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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之年

拖雷2014-08-06 16:05:24
饥饿之年(作者 / 拖雷)
 
咣当一声,成贵醒了,他看见人们都从站台上飞了起来,像青烟一样飘飘袅袅的,年轻的在最上面,娃娃们在中间,年老的总是慢慢腾腾的,怎么扑腾翅膀就是飞不起来。车站的钟表准确地指到了十二点,成贵整整睡了一个钟头,现在他醒来,醒了眼睛就亮了,人们并没有飞起来,而是在跑,像欢快的鱼朝着更广阔的水域游。成贵一下想起来,自己的火车正是这个点,人们赶火车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他来不及穿鞋,像只受伤的鸵鸟,拖着黄胶鞋,背着行李,他的行李是一个编织袋,娘用一个晚上,帮他缝上的,把衣褂放在最里层,被褥包在外面,用布单子缝死,再用塑料布裹缠住,塞进了编织袋。这样的行李拿着放心,背着轻省。
事实上,这次成贵从心里不愿意到呼和浩特,虽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混的好的,还在城里买了楼房,比如村里的四干头,他到了呼和浩特,批发羊腰子,就发的流油,过年回来给他娘买了一个金镯子,弄的老太太,颠着小脚到处显摆。成贵一点都不羡慕他,四干头再有钱,他也觉得他不是个东西,小时侯他就偷鸡摸狗,大一点他就扒铁路,张寨村比邻铁路,能偷什么就偷什么,夏天偷蔬菜和西瓜,冬天就偷煤,有一次四干头用铁锹拗走了新铺铁路的枕木,被人告了,判了三年。出来以后,眼前的张寨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小池塘,他呆在这里太窝囊了,天高任鸟飞,他背了一卷行李走了。几年以后,他回来了,回来不仅穿的有眉眼,还领了一个白灵灵的媳妇。
真他娘的。成贵总是这么咽着唾沫骂道,那个女子瞎了眼,怎么就找上了四干头。
眼前的站台就是捅炸了的马蜂窝,人们头撞了头,脚踢了脚,嗡嗡的,哇哇的,乱成了一锅粥。火车的门口挤满了人,没有秩序,没有队列,检票员就是二流子,留着长头发,制服里面还穿着花衬衣,他似乎根本没看见眼前乌泱泱的人,他没看见,也不急,嘴里嚼着口香糖,人浪的很。
成贵有行李,挤不上前,除非他长了翅膀飞过去,他只能在人群外面焦急地张望,后来他看见有人从车窗上爬。这确实是个好办法,省工省力,他就靠着车箱走,中午的阳光把车厢上的绿油漆,照软了,照裂了,身体贴上去,能闻见一股油漆的气味,那气味一点很好闻,淡淡的,像七月油麦的味道。车窗里的人脸都是变形的,他就对车窗里的人说,我把行李放进去,行吗?
车窗里的人像听不懂他的话,他的口音也许太重,他得用普通话,普通话人们才能听懂,他就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我把行李放进去,行吗?车窗里的那个人真的听懂了,点了点头,他就把行李卷竖的塞进去,那人真好心,从里面拿的小心翼翼,像接一个易碎的花瓶,行李总算进去,他得上车,他用里扳着车窗的边框,将一条腿探上去,他小时候,上树是全村最快的,这一点按道理不费力气,他的整个身体悬了起来,他看见车窗里的那个好心人是惊讶的,他也许没想到,除了行李,人也要进来。好了,他的身子已经进了车厢,车厢里的霉味,他都闻得真切,车厢外火车的汽笛已经响起,那是一声刺耳尖叫,车厢像人被蛰了一下,身体痛苦地在抖。
他的脚被什么卡住了,身体滞停的半空,一转身,是一个铁路上的人把他抓住了,他抓着成贵的脚死死不放,真是要命,半个身子已经进了车厢,他不可能再下去,怎么能下去呢,他下去,火车肯定是赶不上了,他的行李卷还在车上。火车痉挛般地抖动着,那人就是不放手,成贵急了,今天你就是上车抓老子,老子也得上了这趟车,他用力一踹,身子一下轻了,他滚进了车厢,他的一只黄胶鞋留在那人的手里。
长长的一声汽笛,火车在白蒙蒙的水汽中开始一窜一窜地往前走着,站上那个人有点恼羞成怒了,费了半天的力气,就抓住一只破胶鞋,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他的身体跟着火车一起跑了起来,他边跑边骂,骂成贵的十八代祖宗,最后忘不了将手里的那只黄胶鞋,朝着车窗里扔去,他的举动滑稽又夸张,引起车箱里的一片笑声。
车箱里的人很多,满满的,大家都是买的站票,站票就得站着,除非有提前下车的,空出了座位,这种可能很渺茫。机灵地就先抢占车厢之间的过道、包括洗漱间空当,再有就是座位下面,那是一片又凉快又舒坦的所在,可以用报纸平铺好了,身体能很舒展地躺在上面,这里盯的人多,一般是得不到的,平地里没有空间,人们就会抬起头,盯见悬在半空的行李架,那里是需要冒险的,很容易被人发现,列车员不是瞎子,若是被他们发现轻者一顿臭骂,重者一顿毒打,敢爬上那里图舒坦的,除非长了豹子胆。
成贵还算幸运,他身边的车座下就是空的,他本来想钻进去,可有担心行李会丢。他就把行李填进了车座下,人倚在椅背边,木讷地站着。现在危险没了,他有点心疼自己那只胶鞋,那双鞋还是他哥在山西长治当兵时,寄回来的,他不舍的穿,今天要出远门了,他才穿上,却少了一只。没人会注意他没鞋的脚,他现在一点都不担心,在车上无所谓,下了车怎么办?车窗外的风景是荒凉的山和稀疏可见的树木组成,看多了会乏眼,这里没河水,满天满地的全是黄土色,靠天都吃不了饭。
人不是没机会离开这里,二十岁那年,成贵就有机会去当兵,他的哥哥成龙就是当兵的,留在长治,给军队的领导开小车。他当然愿意,在村里成当兵是件让人羡慕的事,名额少,争抢的人多,他的身体没问题,眼睛能看到三、四里地的。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体检中,他的脚出现了问题,一个女军医在他脚后跟,发现有拳头大的足癣,这是能传染的皮肤病,因为这片不大的足癣,成贵的当兵梦破碎了。
有人叫他。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花了,这么拥挤的车厢里谁会认识他,所有人都在闷热的车厢里昏昏欲睡,谁会叫自己。那声音又叫了一次,是从车厢的过道处传来,成贵把身子侧过来,他看见人群里亮出一道像湖面上的水线,六六像个猴子一样,蹦在了自己的眼前。六六的出现很意外,意外的像疲惫中看见座椅上闪出来一个空闲的位子,六六是成贵从小长大的伴当,有一段日子没见着了,能在这里碰见,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六六的脸上又黑又花的,汗和浮土涂抹在一起,他说:“你干甚去呀,能在这里碰见你。”
“到呼和打工去,在村里呆下去,饿死呀。”
“寻下地方啦?”六六看着他说。
成贵摇了摇头,他确实没找到地方,呼和那么大的地方,他还愁找营生。
“你找下了啦?”成贵拽着六六的衣角问道。
 六六一副得意的样子,他说:“我干了快一个月了。”
 “甚地方?”
六六说:“工地上,筛沙子,一天三十块钱,管吃管住,每月给四百零花,年底结剩下的钱。”
成贵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营生,一天三十,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块钱,他说:“六六,你把我也介绍过去吧,你看我这身体,咋也比你强吧。”
“现在谁说这些呢?”六六仰着头,他用舌头舔了下嘴唇说:“关系,你知道不,一切都得说关系,你有烟么,给哥哥点根烟抽。”
成贵朝着六六的屁股上兜了一脚:“你妈的,去了两天半城里,还真虚开了。”
六六嘻皮笑脸起来,他说:“成贵,你真他妈的有福,能在车上还遇到哥哥,下了车,你就跟哥哥走,前两天工头还说要人呢。”
成贵的心一下宽敞多了,遇到六六,确实让他省不少的事,到呼和,他不用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活,他虽说不是头一次进城,可真的让他只身一人找营生,他的心里还是没底。他把兜里的烟,心甘情愿地给六六点上。“你是咋寻见这家工地的?”
六六点着烟,美滋滋的说:“是我自己找的,上个月我一个人背着行李卷,跟你一样,到了呼和,你说是受苦呢,真还让你找个受苦的营生,你还真找不上,人家不是要油漆工,就是瓦工、泥子工,都是技术活,咱们是受苦,不会技术。在街上逛了几天,身上花的也快没钱了,在城里活着钱就是脸,没钱就是没脸了,那几天我跑遍了工地,跑的心着了火,舌头上长了包,就是找不到。后来我没办法,就找到家里一个远房的亲戚,那个亲戚,我一点都不愿意去找他,可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腆着脸,那个亲戚是卖包子的,早晨在街边摆摊卖点包子和稀粥,没想到他挺热情,在他摆摊不远的地方有个工地,工头每天到他这里吃早点,人混熟了,他一说,人家就把我招进了工地。”
六六的话充满了传奇,听的人都会很容易被这个故事所打动,火车外面的光线,一波一波地流进来,晶莹的光斑在六六黝黑的脸庞上跳动,车箱里的依旧嘈杂,没有人去理会他们的谈话,六六已经从故事中退回到了他的本人,脸面上的潮红在一点点恢复,他看着车窗上不断变幻的光影,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再也没见过红艳?”
这个话题有点生凸,很长时间没有人问及他了,叫红艳的是成贵以前的对象,和成贵本村的,前年跟着一个西路侉子,嫁到了鄂尔多斯。成贵的目光变得有点紧,他慌乱地摇了摇头,说:“没见过,听人说在鄂尔多斯开了一家小卖部。”
六六的笑容很复杂,他说:“那就成了买卖人啦。”
天擦黑的时候,火车进了站。行色匆匆的旅客都像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一样,沉闷的旅途一点都不美好,太不美好了,拥挤的车厢、嘈杂的人群,烟味、酒味、汗臭味、香水味、尿骚味、屁味、屎味,五花八门的味充斥着小小的车厢,整个没素质,没教养,没文化,没道德的人到处都是,你说这样的旅途美好吗,他们不想停留一分钟,越快越好,他们的脚步急促,动作匆忙,他们拥挤在下车的过道中,推搡,谩骂、皱眉、跺脚,恨不得一脚将眼前的人全踹出去。
下雨了,明亮的雨线在车站的灯光中飞舞,地是潮潮的,空气也是潮潮的,成贵抗着行李卷,心蹦蹦跳,眼前的城市对于他,更像一个要见待的女子,虽说以前也见过,可那是远远地端详,这次是近距离的,女子的呼吸他都听的真真的,他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着成贵,成贵觉得自己一点出息都没有,除了手脚都出了汗,他还隐隐地觉得有点尿紧。他不能说,只能紧紧地跟在六六的身后,在他的眼里,身材不高的六六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他熟悉这里的空气,街道,熟悉这里狡诈的人,熟悉这里的味。他从容的步伐,安定的神态,他就是一束光,这光没了,成贵就会陷入黑暗。
出了站台,眼前的人影变的稀稀疏疏,没了喧嚣,只有沙沙作响的雨声,像个娘们一样不停地抽泣,这是城市给他的感觉,城市永远都不是阳刚的,即使在晴天,它也总是拖泥带水,阴柔造作,不干脆,不明朗。站前停着几辆出租车,车里的人热情地向他俩在招手,成贵不敢作声,他的脚步踩着六六的脚步,在他的眼里,六六此时更像一个影子,飘忽不定,他无法揣度六六在想什么,他猜不出来。六六没有了在火车上的欢快,他走的很沉默,走的悄无声息。
过了十字路口,成贵才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公交站牌,湿漉漉的路面上掩映着城市迷幻的灯光,有高楼,有霓虹,甚至从那恍惚的倒影中,能听到歌声。站台上,六六终于说话了,他说:“到了工地,你就睡我的铺,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这口气,听上去,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成贵的心很慌乱,他点了点头,接下来他很想抽根烟,可手在兜里摸索了半天,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见一辆空荡荡的公共汽车,朝他们驶了过来。
六六他们的工地在城郊,这里没路灯,路全是泥糊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工地,已经是半夜,静悄悄的,六六的工棚是用pvc板子组建成了,外面看挺洋气,白蓝相间,走进去,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这热浪里有着浓重的气味,像牲口棚里的味道。六六没开灯,里面全是大通铺,他摸了半天摸到了空当,便打着了打火机,招呼成贵。“你咋睡呀。”成贵压着嗓子说。
“我还有地方,你睡吧。”安顿了成贵,六六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被子是六六的,皱皱巴巴的,除了汗臭味,贴着皮肤,被单上有不少一片一片的硬渍,那硬渍像补丁一样遍布在被子的各个角落。成贵明白,那些都是六六夜里跑马(遗精)的结果,他忍不住笑了,但没出声,这小子在梦里不知又梦甚样的女子哩。从呼吸上判断,屋里至少有十几个人,有的在猪哼哼,有的牛嚼草,有的像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屋里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他们这些人长的什么样?
外面的雨似乎变大了,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声响,成贵的心里潮乎乎的,他一点都睡不着,现在他有点想不起老家的模样,想不起娘的样子,才走了一天,他的脑子像是被清洗过了一样,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在哪儿?
天亮了,六六光着膀子,担着毛巾,嘴里含着牙刷,进了屋。成贵早起了,坐在铺边上抽烟,六六说:“昨天睡好吗?”
成贵踩灭了烟头,他点了点头。
六六从嘴里取出牙刷,朝地上吐了一口牙膏沫,他说:“一会儿,你和我吃完早饭,就去找工头,你用我的盆子,洗脸去吧。”
下过雨的清晨,天像换了新衣裳一样,亮亮敞敞的,成贵洗了脸,跟着六六吃了早饭,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这是片新开发的楼盘,有十几栋,今年是打地基,工地上像战场上的前沿,沟堑纵横,那巨大的坑地,比炮弹炸过还深还大。在一个搅拌机前,六六找到了工头,工头是个本地人,姓韩,四十多岁,张嘴说话,牙是黑黑的,他看了看成贵,然后问六六:“你们村的?”
六六点了点头,从兜里急忙掏烟。工头摆了摆手,他继续说:“这的规矩,你跟他都说了,每月给点生活费,工钱最后结,同意吗?”
六六说:“同意,工钱在韩哥那里放着,比放的银行里还放心。”
工头又看了看成贵,就说:“那你跟六六一组,先干筛沙子,别他妈的偷懒,要是被老子看见,别说工钱,老子大耳光先抽你一顿。”
成贵陪笑道:“韩哥,我就是个受苦人,地里的苦比这重的多,您放心吧。”
工头的手机响了,他摆了下手:“现在就干活吧,回头我给你做上表。”
心是定下来,六六就把自己铺位旁边腾出个空当,成贵把行李打开,把被褥铺整好了,六六说:“走哇,干活去。”
沙子堆的像座小山,这些粗砺的沙子,是无法和水泥搅拌在一起,只能把他们筛成像面粉一样的细沙子,这活有点像在村里面的打麦,成贵的手腕上有的是力气,他下锹实称,默不作声地干着活,六六是个精头,他干上一点活,就坐下来点根烟,他一边看着成贵干活,一边说:“这个工地上,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不要和他们实心地处,尤其那些南蛮子鬼的很,回家前,我和几个四川佬耍钱,这些人就是鬼,不到一会儿,把老子输的就剩下个裤衩了。”他说着,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晚上,老子还和他们闹整,非得捞回来。”
成贵擦了下额头上的,阳光下六六的脸红红的,像个斗志昂扬的公鸡,在村里的时候,六六就爱耍钱,咋耍都行,摸鱼子、爬山、斗地主、推牌九、打麻将,没有他不会的,他身上有赌性,他输了钱,就输羊,输了羊就输牛,输了牛就输小四轮,最后输的要甚没甚了,他才决定往城里跑。这个家伙命好,这个你不承认不行。成贵说:“是不是,人家捏了套套,你别被人家耍了。”
六六把手里最后的烟屁抽完,他说:“敢,吓死他们。”
中午歇晌,做饭的是女人是工头雇的,六六端着碗,敲打着筷子,对成贵说:“这里每天就是馒头和大荟菜,看见就想吐。”
成贵笑了一下,这六六在城里把肚皮都吃白了,在村里连肉都吃不上,到这里能白吃上馒头和大荟菜,对于成贵是知足了。六六捅了下他,小声地说:“看见那个做饭的女子了,她的肉才香哩,你看她的大奶子,像不像两个大馒头。”成贵的脸红红的,那确实是一把好乳,在阳光的照耀,沉甸甸,颤微微,他把目光很快地躲开了。直到打饭的时候,成贵才看清那女人的眉眼,那女人生的很媚,虽是上了年纪,脸上还有不少的麻斑,可眼睛里、骨子里无不流露着浪气,她的眉毛是画出来的,阳光下,还闪着光。麻脸女人抡勺头时,问他:“你是新来的?”
成贵点了点头。麻脸女人又问:“甚地方的?”
成贵看见碗里白菜和大肥肉快要溢满了,他说:“土贵乌拉。”
麻脸女人显然对这个地名有点陌生,她的目光在成贵的脸上滞留了一下,六六涎着脸说:“改花,你不是又看对了我的兄弟吧,告诉你,我这兄弟可是个处男呀。”
麻脸女人的笑声很夸张,她边笑边说:“什么处男,都是处理过的男人。”
大家都笑了,这是个愉快的中午时光,成贵脸是窘的,但心里是欢实的,他好象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他蹲坐在工棚前的一根横木上,看着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这让他心里很踏实,他想自己已经快要融入到了眼前的这个世界,现在他一点都不紧张了,一切好象都在按部就班的发展,平整的阳光一点点地浸漫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一个味,这种味跟六六身上的味差不多。
在工地上,白天里干活,晚上时间就是喝酒、赌钱,开始几天里,成贵更愿意吃完饭,到周边的地方转一圈,从工地走,不到半小时,就会走到一个大公园里,这个公园虽在市中心,可随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人们都会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公园里一下热闹起来,孩子们穿着旱冰鞋,像戏里面的哪吒一样,脚蹬风火轮,穿行人群之中,还有在下棋、打扑克的,成贵乐意在这里度过一天的最后时刻。在公园的一角一个修车子的老汉,能拉二胡,还有吹笛子的,一个简单的戏班子就建起来,会唱二人台、爬山调的,走到这里总是要停住脚步,亮开嗓子,唱上几句。
直到夜有了凉意,成贵才离开这里。回到工棚,这时正是六六和四川佬赌钱正酣之际,他们玩的是爬山,一块钱的底,闷牌两块,看牌一块,大家围坐一团,烟雾缭绕,有闲不住的,手痒痒的,也乘机下底,发上三张牌,碰碰运气。
今天的六六手气不错,他的手里票票已经捏了一沓,人也是喜眉喜气的,快到一点的时候,四川佬终于沉不气,偃旗息鼓了。六六是大赢家,他沾着唾沫,数了下手里的钱,四百多块,这是他在这里的两个月的生活费。
熄了灯,成贵听见身边的六六还在捂着嘴笑呢。
在这个工地上四川人确实不少,常玩钱的有五六个,在炎炎夏日里,北方人再热也不脱裤子,这几个四川佬倒好,脱的只剩一条裤头,裤头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有的上面尿渍斑驳,一圈一圈的,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怡然自得。他们被六六称为“蛾眉派”,为首的是个五十岁的家伙,人们叫他黑头,别看他脸黑头发白了,他的眼睛却是贼亮,通常的时候,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言不语,人们都听他的,他不说话,可他的眼睛会说话。听六六说,这个老家伙蹲过六年的牢,犯的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成贵说:“他们能犯什么事,一个个身材五短的。”
六六说:“你别瞧不起,这些人身体是瘦小,但要真的打起来,手上有劲的很,上个月,他们一伙打一个安徽家的,可把人家打坏了,头上缝了几针。”
成贵鼻子上轻轻地哼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是他太怂了。”
天不下雨,热的要死,工地里、工棚里到处像个蒸笼,无处藏身,空气是稠的,一点都不流动,用不了几天这空气就会发霉,腐烂。城里盖房就是快,没几天地里的水泥钢精,像长势不错的庄稼一样,拔地而起。成贵干活的时候,想起来家里的地,这样的天,正是庄稼上籽的时候,没有水,将会颗粒无收。上火归上火,还得干活,成贵脱光了上身,一锹锹扬着眼前的沙石,直到扬的眼冒金星,他才停止下来,他的皮肤在阳光底下,晒出了油,晒出了盐,一阵阵地生疼。身边的六六早就不知跑到哪,躲阴凉去了。成贵不能跟六六比,人家脸壮,他点着了一根烟,眼前的一切热浪腾腾,虚幻中,他看见不远处的麻脸改花,在洗头,改花穿着一件肥大的花衫子,水花四溅,她的两只手不停地在头发上拂来拂去,他看见改花腋下的汗毛,又黑又长,很显眼。
吃了晚饭,天仍高烧不退,成贵到水房,用凉水洗完了身子,凉快了一些。他就披着一块湿毛巾,出了工地,在工地的门口一家饭馆里,他看见六六正红头涨脸地和几个人喝酒,他没看见他,成贵快步地走开了。
大公园的气温要好一些,这里树木多,日头已经接近天边,照得整个公园金光灿灿,成贵蹲在一个象棋摊前看了半天,两个下棋的人都是二把刀,嘴比棋还臭,相互骂骂咧咧,谁都不负谁。成贵听见了修车子那头,又响起了二胡、笛子的声响,还有一个女子在唱《夸河套》,女子声音真甜,成贵心痒,想凑前看看热闹。修车摊前已经站了不少的闲人,他们听的入迷,不时好鼓起掌,成贵挤进去,他才看清正在唱曲的女子是麻脸改花。他没想到,身材肥胖的改花,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改花并没看见他,她一点都不怕人多,不怕人看她,越看她,她就唱的越来劲,她的身姿站相,跟戏台上的人是一模一样,夕阳把她脸上的麻点都照的格外生动。伴奏的老汉们,因为有了唱的,这曲子就有了魂,一个个都很投入,像喝了二两酒,摇头晃脑的。
夜幕下垂,带有凉意的风来了,闲人们都不愿意离开,一个劲地叫着好,这里光线暗,就挪到光线好的地方,改花的胸脯鼓鼓的,眉眼里流露着满足,人们叫好,老汉们愿意拉曲,她就一曲一曲地唱着,她会的曲子多了,什么《借冠子》、《闹红火》、《刘干妈》,就连荤曲《十八摸》,她也会唱。成贵站在一个角落里,他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白天里的苦劳有这小曲滋养,什么烦恼都会忘了,这个麻脸的改花真是能耐,唱什么都有味道,唱什么都有滋味。
风里有了潮气,许是要下雨,拉胡的老汉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太晚了,忙停了弦,把自己吃饭的家什装车,大家正在忙碌,天上就亮出一道闪电,随后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这雨来的真快,一点征兆没有,天空就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人们踩着雨水都跑开了,从老天的架势看,这将是一场大雨。改花没地方跑,就上了凉亭里,这时,她看见了成贵。成贵见改花已经不像平日里那样随便,手脚都有点紧张。
改花说:“你甚时候来的?”
成贵脸红红地说:“我在这里听了半天你唱曲了。”
改花抖了抖身上的花衫子,她的奶子确实大,鼓鼓的。她说:“我唱的咋样?”
成贵说:“唱的好,比我们家里专业的,都唱的好。”
改花坐在成贵对面的长椅上,她说:“我就是专业的,我以前在我的旗里的二人台剧团。”
成贵眼睛睁的很大,眼前的改花不可能说谎,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那你为什么来这工地上干活?”
改花的脸色一下变了,刚才欣喜的神情像是被什么抽走似的,她叹了口气,像是要唱,她没唱,声音低低地说:“男人耍钱,耍的家都不要了,没办法,我跟他离了,婚离了以后,我就走了背字,单位是改成私人承包,我这脸蛋,没人能看的上,只能进工地里做做饭。”
成贵是个懂心的人,虽没成过家,可他知道,改花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他摸出一根烟,正要点上,改花却把手伸了过来:“给我一根。”她会抽烟,抽得有模有样,吸一口,回味一下,然后轻轻地吐出。她说:“你不问这个,我现在快把他长甚样都忘了,你知道不,我现在一点都不恨他,要怪就怪自己命苦。”
雨没有一点小的意思,豆大的雨滴溅打在身边的植物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成贵喜欢听这种声响,在农村的时候,下了雨,没法下地里干活,他就坐在屋檐下听这声响,他总认为这是雨在说话,风会说话,雨也会,只是雨爱说些心里难受的话,像现在的改花一样,她就是有一肚子难受的话,要说出来。改花说:“我从小没妈没爸,是跟着我的大姨长大的,我每次问起我爸妈的事,我大姨就说她们死了,病死的。我大姨是童养媳,天底下是童养媳的都命苦,我大姨也一样,她十五岁那年,从婆婆家跑出来,她实在受不下那苦,就跑出来了,婆婆家的人追了有几十里地,她就躲在麦田里,她听见她们说,逮住了,非打断了她的腿。这话她听的真真的,她一动都不敢动。快明的时候,她才逃出来。到了火车站,遇到了我的大姨夫,他刚从国民党的部队跑出来,两人搭了火,回到了我大姨夫的老家过日子。”
成贵听得津津有味,在这样的环境中,听一个女人讲往事,很亲切。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在改花的脸上,看不见她脸上的麻点,一点都看不见了。“你的曲子是你大姨教会的?”
改花脸上神气地说;“她唱的好着咧,闹红火的时候,整村人早早挤到戏台前,为的就是听她唱。”
说这些,改花的身体清清爽爽的,人似乎都要钻到了雨珠子里了。很长时间,她没有和人说起这话题,有些话题在脑子里搁久了,就会发霉,就会淡忘,现在它在改花的叙述中变的有形,变得清晰了,变得飞舞起来,这样的雨夜也许就该谈这样的话题。不幸的话题留到不幸的时候再说。她的声音在饱满的气韵中在变得清亮,一点不觉得累,一点不觉的厌烦。
成贵的眼神很专注,他听的很认真:“后来呢?”
改花说:“我上完了初中,旗里的二人台剧团来学校招人,我的嗓子好,他们就把我招走了,我能挣上工资了,在那里,我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呀,人都老了。”
雨后的夜,凉凉的,成贵回到工棚,人都睡着了,睡的很安稳。成贵有点失眠。他的眼前改花的影子总是晃来晃去,声音也在延续,他睡不着,他想到另一个女子红艳,那个女子和自己同村的。红艳的爹是开砖窑的,红艳在那里当会计,成贵在那里打过半年的工,在红艳身上,成贵看不到她爹一点娇惯的影子,红艳待人特别好,见了谁都会主动地打招呼,热情地笑一笑,成贵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次话。一天傍晚下大雨,电闪雷鸣的大雨,他跑着准备钻进砖窑里躲雨,红艳看见了他,远远地喊他,在雨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红艳的办公室。就在那间土坯盖成的办公室,他俩一聊就聊到了天黑,雨一直在下,屋里屋外都是黑黢黢的,红艳让成贵坐到她的身边。这是个让人窒息的时刻,在黑暗中他对红艳的话有些迟钝,她说过让他坐过去,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成贵的身子想听到第二声召唤,没有了,黑暗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成贵弓着腰,他看不清红艳的准确方位,他伸着手摸,一步两步,就在他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摸到了一双冰冷的小手,那手又凉又滑,他一下将它攥住,紧紧地攥住。接下来,他闻到了红艳的呼吸,那气息呼呼地吹到了他的脸上、心头上,成贵就一把将红艳抱在了怀里,这是他第一次和女人抱在一起,他的身体在抖,嘴唇瓷瓷地按在了红艳嘴唇上面,红艳的手紧绷绷地勾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点不紧张了,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那一夜他忘了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间小土房。
他和红艳的交往,仅仅停留在那次亲嘴。红艳爹,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女儿和他在野混,一个月以后,就给她做主,找了婆家。
短暂的恋情并没有给他和红艳留下多大的伤害,他记得红艳出嫁那天,日头红彤彤的,耀眼的光线,照亮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每个围观的人脸上都被这种不真实的光彩所笼罩,成贵就站在村口的一处断墙上,这里地势高,能把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地收尽眼底,他看见鞭炮过后,弥漫的青烟中,穿着一身红的红艳像一团火地走出了家门,她的脸上光艳红润,脚步走的轻省,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成贵,就是看到了,她也会把视线转开,她闻到了幸福的气味,这气味就托在她的脚底,让她身子轻的像一团浮云,她飞了起来,和天上明亮的光彩融为一体。成贵在那一刻,眼睛睁的很大,他眼里的红艳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和他亲嘴的女子,她已经是仙,会飞的仙。
成贵躺在被子里,喉咙里干涩,身体燥热,浑身汗精精的,夜里不能想女人,想了女人裤裆里的玩意儿就管不住了,脑子里的那两个女子没有了神情笑貌,只有白花花的肉体,先是胖瓷的改花,然后是瘦弱的红艳,两条蛇把成贵彻底缠绕起来,有温度、有色彩的假象让成贵管不住自己的手,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自己体内不断上升的高潮。
第二天,成贵的头有点疼,他看所有的人,都有点歪歪斜斜的,他以为是自己中了风,口眼有点歪斜,不放心,就站在镜子前端详了半天,还好,除了双眼有点浮肿,目光有点游离,一切都属正常。他用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出了水房。六六在阳婆地里抽着烟,他的眼睛盯着成贵,成贵走路有点飘,六六越看他越不会走,走到了近前,六六声音出来了:“你昨天红火好了?”
成贵像被他发现了什么,脸先是一红,然后说:“甚红火,有求红火呢?”
六六的眼睛很神秘地眨了眨,似乎窥探了什么秘密,一脸自得地问道:“你昨天夜里干甚去了?”
成贵说:“瞎转。”
工地上的沙子,经过了一夜的雨淋,变得沉甸甸的,挥锹的动作有点吃力,六六干了一会儿,头上就渗出汗来,他点了根烟,坐在锹杆上,他用眼睛斜瞄着成贵,今天的成贵干起活一点不像以前那么生猛,抡锹的动作慢条斯理的,六六吐了口烟,说:“昨天老子狠狠地把蛾眉派的那几个人收拾了一顿,赢了这个数。”说完,六六伸了个巴掌,他的脸上是灿烂的,他的一嘴黑牙暴露无遗。
成贵并没有接他的话,他尽量将自己手里的锹挥舞的有模有样,只有这样,他的脑子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会安分。六六把昨天的赌局描绘成了一场敌众我寡的战争,胜利的一方当然是六六,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瞒天过海,围魏救赵,总之在昨天的牌上,他就是一个优秀的指挥者,一个胜酬帷幄的军事家,他的出色表现,让人数众多的蛾眉派变成纸老虎,变成了一败涂地的乌合之众,他得意的笑容生动具体,像一叶纸片一样,在成贵的眼前不停飞舞。                     
六六说:“你听见没有,老子跟你说话呢?”
成贵擦了额头的汗,现在好多了,力量正在体内一点点地恢复,他说:“听着呢。”
六六舔了下嘴唇说:“晚上,我请你喝酒去。”
傍晚,成贵换了件干净的衬衣,跟着六六出了工地。要去的饭馆里工地并不远,是家门面新装修的,六六走的熟门熟道,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六六对吃喝从来不挂心,只要兜里有钱,就敢掏。他不紧不慢地翻看菜单,神态是雍容华贵的,口气是阔绰有加的,这是六六下馆子的习惯,成贵和六六下过无数次的馆子,六六每次举菜单的时候,是他最有魅力的时刻,他更像个从容不迫的指挥家,眼前的菜单就是他要指挥的乐谱,气氛、眼神、呼吸,一切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他翻一页,嘴上便轻吐出一个菜名,直到服务员睁大了眼睛,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们就两人吧?”。六六才终止了点菜。
菜上来了,满满一桌子,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蹦的,都有了,成贵说点这么多,都浪费了。六六抽了口烟,他似乎看不惯成贵一脸的穷气,他说:“浪费,也浪费到咱们肚子里,放开了吃哇,服务员,上瓶白酒。”
喝了几盅酒,六六就说:“老子现在找见了银行,你知道不,那几个四川人就是给老子开的银行,老子一没钱了,就到他们那里去取。”
成贵说:“我要是你就见好就收,久赌必输,快别玩啦。”
六六喷了口烟说:“你呀,甚都好,就是没胆子,男人没胆子就求也干不成,老子早就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快的很,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完了,吃喝嫖赌是老天给男人的权力,这权力你要是不用好,你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成贵的脸红红的,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似乎认同了六六的话,他承认自己确实胆子小,在当年和红艳的事情上,他就胆子小,他应该把红艳干了,他完全有这个机会,有这个可能让她的肚子大了,这样他骄傲的爹就会低下头。可这样的念头只是念头,它会发生吗?
六六用手腕擦了下嘴边的油渍,又一杯酒下肚 ,酒真是好东西,它是水里的火焰,心上的舌头,六六说:“老子现在想做点甚就做点甚,不是和你吹,经老子玩过的女人有这么多。”说着,六六又伸出那只油腻腻的手,他伸出的是五根指头,五根指头代表的是五个,还是五十、五百,不得而知,成贵笑了一下,他说:“你就吹吧。”
“吹!?”六六瞪着红红的眼睛,他说:“你去问问改花,你去问问,老子怎么让她快活了。”
成贵觉得自己的耳朵好象听错了,怎么会和改花呢,成贵头里嗡嗡地作响,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他说:“是那个给咱们做饭的改花?”
六六又一杯酒下肚,他说:“就是她,本来老子是不吃窝边草的人,外面的女人,老子都顾不上,能照顾上她,可她要主动送上门来,主动送上门来,老子只好受用,哎,你别说,这改花,你别看她是麻子脸,在床上骚的很,那浪劲让你能舒坦死。”
酒劲不断上涌,眼前的六六仍在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在带有咸味的唾沫星子里,成贵能想象到改花的样子,这样子和昨夜里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女子,是两个人,再怎么结合是结合不起来的。成贵的心有点火辣辣的疼,这种疼不具体,很模糊,但它是存在的。在六六的话语中,改花的身体无疑于是一爿淌着血、冒着白汽的猪肉,六六就是这爿猪肉上的绿头苍蝇,他在扇动着翅膀,探出他的脏嘴,贪婪地吸食着,他吃饱了,喝足了,他就招了招脏兮兮的小手,呼唤他的同伴赶紧过来,这是一顿免费的午餐,蜘蛛、蟑螂、粪八牛、蚊子,就连平日里受人待见的花大姐也紧随其后,它们一边说笑,一边开心地吃喝着,这么厚的脂肪,这么多的油水,真是饕餮盛宴呀。成贵看见它们的肚皮撑的鼓鼓的,看见它们的眼睛泛着绿光,它们一边拍着肚皮,一边唱歌跳舞,它们累了,要消化的都消化了,它们每一位都在那块猪头上拉了一泡屎,那泡屎拉的它们畅快无比,拉的它们欢喜异常,太臭了,它们连屁股都顾不上擦,都跑了。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六六嚷着还要来一瓶,成贵拦住了他的手臂,确实喝多了,谁都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会睡在这里。结了帐,外面已经到了深夜,秋风不冷不热地吹到脸上,成贵的头晕乎乎的。六六的兴致高涨,他的酒劲和一吐为快的话题,让他如同脚上踏了两个风火轮,他蹬上这两个风火轮,人的整个身体就顿时间飞腾起来,光他一个人飞起来,还算兄弟吗,不算,他得拉上成贵。
六六对成贵说:“走,哥领你上一个黄米店,让你红火红火。”
成贵当然知道六六说的黄米店是什么地方,在他们老家,对有卖X的地方,就叫黄米店,对卖X的行为,叫量黄米。成贵犹豫了一下,就跟在了六六的身后,灯光忽明忽暗,成贵看见自己的影子变长变短,有点像鬼影,这么踉跄地走着,这么恍惚地看着,成贵觉得自己的酒醒了,前面的六六在酒精的作用,依然走的尖挺,这家伙走到那里,都是熟门熟道。走了约二十分钟的路,路边有了灯光,那都是门脸的招牌灯,发红的是饭馆,发白的是商店,发粉的就是黄米店。成贵往那里走的过程,多少有点后悔答应六六,可现在要是反悔,六六肯定会不高兴的,会骂他是个孬种、怂货,他就得硬着头皮跟着进去。那是一家足疗店,几个露着大腿,袒着胸脯的女人,像是刚吃罢了饭,在狭小的过道中,摆着一张小饭桌,上面是几个塑料餐盒,屋里除了迷人的香气,就是残羹剩饭的味道。
六六似乎认识她们每一个人,她的大腿上摸一下,你的脸蛋上捏一下,几个女人口音各异,六六说:“哎,成贵,你挑,那个好了,你就跟那个进屋。”
成贵有点不适应,呆乎乎地看着六六,六六说:“你看我干甚,让你挑她们,那个好,快点。”
成贵点着了一根烟,长长吐了一口,他朝着里面一个瘦弱的小姐点了下头,六六在那个小姐腿上拍了一下,笑着说:“老子知道,你就会找她,她长的像----”剩下的声音,被成贵一脚踢了回去。
走过狭小的过道,里面是一间间木版隔断的小屋子,里面只放了一张床,进了屋,那个瘦小的小姐,把门反插上了。接下来,她笑着问成贵:“你的那个朋友说我长的像谁?”成贵坐在床上,尴尬地笑了一下:“他胡说呢。”
那女子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女人确实瘦精,皮肤也黑,脱完了衣服,像刚从地里钻出的泥鳅,她看着成贵:“你咋不脱?”
成贵看了下屋里的灯,他没说话,那女子是个聪明人,马上关了灯。屋里黑黢黢的,气息和欲望一点点从黑暗的内部升起,那女子搂出成贵的刹那,她口气软软地说:“我知道,我长的像谁?”成贵没说话,那女子说:“我长的像你以前的女朋友。”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成贵有点失魂落魄,他的脚步松软,酒劲早就散尽,整个足疗店,他觉得有着刺鼻的臭味,像茅房,自己就是刚从茅房里爬出来的一条蛆。他掏出钱,给门口的那个像是老板模样的女子,那女子说那位大哥,已经给过了。这里的灯光、气味、每个人脸上浮动的笑容,都让他感到眩晕,他的胃在痉挛,有点想吐,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着,一刻都不想。
出了屋,成贵就站到马路牙子上抽了一根烟,现在好多了,夜晚的凉风不紧不慢地吹过来,成贵的头脑又恢复了平静,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看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嚷嚷的,他就了过去。原来一个男人和这隔壁家的小姐发生了矛盾,细一听,那小姐说好了要二百,男人却给了一百,说是没陪好他。那男人头剃着青皮,胳膊上刺着龙,一看不是善茬儿,小姐还在不依不饶地抓着那男人的手臂,男人火了,扬手给了那小姐一个耳光,动静越来越大,男人冲进店里,一脚踢翻了屋里的茶几,男人的举动完全吓坏了这几个小姐,不知谁报了警,警车赶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这里,警察上两个中年人,他俩拿着警棍,进了那家被砸的足疗店。
这时,成贵突然想起了六六,六六还在量黄米,警察搂草打兔子,会逮他一个正着,成贵赶紧跑到刚才那家店里,那个瘦精的女子说:“你别进去,都告诉了。”
没一会儿,六六一脸悻悻地出足疗店里出来,警察还没走,六六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对成贵摆了下手,两人一前一后,挤进黑夜之中。成贵说:“日弄了没有。”六六说:“日弄求哇,刚进去,就有人说警察来了,吓得老子一下就软了,套子现在还挂着呢。”
成贵一下笑起来,在笑声里,他看见六六把手伸进裤裆里,揪出一个白胶皮套子,甩手扔在路边:“你妈的,真是倒霉透了,甚也没干,二百就花完了。”
成贵从兜里捻了半天,捻出一百,塞给六六,六六不要,后来还是揣了起来。六六说:“羊毛得出在羊身上,老子非得再从那几个四川佬身上捞过来。”成贵拍了下六六的后背:“你最近快别玩了。”
六六说:“你是不是怕老子有晦气,没事,在玩上,老子自有一套,你放心吧。”
第二天,吃了午饭,成贵蹲在水房里洗衣服,他脑子里还残留着那个瘦女人的印象,说实话,那个瘦女子跟红艳确实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眉眼,皮肤嘛,红艳要比她白,他还是第一次和女人干那事,可太匆忙了,来不及,细细地体味,就已经结束。想象的体温正在一点点地恢复,那女子暖暖的气息,就在他的胸前,成贵的脸颊红热起来,洗衣服的动作像只醉蟹,他用手拍了下发热的脸,这时他才看见身边站了一个人。因为突然,吓了他一跳。
是改花。改花看见成贵洗衣服,就轻手轻脚地进来,当看见成贵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她一下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比她的唱腔好听多了,清亮、自然、不加掩饰,成贵的脸更红了,仿佛从笑声中,改花好象察觉到自己的什么秘密。
“你胆子原来这么小?”改花边笑边擦着眼角溢出的泪。
成贵见了改花,多少有点不像前些天那么自然,脑子里六六的话还在回响,他并没有接改花的话,自顾自地低头揉搓着水盆里的衣服,水房光线暗,改花看不见成贵的表情,见他手里的衣服搓成了卷,她就绾起袖子:“怎么能这么洗呢,这么洗根本洗不干净。”说着,一把将成贵推开。
这样的改花是六六描述的那种人,淫荡而贪婪,给谁说,谁会信。阳光斜斜地从狭小的窗子落进来,落在改花宽宽的后背上,整个水房充满了暖暖的色调,在这种色调中,改花的眼睛盯着水盆,两只手在搓板上不停地搓揉,这么简单勤劳的女人,给人的感觉是安全的,在这个世上,让人感到安全的人还多吗?改花额头渗出了汗,亮晶晶地,她顾不上擦,随着机械的动作,那汗珠飞舞起来,像美丽的蝴蝶。
“你怎么不去听我唱戏了?”改花声音低低的,像是询问,像是在责怪。
成贵靠在门框,点着了一根烟,烟雾中,成贵想起自己和六六那天夜里模糊的身影,想起那个身材瘦小的小姐,在某种程度,他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改花,虽然他和改花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可他发现自己正在一点点懂一个人,懂一个女人,这种情况以前很少发生在他的身上,可现在发生。当他听到六六的话时,起初确实是惊讶,惊讶的不是六六,而是改花,后来他想通了,改花和六六原本就是一路货色,他们要是没干出点勾当,那才是让人感到惊讶。现在他觉得自己又错了,判断的矛在遇到现实的盾,谁的话都是有道理的,成贵有点迷茫,迷茫的云雾会托着他,不断上升,直至坠入云海。
“你想什么呢,我问你话呢?”改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用袖管沾了沾脸上的汗,她已经注意到成贵在走思。
成贵从遐思中恢复了常态,他笑了一下,没有内容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
改花并没有怨成贵,在她的眼里,成贵就是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没长的孩子是不能责怪的。前天的夜晚,她到了修车摊前唱曲,在围观的人群中,她的目光是期待的,在人群中,她真的希望成贵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可她看了半天,甚至几次误了拉胡人的弦,她也没看到成贵。没看见成贵,她的心就有点空落落的,仅仅是一夜的说话,她的心就变的潮湿了,真是怪气了。
她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成贵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他说:“哦,我喝酒去了,跟六六。”成贵在说出六六的同时,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改花的表情,改花的脸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支起身,朝成贵招了下手:“来,咱俩拧一下,这样干的快。”
改花脸上虽有麻点,手臂却是白的像秋天的水萝卜,看着这么白的手臂,成贵的心是慌乱的,手指头都是慌乱的,六六对改花的污蔑就是一个屁,连屁都不如。因为用力,改花的脸红红的,脸上的麻点像香蕉苹果上的点缀,就在衣服松落的刹那,两人谁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抱在一起,回忆是回忆不起来的,成贵的身体紧绷绷的,像是拧紧的那件衣服,他发现改花的身体并没有躲避,而是在迎合,主动地迎合,阳光颤动,改花的身体、气味暖融融的,都在轻微地颤动,包括她柔绵的唇舌,真甜呀,真香呀,记忆从远处跑过来,带着暗香,带着风,成贵觉得自己没喝酒,都醉了。
就在成贵的手在触摸改花那硕大的乳房时,改花的身体一下变的紧张起来,她赶忙把成贵推开了,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水房。现在安静了,那件拧干的衣服已经跌落在地上,它需要重新地淘洗,外面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有,还好,没有人看见刚才那一幕。心还在突突地跳,残留的激情正在一点点地退却,退到心的角落里,退到不易让人察觉的地方。
整个几天,成贵的脑子里有点恍恍惚惚的,他看不见改花,哪儿都看不见,打饭的姑娘成贵不认识,反正不是改花,她哪儿去了?在六六面前,他得装着,得绷着,他不能让六六看到一点蛛丝马迹,六六眼贼,你就是放个屁,也能闻到你吃的是什么。两人干活的时候,成贵尽量不走样,丁是丁、卯是卯地挥舞着锹,脑子里却是腾云驾雾,在哪里都有改花的气味,这气味酥酥、软软的,仿佛就是从眼前这一堆堆地沙土中渗冒出来的,以前成贵也和女人好过,可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那缭绕的香气,把他魂都带走了,带到了天上,带到了云彩里,让他两脚着不了地,若是迈腿走的话,他就要栽跟头,就要狗啃泥,他怎么就变成这么一幅操性,一个好好的男儿,怎么就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呢?
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使劲闭眼,还是觉得头顶上日头在明晃晃地照着自己。他来回地翻着身体,像是在饼称上翻烤着半生不熟的烙饼,还是睡不着,再翻身下去,这床薄,压塌了会闹出笑话的。干脆坐起来,身边的六六不在,肯定是耍钱去了,他正要披着衣服到隔壁的工棚看看他们耍钱,可就在穿上鞋时,他看见六六床上有本书,书皮子有点发卷、发黄,好在上面的字还看的清晰,那本书叫《为谁演奏》。成贵上过初中,他爱看书,在村里《三侠五义》、《薛刚反唐》,包括一些武侠小说,他看过不少,有些情节,他还能记的清清楚楚,正好睡不着,就拿起来看看,这一看,上了瘾,索性不睡了,看个通宵。
快一点的时候,六六回了屋,从他喜滋滋的表情看,一定又赢了钱,他见成贵还没睡,披着被子,在一盏烛光下看着书,他说:“你装X呢,是不是不睡,就是为了让老子看你看书呢?”
成贵挤弄了下发酸的眼睛,这才发现,夜深了,他说:“这书在你床上放着,写的不赖,我借的看几天,看完就换你。”
六六一看说:“不行,那是韩哥的,是他放我这里,忘拿了。”
韩哥是他们工头,成贵又不忍心不看,就说:“书在我这里绝对没事,明天夜里我保证看完,还你,给你买盒红云烟还不行吗?”
六六心软了,就摸了摸腮上疯长的胡茬子,他说:“看吧看吧,老子现在早就不抽破红云了。”
确实,现在的六六手阔的很,买烟全是十二块一盒的苁蓉烟,那烟上档次,呼和城里的人都抽这个牌子的烟,六六手上夹着苁蓉烟,俨然就是城里人。在玩上,成贵从心里佩服六六,这小子最近像开了天眼,总是在赢,小则十几块,多则几百块,把那几个四川人玩的急红了眼,就是把压箱底的钱拿出来,也要和六六拼个你死我活。六六面对这种围攻之势,如唱空城计的诸葛亮,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他对成贵说:“让他们来,老子不把他们收拾愣了,有鬼。”
那本书写的确实有意思,成贵上午干活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想着那本小说里的内容,现在改花的样子已经收起了锋芒,变成了水,成贵的心不再是疼楚,却像水一样柔软,改花的笑容已经融成亮晶晶的波纹,随着一天天变凉的秋风吹来,那亮晶晶的笑容化成无形的幻影。中午吃饭的时候,六六说:“改花,不在工地干了,说是她以前的男人来找她,回了老家。”
这个话题沉甸甸的,成贵有点想不通,想不通改花为什么临走,都不打声招呼,那天他和她在水房里的举动,难道仅仅就是举动?怎么没有发现改花要离开的迹象?她为什么不说,没必要,还是说出来,会怕成贵心里难受,真是有意思。成贵很快地抽完了一根烟,又点上,烟雾中,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在颤抖,烟雾像是慌乱地飞舞,他怕六六发现什么,就低着头,什么都不说,只听。六六说:“听打饭的那个女人说,改花的男人现在有了钱,人家自己还买了一辆大车,一个月能挣五六千,挣了钱,就回来接改花,毕竟以前两人是两口子,又有孩子。”
六六口气幽幽的,好象从心里为改花高兴似的,也许还有点悻悻,大家都是男人,改花的男人有钱,改花再命硬,硬不过钱,这让六六的心里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烫了一下的,还不止六六,成贵也是。那天成贵的身体一点劲都没有,力气正从体内一点点地被抽空,他想自己好好应该睡上一觉,睡醒了,脑子里的念头就会烟消云散。
好不容易支撑到晚上,他的睡意却是一点没有,闭上眼睛,脑子里像转轮子一样,停不下来,这轮子带着太多的思绪和念头,他坐起来看书,书上的文字都变成会爬动的蚂蚁、会飞舞的蝴蝶,他看上两行,眼花了,脑子也迷离了,什么都干不了,唉,也许今天最该干的事情就是喝烧酒,可他不敢去叫六六,喝多了,他会控制不住地跟六六说出一切的,他怎么会和他说这些,不可能?这些话题在六六的面前,将永远地烂在肚子里,让它们腐烂、发酵直至蒸发。
深秋的一场雨把街面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树木干枯,满地的落叶正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街上的灯,看上去也不如夏日明亮,昏昏的。成贵点着烟,拖着身影在街上走着,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出来溜达,天短了,黑的快,现在街上的店面基本都关了,没什么人,偶而一辆车驶过,光亮是暂时的,很快街面上又是昏昏的。
那个广场更是冷清,所有曾经茂密的植物,都在季节的淫威下,不得脱光了身子,还是那些看上去不张扬的松树有气节,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像在蓄谋着什么。那个亭子还在,夜幕中,成贵觉得改花还在那里站着,他能看到恍惚的光线中,改花脸上的麻点也在发着迷人的光泽。他能听见,改花摆动着手臂,他放开那明亮的嗓子,开始唱,唱:唉,唉,姓刘的,嫂嫂把话对你讲。这是《借冠子》的唱腔,改花的声音一会儿忽远,一会儿忽近,那声音好象来自苍穹。
台阶上有积水,脚踩上去,水就变软了。成贵一步步上了亭子,亭子上什么都没有,远处的街灯看上去很飘渺,影影绰绰的,成贵又点上了一根烟,烟雾升腾,在暗夜中,飘出一团古怪的图形,成贵闻了一下,空气中,全是凉凉的气息。
回到工地,夜深了,这时他看见工地大门前停着两辆警车,警车上的灯在夸张地闪烁着,成贵见那里围了不少人,深夜里工地上的人都没睡,他们有的穿着秋衣秋裤,有的还光着上身,外面只披着一件褂子,大家围站在一起,表情像是看什么稀罕事,既紧张又兴奋。成贵凑了过去,他问人们是怎么了?
人们说:“有人拿刀砍人了。”
“砍谁了?”
“那个耍钱的六六。”
成贵的头嗡的一声,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心也跟着突突地跳起来,他问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就把前后的原委告诉了成贵:原来六六每次耍钱的时候,身上的口袋里多放几张牌,都是大点的,每次耍牌时,他看到手里的牌,其中两张大,他就把另一张和口袋里的换,一来二往,他总是赢钱。这次他耍奸的时候,被人当场发现,那帮四川人早就输红了眼,他们终于找到了输钱的原因,竟然这个家伙在牌上做手脚,那个叫黑头的四川人二话没说,让人按住六六,他从床下取出刀,一刀下去,砍断了六六的一只手。
讲述的人声音有点哆哆嗦嗦,听的成贵也哆嗦起来,他脑子里能想到那血腥的场面,刀是冷的,血是热的,六六一声残叫,那虚无的叫声是惨烈的,一只没有血色的断手,像只被煮熟的猪蹄蹄,跌落到成贵的眼里。
整个工地乱蝇蝇的,像刚散了戏,人群中,成贵看见那个姓韩的工头,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扯着嗓子乱喊,他一眼看见成贵,他招手叫过来:“你干什么去了?”
成贵愣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姓韩的工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一会儿你坐我车去医院,看你那个老乡,真他妈的倒霉。”说着,他连痰带嘴上的烟蒂一同吐到了地上。
“那,那砍他的人呢?”成贵声音直直地说。
“那个黑头跑了,剩下的都被公安局带走了。”
 
 
姓韩的工头开着摩托车,成贵坐在他的身后,夜晚的风很凉,嗖嗖地往脖颈子里钻,街面上灯水恍惚,影影绰绰的,摩托车像是在水面上急弛的大鸟。六六呀,六六,你为什么不早听我的劝,你若是早听了,还能有今天的局面,唉!成贵想到今后的六六只有一只手,只有一只手的男人别说讨老婆了,就是生活也成了问题,苦是受不了,活也做不成,谁养活他。六六呀,你不在村里好好地呆着,非得跑到城里,城里是你呆的地方吗,你说你有能耐,比你有能耐的人多了,以前赢了钱,那是侥幸,那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是老虎打盹时你揪了一根胡须,你美什么,现在你手没了,后悔了,晚了。风把成贵的眼泪和鼻涕吹的一塌糊涂,他脑子也清醒多了。在一个居民楼下,韩哥停下摩托车,他说:“你在这呆着,我回家取点钱。”说完,韩哥一窜一窜地跑进了一个漆黑的楼道。
到了医院,韩哥前面领路,他好象对这里很熟悉,竟直到了急救室,在急救室的门口,有一个头破的人,血流了一脸,像个演出失败的戏子,闷坐在那里。再往里走,一股刺鼻的酒味,空气混浊,满地是稀稀拉拉的呕吐物,一个人喝的酒精中了毒,躺在推车上,人事不醒。韩哥边走边捂着鼻子说:“老子就不愿意来这地方,都他妈的,什么事了。”
六六已经进了手术室,先前到的工友给他垫了钱,垫的钱只能把人推进去,那点钱远远不够治疗,大家正满头大汗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抽着烟,一见韩哥来了,像盼到救星,终于等来了,人们簇拥着把他领到大夫那里。大夫是长脸,在灯光的照耀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说:“你是病人的家属还是领导?”
韩哥愣了一下,他说:“是领导。”
长脸大夫正了下眼镜说:“情况是这样的,他的手臂被人砍下来的时间,有点长,这种情况下,手已经没有成活的可能,我们的医院专家商量了一下只能保守治疗,你们谁是负责人,先在这上面签下字,出现了什么医疗事故,与我们医院无关。”
大家围作一团:“真的接不上了吗?”
长脸大夫说:“接不上了。”
“到北京,能接上吗?”
长脸大夫有不耐烦说:“那你就到北京去,实话告诉你,这种情况就是到纽约,也接不上了。”
韩哥回头看了下成贵,成贵脸红红的,韩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拿起笔,就签了字。
长脸大夫说:“这个手术很复杂,需要的费用很大,你们的人只交了一小部分,我们先做手术,剩下的钱明天交来,一共六万。”
韩哥的眼睛差一点掉出来,他说:“六万,怎么这么多?”
长脸大夫说:“六万多吗,这只是前期费用,后期的巩固治疗还没说呢。”
台阶上冰冰凉,成贵只好蹲着,烟雾一口进一口出,嘴里都是火,夜色浓稠,人的心情也变的浓稠了,韩哥说:“你妈的,六万,砍人的也跑了,这钱去哪凑?”
众人说:“韩哥,你大小是老板,明天医院就让钱前垫上,咋整?”
韩哥的脸更长,他说:“你们不要看我,老子去哪儿找六万,人也不是老子砍的,还说老板呢,这个工程让老子垫资,老子差一下把老婆卖了,你们说,去哪儿找钱?”,他这么一嚷嚷,别人更是一愁莫展。
人们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像一群没食可觅,又不肯善罢甘休的公鸡,韩哥就是这群公鸡的头,他一会儿站在平地上叫,一会儿又跳到台墩上叫,最后他身上的鸡毛全着了火,空气里一股燎鸡毛的味道,同时成贵看见韩哥头也像个被充了气的气球,一点点地变大,而的身子却在一点点地变小,头太大了,以至于他的身子开始摇摇欲坠,没过长时间,他看韩哥的头一点点又变小了,像是泄了气,他听见韩哥长长叹了口气,他说:“别嚷嚷了,每天的医药费,老子砸锅卖铁也只能掏出三万,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话说到这里,谁也没话了,大家似乎都看出来,能这个韩哥掏出三万,无疑于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可剩下的钱从哪里来,它在话题里,在空气里,在无奈中。这群人哪个是能拿出三万的人,别说三万,就是三百块,也费了大劲。韩哥走了,大家早就变得无声无息,刚才的热情像戏子脸上的油彩,下了台,就被冲洗掉了,救人的话题已经变的乏味、遥远,没有人再去提及。
六六从手术台上推下来是,整十一点,他进了重病监护室,做手术的大夫说,手术很成功,大伙都很高兴,刚才的阴霾风吹云散,大夫似乎也为讨彩,医疗费没再提及,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场面。成贵是六六的老乡,夜深了,大家不可能都耗在这里,就对成归说,你在这里盯夜,等天亮了再过来换人。人乌央一下都走了,成贵心里空空的,他到了重病监护室,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压的人心痛,里面只躺了一个人,虽然穿着病服,脸上扣着氧气罩,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他就是六六,成贵能闻出他的味道。一个小护士在给六六输液,她边弹着边转过身对成贵说:“你看着液体,要是快输完,你是按墙上的铃,你要是困了,墙角有椅子。”小护士的声音既好听又温暖,这么好听温暖的声音,成贵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了,成贵忙说了声谢谢,小护士走了。
整个监护室里静悄悄的,成贵站在六六的身边,现在的六六因为打了麻药,正在昏睡,脸红扑扑的,像喝醉的样子。他的左手缠着绷带,那是一只被人用刀砍掉的手臂,只有臂,没有手,那个四川佬真狠心,为了点钱,居然能下此狠手。成贵的眼睛热热的,想想六六真是可怜,他从小五岁没娘,十岁的时候爹得了急病也没了,他靠着姐姐,饥一顿饱一顿地活到了今天,现在他的手也没了,受苦人靠的就是这双手,手没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想到这些,眼泪就管不住了,哭过,身子也就轻了,累了。
墙边有三把椅子,可以并排起来当床,成贵躺上去,本来就想抻展一下腰,可真正躺上去,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他困极了,一下睡了过去。梦里有着潮潮的气息,他看见少年的六六光着脊背,他的脊背晒的黑黑的,像个缎面披在身上,他举着一个叉子,站在禾田里扎青蛙,青蛙和蛤蟆很容易混淆,六六的眼是尖的,他在十米远的地方就能分别出来,青蛙的后背是青绿色,蛤蟆是土黄色,青蛙的后背光滑的,蛤蟆是凹凸的,六六在禾田里一下午能扎五六十个,扎好的青蛙,他用一个蛇皮袋子装好,在七月的夕阳照耀下,六六像个英雄一样出现在村口,村口有六七个孩子,在等待着六六的到来,其中个头最低的就是成贵,成贵跟随着他们来到村西头的破窑洞里,那些窑洞是村里先人们留下来的,随着风吹雨淋,早就破败不堪,有些窑洞里还有那些先人的棺材,成贵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些棺材不埋,却放在那里,平日里孩子们是不敢去这些破窑洞里,来的这里风也变得阴森了。
现在,大家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有六六在前面走,还怕什么?人们架柴生火,把捕获的青蛙割下两条肥嫩的后腿,再到不远处的水塘清洗,架在火上烘烤,肉烤好了,空气的弥漫着青蛙肉的香气,大家都饿了,就着山坡上最后的一线光,吃得全嘴黑。成贵胆怯,始终站在一旁,他不敢伸手去拿,他觉得当自己的手探向那些青蛙肉时,六六会拿着地上的柳枝抽他的手。成贵是从外村搬过来的,人生,孩子对他更生分。天黑了,他什么都没吃上。一个叫猫猫眼的小孩,蹲着腿困,就让成贵到破窑洞里找几块土坯砖,成贵心里不愿意,但腿还是迈开了步。他点着一根油松枝,光线越来越暗,所有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微风吹着杂草,发着沙沙的声响,破窑洞就在眼前,外面已经找不到一块土坯砖,只有走进去,走到黑暗中,才会找到。身后的笑声似乎已经听不到了,成贵现在回去,只会遭到他们的嘲笑,他得进去。
窑洞里空空的,先人的气味早就被这旷野上的风,吹的干干净净,在往里走,成贵看见一个土炕上垒着土坯砖,有的已经驳落成了土,成贵拿了上面的三块,突然轰的一声,土坯砖坍塌了,一个斑驳的棺材从尘土中显现出来,成贵的头皮紧紧的,他扔下手里的砖,转身就跑,门口站着一个黑影。黑影是六六,他说,你慌什么?成贵的嘴上说不出话,手在慌乱地比划,六六说,你还没吃青蛙腿吧,给你。说着递给成贵一个黑黑乎乎的东西,成贵饿极了,放在嘴里,什么东西咯了他一下,他吐出来,原来是一块指甲,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拿着原来是一只手。
从梦里醒来,成贵身上出了不少汗,屋里的灯光暗了,外面的曙光已经照射进来,地上像是溢满了水一样,这时成贵想起来,六六输的液体,他跑过去,液体是满的,正有条不紊地流出六六的体内,他一下放心了,肯定是那个好心的护士见他睡着了,没打扰他。六六还在熟睡,他脸上的表情很舒展,好象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没有烦恼。成贵真的希望六六能这么一直睡下去,可怎么可能呢?当他从梦里醒来,发现他的手,发现眼前的一切,他那舒展的表情还会存在吗?
到了八点,工地上的工友来了,他是替成贵的,他说,昨天大家凑了一下,也就凑了两千块。他问成贵,六六在城里有没有亲戚?成贵想了想,就摇头,那工友又问,有没有一村的,混的好的?成贵一下想起了四干头,买羊腰子的四干头,他说:“有一个同村的,我上午去找一找他。”,那工友拍着成贵的肩,快去,快去。
街上刚开始了新的一天,车水马龙,城里的人面相是新的,衣服是新的,呼吸是新的,就连屁都是新的。成贵边在路上走着,边想着那四干头的地址,每次四干头回村,成贵总是躲着不见,现在他去哪儿找的,这么大的城市里,又有谁认识四干头,他现在就是城市里一粒灰尘,说不定在那个区域里飘荡着。成贵的胃里泛着苦水,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早饭,路边有家卖包子的小饭馆,肚子里垫了包子,思路也被打开,他想起村里人说,四干头给城里最大的烧烤城供羊腰子。他就问卖包子的,最大的烧烤城在哪儿?卖包子的说,在北面,那里有个草原烧烤城是呼和最大的。
有了这条线索,就等于黑暗中看见了一束光。出了包子铺,人也有了精神了,有了期待,看到哪里,哪里就是阳光。成贵上了公交车,还有空座,这是个意外,在医院成贵睡了一会,可那是在椅子上睡的,加上心里有事,浑身上下不自在,现在头搭在腿上,睡意就蔓延了全身,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有点小孩的摇床,到了草原烧烤城,已经接近中午。说是草原烧烤城,事实上,就是一个个小店比邻的大院,中午已经没人,也许晚上这里会是另一个世界,歌舞生平的世界。一家小店里走出一个头发松散的女人,她端着脸盆出来泼水,成贵就上前问道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四干头的人,他是卖羊腰子的?
女人似乎对四干头很熟,她看了下成贵问:“你找他做甚?”
成贵就说:“我和他是一个村的,有点急事找他。”
女人整个下散发,说:“他白天不来,到了下午才来,我这里有他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女人很热心,成贵要上四干头的电话,就到公用电话,拨了四干头的号码,电话通了,电话那头的四干头说了一嘴不伦不类的侉子话(普通话),声音怪怪的,成贵报了自己的名,四干头愣了一下,成贵这个名字似乎对他已经陌生了,当成贵又补充了一句,他才想起什么,他说:“哦,是成贵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呼和?”口音又变成了家乡味,热情多了。
成贵说,来了一阵子了,现在在工地上打工。四干头说,那来了也不联系我。成贵说,瞎球忙。
聊了几句,成贵觉得该言归正传,说:“今天有点正经事,找你,能不能当面谈。”
四干头说:“你过来吧,我就草原烧烤城不远。”
放了电话,成贵心里的踏实多了,之前他猜忌过四干头,这个家伙在城里发达了,眼高许是不会认他了,没想到,电话里不生隔。走在路上成贵心里暖洋洋的,他想起医院的六六,心里说,你小子真有福,这回医药费有着落了。到了四干头说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批发市场,四干头在这里有一间门脸。四干头穿着灰西服,人还是瘦精瘦精,两只眼睛贼溜溜的。他看见成贵很热情地握着手,成贵反倒有点不自在,心想以前对四干头的态度真是不应该,看人家发了财,就小眼看人家,事实上人家一点都没变,四干头抽的是中华,两人抽了一口,聊一段,烟抽完了,四干头看了下表,说:“中午啦,咱们到饭馆里慢慢聊。”
饭馆就在批发市场的旁边,看来四干头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见了他都打招呼,两人进的是雅间,四干头把菜单给成贵,让他点自己爱吃的。成贵说:“你点上甚,就吃甚。”
四干头点三热两凉,一点不像六六下饭馆那样铺张,两人喝的是啤酒,四干头说:“你刚才电话里,说有事找我,甚事?”
成贵就把事情经过,照直说了:“六六出事了,他在工地上因为耍钱捣鬼,被四川人砍了一只手,四川人跑了,现在六六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四干头眼睛忽拉拉地转,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成贵就接着说:“现在医院里要六万的治疗费,工地上先垫了三万,大伙凑了几千块,还差人不少,你也知道六六的情况,在村里他要甚没甚,现在没办法,想到了你,你能不能想一想办法?”
四干头还是不说话,不说话,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刚才的热情如花的脸已经枯萎了,他闷着,成贵的话就止住了,看着四干头,看得四干头从遐思中一下警醒,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举着啤酒杯,说:“来,来喝酒。”
喝着酒,吃着菜,四干头不时地问着村里的情况和在城里的生活,就是不谈刚才的事,成贵不想在不咸不淡的话题上浪费时间,他来这里干什么,来吃你四干头这顿饭,自己也不是要饭的,就是要饭的,也不会大老远跑到你四干头面前要饭。成贵不想再兜圈子,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坐在这里吃饭,医院里六六还在等着呢。“我刚才说钱的事,四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等六六出了医院,我俩就是砸锅卖铁,也把你的钱,给你还上。”这话成贵说的动容,说的四干头无处藏身,他得面对,能借不能借,说个明话。
四干头用手捋着额头,他的脸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肉,手指发力的地方,像犁过田野,没有血色的皮肤被捋的暗红一片。他抬起头,目光中流露着少有的真诚,他说:“成贵,你看是这么个事,今年烧烤城的买卖不行,我这里的货就发不出去,发出去的全是垫的钱,这几天,供货的人每天催款,愁呀。”
成贵不傻,能听出四干头的话,他把杯里的啤酒一口干了,就站起身,说:“四哥,六六还在医院,我就不陪你聊了。”
四干头显然没想到成贵会这样,会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他一把将成贵拉住,拉住了怎么办,你得从身上掏银子,四干头能掏吗,四干头爱看娶媳妇,不爱看打发死人,这钱掏了就是打水漂,六六能还吗,他断了一只手的人拿什么还。走,就走吧,难受一时,四干头怔在那里,过了好长一会时间,他才高叫了声:“服务员,买单。”
下午起了风,一飙一飙的劲风吹到脸上,生疼生疼的,成贵的眼睛里全是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委屈,仔细想想,人家四干头借是人情不借是本分,就是一个村的,也有亲疏远近,人家就是没借你钱,哪里做的不妥,哪里做的不对,可成贵就是管不住眼泪,他一边流着泪一边想还是自己没本事,没本事还受不下人家的脸子,四干头他算个什么东西,这也就是为了六六的事,要是自己的话,死也不会在四干头面前弯一下腰的。
上了车,成贵想起了病床上躺着的六六,忧伤过后,焦着袭来,六六的医药费一点着落都没有,自己身上只有一千块,加上工地上大伙凑的也不过三万多,咋整?医院要是不见到钱,还会治疗吗,要是不给治疗,那该怎么办?车终于到了医院,成贵下了车,脚步急切地往病房跑,到了病房,楼道里站的全是人,全是他们工地的人,那个韩哥也站在那里,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成贵以为大伙都在等着他的医药费,就人问:“咋啦,是不是医院要钱呢?”
那个陪床的人,一下子就哭了起来,他说:“六六,没了。”
这话说的成贵没有一点准备,他甚至没搞清眼前这个工友,为什么要哭。他摇着那个工友的手臂说:“哭球呢,快说,咋啦?”
那个陪床带着哭腔说道:“你上午走了不长时间,六六就醒了,醒来以后,就问成贵呢,我说你回去睡觉去了。六六就不说话,一个人躺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我就对他说,砍他的人虽然跑了,公安局正抓他呢,抓住了公安局的肯定也会帮你砍下他的一只手,这样就两清了。他躺在那,不说话,也不笑,眼睛盯着屋顶。后来,我就提着暖壶打开水,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的床是空的,人没了,这时我看见窗户大开着,才明白了怎么回事,什么都晚了,他拔了身上的管子,从上面跳下去了,你是不知道,那惨样,人都摔成个烂柿子了。”
天色在一点点变暗,变的混沌不清,猩红的太阳在西天的边际上只是一个摆设,它更像个塑料灯笼挂在那里,既无光亮又无温暖。成贵站在窗前,楼下是一天的即将结束,依旧是熙熙攘攘的,成贵有点想家了,在家里,这个时候,自己也许正在从地里往家走,这是个挖山药的时节,每天要挖到天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才往家走。娘在家里做好了饭,等他,等他拍干净了土,洗干净了脸,再坐下来吃饭,那饭的香气从夜色中一点点地渗透过来,他闻出来,娘给他做的是山药鱼鱼。
六六火化了,工地上出钱,让成贵抱着六六的骨灰,回老家下葬。坐上火车,成贵鼻子酸酸的,他还能想起在火车上遇到六六的情景,六六那张笑脸,明晃晃的笑脸,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消失了。这就是命,六六爱耍钱,是他的命,耍钱被人砍了手,这也是他的命,没了手就灭了活的希望,这全是命的一手安排。谁也逃不过去,躲不过去,成贵把六六的骨灰盒将抱在自己的怀里,这样他能感到六六的体温,能听见六六在和他说话,他说,这回栽通了,输的连本钱都没了,成贵呀,你说,我不死行吗,这么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一个连手都没有的人,在这个世上老子咋活,在商场前要饭,还是去捡塑料瓶子,老子在这个世上早活够了,该红火的都红火过了,你说再活下去,还不是一死,现在死和以后死,又有球区别呢?
成贵的泪管不住了,热泊泊地直流,流到了嘴里,流到了脖子里。他确实没话可以面对六六的,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耐心地听,只有这么紧紧地抱着他。
老家的秋天真像秋天,树叶黄澄澄的,一阵风吹来,天都染黄了,就连流动的空气都有着说不出的味道,那味道是由庄稼、牲口的粪便组成,大口呼吸,城里人是没福气闻到的。按照六六族人的意思,六六的骨灰就埋在山坡上破窑洞里,那里原先是六六的家。现在成贵明白了,小时侯六六为什么领着人们经常到这里的原因。那地方还和成贵梦中一模一样,唯一变的,就是那破败的土窑里多了一口新打的棺材。
娘见六六进城里没了命,就劝成贵不要去了,娘老了,下不动地了,身边得有一个伺候着,成贵说,干到冬天,拿上工钱,就不去了。
在村里听到了红艳的消息,那个可怜的女子,嫁了人家,总是生不出娃,男人着急,就带着到处看病,看来看去,也不知道是谁有毛病,男人心里上了火,没事就打红艳,有一次手重,把红艳的肋骨打断一根,以前红艳都忍着,这次她实在忍不住跑回了家,家里不干了,就离了婚,离了婚,两人都各找了人家,没到半年,都生了孩子,红艳还生了一个男娃子。听了消息,成贵动了想去看看红艳的念头,就在他临走的前一天,他骑了十里地,到了红艳婆家的村子。那个村子,叫花村,成贵小时候来过这里,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泡子,水旺的时候,看不到边际,夏天里成贵就和村里娃娃们拿着旧轮胎,到这里耍水。成贵已经看不见当年那个水泡子了,记忆都成了记忆,眼前的就是个陌生的地方,红艳对于他也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什么都没发生过,成贵就在村子外面的大树下,抽了三根烟,他觉得自己该回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么骑着车子再回去。
下了第一场雪,工地上已经是冷冷清清,人们领着工钱,都回家过年了。成贵好几天没见到韩哥了,他欠自己五千块的工钱。他拿着五千块钱,也要像当年的四干头一样,给娘打一个金镯子,这么想,成贵的心里就暖融融的。雪下的断断续续,像扯不完的破棉絮在空中飘洒,成贵将自己不用的用品全部捆扎好了,就等着韩哥给他工钱,他等呀等。一个星期过去了,就是看不见韩哥的影子,他不可能为了这么点钱,跑了吧?
人都走了,工棚里冷清的有点怕人,尤其是六六的空铺就在旁边,每天夜里,成贵都觉得六六悄悄地回来了,在暗夜里先是脱衣服,然后就借着月光数票子,最后就是把被子捂在嘴上,一个人偷着乐。工地上有几个不打算回家过年的安徽人,成贵就把铺盖搬到他们那里住了。
终于把韩哥等来了,他现在不骑摩托了,而是开着一辆白色的富康,有一个大灯都碎了,一看就是二手车。成贵说:“韩哥,你再不来,我可要困渴起来了。”
韩哥的脸上有点惊讶,他说:“你还没回呀?”
这话问的成贵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咋回呢,韩哥你钱还没给,我咋回?”
韩哥自顾自地点着了根烟,他说:“钱吧,多少钱了?”
成贵拿出一个小本本,上面他都记的清楚,一共五千块,韩哥的手并没有去接,他说:“六六借了我一本书,是不是在你手上。”
成贵愣了一下,他急忙点头,说对,对,在我手上。
韩哥说:“那你给我找回来。”
成贵就跑回了工棚,他翻呀,找呀,把捆好的行李打开,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明明就在他这里,哪儿去了,他又跑到原来那个工棚里找,还是找不到,没办法就转身找到韩哥,说那本书实在找不到了。“这样吧,那本书顶上一百块,还不行?”成贵说。
韩哥瞪大了眼睛,他的黄牙咬着烟蒂说:“一百?我给你一百,你去买买试一试?”
这话说的成贵吓了一跳,一百都不行,那本书怎么这么贵,他茫然地看着韩哥,他声音低喏地说:“那你说多少钱?”
韩哥插着腰,在屋里来回走着,他说:“你知道那本书对我多重要,那本书是朋友写的,还给签了名,你知道吗,是朋友写的,你说这值多少钱?告诉你,给我找去,找来以后,我把你的工钱全给你,找不到,半个子都没有。”
这话不像韩哥说气话,看来动真格儿的了,成贵去哪儿找去,他的全部家当就那么点,他从里到外翻遍了,没有,没有,你说咋办?他突然想起来了,他说:“我想起来了,这本书我好像放在六六的床上,对是他的床上,不会是,烧他的物品时把那本书也烧了吧。”
“什么烧了?”韩哥的火一下点了起来,他走到了成贵的面前,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就是一脚,把成贵差一点踹到火炉子上,成贵的脸红辣辣的疼,头里也嗡嗡作响,他实在没想到眼前的韩哥会打他,平日里善眉善目的韩哥怎么回打他,还打的这么狠,他双手捂着发烫的脸,目光僵直,仿佛害怕韩哥冲上再来第二个耳光。韩哥的火一点没减弱,他继续在屋里大踏步地来回走:“你妈了X的,什么东西。”
成贵的头脑稍微清醒点,他想韩哥在气头上,打就打两下,只要把工钱给他,再打两下他都不会喊疼。
韩哥走到了成贵的面前,成贵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脸,韩哥紧绷的表情一下笑了,他用手指着成贵的脸说:“看你个怂X样,还不快滚。”
成贵的身体并没动地方,他嘴上说:“你给我工钱,我就滚。”
韩哥抬起腿,又踹了成贵一脚,这一回成贵已经有了准备,他把身子稍稍侧了一下,韩哥用里过猛,险些跌倒。眼前这个棒槌,真是个难缠的家伙,韩哥本来想诈唬诈唬,省了那五千块钱,以前他用过这样的手段,也收到过良好的效果,今天偏偏遇到了这个家伙,给他上嚼子,他就是不上,你说气人不气人。
韩哥说:“你不是要钱吗,你给我现在把那本书找来,找不来,那本书就顶五千块,你知道不知道?”
成贵说:“我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那五千就是赔偿。”
成贵说:“你给我工钱。”
“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成贵说:“你给我工钱。”
……    ……
一连几天,成贵在工地上,只要看见韩哥的白富康车,就上前要自己的工钱,几个安徽人也支持他,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工,他凭什么说不给就不给,你得拧住他要,这种家伙的心都是黑的。成贵抓住车门说:“你给我工钱。”
“你他妈的是神经病,告诉你,老子就是有钱也不给你,你去法院告我去。”
成贵拉着他的车门就是不撒手,韩哥就上车点火,给油,雪地上太滑,成贵站不稳,人就悬在半空,拖了一阵子,韩哥就心虚了,他熄了火,下车,似笑非笑地对成贵说:“爷爷,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不活了,想学六六是不是?你看见没,学六六,你就到楼顶上,两眼一闭,你们哥俩就见面了。”
冰冷的车门激得成贵骨头都疼,他就是不撒手,他知道撒了手,眼前的这个人就会像气球一样飞到天上,他就再也够不着,摸不见。韩哥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就从兜里掏出了两千块钱,他擦了下鼻下的青涕说:“我今天就带了两千,剩下的明天给你好不好,你放手吧,明天一定给你。”
成贵就放了手,低头数钱的时候,韩哥上了车一溜烟就跑了,跑的真快,空气中只有一阵青烟,人就不见了。两千总比没有强,他把两千叠好放在棉袄里面的兜里,这就是胜利,在他的眼里,似乎已经掌握了战胜了韩哥的法宝,他要和他斗下去,还有三千呢,他在家里地上受上一年才赚一千,这三千就是他三年的收成,他能不要吗,不可能。
天蒙蒙亮,他就睡不着了,他起了身,将地上的炉火围着,屋里有了暖意,快到年关了,他得拿上钱赶紧回家,这个王八蛋工头,就是不顺当地给你钱,你说怎么办?今天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走,想什么办法,他要把自己的工钱拿上。借着炉火,他再一次将自己的行李捆绑好了,像他刚来的那样,把衣褂放在最里层,被褥包在外面,用布单子缝死,再用塑料布裹缠住,塞进了编织袋。一切收拾停当,他就盼着太阳快点升高,升高了,他就能看见在工地的尽头,那辆白色的富康车缓缓驶来,车停了,韩哥满脸堆笑地朝他走来,先是递给了他根烟,然后把剩下的三千块钱如数给他,这又何必呢?成贵拍着韩哥的肩,他看见在阳光的阴影下,韩哥一脸愧疚的笑容。
这是错觉,什么都没发生,到了十点,他还是看不到身影,天灰着脸,没有太阳,没有光线,像是又一场大雪即将而至。成贵憋不住了,就跑到工地外的公用电话,给韩哥的手机打电话,电话通了,韩哥听到是成贵的声音,他就说正在外面办事,一会让他再打,说完就压了,成贵再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成贵一打就打到中午,他总是在关机,成贵就耐不住了,他一下想起上次到医院看六六,曾到过韩哥的家,他还依稀记得路线,就借上安徽人的自行车,到了记忆中那栋居民楼前,他只记得是那个单元,是几楼,他就不知道了,他就一家一家地敲,敲第一家的就是韩哥家,韩哥做梦也没想到,成贵会出现在他家的门前,他正和几个弟兄打麻将,本来手就不顺,债主又上了门,他说:“你妈的,没完了,你以为你找到我家,我就不敢打你。”
成贵吸了下鼻子:“你给我钱就完了。”
韩哥又一记大耳光抽在成贵的脸上。“要钱,老子今天要你的命。”说着他就招呼身后的那几个弟兄一起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成贵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的脸贴着冰冷地地面,他看见自己的血把地上染红一片,在寒风中冒着腾腾的白气,他还看见自己的一颗牙,就在那滩血水了,他动不了,浑身被打散了,他动不了。他能听见韩哥的笑声,刺耳尖利,那笑声已经变了形,更像一把小号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吹。他听见沉闷的关门声,可那笑声还在延续。
雪是从黄昏时分开始飘落下来,静悄悄的,当街上路灯亮的时候,雪已经在地上撒下厚厚的一层,那雪粒是一点湿,一点暖地落在成贵的脸上,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他抬起头雪就飘到了他的嘴唇上,那么轻,一舔,竟是甜甜的。天上是墨蓝的,像个被冻得结结实实的湖面,这冰封的湖水里,有着温暖的记忆,它不遥远,他能看的见,他看见自己的房屋低矮的老家,看见娘,白发苍老的娘,看见六六,脸上纯真的六六,什么都看的见,还有熟悉的风,迷人气味,都在这高高的苍穹上,一览无遗。别看了,别听了,他的脸上已经有热泊泊的东西流过,流到嘴里,流到脖子里。
他的身体在这片破败的凉房已经靠了三个小时了,他用那根棍子支撑着自己疼痛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坚持什么,这个大雪之夜里,他不在这里等下去,又能干什么呢?雪无声地将他一点点地掩盖,他的头发上,肩上全是这白面似的雪花,他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架,那是没有门牙的牙齿在打架,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带雪沫的痰,他说:“你妈的,你真是个怂X。”
天终于黑了,黑的无声无息,像天上的雪,有了响动,那是从破败的楼道里传出来的,是一阵笑声,变形成小号似的笑声,他看见姓韩的工头,就走在最前面,他用剩下的三千块,在这个下午翻了一倍,赢了钱,他的心情当然不错,他显然对黑夜一点提防没有,一点准备没有,雪地上隐映的亮扑溅在他脸上,他倨傲的脸上正燃着一团火,在这团火里,还来不及看清,不远的死神正朝他迎面走来。他呼了一口气,在这么清冽的空气中,只闻到自己嘴里的气味有点混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