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音小说二题
晓音2014-08-26 14:27:47
晓音小说二题
果果要嫁人
“开春.把那头架子猪赶去市上卖了,置办些东西,该打发果果了”。
果果爹说完这话,闷闷地拨净那只茶绿色土巴碗里的几粒米饭。放下碗,从燃烧着的炉堂里扯出一根松枝,点起叶子烟重重地叭嗒起来。
“果果过了年才满十八呢”。
“屁话,你嫁过来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女大留不住,那边已经催了好几回啦。”果果爹悦完这话就叭嗒着叶子烟走进他睡觉的屋去。果果妈一边搅着锅里煮的猪食—边怜爱地望着低头坐在油灯前吃饭的果果。她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果果没有说话,她放下碗,起身到自己的小屋,点亮那只用墨水瓶和白铁皮做的小油灯,坐在小圆镜前。
镜子里面的果果脸盘圆圆的,弯弯的眉毛下,圆圆的一对眼睛忧伤地看着镜子外面的果果。果果用手抹了抹镜子里面的那个果果,那个果果便流下两行眼泪。
镜子外面的果果眼睛有些朦胧,她掏出了那块一直放在贴胸衣服小袋里的拖把绢,捂住眼睛,却舍不得用它擦抹眼泪,她怕泪水会浸脏了那洁白的颜色。
手绢是村头小学校的他送给她的。
那天,果果又和村里的几个女孩拿着自己绣了一半的花鞋垫到小学校新来的老师那里,她们很喜欢听他讲城里的故事。
老师是上个月才从师范学校分来村小学校的。老师会画画,他的房里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颜料。果果她们常看从那些小小的牙膏管子里挤出一条条红色、黄色、蓝色的细长条,他它一只有好多小格子的塑料盘里调呀调的,就有了许多更美丽的颜色。
老师的手白白的,皮肤下面的血管似乎都能让人数得清。他不像果果的那个他。每次来果果家送节礼时,从背兜里—下一下地往外拿猪肉、面条、粉丝时,他那双手总让果果想起冬天里父亲从山上挖回来堆在火塘里烤火的老榆树疙瘩。
“我刚满20岁。”那天,妞妞把自己刚刚绣好的花鞋垫送给老师。老师一边把鞋垫放进那双黑得能照见人影的皮鞋里,一边回妞妞的问话。
他只比找大两岁呢。果果听到老师才比自己大一点,心便怦怦地跳起来。手指不小心被绣花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哎哟”!果果疼得皱起眉头。老师慌忙从抽屉里找来这张白手绢,他刚找来一团棉花小心擦去果果指尖的血珠,然后轻轻地用手绢包起果果的拇指。
“疼吗?”
老师的话像村头的那缓缓流淌的小溪,浸热了果果的心。果果用劲摇了摇头,她觉耳根子火烧一样的烫。
镜广外面的果果把手绢移到鼻尖,手绢还带着老师的味儿,是那种果果最喜欢的图画颜料味。
“果果,你的眼睛真美。”那天,老师支着画架给果果画像,画着画着,老师的呼吸急促起来。而站在旁边看画画的妞妞听见老师的话,就嘟起小嘴。
妞妞说她喜欢老师。她喜欢城里来的老师白白净净的脸,她喜欢老师讲的那些城里的故事。妞妞那天还悄悄凑在果果耳边说,她想做老师的媳妇,将来生了娃娃,也把他们打扮成老师那样的城里人。妞妞说话时呵出的热气把果果的眼睛冲得酸酸的。
那天,老师把画送给果果。果果欢天喜地的把老师的画拿回去展开贴在床头的墙上。可是不几天,就给爹果果看见。他倒过去顺过来看了好久后,瞪圆一双老眼:“哪个女娃儿这
么不要脸皮!”画上的果果穿的是一件半露着着胸脯的连衣裙。
那天画画时,老师说:“果果你有这么好的身材,干吗不穿裙子?”然后老师就自作主张给画上的果果穿了—条果果在电影上看见过的,外国女人穿的花裙子。
果果爹后来就用那画做火引,点了好几天叶子烟。
当夜,从木板墙那边传来了果果爹的话:“小学校里的那个教娃儿们画图画的老师一天都在女娃子中间晃,还画不穿衣服的光屁股画,以后不准果果再往那里跑了。马上要打发人家,不要闹些花花事,见不得人”。
“唉——。”果果的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果果的那个他配不上读过九年书的果果,他只读过二年初小,整天只知道跟在他哑巴爹屁股后盘弄庄稼,一句话结结巴巴要分好几回才说得完。果果妈觉得果果屈。可是,果果爹已经答应了人家。这两年,自家每个节气都在收人家送的节礼,只有委屈果果了。
果果蒙住被头哭出了声。
“果果,晚上怎么不来学校了?”在村头的井边,老师一边搓着面盆里那件本来很洁白的衬衣一边望定了果果。
“我、我……”果果不好意思说他的画已经被爹撕成了碎片,果果也不好意思说,果果的他开春就要来娶她,果果支吾着,手中漂洗的青菜叶一片一片落在水桶外。
“果果,晚上来玩吧,妞妞她们每天都来呢。”老师洗完衣服对低头望着水桶发呆的果果说。 I
“果果,听你爹说,你春天要做 新媳妇了?”老师刚走,妞妞端着一只与老师用的面盆一样的面盆来井边洗衣服。她穿的那件连衣裙和老师给果果画的那件一模一样。在开得很低的领口那里,果果看见妞妞两个圆鼓鼓的奶子硬硬地顶着。
“果果——。”妞妞还想说什么,果果却胡乱抓起桶里的青菜,快快地离开了井台。
那天,果果回到屋就掉了魂似的,给爹舀饭时,竟给爹的茶绿色大碗里装了满满的一碗猪食。被爹一阵好骂。那晚,果果妈坐在果果的床头:“果果,你的那个他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但他家只有父子两个,你嫁过去就是你当家,他的劳力好,往后我们地里的活还要靠
他帮做。再说,他人老实木纳,往后一切还不是听你的!你爹从来没上过学堂,我们还不是过了……”果果妈声音越说越小,果果知道,妈妈十五岁高小毕业时被外公的巴掌逼着嫁给爹。这些是果果的外婆有一次来看果果妈时给果果说的。
果果紧紧的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一直划到耳根。那夜,果果没有合眼,果果的眼泪把枕巾浇得透湿。
从爹撕碎了穿着连衣裙的果果起,果果就再也没有到小学校去过。好几次在井边遇到正在洗衣服的老师,果果也只把头低低的埋着。
那天,果果又低着头从蹲在面盆前洗衣服的老师和妞妞旁边走过。
“果果怎么了?”老师不解地问妞妞。
“她要嫁人了。”妞妞很快地说。
“哎哟!”老师突然觉得手指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随后,他把沉在面盆水底下一个裂成两半的衬衣扣子狠狠地甩进了井台下面的草丛里。
家事
“这娃儿越长越像你呢”。 桂花倚在床头望着怀中那团粉嘟嘟的小人脸,喜滋滋地对冬生说。 ]
“像你妈的球!杂种!”头柜边的冬生恨恨地吼出这话后,又闷闷地叭嗒着旱烟袋。
“他爹,你……?”桂花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一圈。
“唉……。”见桂花又要哭,冬生赶快禁了声,站起来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糖水蛋端给桂花:“吃吧。”
桂花用左手接过碗,再用右手和胸脯把那团粉嘟嘟的小人脸推进冬生的怀里:“你看他在对你笑咧。”
“没满月的娃儿会笑?”
冬生好奇地低头去看那粉嘟嘟的小人脸,还真的皱成了一朵大菊花,而大菊花的花瓣正自鼻子向四周抖索索地绽开。
“这小人,还真的笑呢。”冬生伸出一个手指,他想去摸那个粉嘟嘟的鼻子。可伸出的手却突然僵在了半路——
那小人粉嘟嘟的鼻头上方两眉间的那颗圆圆的黑痣,让他僵住的手无力地落下。
那天临产的桂花捧着硕大的肚子在床上叫得死去活来,急得冬生在院子里一边跺脚一边搓着双手。
好不容易到天擦黑的时候才听见屋里“呱”的一声,产婆王妈打开门满脸喜气说,你冬生真是祖坟埋得好,说不生就不生,一生就生个带把儿的读书娃。
冬生忙不迭地凑过去看那蜡烛包时,一脸的喜气顿时变成哭相,那蜡烛包里,小人头的眉心间扎眼地长着一颗圆圆的黑痣。“唉”冬生像遭雷劈了似的软软地蹲到了地上。
在地下的水渍里,冬生朦朦胧胧又看见了那个长着一身腱子肉整日一声不吭埋头干活的小木匠——
那天,冬生和桂花从县城的医院看病回来,一路上冬生就躲着村里的熟人走。
好歹进了家门,冬生一头栽倒在床上,闷闷地望着天花板盯了三天,任桂花媳妇细声细气死劝活劝,他就是不肯起来吃饭。
“医生说你的精液里还有10%活的呢,日后多吃点补阳的药,兴许还会有望。”夜里桂花趴在冬生的胸前轻轻地说。
“补!补!补!你过门五年我狗鞭马鞭牛鞭就差人鞭没吃过,可——”冬生的话被桂花伸手捂了。
“唉——”冬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地拨开桂花那只放在他大腿根里的手。
冬生家自从他爷爷李贵起,就是独子独苗。腊月里,娘临断气的时候,把昏花的老眼在桂花瘪瘪的肚子上晃来晃去就是不肯闭上。冬生对着奄奄一息的娘大嚎:“我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李家的香火续上!”
在老娘入了土的那晚,冬生眼睛瞪得滚圆,叭嗒了一夜的旱烟袋,鸡叫时,他推醒桂花从牙缝里挤进出一句话:“听二老表的话,借种!”
“啥?!”桂花一下张开嘴半天合不拢来。
“桂花啊,你想想死不闭眼的老娘,你想想村上评计划生育模范,大红花戴在我的胸前众人的手指戳得我脊背酸酸的那滋味……”
第二天,夫妻俩请来了在二老表家做家具的外乡小木匠做一只小板凳,说好工钱20块,外加三顿酒肉饭,喜得小木匠乐颠颠地小半天功夫就把精致的小板凳端给冬生。冬生夫妇好酒好菜陪小木匠从中午吃喝到深夜。等把东倒西歪醉得不省人事的小木匠扶去房里睡下后,冬生就卷起一条铺盖去跟守鱼塘的二老表搭铺一夜。
第二天等太阳升到头顶,冬生一步一步捱进自家屋发现小木匠木木地跪在房子中间,一见冬生便扑过来说:“大哥,我不是人呵,我对不起你,昨晚糊里糊涂就上了嫂子术……我不是人呵!如今,要杀要打要报官都由你。”小木匠一边哭泣着一边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冬生扯起巴掌正要挥下去却见小木匠的眼泪像娃娃尿直直地往外淌,两眉中间那颗圆圆的黑痣被眼泪抹过,黑得骖人。
“你滚——”
冬生一脚把小木匠装家什的背兜踢出门外:“你永远不准再来这方做活路!不然,叫老子在哪里看见就在哪里打断你的腿。”
把小木匠关在门外,冬生厌恶地盯了一眼缩在门后抖做一团的桂花,一头栽倒在床上用铺盖捂住头。
“他爹,你还没有给他起名字咧。”吃完了糖水蛋的桂花一边逗弄着怀里的那团粉嘟嘟的小人脸一边柔声地对冬生说。
“哼,小杂种!”冬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便急急地背过身挤出门去。他有些气短,怕再看见桂花的眼睛,怕她扑扑往下淌的眼泪。
那夜,桂花把冬生的手移到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上:“你摸摸,他在蹬我呢。”
在冬生摊开的掌心里似乎真的有一团肉肉的东西在一扭一扭的动弹。“要是个女娃就好了。”
“咋,你想要女?”桂花想起刚过门时,冬生一夜爬在自己身上几回,说要个儿子传李家的香火。
“女儿长得象妈嘛。”冬生直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本来他还想说:“难道我要个小木匠的野种来接香火?”但他终于没有说出来。
那天,刚送走接生的王婆,冬生就狠狠地把那洗过了婴儿的水连盆一起泼出了门去,转身扯起拳就向蜡烛包里小人头的眉心砸去。
“冬生,你不能哇,不能哇——”桂花哭喊着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住了小人儿。
刚生了娃的桂花脊背滚圆滚圆的,她像一只张开翅膀护着小雏鸡的大母鸡,扭过头凄凄地说:“好歹,他身上也有你李家的半条血脉,你咋就这么狠心?你要打死他,你要绝户,你就连你媳妇一起打死留个心净吧。”桂花说着就捧起小人儿母子俩一块向冬生撞了过来。
冷不防,冬生被撞了个仰面朝天,媳妇却捧着小人儿疯了似的冲向屋外。
“桂花,桂花,你别走哇,我,我冬生认命了。”冬生看见在桂的裤档上浸出一块越来越大的血印了。冬生爬过去抱住了桂花的腿呜呜地哭出声来。
那天,夫妻俩抱着头凄凄地哭了半晌,小人儿也在床上的蜡烛包里扯足气哇哇地大哭。
“他爹,你在干啥子。”桂花隔着窗问在院子里搬弄竹梯子的冬生。
“我把屋檐下晾的蘑菇摘下来,明天去城里卖了打酒买肉,后天给他做满月酒。”冬生在院子里闷闷地应着。他把“他”字咬得极重。
“小心点哇,别摔下来。”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转过身抱起小人儿,把嘴轻轻地放在那团粉嘟嘟的脸上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