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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刀子

袁玮2014-08-25 16:22:57
软刀子(袁玮/文)
 
不想睡觉的时候,我老是坐在床上保持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头、上半身以及下半身,一动不动,只有屁股一会朝左歪,一会又朝右。这是因为,我总是不想睡觉,我总是这样坐着,靠着床头,尾椎很吃力。再后来,我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站久了,尾椎就疼,而后关于我的尾椎,又有新的进展。比如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沙发上,想要站起来时,发现大腿的力量根本支撑不起我的身体。就这样,我被抱上了出租车,在家躺了三天,才能走路。
 
那么,关于我的尾椎的痛苦,就来自于不想睡觉这件事情了。比如我在今天晚上,就特别不想睡觉,虽然我已经困得眼泪直流,但我还是想再干点什么。每当我不想睡觉的时候,我就开始想那个胖子,然后从那个胖子开始发散思维,没用多一会儿,我想的那个事儿,就会与胖子毫无关系了。我觉得,这有点像下象棋,前几步在每一局里面都一样,而后来,总是变化多端。这也好像是寒暄,起初的几句见谁都会说,而后面的内容,就要因人而异了。不过,我也并不总是从胖子开始,有时候也想想那把刀子,我当时,是怎样买到手的。
 
那天,我生病。按道理来说,小镇的海拔并没有高出北京太多,因此,高原反应,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如果不是高原反应,那就应该是水土不服,因为我一直都在发低烧,闹肚子。闹肚子并不一定是指拉稀,有的时候仅仅只是肠子和胃扭动在一起,发出奇怪的声响,这种声响只能本人感受得到,但就算本人也不一定能听到,但那种搅动,的确是会感受到某种咕咕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后来又一次听到,那就是现在,我吃过的晚饭已经将近10个小时了,可还是没有消化干净,因为我还在打嗝,并且仍旧能从打嗝的气息里闻见今儿晚上芝麻菜的味道。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菜叶子,后来我在小镇找到了它。它的香气让我觉得美好极了,那种美好来自外国,欧洲,一吃就明白,欧洲的样子。可除了欧洲的美好,我再也想象不出来哪些地方还能成为纯粹的美好,我本来以为小镇的美好由廉价的芝麻菜而确立。可是,我在这遥远南方的呆着的短短一周都不到的时间里,我实在难过。
 
长途车从飞机场开起,我们一行5个人和一辆轮椅一起前往小镇,路途4小时,整好看日落全程。这里的公路文化和八达岭区别不大,偶尔见到芭蕉,一些树长蓝色的树叶,进遂道前还看到了大仙人掌。途间路过一个村庄,家家墙上都画恐龙,抬头有大广告牌说:北有兵马俑,南有恐龙谷。还没等看明白,村子就在身后了。天黑时,我们才到小镇,争吵声从前排座位传过来,司机只答应把我们拉到小镇的新城区,而我们要去的是那座古镇,司机一定要加钱才肯继续走,可我们的人说,这是事先说好的。我忘记我是否参与了讨论,同行的4个女的,都比我年长,但我大概是参与了讨论,因为与我同行的,是4个女的,司机是个男的。
 
最后,我们还是被顺利送到了古城南大门,因为我们压根就没有付车费,在上车之前,我们AA制的把车费交给了我们同行的其中一个女孩,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但她并没把钱给司机,这样,她就和司机说:如果你需要加钱,那么这一路车费我们都不会给你,你可以扔下我们在这个破烂新城里,但是,我们要去的是古镇。司机一路在黑暗中闯过去,古镇就在面前了,我有点迫不及待,我的酒瘾犯了,我想赶快进去扔下行李,找杯酒喝上一会儿。可我以前根本没有这么嗜酒,也就是从年底才开始的。
 
有一天傍晚,我到“饭馆”找老板坐会儿,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和“饭馆”的老板坐一会儿。我其实是准备好晚上去看一部话剧,可我到了话剧开演的时间,又懒得去看。一个人生活久了,就变得什么都懒得做,总是去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我觉得看一部戏,要比参加他们的庆功宴要难得多。我其实是知道他们的庆功宴在“饭馆”的二楼,我来的时候,饭馆一楼的客人全部走光了,二楼的灯光从庭院里看去,显得温暖热闹。我轻轻叫了一声导演的名字,我觉得他肯定认为是偶遇是巧合,可他转过头来一脸茫然的看着我,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以为只有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我很难记住别人的长相,我的记忆方式好像是另外一种,比如,我在小的时候背课文,总来都不是记住的,而是大声读,读着读着就记住了。我只是把一个字儿与一个字儿当做一种习惯,熟悉下来,翻印在大脑皮层,而从来不需要分析理解记忆,所以,我到现在能背下很多长篇的英文课文,并且像一个外国人一样流利,但却无法使用这些记忆,变作我自己的日常用语。因此,我直到现在也无法前往欧洲。
 
但我相信有一种方式能使我成为一个英文流利的人,比如把我扔到欧洲去,我自然而然就会使用那些语言,并且速度超越他人。这就是我的记忆方式,它们不来自于大脑皮层,它们来自于感受,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经验的一部分。所以,导演没认出我时,我倒是有些兴奋,不自然的我把导演也划分为和我的记忆方式相似的同类,至少他的记忆方式应该也有别于常人。
 
我对路途的记忆也都源自这种方式,我总是搬家,搬到一个地方至少一个星期,我都不能顺利的找到自己的家,而当我感到熟悉时,这条路自然而然的也就记住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忘记。所以,我对住过的很多城市,道路都熟悉,从哪里左拐有一个出售长途汽车票的地方,如果从那里右拐,再右拐,然后再继续右拐,你还能回到原地,你还是有机会左拐去那个出售长途汽车票的地方。这就是古镇的路,那个原地是指人民路的北端,我们在古镇的某一天呼叶子,我对这里的叶子没有经验,叶子不是我卷的,就呼了两口,没多会儿,我开始设想到死亡,并感觉恐惧极了。在那里,我吃到了特别好吃的一顿晚饭,我记得那道菜是泡椒牛肉粒,很辣,我吃掉了半碗米饭,可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没忘掉死亡,我估计这是我的最后一顿晚饭,也许一会儿,我就会在人民路上跌倒,再熟悉路也没什么用处了。
 
可没人认为我会死,我也没问其他人,第二天醒来,我的难过情绪就没再落下去。我把这一切都归于我为什么后来买了那把刀子的缘起。我在快要死掉的时候,反复想着的都是一个男的,我刚来古镇的那天夜里,我们去了某家酒馆,当大家喝酒正酣时,老板使用一把奇怪的琴,弹奏着。我们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从壁画上学来的,自己做的。然后我就开始怀疑他的弹奏方法,是不是壁画上那个时代的人的弹奏方法,他会不会拿反了这把琴呢?而后,我指着墙上的一个什么东西,说:我男朋友也有这个。说完之后过了好久,我忽然捧着胸口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心脏咕咚的跳了一下子。正在微笑着,偶尔拨弄一把琴弦的酒馆老板提醒说:你刚才提到了你的男朋友。
 
那个男的其实不是我的男朋友。第二年年初,他从伦敦回国时,我突然出现在机场,他起初站定了跺脚,说:我在看电影吗?你以为这是电影吗?我赶忙戴上了太阳镜,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我一般感到紧张的时候通常会选择这种姿势,我觉得我那身衣服一定酷极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当摄影师举起相机时,他们就把胳膊在胸前盘起来,肯定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他们这种做法,和我在机场时一样一样的。接下来,他还是和我说了一句像样的话,在一条通道里,我们迷失了找到出租车的方向,他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吗?
 
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在古镇时说的那句话的确会引发心脏咕咚咕咚的跳动。人在某种空间内,会产生气场的传递,也许在古镇的时候,他传递给我的气场,先由我身体的器官感知到,而意识总是失去了原始的动物性,最后才感到伤心。也就是那种哭过了,才是真正的伤心起点。那时的我,对此毫无意识。我和我最好的女朋友住在一间阴冷的房子里,那天我收到了一条无聊的短信,上面写着:我好想你,我在你对面的201房间,我没有锁门。
 
一旦进入爱情,你会对其他的求偶方式感到恶心,尤其是这种任何时候说出来,都会让人恶心的话,我猜这个男的不仅让我恶心了一把,他应该蹲守古镇几日了吧,不少女孩都会感到恶心。当我们在喝酒的时候,他也凑过来,看我们一群女人调戏一个刚刚认识的德国男孩,玩诚实大冒险的游戏,那个德国男孩被酒瓶子的瓶口对准,他选择了大胆。有个我们的人问他,你敢把你的内裤给我们看么?那个男孩摆摆双手,显然没有听明白带着成都话味道的中文,另外一个我们的人翻译给他,他又摆摆双手,然后从裤腰里抻出一小节内裤来,是灰色的。这个恶心的男的,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们的游戏,每当我们仰面大笑时,他也会慢半拍的仰面大笑,我们都没在意,因为我们在乐我们觉得好笑的事儿,而他并没有打扰我们。
 
第二天,我们又碰见了这个男的,谁都没理他,他也没有上赶着我们,我猜他在古镇也住不了多久了,果然,第三天,我们就再也没看见这个人了。反而那个德国男孩,我们至少每天会在人民路上碰见他三五回。这个男孩很惹人喜欢,他只有19岁,在中国南方流浪两年,靠卖艺为生,也可能还有其他的事情。其实一个人如果活下来,并不需要挣太多的钱,除非你对生活有点要求。我曾经觉得,我们难道不该有点要求么?但这半年开始,我觉得,我们的确应该放弃勤劳勇敢这一套了。这就是喝酒带来的负面作用,它会让你一下领悟许多事情,这种领悟通常都像是捕鱼的叉子,一叉到底——能不要的,什么也不要了。
 
我的实际年龄26岁,正值最佳婚育年龄,我在择偶,但我却设立了唯一的择偶条件。这个条件极其严谨,它设立在我那次喝酒开始,就是那个导演的庆功宴上。导演指着我和一个男孩说:你们有没有爱情?你们有没有?我暗地里嘲笑,这简直是个可笑的事儿,而我当时真的不愿意摇头,没那个必要破坏所有人的好兴致,于是我们互留了电话。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标准设立在这一天,我是在一个月之后才意识到,这简直是一把刀子,直接捅进我后来的咕咚咕咚跳的心脏里,就像捕鱼者的叉子,一叉到底。可没过太久,我就买了那把刀子,我给这把刀子取名,叫做:软刀子。而这个男孩管这把刀子叫做:撒旦的刀。后来事实证明,它更应该叫软刀子,撒旦的刀子显得严重了。但在他去英国的那一个月里,显然,爱神化作撒旦,总是把我搞得心脏复杂的跳动,而不仅仅是咕咚咕咚的。
 
有时候,我们对未来设立标准,这种标准比理想更加现实可靠,貌似是更可靠。比如,就业标准,薪水多少以上,出差频率不得搞过多少,加班至少要报销回家的打车费等等。比如,生育年龄设立在27-30岁,在这之间,任何一次怀孕都不要被打掉,那个生命在那个年龄时要与自己有关,不管你生的是谁的孩子,不管你有没有奶粉钱,不管你是不是在酗酒,不管你是不是想生。比如,我要嫁给一个瘦弱的男人,最好是南方人,从事设计类工作,热爱文学,穿黑色毛衣,短发,从左侧划分偏向右侧等等。但当你真正面对你的生活时,你才发现,你选择了并不是因为它们都在你的标准范围内。我后来设立的这个择偶标准并没有这么貌似可靠,它是在我选择之后才设立的,因此,它是完全可靠的。那就是,这个男孩就是我唯一的择偶标准。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又咕咚了一下,那声音和感受和我的肠胃不是一码事儿。肠胃不受控制,而心脏可以被控制,我只要一想这事儿,就可以使心脏咕咚一下子。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和自己的心脏玩这样的一个游戏,在地铁里玩,在洗澡的时候玩,在喝酒喧哗的某一瞬间也玩,玩得不亦乐乎。时间久了,我只能用喝酒的方式,来使这种玩法带来的声音和感受,转化为情绪,比如哭泣,比如沉默,更比如我后来成功的把它转化成了肠胃的声音和感受,然后发起烧来。于是,我发了一个短信出去:我发烧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我觉得很像一个男朋友,他嘲笑我:你也有病倒的时候呀。紧接着他就哈哈笑,然后又说:病了可以回来的嘛。于是,我决定,我还是回去吧,我是个大概已经有了男朋友的人。这简直是一个孤单但是又温暖的晚上,我坐在我们住的旅馆的庭院里上网,心脏咕咚咕咚。我喝了一小瓶啤酒,我不记得那个味道是什么样子的,我最近只记得福佳白啤的味道,因为饭馆的老板每次去唱歌,都点这个喝,并且告诉我,这个特别好喝。我喝了第一次之后觉得很好喝,然后几次,我都是喝这个把自己搞得烂醉,然后乱拨电话。第二天醒来,再一一道歉。
 
最近一次喝福佳白啤,是在二环边的一个酒吧里,后来我们付了英镑给人家,因为我们都喝多了。我现在有一点想挽回我那个晚上说过的话,但我一想到这已经过去很久了,就想还是算了吧,他后来告诉我,那个晚上,他觉得很不错。我们后来诞生的厌烦并非同时,我是在那晚,而他是在第二天的早晨,但总归福佳白啤是一种让人回味无穷的啤酒,我想在古镇,没喝福佳白啤是正确的选择,不然我会真的没有钱买回北京的机票的。
 
当晚,我上网买了回北京的机票,在回北京之前,我至少还有一天一宿的时间呆在大理,这个地方真的不该和女的一起来,至少,不该和4个女的一起。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我应该跟一个男的一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爱人一起出门旅行,除了那一次我和一个男孩去了海边,他紧紧搂着我,在马路边睡觉,我死死的睡过去三个小时,他一动不敢动。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一个妈妈带着孩子在旁边玩耍,玩了一会儿,那个妈妈走过来和他说:你们能不能起来一会儿,让我的孩子在这张椅子上拍张照片。于是,小孩子爬上那个被我们坐热的长椅,竖起一个手势,对着镜头说:耶!他举着照相机的妈妈说:真棒!他们拍好了照片,我和那个男孩站在一旁,等着他们离去后又回来椅子上继续睡,那次我发了很高的高烧,一直到我回了北京才退。那是一次并不浪漫的旅行,唯一让我记忆深刻的美好瞬间是,我们站在海边,当时是冬天,海水散发着湿冷的气息,我们靠近海,在岩石上跳跃攀爬,放学没有回家的孩子也在攀爬,他们住在这座有海的城市,每天都有机会攀爬这几块黄褐色的岩石。
 
我当时发着高烧,爬上一块石头,就没有再挪动地方。我看着海平面,昏昏欲睡。看着看着,我就发现从海面上有一个漂浮物,正被浪花顶着,一步步逼近岸边。我于是指着喊:快看,那是什么?声音被海峰吞没,只有我的男孩听到,我们都站着不动,足足20分钟,才等到那个貌似竹编的方形盒子渐渐飘到了岸边。男孩迫不及待的踩着海水闯过去,迅速拎起盒子又跑回到岩石上,好大一个盒子,比目测的要大上一倍,而这个盒子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只好遗弃它——这是一个四面经文的红色漆盒,已经没有盖子了,上面贴着的不干胶贴还依稀可以辨认,仔细一下,仅仅是个厂家和型号代码,这个骨灰盒就这样被我们遗弃在岩石上,然后,我们就拉着手走去了马路上,并找到了一把合适的长椅,睡了三个小时。
 
海边这样的城市,是我会有一天不愿意再在北京生活时,会选择的居住地点,但更加容易被我选中的城市,可能会是古镇。在古镇的那几天,就这么快要结束掉了,飞来这么远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我并不怎么喜欢出门,我平时就连离开二环,都觉得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更何况飞了三个小时才到南方,又做了4个多小时的长途车才到古镇。
 
除此之外,我去过的城市也很少,青岛我去了4次,成都我去过2次,重庆我去过2次,山西去了1次,河北省的几个地方倒是偶尔会去,天津去的次数最多,大约有10几次,我还去过一次厦门,在那里遇到一次台风,拍了一些照片,买了很多点心,走了不少路,还寄回很多明信片,写一些不逗乐的话在上面。
 
我容易受到气氛的影响,古镇的气氛下,我觉得我是个无所顾及的人,有种流浪儿的感觉。我喜欢那种感觉,尤其是我们在街头漫无目的的晃悠,买回一些非常便宜的扎染,也买一些粗布的衣服,当时就穿在身上,走路慢慢悠悠,这不仅是古镇的气氛,还因为我在发烧,我们同去的一个女孩走几步路,就要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前行。
 
我从来没问过她得了什么样的病,我很少对我好奇的事情发问,我也很少好奇。小时候,我妈告诉我写字台中间的抽屉不要被打开,我就真的再也没动过那个抽屉,并始终没有对那个抽屉产生兴趣。我有我的方式解决我仅有的一点好奇心,那就是暗中收集资料,然后按照自己的逻辑拼接,组成事实,得出结论。因此,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这个女孩得了一种关于骨质疏松的病,她可以走路,但是走路时间久了,骨骼就难以支撑肉体。当然,这样的结论不用搜集太多资料就可以得出,但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收集了两天。
 
包括对爱情的判断,我也需要收集整理,当他说:你真的不算我的女朋友时,我迅速收集了一下信息,判断出:他的确没拿我当做女朋友。我当时并没感到难过,我只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这和我们后来分手时,是同一个感觉,终于解决掉一个问题,总之是被解决,再也不需要我继续小心翼翼的收集资料。
 
我的身体里就好像一个档案库,我听说过一种神经疾病,叫做“福尔摩斯综合症”,特征是总想断案,我大概就是有这样的倾向。但是我应该永远不会疯掉,我的正面力量强。什么叫正面力量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次,我坐在他对面,他给我测算了紫微斗数时告诉我的。
 
我了解占星,但对紫微斗数一无所知。我对某种玄妙的东西,以及巫术都有亲切感。在古镇,占星师告诉我,这是来自于我的月亮星座的位置,有通灵的先天条件。当时,立马回想起,怪不得我走在街上盯着一个人发呆时,那个人肯定会摔跟头,怪不得上学时,我的注意力在哪个同学身上,这个同学就会被老师点名。这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来自我的月亮星座。后来,紫微斗数上也是这样解释的,他测算了我的命运,还测算了我未来的丈夫及孩子。当时,我脸色突变,却又笑眯眯的点头,我就这么口不对心的活了二十几年,我心想,我到底敢不敢对他说:你是我择偶的唯一标准呢?
 
我敢!可我什么也没说。这就是我的不对,这不好。我在古镇的时候,起初是我觉得我会死,我不需要什么未来了。后来,我在发烧,我只想在街上转转,买一个礼物回去拿给他。我不愿意说什么我在外面晃悠的时候多想你,但我会用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扔给他一个玩意。像这样:恩,在古镇找了把破刀子,给!
 
我插着口袋在人民路上走,走到头,就往右拐了,又走到头,继续往右拐,总之,我还能回到原地,我插着口袋走,途中碰见那个德国男孩,他在路口的一个手工编织饰品的摊边坐着,也没在和谁说话。那个摊在那儿其实有几年的时间了,每个在古镇住过的人都记得那个摊,出售一些有编织装饰的波兰琥珀。我那天一共路过那个摊6次,和那个德国男孩打了6次招呼,这就证明了,我插着口袋至少一个下午都在这一带转。我想着我的方式,我觉得它有问题。
 
我觉得有问题的事情很多,那天,我在饭馆里坐着喝酒,邻桌的聚会很热闹,他们中间有一对甜蜜幸福,男的长得不错,女孩也长得不错,但是他们太聒噪,就算长得再不错,他们也是不被我看好的一对。我一个人喝着酒,老板坐过来,拿着一个从湖南买的羊皮小鼓,一开始用鼓槌敲,后来干脆用手拍打,像是手鼓的那种方式。玩着玩着,她玩出了乐子,很像那么回事儿,我跟着哈哈大笑。随着她的鼓点,我朗诵了一首诗,那场景太好玩了,以至于邻桌集体鼓掌。我立即收起笑声,这就是我讨厌自己的地方,这种防范来自于另一个星球。
 
我插着口袋走在人民路上的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到某种表演性的防范里面。我想,人总是习惯性的做一些动作,例如翘着二郎腿,例如双臂交叉在胸前,例如插着裤子口袋,这些都来自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但到底是哪种安全感的缺失,我也说不清楚。比如我就常常用插着裤子口袋的方式,维持我的站立和行走,我觉得那跟我叼一根烟没什么区别。
 
我叼着一根烟,在人民路上来回的走,我也进去了一些商店,看当地人出售的纪念品,我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我还是买了一些,我担心最后挑不到任何一样礼物,总能拿一堆物品来充数吧。可是,这个礼物在我心里的分量为什么会这么重要呢?我觉得仍旧是来自对未来的预知,我没有多少机会送给他一样让他永远记得我的礼物,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分开,会相互记恨诋毁,就算出现在同一个饭桌上,都会含沙射影的攻击对方。
 
就像前不久发生的事情,那是我们分开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到今天为止,也是唯一一次。我坐在距离他很远的位置,可我能够看到他,我有将要窒息的感觉,这感觉差劲到一定的程度了,只能转身不辞而别。对他来说,我出现和离开都太鲁莽,后来我才知道,对他来说,我一直都是鲁莽的搅乱了节奏的那个人,我一直都在一个错误的节拍上,并不断自己打乱那个节拍。没过多少个小时,我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局面里。我跑回饭馆喝了一瓶黄酒之后,打了辆车,冲回现场。那个时候,我一定像一个酗酒者一样,目光涣散,头发干枯,我一定是插着裤子口袋走进去的,至于走回家的那个清晨,我已经把这件事儿忘得差不多了。
 
这个结局,在我看到那把刀子的时候并没有预想到,我决定买下那把刀子,并揣着它,然后丢在他的面前,和他说:这把破刀给你的! 或者是说:给你这把破烂刀子!再或者只说:给!对,只说:给!这比较厉害。我现在是死活想不起来,那把刀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它很小,是铜皮包裹的,大概很有年头了。我揣着它在包里二十天的时间,我都显得那么无所谓。
 
这种事情,我老是拿捏不好,我担心对方收到礼物时的回馈,比如兴奋,或者是比我还显得无所谓的样子。我同样也不知道如何回馈别人的礼物,兴奋和显得无所谓都不太好。但往往,我做的还算不错,这是从别人的嘴里得知的。前不久,做了一次伴娘,新娘和新郎为我准备了一件礼服,样式土气,我穿上很不舒服,但我当时的表现却丝毫没有显示出这样的态度,但后来的婚礼上,我还是没有穿过那件礼服,新郎和新娘也没有为此耿耿于怀,我觉得,这样还是不错的。
 
再上一次做伴娘,是在西安,我最好的女朋友结婚,我只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衫,那一周呆在西安,仅仅是在我去南方之前的半个月前。在两次出行之间的某一天里,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他见到我很高兴,客气的拥抱,而我对那个拥抱的反应就更加客气,我不明白我在他的面前,为什么老是这副德行,丧失温情,并感到温情这么讨厌。我们相拥回家,一头扎在我的单人床上,他吐了几次,其间,我对他说:我想过结婚。他又吐了,我心脏咕咚咕咚跳了好一阵子,他对我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庆幸啊,我长嘘一口气——躲过了一劫。
 
我曾经有过一次逃婚经历,那时,我过着幸福的生活,所谓幸福,就是衣食无忧,不争吵,对未来有如同大多数人的计划,那段时间里,我不相信爱情。但我后来还是离开了,我更加不相信婚姻。而我想要嫁给他,在我的想象力范围内,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就是我择偶的唯一标准。我对世界怀着无限未知,但难有好奇,我感到疲倦,要么选择自杀,要么选择婚姻,这两个选项看起来,都不怎么样。
 
第二天酒醒,他依床坐着,几个朋友凑到床边上,聊着昨晚喝酒时的各种事情。他忽然说:你提到结婚了?恩,那就结吧,要玩就玩大的!我可能是从那一个瞬间开始,相信我可能就是他的女朋友的。但我当时的做法是,把被子蒙在头上,什么都没说,这就是我觉得自己总是不对的地方。那一秒钟,我心底里着火一样,可又似乎有个冰块。我后来的种种难过都来自这种在怀里揣了冰块的感受,我把这种感受,叫做软刀子。
 
我在古镇一家卖旧货的店铺里,看到那把刀子,就想到那块冰块,后来,我就把那块冰块攥在手心里,把手又揣回到裤子口袋,不露声色的在人民路上又走了一圈,这一圈与之前的5圈不一样,不只是多了一把刀的区别,而是我向那种逃过一劫又靠近了一步。走这一圈时,天色已经晚了,不再需要带着太阳镜,我腾出一只手,摘下太阳镜,另外一只手,仍旧攥着那把刀子,那会儿,发烧令我更加不自在,路过那个德国男孩的时候,我假装看着别处,躲过和他再一次打招呼。
 
我已经很久对睡眠失去信心了,我们最后一次睡在一起时,我盯着他看了好久,他深陷在巨大的睡眠之中,安静都显得那么庞大。我紧张的一整夜都不能合眼,他背对着我,或者是面对着我,都与我无关一样,睡眠是他自己的事儿,我担心我的睡眠也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睡在一起,我不曾有过这样历时一天一夜的睡眠,中间我们各自醒了几次,也有几次是同时醒来,我侧过头看他,他把被子掩到脖子下面,也看我,然后再闭起眼睛来,继续睡。那时候已经深秋,胡同里的深秋是静悄悄的,等到冬天的时候,就更加安静了,我们听不到什么声音,偶尔有行人从窗外走过去,他就醒一下。
 
那天的睡眠奠定了一切的主基调,我中间起来洗了一次澡,抽了几根烟,也和他一起又睡过去,我做了噩梦,醒来时心脏咕咚咕咚的跳,我转向他的方向,看他熟睡,和所有人的熟睡没有区别,那会儿我想象了,如果他从一第一次就死在我的床上了呢?
 
幸好那次的古镇之行迅速结束,我在回北京的飞机上睡了一觉,飞机盘旋在首都机场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是一种未知的遥远的力量使我哭了,而我在真正离开他之后,没有再哭过任何一次。我也没能再梦见他,我总是不想睡觉,然后就靠着床头坐着,坐到尾椎疼痛时,就起身拿一个靠垫放在腰的后面,然后继续无聊的坐着,看书、打游戏或者是干脆就坐一会儿,直到困得不得不睡觉为止,那样的睡眠才更像是一次睡眠,而不是一场战斗,不像我和他这场持续半年的战斗。硝烟在我的睡眠里,会停止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