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扎念琴

平措朗杰2025-12-17 13:56:24

扎念琴

 

作者:平措朗杰

 

1、阿爸的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远方的雪山顶上露出来,融化了一夜的寒意,将温情洒在青翠的玛多草原上。在地平线的尽头,一个披着藏袍的身影出现在天边的薄云之间,头上还戴着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阳光披在他的身上,如同为他镀了金身,又像是为他披上了传说中战神格萨尔王的金色铠甲。

从金红色的朝霞里走来的是一个青年。和青年一同从天边越来越近的,还有他悠扬的歌声。

清晨的草原还没有完全苏醒,一部分女人开始打酥油茶、揉糌粑,大多数的牧人则仍然裹着厚实的藏袍睡在床上,尚未离开甜美温暖的梦乡。牦牛和羊群随意地卧在草地上,也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零星几座帐篷上升起的白色炊烟,反而使这片草原更显空旷。

边走不停说唱着的青年似乎并不介意听众的缺席。事实上,他唱着格萨尔大王的威仪雄姿给才从雪山上升起的太阳;他唱着岭噶草原上袅袅的桑烟给尚未来得及消失的月亮;他唱着森姜珠牡的美丽给被朝阳加冕了金冠的雪山;他唱着查香丹玛的英勇给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

太阳、月亮、雪山和草原,就是他的听众。而随着早晨的到来,更多的听众,也渐渐地在他周围聚集起来。醒来的牧人们被流浪艺人的说唱吸引,对他们而言,格萨尔的故事百听不厌,更何况这位神授艺人的说唱尤其精彩。

聆听说唱的人群里,挤着一个看起来格外幼小的身影。那个六岁的男孩一双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竖着耳朵听着艺人的说唱,脸上充满了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入神表情。

流浪的艺人这次说唱给玛多草原上牧人们的,是少年觉如赛马称王的故事。因为晁通从中使坏,岭国年幼的王子觉如与母亲郭姆被驱逐。然而忠心耿耿的岭国老总管绒查擦根却记得天神的预言,与嘉洛家族一起暗中支持觉如得到了宝马江噶佩布。晁通的诡计终究不能得逞,神子觉如也必将获得胜利,成为岭国的雄狮大王。这段故事几乎每个格萨尔艺人都会说唱,只是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人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只剩下一天中最小的一团,赛马称王的故事才讲完。格萨尔王如愿登上了宝座,嘉洛的公主、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森姜珠牡也嫁给了雄狮大王。草原上的骄阳如同格萨尔大王的功绩一般明亮,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一丝云彩。而围着艺人听着说唱的牧人,也豪爽地将糌粑、酥油和牦牛肉送给说唱艺人。

人们渐渐散去,唯有那个六岁的男孩依旧呆呆地坐在草地上,仿佛依旧沉浸在激烈的赛马大会上,没有回过神来。宝仲多杰注意到这个小男孩,对他友善地一笑,便被几个牧人拉扯着去他们的帐篷喝酒了。

男孩仿佛被有格萨尔大王和岭国英雄们的那个世界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在真实地发生。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一个声音将他唤回现实:“格桑——格桑多杰——回来吃饭了——”

格桑多杰似乎是突然从梦中醒来,看看四周的人群早已散开,说唱史诗的神授艺人也已不见踪影。他这才带着几分遗憾地“哎”了一声,从草地上爬起来,又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刚才说唱艺人站的位置,循着阿妈卓嘎措的呼唤,飞快地跑回自家的帐篷。

回到帐篷里,小格桑一边蘸着阿妈做的辣椒酱吃阿妈捏好的糌粑团,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位出现在玛多草原上的格萨尔神授艺人,和他说唱的赛马称王的传奇故事。

将格桑面前的酥油茶碗添满,卓嘎措又向着兴奋的儿子慈爱地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声轻叹。原本埋头吃着糌粑的格桑多杰听到阿妈的叹息,正捏着糌粑团往嘴里塞的手忍不住停了下来,嘴里咬着一块糌粑疑惑地抬头看向阿妈。

卓嘎措注意到儿子格桑的目光,便放下了手中装满酥油的热水壶,揉了揉格桑多杰的肩膀。随后,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对格桑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念道:“如果是你的阿爸唱起来,一定比任何人唱得都更好听。”卓嘎措的声音轻得就像空气,甚至几乎吹不起一片羽毛。

阿妈的这番话,格桑听得似懂非懂。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又伸出湿润的红红的舌头将沾在唇边的酥油茶舔干净,问道:“阿妈啦,阿爸在哪里?”在过去的六年当中,格桑从没有见过自己的阿爸,然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和阿妈相依为命的生活,仿佛这才是理所应当的常态。况且牧区的草原上,没有父亲的孩子也不只有格桑一个。

因此,这是格桑多杰第一次问起自己的阿爸。卓嘎措并无心理准备,似乎一瞬间神思不知飞到了哪里。短暂的愣怔之后,卓嘎措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才说:“你的阿爸,也许是在……”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笃定起来,仿佛是要说服自己:“在回家的路上。”

对于才六岁的男孩来说,卓嘎措的语气和表情变化并不能够让他有所知觉。因此,格桑多杰不假思索地追问下去:“那阿爸还要多久才能够回家?”

看着儿子黑亮的眼睛里单纯的目光,卓嘎措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加了一勺白糖,捏了一块糌粑递给格桑,然后才轻声回答:“阿爸什么时候回来,恐怕只有雪山后面的云才知道。”

格桑多杰接过阿妈递来的甜甜的糌粑,掰了一块塞进口中,眼睛却依然疑惑地看着卓嘎措。卓嘎措看出格桑的疑问,便安抚道:“格桑,快快长大吧,长成像你阿爸一样正直勇敢的男人。这样等你阿爸回来,格桑就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和阿爸一起喝酒、一起骑马、一起放牧了。”

听着阿妈的话,格桑停止了咀嚼,喝了一口酥油茶,将口中的糌粑都吞了下去。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阿妈眼中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目光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仿佛是在透过自己,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也许是阿妈的目光令格桑感到太陌生,也许是那目光的焦点太遥远。格桑多杰眨了眨眼睛,心中的疑惑依旧没有散去。他并不太喜欢阿妈的这个表情,那让他感觉,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阿妈突然变得离自己很远,仿佛是在一个自己看不懂也触摸不到的、漂浮在雪山顶云层中的世界。

于是,格桑再次开口发问:“阿妈啦,阿爸一定会回来吗?”格桑多杰对“阿爸”这个词汇并没有太多的幻想,然而他直觉地认为,在阿妈的心中,有一个世界只属于她和格桑的阿爸,而格桑也开始渴望藉由对那个世界多一份了解,就能够与阿妈更近一些。

对儿子的这个问题,卓嘎措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会,他……一定会回来。”她的目光突然从遥远不知何处的地方收回来,而目光中的坚定和踏实,令格桑感觉阿妈又从遥远的云端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卓嘎措的嘴角不自主地微微上扬起来。她起身为格桑将酥油茶碗添满,温柔地替格桑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捏了一块白糖糌粑递给格桑多杰。

注视着吃糌粑的格桑多杰,卓嘎措又在儿子对面坐下来,道:“你的阿爸将他最心爱的扎念琴留在了家里,所以,以后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回到他最心爱的扎念琴和最心爱的儿子身边。”还有他最心爱的女人。最后这一句卓嘎措没有说出来。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微微发烫,双颊也升起两朵红云。

格桑的阿爸离开家去远方的时候,格桑还没有出生。然而阿妈的话说得如此笃定,令格桑多杰心中也暖暖的,对自己从未谋面的阿爸也多了几分好感。于是,他咽下一口糌粑,又继续追问:“阿妈啦,阿爸的扎念琴在哪里?”

那把扎念琴,卓嘎措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即使她最好的姐妹也没有见过那把琴,仿佛将琴藏好了,那个男人也就必定会回到她的身边不会离开她。然而今天听到格桑多杰问起来,卓嘎措认为,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法。无论男人还要多久回家,甚至是否回家,格桑多杰都是他留给她的礼物,也将是她的依靠和精神寄托。

于是,卓嘎措洗了手,认真地点起藏香,随后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打开了家里那只她从格桑的阿爸离开后就再没有打开过的箱子,取出了用羊皮包着、用氆氇裹着、最外面还系着哈达的扎念琴。

带着几乎如同朝圣般虔诚的表情,卓嘎措将琴从层层包裹中解脱出来。被阿妈的专注和虔诚感染,格桑多杰也郑重地伸出手,小心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随着清脆的一声,格桑多杰感觉到自己心中,似乎也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扎念琴的声音迷住了。格桑隐约感到琴弦里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而格桑的命运的弦,也已经和扎念的琴弦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也解不开。

 

2、少年的歌

 

时间像骏马般一年又一年地飞驰而去,十三岁的格桑多杰褪去孩童的稚气,多了少年的清秀。他的嗓音里渐渐多了从他的阿爸那里继承的悠扬的磁性,而且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弹着扎念唱歌了。

格桑从阿爸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动人的嗓音,还有几乎是音乐上的全部天赋。任何旋律只要听一遍,格桑多杰就能准确地哼唱出来。玛多草原上的歌曲,没有一首格桑不会弹,没有一首格桑不会唱。

然而,他最喜欢的还是《格萨尔王传》的曲子。只要一有机会,小格桑总会对着远处的雪山,或是天边亮闪闪的白色云朵,拨动着扎念的琴弦,弹唱着格萨尔的故事。听到格桑多杰弹唱的人们都说,他有一副金子一样的好嗓子。

暗金色的夕阳就要沉入地平线了,格桑多杰将家里的羊群和几头牦牛从放牧的草场上赶回家,便又站在帐篷旁边,抱着扎念琴弹唱起了他最喜爱的曲目。

卓嘎措在帐篷里不紧不慢地打着酥油,不时照看一下煮得发出咕嘟嘟声音的热茶。听到外面传来的歌声和琴声,卓嘎措因逐渐长大的儿子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然而随即,她的脸上又掠过一丝恍惚,仿佛被突然出现的回忆淹没,沉浸在某些零碎闪过脑海的往事碎片之中,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停了下来。

直到一声“阿妈啦”突兀地在帐篷中炸响,卓嘎措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帐篷外的琴声和歌声都已消失,而格桑多杰正一边用哈达将扎念琴小心翼翼地裹起来收好,一边有些兴奋地喊:“阿妈啦,我饿了,可以开饭了吗?”

大概是因为刚才唱了太久,格桑的声音带着几分十三岁大男孩特有的沙哑。他似乎还回味着少年觉如在赛马场上的英姿和马蹄疾驰的紧张场景,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笑容。看到活泼健康的儿子,欣慰的微笑又回到了卓嘎措的脸上。她的声音也因这欣慰而显得格外温暖:“晚饭马上就好。格桑,再等一等,先喝点热茶休息一下。”

一边说着,卓嘎措一边拿了两只木碗放在桌上,又从炉子上拎起已经不再咕嘟作响的水壶,晃了两下,将格桑多杰面前的那只碗里倒满热茶。格桑端起碗喝了两口,舔去嘴唇上的水珠,又开口道:“阿妈啦,我今天放羊的时候,又听到了新的格萨尔王的故事!”

格桑兴奋地说出这句话时,卓嘎措已经将两大碗面片端上了桌。她从一只小铁皮罐里舀出了一勺辣椒放在一只碗里,另一只碗里的辣椒却只放了一点点。随后,她将辣椒少的那一碗端给了儿子。

面片的热气和香味充满了整个帐篷之中。放了一天的羊也唱了一天歌的格桑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将面片马马虎虎地拌了两下,学着阿妈的样子向三宝和祜主祈祷了,便迫不及待地抱起碗开始狼吞虎咽。

卓嘎措看着吃得香甜的小格桑,不由得又想起了格桑的阿爸。当年那个弹着扎念唱着拉伊的英俊青年,最爱吃卓嘎措做的面片,却很少加辣椒。他说自己是草原上的歌手,而歌手爱惜自己的嗓音,就像狮子爱惜鬃毛、雄鹰爱惜翅膀一样。

正当卓嘎措有些出神时,格桑的声音再一次将她从沉浸其中的回忆里拉出来:“阿妈啦,我已经十三岁了,我能成为仲堪多杰啦那样的格萨尔神授艺人吗?”因为嘴里塞着食物,格桑的声音有些含混,然而他的眼神却带着清亮的期待,盯着卓嘎措。

“我们的小格桑继承了阿爸的好嗓子和唱歌的天分,长大以后,一定能和阿爸一样唱出草原上最动听的歌。”卓嘎措笑着说,“到那时格桑唱起《格萨尔》来,也会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和尊敬。”

听了阿妈这番话,格桑多杰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又高兴地扒了几口面片在嘴里,才咽下一半就又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阿妈啦,我们母子两个,就像觉如和阿妈郭姆一样。”他喝了一口茶将口中剩下的面片吞下去,又补充道:“阿爸不在身边,家里全都依靠阿妈啦。我长大以后,也要像觉如一样,让阿妈啦有享不完的福。”

说完这些话,格桑多杰仿佛是要强调自己的决心,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猛吞下去,发出很大的“咕咚”一声。卓嘎措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还带着一团稚气的少年格桑,目光中带着宠爱,由衷地微笑起来。

时间如同奔腾的黄河水,永无止息。青翠的夏天一转眼就如野马般脱缰而去,却静悄悄地令人听不到马蹄声。转场的牧人收拾起全部家当,骑着马,赶着牦牛和羊群,牦牛绳上系着的秋天愈来愈短,当白色的冬天降临在玛多草原,牧人们也来到了新的牧场。

当草原被雪织成的银白氆氇覆盖,就快要到藏历年了。

随着藏历年的临近,格桑多杰不知为何,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躁起来。他在帐篷里的时候经常显得心神不宁,也常常跑出去一整天才回来,卓嘎措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去了哪里。而格桑出神地盯着天空的神情,又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降临。

藏历除夕那天,玛多草原上也弥漫起了辞旧迎新的景象。五彩经幡在周围的山上飘荡,仿佛为山披上了五色的衣袍。卓嘎措像其他的阿佳和阿妈们一样,在帐篷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准备好了过年的风干牦牛肉、点心和酥油。

在每一座帐篷里都弥漫着喜悦与欢乐的时候,格桑多杰却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所有人都沉浸在藏历新年的气息之中,就连卓嘎措也没有发觉格桑的异常。直到临近午夜,卓嘎措喊儿子吃点心、换新衣的时候,才发现格桑多杰根本不在帐篷里,甚至不在帐篷周围。

一时间卓嘎措有些慌了神。草原冬夜的寒风,就连成年人都难以抵御,如果格桑就这样在外面一整夜,恐怕明天早上他就会变成一座再也不会呼吸的冰雕。卓嘎措披着棉袍,拿着并不十分明亮的手电筒,借着月光向帐篷周围搜寻格桑多杰的身影。

幸好,发现格桑的地方距离卓嘎措的帐篷并不算太远。卓嘎阿妈找到儿子的时候,格桑多杰裹着自己的棉藏袍,嘴唇冻得乌紫,在一座玛尼石堆旁缩成小小的一团, 靠着许多摞在一起的石头瑟瑟发抖。

看到冻得话也说不出的格桑多杰,卓嘎措心疼地伸出手将他拉起来又背回了帐篷。回到帐篷里,卓嘎措为儿子倒了一碗滚烫的酥油茶让他慢慢喝下去。看着格桑的脸色渐渐开始恢复红润,卓嘎措才生气地质问格桑为什么要大冬天晚上跑到帐篷外面去。

“阿妈啦,我……”格桑多杰听出阿妈的担忧,有些愧疚地想要解释什么,然而一张口却又卡住了,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故意想要睡在帐篷外面,唯一的原因就是希望梦中能够看到岭国天神来赐予他说唱的能力。这是格桑十三岁的最后一天,如果依然没有天神找到他并告诉他被格萨尔王选中,他大概就再不会有机会成为一名神授艺人了。

然而草原的夜里,寒意实在太过凛冽。格桑多杰没有梦到岭国大将,却被冻醒了。

格桑多杰不知该如何向阿妈解释自己的期待和期望落空后的失望难过,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小声道:“阿妈啦,我已经十三岁了,格萨尔王还没有选中我,是不是因为我……天赋太差,或者前世做了什么坏事?”

说完这句话,格桑的头又低了下去,几乎要埋在他刚刚喝完酥油茶的碗里。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忍住了似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卓嘎措已经明白了格桑多杰除夕夜跑出去的原因。她因格桑半夜出去乱跑而生的气还没有完全消去,然而格桑的这幅样子又让她忍不住心疼。最终,卓嘎措轻轻地叹了口气,换了轻柔的语气开口:“别难过,格桑,一定不是的。”

听到阿妈的声音,格桑多杰诧异地抬起头,期待地看着阿妈。卓嘎措假装没有看到儿子眼中星星点点的泪光,继续说道:“格桑,你听过那么多格萨尔的故事,现在还记得吗?岭国的勇士当中,有丹玛这样最初就被格萨尔选中、追随格萨尔的,也有辛巴那样,经历了一番曲折才成为岭国勇士的。但是,他们都是勇敢的大将,同样被格萨尔王器重。”

“可是,阿妈啦……”格桑多杰依旧被疑虑困扰着,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出来。卓嘎措看懂了儿子的心事,于是抚慰地继续说下去:“别着急,格桑。也许格萨尔王已经派出了他的大将来找你了,说不定现在在路上呢。”

“就像阿爸还在回家的路上一样,格萨尔王派来找我的大将也还在路上吗?”

听到这个问题,卓嘎措的心中一紧,心思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随即她又用依然温柔的声音坚定地回答:“对,就像格桑的阿爸一样,一定会来的。”

这一夜,格桑多杰睡在自己家的帐篷里。格萨尔王派来的大将依旧没有找到他,他却睡得比近一个月以来的每个晚上都更加香甜踏实。

 

3、离家流浪

 

十三岁的藏历年之后,格桑多杰不再为没有在梦中听到格萨尔王的召唤而忧愁了,尽管他有时会坐在草原上,呆呆地望着雪山的方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不过更多的时候,格桑还是更喜欢抱着阿爸留给阿妈的扎念琴,弹唱着听来的格萨尔王故事,还有其他的那些流淌在草原上的歌曲。

每当有唱着格萨尔故事的艺人出现在玛多草原上,格桑多杰总会着迷地聆听,无论对方是曾经在梦中被格萨尔大王选中,接受将英雄史诗传唱的神命;还是和他自己一样,因为对岭国的向往、对英雄的敬仰和对传奇故事的痴迷而在人间学会了说唱。

而若是当格桑听到格外喜欢的故事时,他甚至会跟在艺人的身后走出很远。直到格桑自己家的帐篷在他视线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点,他才会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每一次他有些失落地与艺人告别,然后目送着艺人的身影消失在玛多草原与天空交界的尽头。

每一天的太阳,从天空的边缘升起,滑过无际的天空落入雪山的背后;每一月的月亮,从一弯纤细的新月到雪亮的一轮圆盘再到残月如钩。时光如同草原上追风江噶佩布飞驰而去无处追逐,而格桑能够说唱的格萨尔故事也越来越多。

尽管格萨尔似乎并没有给他额外的眷顾,格桑依旧从没有在梦中见到他所敬慕和仰望的王。然而哪怕只是讲述那些他听过的、其他艺人说唱过的故事,他的琴声与歌声依旧是飘飞在玛多草原上最动听的旋律,吸引了无数牧人驻足倾听。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格桑多杰似乎也渐渐开始明白了阿妈对阿爸的思念与等待。

卓嘎措阿妈有时突然发出莫名的叹息或是一瞬间的晃神,格桑多杰就会忍不住想起阿妈曾经说过的话。他愿意相信,阿爸的确是像阿妈说的那样,就在回家的路上。也许,他是和格萨尔王派来寻找自己的岭国勇士结伴而行,而现在……他们或许正被热情好客的雪山神挽留着,喝着香醇的青稞酒。

每每心中这样想着,格桑多杰总是忍不住望着仿佛矗立在天边的雪山方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格萨尔史诗的旋律。

草原上与格桑多杰还有卓嘎措相熟的牧人们说,格桑已经就快要成为一名格萨尔说唱艺人了。他们乐于邀请格桑去他们的帐篷里或是牧场上弹着扎念琴说唱格萨尔史诗,然后将新鲜的酥油或是牛肉赠送给他,表达对他歌声的赞美和感谢。

偶尔也有离开了草原去汉地又回来的人,见过了城市里的舞袖笙歌,就对格桑多杰开玩笑说凭他的嗓子和琴声,他完全可以去参加电视上那些唱歌的节目。然而格桑对电视上的风光并没有兴趣,也没有什么野心。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弹着扎念琴,唱《格萨尔》或者其他的什么流传在草原上的歌曲。

当听到琴声的时候,卓嘎措总会透过儿子看到另一个她从未忘记的身影,眼中便会漾起欣慰的笑意。格桑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他更愿意弹琴唱歌给阿妈听。尽管十几岁的少年格桑只是朦胧地感觉到或许歌声和琴声能够抚慰阿妈思念阿爸的心情,他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想要卓嘎措多一点笑容。

每天,卓嘎措挤奶、打酥油,从清晨便开始干一天的活;而格桑除了放牧家里的牛羊和帮助卓嘎措做一些家务之外,就是抱着扎念琴,对着阿尼玛卿雪山,或是邀请他说唱格萨尔的牧人们弹唱。几乎每一天都是如此的重复,就如同《格萨尔》史诗说唱中那些循环往复的旋律。

这样的生活在格桑多杰十六岁那年冬季里的一天戛然而止。

卓嘎措的病毫无预兆。白天她还在像每天一样,煮好了酥油茶,又在炉火上烤了几个饼子,等着出去放牧牛羊的格桑多杰晚上回来吃晚饭。卓嘎措还做好了一罐新的油辣子,又晾了许多新鲜的奶渣作为接下来几天的零食。她并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甚至因为辣子的缘故,她的晚饭还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面片。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午夜时分细碎的月光朦胧地洒在草原上的时候,卓嘎措突然发起烧来。她的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灼热的感觉就如同烈日炙烤着沙漠。卓嘎措不想吵醒熟睡的儿子,便挣扎着想要去为自己倒一杯热水。

仅仅睁开眼睛,便似乎用去了卓嘎措的全部精神。而当她想要起身的时候,卓嘎措才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双臂软绵绵地甚至撑不起身子,而双腿更是好像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一样,完全没有一点知觉。卓嘎措只得靠在垫子上喘息,歇息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攒了几分力气,伸手摸到茶几上她的杯子。

即是盛夏七月,青藏高原上的夜晚也依旧带着寒意,更何况风霜乍临的初冬。瓷杯子并不能保温,里面白天喝剩下的半杯茶水已经完全凉透了。卓嘎措顾不得许多,将半杯冰凉的茶水一口气灌下去,便重又躺下,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尽管并不安稳,但终究,卓嘎措还是再次睡着了。

卓嘎措从来没有想到,从那个晚上起,她就再也没有起来。

格桑多杰是被透过门帘缝隙挤进帐篷里的阳光晒醒的。他有些不习惯阿妈没有一边端来早餐一边叫他起床,但随即他就发现依旧在睡梦中的卓嘎措脸色的异常。

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格桑为阿妈请过医生,也求过仁波切念经加持。他为阿妈放生了一头牦牛和一头羊,甚至还请过咒师,盼望咒师的法术能够驱赶掠夺着卓嘎措生命的妖魔鬼怪。

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没能留住卓嘎措的生命。

唯一令格桑稍微感到有点欣慰的,就是卓嘎措离开人世的时候,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虔诚而放松,甚至带着几分甜蜜。没有人知道卓嘎措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安详幸福的表情。不过至少,他们可以安慰格桑多杰,他的阿妈生前积下善业,因此走的时候也没有遭受痛苦的折磨。

按照藏族的传统,因为疾病而逝去的人,不能被天葬或者水葬,否则便可能将疾病传染给天上或水中的生灵。格桑多杰遵守着古老的传统,请来了僧人为阿妈诵经超度,祈求她回归六道轮回得以升入天界。

青稞、黑豆、稻米、竹段,一捧捧、一盆盆地被泼洒在跳跃的火焰之中。格桑多杰立在一边,表情虔诚。透过袅袅升起的桑烟,格桑看到坐在火堆前吟诵经文的喇嘛,也就随着时浓时淡的桑烟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火堆旁边的架子上,许多盏酥油灯微微摇曳。卓嘎措和格桑在玛多草原上没有太多的亲人,这些酥油灯大都是村里的牧人或者他们的朋友为卓嘎措所点亮。还有一些,则是喜欢听格桑说唱的牧人,从较远的地方骑着马或摩托车,特地为格桑的阿妈送来。

酥油灯的火苗在格桑多杰的眼中跳跃。格桑沉默地看着酥油灯,盯得久了,一个个亮点便模糊了,终于连成了一片。而这连成一片的微光,就将格桑多杰的思绪带到了仿佛比阿尼玛卿雪山更加遥远的地方。

格桑仿佛看到他的阿妈卓嘎措的身影在酥油灯的火光中浮现。他感到自己的视野愈发模糊,便用力眨眨眼,试图将阿妈的身影看得更清楚。然而当他的眼前重新清晰起来,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盏盏酥油灯,静静地守在那里。

愣怔了许久,格桑多杰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些发痒,仿佛有某种小虫正在慢慢爬过他的脸上。格桑抬起手,感到湿润的触感,看到指尖的水迹,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悄悄划过他的脸颊。

格桑多杰将脸上的泪用力地抹去。随后他重新抬头看向酥油灯,想要再看一眼阿妈。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到卓嘎措的影子,却仿佛看到了骑着火红色宝马在草原上飞驰的格萨尔王,和岭国的千军万马。

为卓嘎措的法事做完后,格桑多杰将家里的大部分牛羊都送回到了卓嘎措的娘家,又将剩下的一些东西分赠给了他的朋友们以及村里其他的牧人。他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匹马,还有据说是阿爸留给阿妈作为信物的扎念琴。除此之外,格桑将卓嘎措生前经常戴在身上的一颗绿松石留下来,作为纪念;而卓嘎措的其他首饰,格桑将它们全部献在了玛多草原上的寺庙里。

做完这些事,格桑多杰在一个繁星灿烂的晴朗夜晚,拆下了家里的帐篷。他按照黑头藏人的习俗将卓嘎措的遗体留在原地,自己则骑着马,背着扎念琴,只带了一些路上必须的口粮,便开始了在草原上流浪的生活。

 

4、央金姑娘

 

离开了家的格桑多杰成为了玛多草原上的流浪艺人,弹着扎念琴,说唱着《格萨尔》史诗,四海为家。除了格萨尔的故事,他又是也会唱其它的一些草原上的歌曲,然而人们还是习惯于将他看做一名《格萨尔》闻知艺人。他们热情地邀请他说唱,也慷慨地将青稞、酥油或者肉干送给他。

格桑多杰从没有想过他究竟要去往哪里,只是信马由缰。到了晚上,格桑便披着一身月光,盖着藏袍,枕着洒满星辉的石头或是马鞍,露宿草原。从前他和阿妈相依为命,阿妈去世后,他最心爱的便只有阿爸留给阿妈、阿妈又留给他的扎念琴了。

没有阿妈、没有亲人的地方,无论哪里都不再是家。然而只要有那把扎念在身边,那么无论哪里,对格桑而言,都一样可以作为休憩的地方。

在草原上流浪了究竟多久,格桑多杰并不十分清楚。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有一两年年甚至更多,草原上的牧人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

格桑也不记得,他做了那个奇妙而美丽的梦,究竟是在哪一年的几月几日。

他只记得那一天,金红的太阳没入雪山的背后,只留下一缕夕阳,为万里无云的深蓝色天空镀上一抹淡淡的金边。他像每天一样拴好马便坐在草原上,对着被夕阳染上金顶的雪山弹了一段扎念琴,唱他最喜欢的那些歌曲。

不知不觉中,天色愈发暗下来,雪山上的金盔也渐渐被染成墨蓝色,隐约反射出几分月亮银色的微光。而格桑多杰,也已经裹着藏袍,怀里抱着扎念琴,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格桑多杰恍惚感到自己仿佛身处一片广袤无际的草原,青翠的牧草深深浅浅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而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则耸立着连绵的雪山。格桑不记得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然而这片草原在梦中却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就在打量着周围景色的时候,格桑多杰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座帐篷。格桑无法确定那座帐篷究竟是凭空出现,还是一直都在哪里,只不过他刚刚才发现。然而无论如何,那座帐篷都仿佛带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他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着帐篷的方向走过去。

随着格桑多杰离帐篷愈来愈近,那座帐篷却突然一下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不过或许因为是在梦境之中,格桑并没有感到十分奇怪。他只是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青草,再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原本帐篷的位置,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坐在地上的姑娘身上的藏袍看起来相当朴素,头上却戴着绿松石、天珠和蜜蜡编成的华丽头饰,额头正中则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珊瑚。姑娘的长发梳成许多辫子,辫子里还缀着五颜六色的彩线。格桑注意到,姑娘的耳环和手镯上,也都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

梦中的格桑多杰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瞬间的感觉就如同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觉愣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姑娘看。姑娘对格桑微微一笑,明艳的笑容几乎晃花了格桑多杰的眼睛。

看着年轻人痴呆的表情,姑娘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她轻盈地站起来,头饰和耳环便也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一晃。她略带几分促狭地伸出手在格桑多杰眼前晃了晃:“格桑?”没等格桑多杰反应过来,她又轻笑着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格桑多杰,快回到人间来吧!”

被姑娘这样一笑闹,格桑多杰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顿时一直红到耳朵后面,热得几乎能够烫熟饼子。没等他意识到为什么从未见过面的姑娘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姑娘已经笑着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做央金。

格桑无意识地将姑娘的名字喃喃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只觉得央金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仙乐,而她的名字,则是世界上最婉转美妙的藏文音节。

“你……从哪里来,你的家在哪里?”最终,格桑多杰回过神来,急忙追问道。然而话音未落,格桑又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过于唐突,唯恐冒犯了央金姑娘使她再也不理自己,心中着急,脸上的红晕便又加深了几分,神情也有些窘迫。

不过,这些担心似乎都是多余的。央金不仅没有因为格桑的急切而感到冒犯,反而像是被格桑多杰手足无措的样子娱乐了。她看着格桑涨红的脸和不知该放在哪里的双手,忍不住捂住嘴轻笑起来。

央金姑娘不带恶意的嘲笑让格桑多杰有些尴尬,但同时也放松了不少。他觉得似乎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但他才张了张口,央金似乎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玛多草原上的格萨尔艺人格桑多杰,你的琴弹得真好听。”

听到姑娘这句赞美,格桑脸上原本已经在渐渐消退的红晕又突然加深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谦虚几句,但央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边让他不要说话,随后便拉着格桑一起坐在了草原上。央金面向雪山的方向坐着,静静地看着蓝宝石般的天上,慢慢变幻着形状的白云。

于是,格桑多杰也咽下了所有想说而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安静地坐在央金的身边。他先是循着央金视线的方向看着天边的云朵,只是不知不觉中,他的头便微微地偏过来,专注地盯着央金的侧脸,无法——或者说是完全忘记了移开目光。

这个美丽的梦最后就定格在了央金美好的侧脸和她凝望着白云时恬静的目光。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格桑有些恍惚地四处张望,发觉自己并不在梦中看到的那片草原,才意识到央金姑娘原来只是他的一个梦。

格桑多杰不由得感到一丝失落。梦中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使那个梦显得如此真实。格桑抱着扎念琴坐在草原上回味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吃了几口糌粑,又将藏袍重新穿好。随后他背起扎念,跳上马背,继续他不知终点在何处的旅行。

那时的格桑还不知道,在梦中邂逅央金姑娘只是一个开始。从那次以后,许多个夜晚的梦境中,央金都会出现。她有时会拉着格桑一起轻盈地跳起欢快的锅庄,或是用悠扬悦耳的嗓音为格桑唱起安多的拉伊。也有的时候,他们只是肩并肩坐在草原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或者甚至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雪山、草原和云朵。

对于格桑多杰而言,只要和央金坐在一起,不用说一句话,时光就已经足够美好。醒着的时候,格桑总是忍不住渴望知道央金究竟从哪里来。然而,格桑始终没有梦到过自己询问姑娘家乡或者住处的情节,仿佛在梦中,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唱歌,跳舞,聊天,而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出来。

因为央金唱的拉伊,格桑猜测她大概是个安多姑娘。但格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头上的头饰又分明是康区特有的风格。然而无论醒着的格桑想得再多,在梦里与央金共度的那些时光当中,他也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答案。

央金唱过的那些拉伊,格桑在梦中只听一遍,就可以弹着扎念琴一点不差地唱出来。在流浪的路上,除了说唱格萨尔的故事,格桑唱的最多的,就是梦里央金唱给他的那些歌。或许是因为日有所思,终于有一天的梦中,格桑多杰听到自己问出了在他头脑中盘桓已久的问题:“央金,你的家在哪里?”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格桑和央金正手拉着手坐在草原上,央金靠着格桑多杰的肩。这一次央金没有像她第一次出现时那样完全无视了这个问题。她站起身对着格桑一笑,笑容如同青藏高原正午的阳光一样明亮热烈:“来追我吧,追上了,我就告诉你。”

姑娘的话音才落,格桑就跳起来想要追逐央金,但却被央金阻止了。她伸手指了指格桑的身后:“骑着马。”格桑顺着央金指的方向回头,发现两匹马在他身后踱步,就如同突然之间凭空出现在那里一样。

不等格桑多杰回答,央金已经大笑着拉过两匹马的缰绳,随后双手在白色那匹的马鞍上一撑,敏捷地跳上了马背。她将一根缰绳向格桑一扔,格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住,随后也跳上了另一匹栗色马的背上。

格桑在马背上还没有来得及坐稳,央金便一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的鞭子,双脚踩着马镫在马肚子上用力一踢。白马扬起前蹄一声嘶叫,便带着央金如离弦的箭般充了出去,洒下一地银铃般的笑声。格桑不甘示弱,也催着栗色马向央金追去。

两匹骏马带着两个年轻人,在广阔无际的草原上一前一后飞驰。牧区的人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即使是如央金般的年轻姑娘,骑马的本领也绝不逊色于男子。

最终自己究竟有没有追上央金,格桑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他只记得他们策马奔驰在草原上追逐,而他记忆中的画面里充满了央金姑娘清脆悦耳的笑声。回忆着梦中的场景,格桑多杰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沐浴着高原上的朝霞,格桑又踏上了不知通向何方的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央金当做了真实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个许多次出现的梦境;他甚至相信,那些梦一定是天神给他的启示。

既然如此,格桑多杰愿意走遍青藏高原,只为找到梦中的央金姑娘。

 

5、野牦牛

 

决定为寻找央金而走遍整个青藏高原之后,格桑多杰的旅途不再是一场只有起点却不知终点的、纯粹的流浪。他的终点就是有央金在的地方,哪怕是在最高的雪山之巅,哪怕是在最宽广的湖泊对岸。即使再遥远,格桑依旧坚信自己总会离那个终点愈来愈近。

时间如同神箭手查香丹玛的箭,离弦而去,从不回头。格桑多杰看着一片片牧场由黄转绿,再由绿转黄;唯有地平线尽头的雪山,顶着亘古不化的冰盔,交替地披着每一天的朝阳和晚霞。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已经二十出头的格桑多杰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也显出了康巴汉子的棱角分明。格桑依旧会在梦中见到朝思暮想的央金,而为了让他和央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回忆不再仅仅是深夜里的梦境,他弹着扎念琴说唱着格萨尔史诗故事,几乎走遍了三江源,甚至去过甘南的玛曲和四川的若尔盖草原,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央金的身影。

尽管如此,格桑多杰并不着急,毕竟央金依旧常常出现在他的梦境当中,而且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用来寻找。

海拔近五千米的昆仑山口,就像是从青海到西藏的一道关卡。高原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着无边无际的戈壁滩,青藏公路从这里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边界也从这里开始。人类生命的禁区,却并不寂静。除了藏羚羊、藏野驴这些世代栖居可可西里的高原生物,还有一些人,也同样关注着可可西里。

名贵的藏羚羊绒令偷猎者舍不得将目光从这片无人区移开;而偷猎者贪婪的眼神,也令自发守护着可可西里的卫士们同样不敢将目光移开这里。

不过,格桑多杰会来到可可西里,不仅仅因为他准备从这里去往西藏拜谒每个黑头藏人心中的圣地拉萨,更因为他隐约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召唤他走向那片神秘的土地。

在苍茫的高原戈壁滩上,对着头顶银盔的玉珠雪峰弹起扎念,唱起许久前从一位老人那里听来的《雪山水晶宗》,格桑多杰心中那种模糊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直觉当中却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会有不平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种近乎于预感的直觉很快得到了验证。格桑唱了一段格萨尔,又弹着扎念唱起了央金曾经唱给他的一首拉伊。他唱完了一段,便盯着着玉珠峰想着心事,手中无意识地拨动琴弦发出一些单音符。当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的时候,正出神的格桑不由得吓了一跳。

被一个突兀的声音拉回现实的格桑多杰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个年龄大概和他阿妈相仿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那男人穿着藏袍,两只袖子都系在腰间,衬衣袖子挽起一半,露着肌肉坚实的手臂。

男人留着长发,和一束红色的绳子一起编成辫子缠在头顶,辫子里还系着一颗鸡蛋大小的蜜蜡。他的脸型线条硬朗,专注而犀利的目光锁在格桑的扎念琴上。格桑看出他大概和自己一样来自康区,于是礼貌地开口:“阿克啦,请问刚刚您是和我说话吗?”

“普,你的琴还有你刚才唱的歌……让我想起以前我的一个朋友。”康巴男子重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声音低沉浑厚。他将目光从格桑的扎念上移开,上下打量了一下格桑多杰,问道:“普,扎巴伦珠……或者卓嘎措,是你的什么人?”

格桑多杰从未听过扎巴伦珠这个名字,但是当他听到卓嘎措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一时间有几分失神。他几乎是完全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卓嘎措……我的阿妈啦。”他的声音有些滞涩,像是含在喉咙里的呢喃。

面前的康巴男人听清了这句声音不大的回答,便皱起眉头又打量了一下格桑。随后他叹了一口气,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坐在地上的格桑多杰平齐,追问道:“你的名字……叫格桑,对吗?”

听了这话,格桑多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康巴男人看出格桑眼中的意外,没等他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男人便解释说:“我叫达瓦次旦,扎巴伦珠是我的朋友。他曾经说过,他离开玛多跟着我们一起来可可西里的时候,他的女人卓嘎措已经怀了孕。扎巴走的时候,就告诉卓嘎措,无论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名字都要叫做格桑。”

“我的名字叫格桑多杰。”终于从母亲的名字中回过神来的格桑低下头,低声告诉蹲跪在对面的达瓦次旦。他努力压抑住声音中的哽咽,用力眨眨视线开始有些模糊的眼睛,“我的阿妈,几年前,她……”

格桑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还是没能说完这一句话。达瓦听懂了格桑话中的意思,又叹了一口气。随后达瓦次旦站起来,上前几步,在格桑身边坐下,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格桑多杰的手臂。

达瓦次旦的手很粗糙,却带着十分令人安心的温度和令人信任的力量。格桑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爸,但达瓦次旦带有安慰意味的举动,使他相信这大概就是父亲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因此,年轻艺人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了许多。他看了看依旧抱在怀里的扎念琴,又看了看达瓦次旦,突然脱口问出:“阿克达瓦啦,那个时候,我的阿爸为什么离开阿妈?”自从阿妈离开人世,他就从未有意地去想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始终埋在他的心底,从来没有真正地忘记过。

提到格桑多杰的阿爸和阿妈,达瓦次旦皱起眉沉默了一下,才认真地看着格桑期待答案的眼睛,加重了语气:“格桑,你的阿妈是天上的度母,你的阿爸是人间的英雄。”

然后,格桑多杰才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阿爸和阿妈的故事。

当年的卓嘎措,曾经是玛多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脸就像皎洁的满月一样光彩照人。不仅如此,卓嘎措同样也十分勤劳能干,能够打出玛多草原上最香甜的酥油、织出最细致精美的黑牦牛毯。

卓嘎措成年以后,就按照草原上的风俗,每天晚上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帐篷里。无数大胆的年轻人在月色与星光下,在她的帐篷前唱情歌或是情意绵绵地说一些赞美的话,渴望能够换来她的笑容,得到她的允许走进她的帐篷。

然而对这些小伙子们的殷勤,卓嘎措不为所动。只有当她心中牵挂的那个伴着扎念琴声的歌声出现的时候,卓嘎措才会专注地听着帐篷外唱给她的拉伊,同时又忍不住幻想唱歌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在一个个夜晚,或许是因为自愧弗如,其他的歌声最终都会渐渐隐去,只剩下令卓嘎措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还在扎念琴的伴奏下唱着火热的情歌。当那歌声终于告一段落,卓嘎措也鼓起勇气,唱起情歌回应着帐篷外的人。

得到了回应的人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再唱歌给卓嘎措的时候,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受宠若惊。而其他的追求者们明白他们已经输给了那个弹着扎念的青年,便渐渐地自动退出竞争,只留下卓嘎措与帐篷外的年轻男子你来我往地相互唱和。

当这对青年男女的歌声愈发默契、唱的内容也愈发直白大胆后,卓嘎措在一个月亮隐在云后的夜晚,将沐浴着漫天星光歌唱着的歌手迎进了自己的帐篷。然后她就知道了那个用琴声与拉伊敲开她心扉的英俊年轻人名叫扎巴伦珠,拥有他家乡草原上最悦耳的歌喉。

扎巴伦珠的家乡离可可西里不远,他的家里不缺兄弟姐妹,于是他就留在了玛多草原卓嘎措的帐篷里。而当他接到了达瓦次旦的消息,就知道了昔日生死之交的兄弟们大都加入了野牦牛队,守护着高原上的净土可可西里。扎巴伦珠犹豫了一下,便决定暂时回到兄弟们的身边,为青藏高原的生灵,也为黑头藏人的信仰。

离开玛多的时候,扎巴伦珠信誓旦旦地对卓嘎措说:“卓嘎,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到你和我们的孩子身边。请你等我这一段时间好吗?”卓嘎措含着泪点点头,于是扎巴将从不离身的扎念琴郑重地交给卓嘎措:“曾经有位仁波切说这把琴是阿尼玛卿雪山神赐给我的礼物,这段时间,就让它陪着你吧。”

然而扎巴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他已经长眠在了玉珠峰的脚下,达瓦次旦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身后是几只鲜血已经开始凝固的藏羚羊尸体。而扎巴的身上,浸透了暗红色的血,随身的藏刀上同样满是凝固的血迹,刀鞘则扔在另一边。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猎枪的枪筒,至于枪的主人,无论是否还活着,大概都已经被他的同伴带走。

达瓦次旦讲着讲着,便说不下去了。他紧紧抿着唇,双手握起拳头,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来。格桑反而显得平静许多,他低下头用力地揉揉眼睛,随后抬起头迎着达瓦的目光开口:“这样……至少阿妈啦可以见到阿爸了。阿克达瓦啦,请带我一起参加野牦牛队,好吗?”

 

6、可可西里

 

或许是被格桑多杰眼神中的坚定打动,达瓦次旦盯着年轻的格桑看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同时,达瓦伸出手,再次用力地拍了拍格桑的后背,表示鼓励:“你和你阿爸一样,是黑头藏人的英雄!”

格桑多杰跟着达瓦次旦到了被民间称为“野牦牛队”的公路巡山队,成为了一名巡山队员。达瓦的同伴们大多数都认识牺牲的扎巴伦珠,对扎巴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自然也会格外关照。而达瓦次旦更是宣布扎巴伦珠的儿子就像是他自己的儿子一样,说完还灌下了一大口青稞酒,像是在强调。

成为野牦牛队一员之后,格桑多杰最初要做的事情似乎并不算多,却有些琐屑。这一支没有编制的民间队伍的确缺乏人手,而缺得太多以至于几乎每个方面都需要补充新的血液。因此,年轻的格萨尔艺人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像他的阿爸或者达瓦次旦他们一样,做最危险的那部分工作。

大多数时候,格桑只是和同伴一起例行巡逻,定期向他们的队长——一个来自玉树的康巴汉子——汇报情况,或者在可可西里腹地深处的帐篷里孤独地住上一段时间,唯有视线尽头长年头顶银盔的玉珠雪峰与他作伴。

平时只要有机会,格桑多杰依旧会弹着扎念琴,唱起格萨尔的故事。玉珠雪峰顶的冰雪在高原的阳光下,融出许多条细细的银线在阳光下闪烁。一股股雪水汇成细流,滋润了可可西里的大地。哪怕格桑多杰身边没有同伴作为听众,也有玉珠雪峰脚下的潺潺水声日复一日地为他伴奏。

除非是一个人面对雪山和戈壁,他很少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唱梦中央金曾经唱给他的那些歌了。尽管野牦牛队的同伴的确已经成为他肝胆相照的兄弟,但他却隐约感觉央金理应是他的秘密,而他不想要和任何人分享这个秘密。

野牦牛队的队员都是藏族,其中大都来自草原上。因此,他们同样也热爱着格萨尔王的英雄传说。每当格桑多杰说唱起来的时候,手头没有事情的队员都会围在格桑的身边,随着他的琴声和歌声,想象岭噶的草场和岭国的英雄,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了出征的格萨尔雄狮大王检阅他雄壮浩大的军队。

再一次在梦中见到央金的时候,格桑多杰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央金。他已经作为野牦牛队的一名队员在可可西里一段时间了,而这是他到了可可西里之后,央金第一次出现在他梦中。

事实上,格桑多杰并不确定他究竟是否应该告诉央金,或者还是不告诉她真相免得她担心,就像当年阿爸对阿妈那样。然而在梦中,似乎并不是每件事他都能够完全掌握——而且有时格桑也会怀疑,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是不是央金也什么都知道。

因此,当两个年轻人手拉手坐在草原上的时候,尽管央金什么都没有问,他还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央金姑娘。草原上的微风拂过他们的耳畔,就像是远处的雪山在对着他们讲悄悄话。

对于格桑多杰加入野牦牛队这件事,央金并没有反对,然而也没有掩饰她眼中的担忧和不舍。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点头,神情忧伤地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格桑。格桑多杰感到央金的眼睛,就像传说中世界之巅上玛旁雍措的湖水,而他自己,几乎就要溺死在湖水之中。

望着眼前的青年,央金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咽下去,又融在了她温柔又带着几分忧郁的目光之中。格桑多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分红晕也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在他脸上悄悄浮现。格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他只是突然产生了一种将央金姑娘拥在怀里的冲动,于是在头脑能够思考之前,他已经遵从了本能,猛地伸出手臂,紧紧地揽住了身边的姑娘。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似乎是因为毫无心理准备,央金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挣扎,而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自己的手臂环在了格桑多杰的腰上,头枕在格桑的肩上,温热的呼吸便若有若无的吹在了格桑的颈间。

这种陌生却又似乎十分亲切、如同似曾相识般的感觉令格桑多杰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抱着央金的手不知不觉中收紧,仿佛要将央金姑娘揉化在他火热的胸怀之中。央金的头埋在格桑的怀里,格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似乎感觉到她的心跳和她一样加快了。

央金在情人的怀里偎依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注视着格桑的眼睛。粉红色的云霞飞上她的脸颊,而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仿佛荡漾着水波,又在她的目光中也加上了几分湿漉漉的雾气。央金伸出手温柔地抚摸格桑的脸,随后吻上了青年的唇。柔软的触感如同火种点燃了格桑,本能中似乎有种力量指引,他也回吻着央金,甚至更加热烈。

在格桑多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央金的外衣袖子已经褪到了手臂上,露出光洁的肩膀,而她的衬衣扣子也被解开了,里面的风光隐隐若现。乌黑的发辫已经解散了一半,凌乱地披在肩上和背上。而央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红珊瑚和绿松石,反而开始替格桑解开他藏袍的腰带,又将他左臂上穿着的衣袖也褪到了肩上。

湛蓝的天空,是青藏高原特有的澄澈剔透,纯粹的颜色如同羊卓雍措沉静的湖水。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延伸的绿毯,一直铺到大地的尽头,在远处的与蓝天交融。而这散发着清香的柔软绿毯,就是一对年轻人的婚床;远处的雪山和头顶的白云,就是他们拥有了彼此后那些海誓山盟的见证。

当央金与格桑终于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他们便相互偎依着躺在草地上,共同盖着格桑的藏袍。格桑多杰贪婪地嗅着央金身上隐约的少女的体香;而央金则任凭自己醉在情人火热的体温之中。

草原上的微风如同悄悄的耳语,拂过相拥躺在草原上的两人。格桑多杰的一只手抱着央金让她枕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抚上了央金的后背,爱惜地摩挲他最重要的珍宝。而央金似乎也很享受恋人的爱抚,一只手搭在格桑的腰上,间或不经意地将指尖滑过格桑腰间和腹部的肌肉。

突然间,格桑的手顿住了。他在央金的背上摸到了一道伤疤,虽然很浅,却很长。格桑有些心疼,猛地抱着央金坐起来,这才看到央金的背后,的确有一道像是伤疤的痕迹。他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到央金的身体,却隐约感到那痕迹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完全没有印象。

正当格桑还在犹豫是否要开口询问央金的时候,央金已经披上了衬衣。随后央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格桑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紧接着她又拉着格桑重新躺下,将藏袍在他身上盖好,又俯身在他唇上印了一个温软湿润的吻。

太过于温存舒适的感觉令格桑多杰感到了几分睡意——尽管本来已经在在梦中,感到睡意似乎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他回应着央金的吻,闭上眼睛,意识有些朦胧。

因此,格桑多杰错过了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央金眼中的忧伤和就快要涌出的泪水。

醒来的时候,年轻的闻知艺人仍有几分恍惚。他用力揉揉眼睛,坐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并不是在和央金缠绵的草原上,而是住在巡山队员的帐篷里。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在帐篷里,就像一条条金线。

带着几分回味和隐隐的失落,格桑多杰收拾了一下,又煮热水调了酥油茶,吃了糌粑作为早餐。随后,他就背起扎念琴,带上干粮和藏刀,离开帐篷开始巡山。

太阳升到穹顶的中央,又滑向西方的天际。夕阳从山峦的缝隙中流泻出来,头顶雪盔的玉珠雪峰则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披上了深蓝色的轻纱。巡山路上的格桑多杰怀抱着扎念琴,对着夕阳的余晖再次弹唱起了格萨尔赛马称王的故事。寂静的雪山与草原,如同在聆听艺人的说唱。

突然之间,一声轻响打断了沉浸在岭国赛马大会中的格桑。琴声戛然而止,格桑多杰疑惑地将怀里的扎念琴举到眼前查看,才发现六根琴弦中的一根琴弦莫名其妙地断开了。

看着断掉的琴弦,格桑多杰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中的琴却突然被飞来的不知什么东西击中,而他自己也被突如其来冲击力撞得倒退了几步。待格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发现扎念琴已经碎成了几块,一颗尚未冷却的子弹从扎念碎裂的地方掉出,滑落在草丛之间,明晃晃地反射着红色的夕阳。

格桑多杰突然无端地感到一阵慌乱,心中空落落的。他跪下来将碎裂的琴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捡起子弹抬头盯着遥远的地平线,突然怔在了原地。格桑似乎是在看着天与地之间的一抹晚霞,目光却完全失去焦点,眼中一片茫然。

 

7、一别永诀

 

当附近的其他巡山队员听到枪声赶来的时候,便看到呆呆跪在地上手中捏着子弹发愣的格桑多杰。年轻闻知艺人的身边,是已经碎裂的扎念琴。格桑的眼中似乎有泪光,可是那泪光似乎比扎念碎得更彻底,甚至已经无法变成泪水流出来。

“我们遭遇了偷猎者。”最终,领头的达瓦次旦皱起眉头,沉声开口,紧锁的眉头将眼睛更显出康巴藏族特有的深邃立体感。几个队员抬起头看向他,唯有跪在地上的格桑仿佛已经听不到世界上任何声音,依旧跪在地上,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

格桑多杰手上捏着的子弹已经开始冷却,他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突然缺了一块,却又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听到达瓦依旧在说话,但那声音却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而格桑完全分辨不出达瓦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这一带最近有藏羚羊出没,偷猎者一定是想要解决了巡山队员之后大规模围歼藏羚羊然后就地剥皮。但是他们没想到除了巡山的格桑之外,我们也在附近。”达瓦次旦说着,露在藏袍袖子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头,因为用的力气太大,便有峥嵘的青筋从他手背上浮起来。

一边说话,达瓦次旦一边上前几步,在格桑多杰身边蹲下来,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格桑的后背。见格桑依旧满眼茫然地呆愣着没有反应,达瓦便抓着年轻艺人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又开口道:“格桑,你的琴救了你一命,一定是格萨尔王在保佑你。”

听到格萨尔的名字,格桑多杰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了看达瓦次旦,目光却仿佛依然没有焦点。达瓦拉着格桑多杰的手臂试图拉他站起来,但格桑却沉默着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开始捡地上扎念琴的碎块。

见了格桑的样子,达瓦次旦也不再勉强,就放开了格桑,后退一步,默默地看着年轻艺人明知徒劳地试图将碎块拼在一起。格桑多杰拼凑着扎念琴,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拾起琴的两块残骸,小心翼翼地将断茬对在一起看了又看,然后,他的动作突然间便凝固了。

格桑多杰看到,他的扎念琴背面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划痕。他以前从没看到过——或许看到也没有十分留意——这一道划痕,但他却感到这道伤痕如此眼熟。

电光石火之间,格桑突然想起,在那个旖旎的梦中,他摸到和看到的、央金光洁的背上那道长而浅的伤疤。随后,他也回忆起了当他问起央金那道伤疤的时候,姑娘给他的那个吻中,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留恋和爱意,还隐约仿佛带着一丝绝望。

如果不是因为弹唱的时候琴弦突然断开,格桑多杰就不会将琴举到眼前,那么,那颗被扎念琴挡住的子弹,或许就要夺走格桑的生命了。想到这一点,格桑仿佛突然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达瓦次旦和其他的野牦牛队队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们的《格萨尔》闻知艺人跪在地上,突然便流着泪将碎裂的扎念残骸抱在怀里。格桑多杰抱着琴,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央金”,泪水打湿了藏袍的衣襟,也打湿了破碎的扎念琴。

哭了不知多久,格桑多杰抬起头,才看到周围站着他的阿克达瓦和伙伴们。他为了他们没有打扰自己而给了野牦牛队的队员们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用藏袍的袖口擦了擦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从怀里摸出一条折得整整齐齐、还带着体温的哈达。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格桑多杰捡起地上所有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展开哈达将碎片包了起来。随后,格桑抱着哈达裹成的洁白的包裹站起身,竭力使声音显得尽量平静:“偷猎者一定还会活动,我们……继续巡山吧。”

随后的几天里,再也没有人听到过格桑多杰说唱《格萨尔》史诗了,玉珠峰脚下的雪水依旧在流淌,雪山和戈壁却再也不知道水声究竟是在为什么伴奏。在一个休息日,格桑多杰抱着用哈达裹起来的扎念琴碎片,上了天葬台。

因为没有正在举行的天葬,天葬台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只鹰鹫在低空盘旋着掠过,随即却又远去,像一个愈来愈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天的尽头。

格桑多杰慢慢地蹲下,小心翼翼地将裹在哈达中的扎念放在地上,又将哈达展开。阳光洒在琴的碎块上,如同为扎念琴镀了一层金。格桑跪下来,双手在胸前合十,为央金念了一段经文,随后他向着玉珠峰的方向,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长头。

做完这些之后,格桑多杰站起身,退后一步,抬起头对着太阳微微眯起眼,神情虔诚而专注,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被琴压住的洁白哈达一角,在高台的风中飘舞,如同岭国黑帐篷前升起的浓浓桑烟。

这样伫立了大约一两分钟之后,格桑转过身,背对着扎念琴,向着阿尼玛卿雪山——在可可西里看不到阿尼玛卿,然而格桑多杰坚信那就是阿尼玛卿雪山的方向。他仿佛是喃喃地祷告了几句,随后便开始放声唱了起来。

格桑已经不记得《格萨尔·地狱篇》当中的这段《地狱救妃》,他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学会了说唱。然而其中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从来都没有成为过神授艺人,然而这一次,格桑却仿佛感觉到,他似乎就像神授艺人一样,在说唱的时候,看到了故事里的场景。

来自魔国的女英雄、格萨尔的王妃阿达娜姆在地狱接受审讯,又因为杀戮过重而被判在地狱中接受惩罚。格萨尔王从嘉地降妖归来,不见阿达娜姆,询问出她的下落之后便闯入地狱,为曾经南征北战功勋赫赫的女英雄超度,最终使阿达娜姆得以回归极乐世界。

唱着唱着,两行泪水沿着年轻康巴的脸颊滑落,泪珠坠在地上碎裂的瞬间,就如同水晶在一瞬间化为齑粉。格桑多杰仿佛看到地狱的炼火,北方魔女阿达娜姆在火中痛苦挣扎。而在格桑的眼中,阿达的身影却仿佛渐渐变成了央金的模样。那双熟悉的眼睛含着就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远远地望着格桑多杰。

那是闻知艺人格桑多杰最后一次说唱《格萨尔》,也是他唯一一次说唱的时候没有弹着他心爱的扎念琴。而这一次的听众,只有远处沉默的雪山,碎裂的扎念琴以及天空偶尔盘旋的秃鹰。

虽然没有鹰鹫带走央金的肉体,格桑多杰依旧相信,他梦中的央金姑娘,已经回到了永久的乐土。

从天葬台回来,格桑多杰再没有向任何人提到他的琴,也将悲伤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再没有向别人说过。格桑像从前一样巡山,有时还会和队友说笑,甚至就连像他父亲一样的达瓦次旦,也没有看出格桑多杰心中究竟藏起了什么。

又过了几天,野牦牛队得到情报,几个偷猎者准备趁着藏羚羊繁殖的时期,围歼一群几乎没有抵抗能力的母羊。野牦牛队准备伏击偷猎者,格桑多杰主动请求参加。

如此危险的任务,年轻的格桑多杰以前从未参与过。达瓦次旦沉吟了一下,还是同意了格桑的请求。毕竟,雏鹰总要飞出巢,才会在风雨中历练成为傲视苍穹的雄鹰;生在康区的年轻人总要经历考验,才会在荆棘中砥砺成为坚忍挺拔的康巴汉子。

偷猎者开着进口的越野车,装备着精良的武器。论硬件,他们比因缺乏经费而装备简陋的野牦牛队高过不知多少个等级。然而这些守护着可可西里的格萨尔的子民后裔,从不会畏惧或退缩。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可可西里,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加忠诚地护卫着青藏高原上的这一片净土。

没有人知道格桑多杰是如何比其他人更早地得知了偷猎者的准确位置。他和另一个同样是康巴藏族的小伙子一起,与偷猎者狭路相逢。格桑让同伴赶快去通知达瓦次旦,自己则留下来与偷猎者周旋。

达瓦次旦得到消息带人匆匆赶来的路上,还没有到达格桑让同伴告诉他的地点,却远远看到他们目标的那个方向,突然腾起一团火光,如同一飞冲天的金翅大鹏鸟。与此同时,一声爆炸的巨响也沉闷地传来,仿佛整个可可西里的大地,都在爆炸之中颤抖。

当野牦牛队的队员们赶到爆炸现场的时候,便发现偷猎者的进口越野车已经炸得只剩下零碎的残骸,汽油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当中。许多片已经粉身碎骨的尸体凌乱地散落了一地,看起来大概是偷猎者的残骸。

突然之间,达瓦次旦注意到,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泥土中,嵌着一半被炸断的藏银手镯。而那手镯,尽管已经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达瓦次旦还是一眼就认出,那镯子就是扎巴伦珠曾经送给卓嘎措的那只。扎巴伦珠还曾经说过,想要卓嘎措将这只手镯留给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达瓦次旦抬起头,听到声声鹰啸从天边传来,和着可可西里的风声,如同《格萨尔》史诗的歌咏,又像岭噶布出征的鹰笛和号角。

 

作者简介:平措朗杰,西藏日喀则人。1991年生,毕业于浙江警察学院,2013年入伍,现任里孜出入境边防检查站执勤队副队长;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仓央嘉措文化研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小说陆续在《边防警察报》《西藏日报》《西藏文学》《作家网》《中国小说网》《藏人文化网》《小说月刊》《土岗文学》等刊物、平台发表,发表散文《里孜戍边情》《在边关里孜,为共和国庆生》《废墟之上,爱与希望同在》;诗歌《里孜组诗》;短篇小说:《雪山鹰笛》《消失的高原红》《仲巴牧歌》;2021年短篇小说《消失的高原红》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本文由史映红推介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