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红烛

谭昌乾2025-12-30 03:25:13

红烛

 

作者:谭昌乾

 

司马小二攥紧那枚磨得发亮的黄铜门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被门环边缘硌出深红的痕迹。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如同冰冷的眼眸,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齐齐注视着他这位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门楣上“陈府”的匾额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光泽,边角的金漆虽已斑驳脱落,却仍透着沉甸甸的威严。他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衣料上还沾着干枯的草叶和泥点,在这气派的府邸映衬下更显寒酸。

“吱呀——”

厚重的木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只开了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管家老张头探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脸上的沟壑如同干涸土地的裂纹,眼角的皱纹里积着难以洗净的污垢。当他看清司马小二怀中揣着的红布包裹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泛起鄙夷的神色,嘴角向下撇去,带着几分不屑与不耐烦:“原来是司马先生啊。我们家小姐说了,今日不见客。你这穷酸模样,也敢来我们陈府?”

“李伯。”司马小二将包裹往怀里又紧了紧,布包里的桂花糕尚存刚出炉的余温,甜香裹挟着糯米的软糯气息,丝丝缕缕飘散开来,“我是来提亲的。”

老张头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的轻笑,满是不屑与嘲讽:“提亲?就凭你?我家小姐可是留过洋的大学生,见过大世面。你一个摆馄饨摊的,整日与锅碗瓢盆打交道,手上尽是油污,身上还带着烟火气……”

“让他进来。”清冷的女声自门内传来,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冬日结冰的湖面般沉静。

老张头的话顿作哑然,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只得悻悻侧身让开。司马小二跟着管家穿过雕梁画栋的庭院,鞋底的泥点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每一步都留下小小的水洼,像一串笨拙的省略号,延伸向未知的前方。

正厅中,陈凤仪端坐于梨花木椅上,月白色旗袍勾勒出纤细身姿,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在烛光下泛着柔和光泽。她面前的青瓷茶杯腾起袅袅热气,氤氲了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仿佛看透世间万物,又对一切漠不关心。

司马小二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钻石在烛光下折射出刺眼光芒,璀璨夺目,与她此刻平静无波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听说你要娶我?”陈凤仪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静水,不起丝毫涟漪。她微微垂下眼帘,乌黑的发丝垂落颈侧,遮住了眼底的复杂情绪,只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动作轻得仿佛要融入空气。

司马小二将红布包裹稳稳放在八仙桌上,双手捧着红布,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郑重。随着红布缓缓揭开,几盒精致的桂花糕映入眼帘,金黄的糕体上点缀着细碎的桂花,甜香瞬间如潮水般弥漫开来,混着淡淡的糯米香,在狭小的房间里漾开阵阵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这香气刻进心底,然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司马小二不过是巷口摆馄饨摊的小贩,家徒四壁,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但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荠菜,亲手给你包你最爱吃的荠菜馄饨,冬天用暖炉给你焐手,夏天为你摇蒲扇驱蚊……只要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够了。"陈凤仪打断他,纤细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宛如敲打既定的节拍。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静,眼底却藏着一汪寒潭:"我爹说,只要你肯入赘,搬来与我们同住,这婚事便成了。你不必再多言。"

司马小二猛地抬头,撞进她深邃的眼眸。那双眼此刻如浸在冰水中的黑曜石,冷得令人心悸。他想起三日前那个暴雨夜,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倾泻,巷口的馄饨摊被吹得东倒西歪,油布伞被狂风掀翻在地,汤汁洒了一地。

是她撑着油纸伞立在雨幕中,旗袍下摆沾满泥浆,却依然挺直脊背,帮他一同收拾残局。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晕开小小的水花。那时她眼中的倔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烫;而此刻,那份倔强仿佛被冰雪封存,变得冰冷疏离,判若两人。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是被风吹散的残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在空旷的客厅里轻轻回荡。

为什么曾经让他心动不已的姑娘,陈凤仪端起青瓷茶杯,指尖划过温热的杯壁,抿了一口碧螺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复杂情绪:

"因为我需要一个丈夫应付家里的催婚。你放心,婚后我们各过各的,我会按月给你生活费,足够你在城南摆你的馄饨摊。"红烛摇曳的新房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新被褥的棉絮味。司马小二坐在雕花木床的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布衣角,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陈凤仪。

她已经卸去满头珠翠与金钗,乌发如瀑布般垂落肩头,几缕碎发贴在雪白的肌肤上。铜镜里映出的侧脸柔和了许多,少了白日里在陈府花园偶遇时的疏离与高傲,多了一丝卸下防备后的脆弱。

“你以前……”司马小二欲言又止,被她清冷的目光堵了回去。那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司马小二。”陈凤仪转身,月光从窗棂洒落,在她脸上织就斑驳光影,也为她苍白的唇瓣镀上一层银边,“记住我们的约定。明日起,你便是李家的上门女婿,需按时到洋行上班,切勿在他人面前提及你曾摆馄饨摊之事,更不可让你父亲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我们之间的一切,便休要再提。”

司马小二默默点头,将“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吃我包的馄饨”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日子如同一台精准的座钟,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司马小二身着笔挺的西装,领口系着雪白的领带,每日乘坐黄包车前往洋行上班。黄包车夫踩动踏板,发出规律的“咕噜咕噜”声响,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同事们皆知他是李家的上门女婿,表面虽客客气气地递烟、打招呼,背地里却称他为“吃软饭的”。他从不辩解,只将委屈与思念揉进每个深夜包好的馄饨中——案板上撒着细碎的葱花,猪肉馅里添了少许姜末去腥,馄饨皮在指尖被捏出整齐的褶皱,下锅煮熟后,汤里漂浮着几滴香油,香气能弥漫整个小院。

那天他提前下班回家,刚到庭院便听见正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穿堂风裹挟着话语飘出,带着陈老爷特有的威严与怒火。“凤仪!你怎能真的跟那个摆馄饨摊的过日子?”是陈老爷愤怒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空气,“张家公子下个月就从英国回来了,我已经跟你张伯伯说好了……”。

“爹!”陈凤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我已经嫁给司马小二了!”

“嫁了也能离!他就是我们李家养的一条狗!”司马小二推门的手僵在半空,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李老爷看见他,脸色瞬间铁青如暴风雨前的天空,眼珠瞪得溜圆,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还敢回来?给我滚出去!”

“爹,您别生气。”司马小二走进来,额角还带着些许汗珠,显然是刚从外面奔波回来。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份泛黄的文件放在桌上,文件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他反复摩挲过。

“这是我用这半年攒的钱开的馄饨店契约。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李家的上门女婿。”

陈凤仪猛地抬头看他,眼眶瞬间泛红,眼中闪过慌乱与难以置信:“司马小二,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半年你四处奔波,连家都很少回……”

“婉仪,”司马小二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这个给你。”他从褪色的蓝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裹,正是当初提亲时他亲手带来的那个,红布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陈凤仪接过包裹,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颤抖着打开。里面是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桂花糕,油纸已有些发脆,糕点因存放太久而微微变硬,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噼啪作响。她因反抗包办婚姻从家中逃出,浑身湿透又冷又饿,蜷缩在巷口屋檐下瑟瑟发抖时,是路边馄饨摊的年轻老板掀开木门,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里卧着金黄的蛋花,撒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一碟温热的桂花糕。那个男人眉眼干净,鼻梁高挺……

“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眶也泛起潮红,视线渐渐模糊。

司马小二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青布长衫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巷口的青石板路。

陈凤仪望着他的背影,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她突然想起昨夜起夜时,看见书房窗棂透出微弱灯光,便悄悄走近,见他正趴在那张熟悉的红木书桌上,借着烛光写字。她屏住呼吸走近,看见宣纸上是三个工整的小楷,笔锋沉稳有力,墨色浓淡相宜:“凤仪亲启”。拆开信封的那一刻,陈凤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泛黄的信纸上。信纸只有短短几行字,字迹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我知道你心里的人是谁,不必再瞒我。我会在巷口第三家铺面开家馄饨店,用最新鲜的食材,熬最醇厚的汤底。你什么时候想吃荠菜馄饨了,随时可以来,我等你。”她读完信,泪水浸湿了信纸,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理解的释然,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司马小二!”她再也忍不住,抓起旗袍下摆,快步追了出去,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夕阳下,他正踮着脚尖,将一块崭新的“司马记馄饨”木牌挂起来,木牌上的字是他亲手用毛笔写的,虽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动作笨拙却充满诚意。

司马小二回过头,看见她站在暮色里,脸颊红扑扑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温柔的笑意,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刻散去。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和委屈,都值了。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两人眼中交汇的暖意。

“你来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我来了。”陈凤仪走上前,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踏实而温暖。

巷口的路灯渐渐亮起,为这家即将开业的馄饨店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空气中似乎已飘来淡淡的馄饨香气,预示着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2025年12月29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