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医生最后的检查结果时，我们都哭了，只有父亲显得很平静。父亲说：哭什么呢，我会看着你们把书念完。其实那时候我们兄弟三人中，只有我还在读书，父亲说的“你们”实际指的只是我一个人，我哭得更凶。
医生把我叫到一边，撇开父亲跟我说：你回家多买点给你父亲吃吃，能吃得下去是最好的了。他只有三个月，最多活不过半年。
父亲是食道癌晚期，他的嗓子差不多哑了，他要费很大的力气说话才能有声音。他突然消瘦了，一米七的个子，身体只有八十多斤。多买点好吃的，他能吃得下去的也只有米糊和藕粉，能吃藕粉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在学校里，我比平时用功很多，也乖了很多。有一天，一个叫燕子的同学发现我一滴泪水滴进课本，她假装向我借书，顺便塞给我一张纸条：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以说说吗？
她还书过来，我顺便也塞一张纸条给她：能不能陪我去看看我父亲。
父亲越过医生说的最多半年期限之后的又一天把我叫到他身边：如果书读不进去的话，回家吧，定个亲，我也可以跟祖宗有个交代。那一年，和我一样大的梅子出嫁了。
燕子花五元钱买了五盒藕粉和我一道回家看父亲。燕子是个清纯女孩，很阳光的性格。她见了我的父亲很亲热的叫“江爸”。我一直叫“大大”。我们那个时代，被子女称呼“爸”的，都是家住在城里，或者是乡下父亲有体面的工作的，子女也称呼“爸”。
父亲让二弟把我叫过去，问我：是不是谈女朋友了。父亲并没有骂我，而是心底潜藏着浓浓的甜蜜。我低下头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父亲骂道：畜生，人家都叫“爸”了，你怎么还吞吞吐吐的。其实父亲是佯装着生气，他的心底是甜的，脸色也是红润的，那一天，燕子给他冲了两大碗藕粉他都喝了个精光。
父亲的病情竟然好转，以至后来他改口跟我说：儿子，好好读书吧，有出息，做个城里人。
燕子来过我家几次，父亲都塞给燕子几十块钱见面礼，虽然少点，但这是我们乡下的习惯。燕子也收了，只是在父亲背后，燕子又转手塞给了我，我不接。燕子质问我说：你当我真是你媳妇啊？收回，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我每次回家，父亲都多塞给我零用钱，要我好好读书，端个城里饭碗。那时候我的心里都在突突的跳，向说了谎话的孩子就要被戳穿。
父亲是第二年清明去世的，父亲最后的遗言就一句话：儿子，读书，把书读好。
燕子是城里人，是我高中的同学，我辍学的时候，燕子没有反对。她毕业后违抗了父母之命，也没有复读，在城里就了业。她多次写信给我要我来城里做点小生意，哪怕烤红薯，她都支持我，帮我拉生意。我没答应，其实我 那时真的暗暗喜欢上燕子，我怕做一个卖红薯的给燕子丢脸了。我在给她写信的时候好多次都想写上：亲爱的燕子！每次都是自卑的笑笑，最后还是改写成：燕子同学！
燕子在我父亲去世之后，来过我家几次，那个夏天，正是恋爱的春天，她买了一包礼物来到乡下看我。燕子是个阳光的女孩，她称呼我的母亲叫“江妈”。我们的邻居都羡煞了眼。如果燕子真嫁到农村，她一定是农家最美的媳妇。就是在那个夏天，燕子亲口跟我说：差点爱上你了，假如你是个城里人。
听了这一句话，我的心也咯噔一下，像有一根经脉被掐断，疼的不是在心上，而是在心以外的其他地方。
我后来结婚了，不是和燕子，是母亲娘家的侄女。燕子也知道，她也来贺喜了，给我的婚礼送了一床绸缎绣花被面，上面绣着一对飞翔的燕子。再后来我和燕子断去了联系，我写信她也没回过。我想燕子应该结婚了，记忆也渐渐淡忘。
我结婚的第三年，母亲去世。清理母亲遗物，发现母亲藏在箱底的一封信，按照邮戳日期，是燕子在那个夏天来我家之前写的。果然，燕子在信里写道：承诺不是谎言，更不是对一个即将离去的长者的搪塞，让我们携手编一个梦吧，用文字把城市到乡村的距离铺通。
读完信，我想起父亲的遗言，并刻骨铭心的记着——读书，把书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