两个人骑车离开了闹市。
那次,他俩都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刚进浴场的时候目不斜视,浑身紧张。不过,当两个孩子嬉闹着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游了几圈之后,心头的羞怯就全都融化了。浴场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人们在阳光下沐浴,在沙滩上打球,一群孩子在水边嬉戏,几片风帆在水上漂行,一切是那么自由自在,一切是那么闲适安然。
天湛蓝,水碧绿,夏日的暖风轻柔柔、毛茸茸地吹在男孩挂着水珠的皮肤上,一股说不出的惬意。两个少年并排躺在湖岸绿茵茵的草坪上晒太阳,托卡契虽然也跟陌陌一样刚满十七岁,可是他雕塑般的身体已经发育得相当成熟,金黄色的体毛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一层柔和的金光。托卡契的面孔消瘦,脖颈颀长,四肢匀称,肩膀很宽,红润的嘴唇富于质感,白皙的皮肤衬出粉红色的乳头,尤其是男孩小腹上两条见棱见角的肌肉块,更叫那个相对干瘪的亚洲男孩自惭形秽。陌陌那天着了魔,只要他的视线一落在同伴身上,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移不动了。男孩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观察人体,还是第一次为人体着迷。
陌陌告诉他:“今天的太阳太毒,像你这样干晒会晒脱皮的。”他说着坐起来,主动往托卡契身上涂防晒霜。托卡契尽管有些不习惯,但没有拒绝。陌陌第一次大着胆子触摸了他,他的肩膀,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小腿……慢慢地,托卡契的紧张的身体变得舒爽起来,感觉神经也变得敏感起来。后来,出于对自己身体的羞怯,托卡契翻身趴在柔软的草坪上,但是始终没有拒绝同伴的触摸。
那天从浴场回来,两个人在玛格丽特桥桥头告别,托卡契照例去吻朋友的脸,可是,正当托卡契将唇贴近对方的脸颊时,陌陌突然把自己的嘴唇给了他。就为这个,突然陷入惶惑的托卡契一把将陌陌推了个跟头,而且第一次冲他发了火!托卡契就像一头受伤的牛犊,他用许多难听的字眼骂了他。
从那之后,两个孩子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陌陌曾往托卡契家打过电话,想对他道歉,可是每次托卡契都攥着话筒没有答话。
暑假快结束时,陌陌的伤心已经慢慢地淡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托卡契竟会主动找到了他。他不但提出要跟陌陌和好,而且还主动吻了他的唇。两个少年拥了再拥,抱了再抱,长长的想念竟让他们流出泪来。
寒假后,陌陌被可爱的薇拉格迷上了,女孩的泼辣大方,向陌陌封闭的心扉里投进了阳光。好几个周末,薇拉格都把男孩带到乡下的父母家,在樱桃园里,在葡萄藤下,陌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家庭温暖。一天傍晚,女孩蹦蹦跳跳地拉着陌陌到街上遛狗,并且十分快乐地吻了他。不过,陌陌跟薇拉格恋爱,并没有破坏他与托卡契的默契。陌陌喜欢薇拉格,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放松很开心,尤其喜欢女孩家的温馨氛围,但是仅此而已,他不喜欢女孩撒娇,更不喜欢女孩歇斯底里。
托卡契说:陌陌不止一次地跟他说,希望有一天,他俩能够一起结伴离家出走,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流浪。
“他想去哪儿?”香冰问。
“不知道。”
“唉,你们这些孩子啊!”香冰伤感地叹了口气,说,“等你们真的长大了,真的离开了家,你们才会知道什么是想家的滋味。”这句话她是对男孩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人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在乎,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伤心。
从中餐馆出来后,托卡契仍有些拘谨地与郁香冰道别,女人终于伸开双臂,使劲搂了搂这个金发的孩子,并且对他说:“托卡契,我代陌陌谢谢你,谢谢你给他的爱。”话刚出口,女人的眼角又湿了。她本想开车送男孩回家,但是托卡契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几天后,香冰带着托卡契去银行开了一个账户,承诺以后每个月都会为男孩存上三万福林,并且将帮助他读完大学。男孩感激得说不出话来,香冰微笑着摸摸他的脸说:“别谢我,你要谢就谢陌陌。”
 

 
9月初,郁香冰将公司的业务托给了佐尔坦,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周假。她需要彻底地放松一下,决定和韩钧带着潇潇一起去巴拉顿湖度假。
出发的时候,小女儿没等大人发话,自己抢先“占领”了方向盘旁边的副驾驶座位。她知道,只要一家人出去,肯定是爸爸开车。
自从上次跟妈妈吵了架,潇潇几乎天天都黏在爸爸身上。韩钧每天早上为她准备早餐,送她上学;下午接她回家,晚上陪她做作业,哄她睡觉。潇潇还注意到:爸爸将客厅挂的那张陌陌的单人彩照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四个人的全家福,这张全家福是他们兄妹俩刚到布达佩斯时在机场跟父母一起拍的合影。在潇潇房间的小书架上,多了一张潇潇婴儿时被哥哥抱在怀里的照片,照片上潇潇在哇哇地大哭,陌陌在咯咯地大笑。韩钧不止一次地告诉潇潇:以后不能忘了陌陌,哥哥和父母一样非常爱她。
“妈妈也爱我吗?”潇潇忽然认真地问。
“当然爱啦!你就是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她怎么会不爱你呢?”
“既然你们都爱我,为什么还要离婚?”女孩忽然掉转了话题。
韩钧被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你们离了婚,就不住在一起了是吗?”
“哦,当然了。”男人迟疑了片刻,随即跟女儿解释说,“不过,即使爸爸妈妈离了婚,你还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呀。”
“那我能选择跟谁住吗?”女孩这种锋利的口吻真像她妈妈。
男人的心被刺了一下,含糊地说:“潇潇,爸爸妈妈还没有决定离婚呢。”其实,韩钧此时真想问问女儿: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她愿意跟谁?他真想听到女儿回答说: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她愿意跟着自己。
尽管韩钧能够肯定女儿会如何回答,但他还是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问出口。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仅会刺伤女儿,也会伤害母女之间的情感。他想了想,又说:“离婚不离婚是大人的事情,即使离了婚,爸爸妈妈都会和现在一样地爱你……”
“你骗人!”孩子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爸爸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就是骗人!”
男人的心也被刺痛了,像海胆似的骤然一缩。
近来,香冰好几次试图接近女儿,可是潇潇每回都敏感地躲开了。经过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孩子好像忽然长成了一个大人,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目光神态,都和香冰的一模一样。有一次,香冰忍不住问韩钧:“你看,潇潇是不是太像我了?”
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看到潇潇,感觉就像自己照镜子一样。”女人自语道。
“你是不是怕她了?”男人问。
“哦,有点儿。”接着,香冰若有所思地说,“现在这孩子总黏着你。”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说:“怎么,你这么霸道啊?你是不黏我了,还不让孩子黏我?”
女人的脸变了颜色。
男人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拿话缓和:“谁让你一头扎进生意堆里的?以后你也得腾些时间出来陪孩子,要知道,孩子其实很感性的。”
“潇潇是不是很讨厌我?”女人忽然问。
“讨厌你?她是你的闺女。”
“那她干吗老是躲着我?”
“你是她妈妈,你该问你自己。”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背后是不是总跟潇潇说我的坏话?”女人的神态就像一个多疑的孩子,警惕地问。
“咳,”韩钧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母女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早上,三口人动身去巴拉顿。
潇潇在车里等了好一阵,韩钧才和香冰一起抱着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从院子里出来,一件件地装进汽车的后备箱。
“潇潇,你的游泳衣自己带好了吗?”香冰透过摇下的车窗问女儿。
潇潇没有搭理妈妈,而是冲着韩钧大叫:“爸,陌陌的游戏器带了吗?”……自从陌陌死后,潇潇也学着父母的口吻,不再叫陌陌“哥哥”了。
“带了,在你妈妈的包里。”
“你现在要吗?”香冰问。
“不要!”
上车前,韩钧用一种认真的口吻跟女儿商量:“潇潇,你陪妈妈坐到后边去好吗?这条路很长,要开好几个小时,爸爸开车必须精神集中,不能老跟你说话。”
“那我可以不说话。”潇潇说。
“潇潇,听话!”
女儿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虽然不很情愿,但还是听话地顺从了。她麻利地跳下车,坐到了后排妈妈的旁边。但是,汽车开出了近百里,潇潇仍旧梗着脖子不肯跟妈妈讲话。后来,香冰看到女儿困了,便疼爱地说:“潇潇,离巴拉顿还很远呢,你要不要趴在我腿上睡一会儿?”
女儿听了,一动未动,也没有回答,弄得香冰非常尴尬。
汽车又开出了二十分钟,潇潇突然蜷起身子,将脑袋枕在了妈妈的腿上。
就是这个动作,几乎叫香冰激动得掉下泪来。她伸手抚摸女儿的头发,但被孩子摆了下头,甩开了。
随后,潇潇用一种“小大人”的语调问她:“妈咪,你还要跟爸爸离婚吗?”
 
 
 
 (本文系作者的小说处女作,写于2000年。2005年发表在《当代》;《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被收入《2005年度最佳小说》《海外新小说》,同名中篇小说集《匈牙利舞曲》被选入2005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作者自荐,作家网编辑安琪选入本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