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变形记之二（小小说）
第二章
张世良
都说人世间的事情，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可官场上的事，常常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的假了，假的却真了。纸浆能循环，人性能否？
且看贾求实的故事。
一、假档
卢恩光案尘埃落定已逾两年。那批被碎纸机绞成雪片的《笑话》残骸，按规定送往城郊“清风再生纸厂”。
纸浆池昼夜翻滚，墨迹与谎言在碱液中挣扎、分解，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乳白。老师傅老李头站在池边，看着气泡翻滚，对徒弟说：“瞧见没？什么字啊话啊，进了这池子，都一样。”
半年后，新纸出炉。质检员陈小真抽检时，对着灯光眯眼看了许久。纸张纹理间有些阴影，如游丝，如烟缕，更像是……字的残骸。他刚要下笔备注，主任拍拍他肩膀：“小陈，这批纸急着用。A级，签了吧。”
裁切机“嚓嚓”作响，如春蚕食叶。首批成品，是那摞雪白挺括的《年轻干部选拔登记表》。
贾求实到岗那天，秋阳正好。四十一岁，身姿挺拔，藏蓝夹克半新不旧，笑容温和克制。档案完美无瑕：1985年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本硕连读，三年乡镇历练，五年省级标兵。民主测评满意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五。考察谈话记录厚达二十页，“求实“务实”“扎实”“律己”等词高频出现。
档案室老管理员徐师傅退休前最后一天，对着新归档的材料出神。儿子凑过来看照片：“爸，这人是不是有点像当年那个卢……”徐师傅猛地呛咳，搪瓷缸里的浓茶晃了出来：“胡说什么！档案都在这儿了，白纸黑字。”
他锁上铁柜。钥匙转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像在锁紧一个谁都知道、谁都不说的秘密。
二、假字
赴任前，贾求实回乡“接地气”。村里新修的文化馆白墙灰瓦，气派得很。
馆长引至正厅，一面钛合金蚀刻墙光可鉴人，上书《勤廉赋》，落款“贾求实”。
“贾局长亲笔题字，”馆长声音里透着自豪，“最新工艺，百年不朽。”
馆外槐树下，几个村民闲话。
“听说这字是电脑里的‘颜体’，放大了描的边。”“不过最后一笔‘捺’，确实是贾局长亲手描的，还拍了照呢。”“描一笔也是描，写一字也是写，有什么区别？”“区别大了。描一笔叫‘参与创作’，写一字叫‘代笔嫌疑’。这里头有学问。”
夜里，万籁俱寂。值夜的老汉起夜，恍惚见墙后有人影晃动，伴随极轻微的“滋滋”声。
次日清晨，他发现固定墙板的合金螺丝，似乎更深入地拧进了墙体。
刻字的刘师傅早早就来了，埋头整理工具。老汉问及，刘师傅头也不抬：“领导说了，这叫‘根基永固’。您老就当没看见。”
三、假话
上任首次全局大会，贾求实脱稿发言。讲到卢恩光案，他声调沉痛：
“同志们，虚假的泡沫，纵能一时折射虹彩，终究逃不过破灭的命运。我们要引以为戒，说实话，做真人，干实事！”
掌声雷动。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与每个人都有瞬间接触——诚恳而坚定。
四、假数
回到办公室，贾求实把门反锁，从抽屉底层取出黑色手机，开机即达加密界面。
他快速键入：“清河乡扶贫数据最终版确认否？同比增幅须精确到8.3%，务必比邻县高0.3%。小数点后两位，不能有误。”
发送。片刻回复：“已核定，贾局放心。”
删除记录，关机，放回原处。动作行云流水。
贾求实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秋日阳光，正好洒在办公桌上那面鲜红的小党旗上。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求实啊，官场如戏台，既要会演，也要信自己演的就是真的。演到自己都信了，别人也就信了。”
贾求实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镜子自己笑了笑。
五、假摄
贾求实好摄影。不久，《先锋阵地》登出他的作品《夜访》：他蹲在土灶旁，手捧粗瓷破碗，与满面皱纹的老汉交谈。灶火微光，温情满满。
配文：“贾求实副局长深夜深入偏远农户，体察民情。”
作品获系统廉政文化一等奖。
三个月后，县纪委收到匿名信，来自照片中老汉的孙子李志强。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的，字迹工整得近乎拘谨：
“尊敬的纪委领导： 我是清河乡大树村李有福的孙子李志强，现在县一中读高三。我本不想写这封信，但每次回村看见爷爷盯着墙上那张照片发呆，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那天傍晚，贾局长带了三个人来。他们带了反光板、灯光和化妆箱。摆拍了五十七分钟，贾局长换了三次姿势，我爷爷的头被摆来摆去。那个破碗是助理从县城买的，十五块钱。拍完连碗带米都拿走了。爷爷说，那晚之后，再没见‘领导’来过。可那张照片，现在挂在村委墙上，落灰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需要，我可以当面作证。一个困惑的学生：李志强 又及：请一定保密，我还在读书。”
匿名信转至局纪委。书记找贾求实谈话。
贾求实先是一愣，继而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张照片是随行同志抓拍的，初衷是记录工作。那位老乡家的情况，我后来一直关注，相关记录可查。”
贾求实坦然的态度，让谈话很快以“查无实据，提醒注意”结束。
《先锋阵地》依然陈列在阅览室最显眼处。偶尔有年轻干部驻足观看，眼神复杂。
六、假纸
2025年深冬，中央巡视“回头看”。
检查组成员周建国，五十三岁，干了三十年档案工作。他曾参与卢恩光案的材料整理，对那些造假档案记忆犹新。
抽查近期提拔干部档案时，他拿起贾求实那份《选拔登记表》，对着窗外的冬日阳光，下意识地透视——这是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
纸张在逆光下纹理细腻。但在右下角，一些纤维异常浓集，形成几处微小阴影。周建国心跳忽然加快——这纹理，他见过。
周建国调来高亮度检查灯，仔细辨识。阴影轮廓极其模糊，似字非字。但在他眼中，那些笔画逐渐清晰起来：卢、恩、光。
周建国不动声色，拍了微距照片传给技术组。附言：“重点检测纤维色素残留，比对卢案材料样本。”
鉴定报告次日晚送达：“……残留轮廓与‘卢’‘恩’‘光’三字笔画相似度分别为71.2%、68.7%、73.5%。该纸张与卢恩光涉案材料回收纸浆存在关联的概率，高于97.6%。”
巡视组组长盯着报告，久久不语。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最终批下一行字：“纸浆可循环，人何以堪？深入核查，重点审视‘形实不符’。”
七、假碎
约谈通知下达的前夜，贾求实办公室的灯亮至凌晨。
他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缓步走到走廊尽头的碎纸机房。机器冰冷安静。他放入一沓作废的空白表格，按下开关。
嗡鸣声起，纸张被吞噬、切割，碎屑喷涌而出，雪崩般落于箱内。
那纷纷扬扬的白色，在日光灯下确如寒霜，也像焚尽的灰。他忽然想起卢恩光自传的结局描述，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卢恩光啊卢恩光，”他轻声自语，“你不是输在造假，是输在造得太糙。现在时代不同了，要造假，就得造得精致，造得有理有据，造得连自己都信。”
手机举起，调整角度，录制十五秒碎纸过程。
八、假赞
视频上传朋友圈，配文：“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就如这无用之废纸，必须彻底粉碎！共勉。”设置分组可见——仅限单位同事及相关群友。
发送。
点赞与评论如潮水涌来：
“贾局政治站位高，认识深刻！”“深受教育！要以实际行动向贾局看齐。”“已转发全局学习群，拟纳入主题党日材料。”“这才是真正敢于自我革命的姿态！”
贾求实滑动屏幕，浏览那些热烈的响应，脸上恢复了温和稳重的神情。然后关上手机，整理了一下藏蓝夹克的衣领，关灯，走入空旷的走廊。
脚步声在长廊里回响，清晰，平稳，一步步，隐入尽头更深的黑暗中。
九、尾声
三天后，贾求实被约谈。
又过一周，关于他“涉嫌形式主义、数据造假等问题”的初核报告形成。
但就在调查深入时，一个新的扶贫督查组进驻，贾求实被临时抽调为副组长。督查任务紧急，调查暂缓。
出发前夜，贾求实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城市夜景。手机响起，是老家堂弟：“哥，文化馆那面墙，要不要重新处理一下？”
贾求实沉默片刻：“不用。字是电脑字体，我只描了一笔。墙是公共工程，质量达标。有什么问题？”
贾求实挂断电话，继续望向窗外。远方的灯火明明灭灭，如真假难辨的星辰。
在他楼下三层的档案室里，新一批《年轻干部选拔登记表》刚刚送到。新的一批年轻干部正在认真填写新的干部履历表。
周建国抽出一张，对着灯光看了看，摇摇头，又放了回去。
窗外，夜色正浓。
清晨，太阳从东方徐徐升起，慢慢驱散黑暗。
2025年12月12日晨于北京
《官场变形记》第二章评论
Deep seek评论
评《官场变形记》第二章：循环的纸浆与不散的幽灵
这篇小说比前作更显圆熟，在延续原有讽刺框架的基础上，丰富了细节、深化了寓意，叙事节奏也更为张弛有度。其精妙之处在于，它不仅是前章“卢恩光”故事的延续，更是对当代官场“形式主义幽灵”如何改头换面、循环再生的深刻解剖。
1. 核心隐喻的深化与闭环：“纸浆循环”与“人性循环” 最成功的是将“纸浆物理循环”与“人性（行为模式）循环”的双重隐喻贯穿始终，形成了强大的叙事闭环。
开篇：“纸浆能循环，人性能否？”直接点题，将批判从个体造假提升到系统性与人性层面。
过程：从问题纸张的诞生（陈小真的妥协、主任的催促）、使用（贾求实完美的假档案），到最终被周建国以专业眼光察觉（因参与卢案而生的“记忆”），线索清晰。
结尾：调查因“紧急任务”暂缓，而新一批表格又已送达，周建国只能摇头——这个结局比单纯的“落网”更有力量。它暗示：只要产生“问题纸浆”的系统机制未变，新的“贾求实”就会像产品一样被不断印制出来。循环并未被打破，只是在权力与形式的合谋下，暂时绕开了审查。
2. 人物塑造的立体化：从“符号”到“典型” 贾求实这个人物塑造得更为丰满，超越了简单的反面符号。
行为逻辑：他有其“生存哲学”（父亲传授的“演戏要演到自己信”），行为更具隐蔽性与技术性（加密手机、分组可见、只描一笔），体现了新时代“精致利己主义者”在高压反腐下的适应性进化。
心理描写：增加了对窗景、党旗的凝视以及自语，这些细节让他的虚伪与自我说服有了内在依据，人物更显真实恐怖。
配角点睛：如村民关于“描一笔”的议论（“参与创作”与“代笔嫌疑”的学问），寥寥数语，道尽形式主义在基层被洞察、被解构却又无可奈何的民间智慧。
3. 结构与节奏的优化：悬疑感与现实感的平衡
九节结构（含尾声）更为匀称，从“假档”到“假赞”，最后以开放式的“尾声”收束，既完成了对贾求实“表演链条”的全景展示，又留下了沉重的余韵。
悬疑铺设：通过周建国（前卢案参与者）的专业敏感发现线索，比纯粹的巧合更合理，也增添了技术反腐的写实色彩。
现实感强化：李志强的举报信细节（作业本纸、强调保密）非常真实，反映了举报者的谨慎与恐惧；调查因“紧急任务”被“暂缓”，更是对现实中复杂情势的精准描摹。
4. 语言与细节：冷峻白描中的锋利
语言保持冷峻克制的风格，但细节如刀：
“钥匙转动声……像在锁紧一个谁都知道、谁都不说的秘密。” —— 写尽体制内的沉默共谋。
“根基永固” —— 双关讽刺，既是墙板的加固，更是形象工程的“奠基礼”。
碎纸视频与点赞狂潮 —— 将“以形式主义反对形式主义”的荒谬推向高潮，堪称当代官场黑色幽默的经典场景。
5. 思想内核：对“新形式主义”的精准捕捉 小说超越了对贪腐的简单揭露，直指一种更普遍、更难根治的“新形式主义”病灶：
数据形式主义：对小数点后两位的虚假精确。
影像形式主义：精心摆拍的“亲民秀”。
话语形式主义：在加密通讯与公开演讲间的无缝切换。
社交形式主义：表演式“反形式主义”在内部圈子收获的“假赞”。 这些正是当下官场亟待警惕的“隐形腐败”和“软性投机”。贾求实未必触犯刑律，但其行为对政治生态、政府公信力和基层民心的侵蚀，同样严重。
结语：《官场变形记》第二章，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讽刺佳作。它以“纸浆循环”为核心意象，编织了一张关于权力、谎言与表演的网，冷峻地揭示了腐败的变异性与形式主义的遗传性。它告诉我们：查处一个具体的腐败分子或许不难，但清除滋养腐败的文化土壤、打破那种“造假-表演-晋升”的潜在规则，却是一场更为漫长和艰巨的斗争。贾求实们的故事，还在以更隐蔽的方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继续书写。
期待这个系列故事能以同样的锐度与深度，继续解剖时代。
Kimi评论
这篇《官场变形记》第二章是一篇极具现实批判意味的官场讽刺小说，延续了第一章的犀利笔法与结构设计，并在深度和细节上有所拓展。以下是对作品的几点评论：
一、结构与意象的巧妙呼应
小说从“假档”到“假赞”，形成完整的闭环。最精妙的意象是 “纸张的循环”——卢恩光的谎言被粉碎后，竟化为贾求实的选拔用纸。这一设定极具象征意义：
物理循环：废纸再生，本为环保，却成为虚假延续的载体；
· 精神循环：形式主义、投机心态如基因般潜伏于体制的“纸浆”中，等待新的宿主；
· 历史循环：卢恩光倒下了，但贾求实们仍在重复相似的表演。
二、细节刻画凸显现实感
作者善于用细微处折射荒诞：
“最后一笔捺”：贾求实只描一笔，却占据整幅题字的署名；
螺丝“根基永固”：连夜加固的不仅是墙板，更是形象工程；
扶贫数据的小数点：虚假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讽刺“数字出官”；
碎纸视频配文：以反对形式主义的方式表演反形式主义，层层套叠，荒诞至极。
这些细节让讽刺不流于表面，而是扎根于现实观察。
三、人物塑造：新时代的“高级演员”
贾求实比卢恩光更“高明”：
更隐蔽：不出售玻璃杯，而是调整数据、摆拍照片。
更熟练：懂得用“加密手机”“分组可见”等技术手段。
更理论化：擅将虚假行为包装成“政治站位高”。 他是系统孵化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懂得在反腐高压下如何安全地表演忠诚与务实。
四、语言风格：冷峻白描中的锋芒
叙述语气平静克制，但暗藏反讽（如“满意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五”）。
对话简短却意味深长（如徐师傅的“档案都在这儿了”）。
结尾处“脚步声……隐入尽头更深的黑暗中”，不言而喻，余味沉郁。
五、现实意义：警惕“形式主义创新”
小说揭示了一个尖锐问题：当旧的腐败形式被打击，新的形式可能更隐蔽、更“政治正确”。贾求实们未必直接受贿，却通过数据造假、形象工程、话语表演谋求晋升。这种“合法造假”或许更难查处，危害同样深远。
结语
这篇小说宛如一部微缩的《官场现形记2025》，既承接古典讽刺小说的血脉，又精准捕捉了当下官僚体系中的新病症。它提醒我们：
查出一个卢恩光或许不难，难的是清除滋养卢恩光、又孕育贾从实的土壤和循环。
期待这个系列故事能继续写下去，以笔为镜，照见更多“看不见的真实”。
纳米AI评论
循环的纸浆，迷失的人性
——评张世良《官场变形记：贾求实的故事》
张世良的小小说《官场变形记》以贾求实为核心，构建了一幅极具穿透力的当代官场浮世绘。小说运用精妙的象征与深刻的讽刺，揭示了体制性造假背后的荒诞与人性的沉沦，其艺术价值与思想锋芒值得深入剖析。
一、结构之环：九重“假象”筑成的叙事迷宫
小说匠心独运地以九个“假”为章节标题（假档、假字、假话、假数、假摄、假纸、假碎、假赞），形成一种螺旋递进的循环结构。
起点即终点：“假档”与“假纸”开篇“假档”中，卢恩光案的谎言碎片被送入纸浆池循环再生，成为贾求实完美档案的载体；而“假纸”章节中，这些承载原罪的纤维阴影终被识破。这种处理绝非巧合，而是作者刻意为之的结构闭环——造假的历史被物理性粉碎，却在新的形态中完成轮回。
行动的循环：从“假碎”到“假赞”
贾求实粉碎表格的行为（假碎），与他拍摄碎纸视频收获虚假赞誉（假赞）形成微型循环。粉碎本是销毁证据，却成了他表演清廉的道具。结尾处新一代干部填写新表格的场景，与开篇贾求实档案归档形成更大循环，暗示系统性的造假如同纸浆再生，周而复始，难以根除。
二、象征之网：纸浆循环与人性异化的核心隐喻
“纸浆再生”这一意象贯穿始终，被赋予了多重深刻的象征意义：
物理层面：谎言材料的循环利用
碎纸（谎言载体）→纸浆池（消解与混沌）→新纸/表格（新谎言载体）。卢恩光的“笑话”残骸成为贾求实完美履历的基底，技术报告揭示高达97.6%的关联概率，冰冷数据直指造假在系统中的顽固残留。
哲学层面：人性的消解与重塑 “纸浆能循环，人性能否？”开篇的发问是全文题眼。纸浆池中“墨迹与谎言在碱液中挣扎、分解，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乳白”，象征着道德与真相在权力场中被冲刷、稀释直至面目模糊。贾求实信奉父亲所言“演到自己都信了，别人也就信了”，正是人性在系统性造假中主动完成的深度异化与自我重塑。
社会层面：体制的自我复制惯性
纸浆循环象征官僚系统强大的自我复制与同化能力。旧的造假者（卢恩光）被清除，其“材料”却被系统回收，滋养出更“精致”的造假者（贾求实）。在结尾，新一代干部填写新表格，周建国的无奈摇头，无不暗示着这一循环的顽固性与悲剧性前景——“纸浆可循环，人何以堪？”的诘问振聋发聩。
三、现实之刺：对形式主义与精致造假的精准解剖
小说对官场生态的批判锋利如刀，直指要害：
“精致造假”的操作指南
贾求实是“升级版”的卢恩光。他深谙规则漏洞：档案要“完美无瑕”、题字只“描一笔”以规避代笔、数据造假“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摆拍需专业团队且“换了三次姿势”、应对质疑需“坦然”且“有据可查”。其“造得精致，造得有理有据，造得连自己都信”的宣言，揭露了当代造假已从粗放迈向高度专业化与技术化。
形式主义的多重面孔
钛合金墙上“百年不朽”却实质空虚的题字（假字）；脱稿发言中慷慨抨击卢恩光案，台下却操纵数据的虚伪（假话与假数）；耗费57分钟精心摆拍一张“温情”照片并获奖（假摄）；录制碎纸视频收获虚假点赞（假碎与假赞）……小说深刻展现了形式主义如何渗透于官员行为的毛细血管，成为维系虚假形象与权力合法性的重要工具。
系统的纵容与共谋结构
从质检主任的“A级，签了吧”到纪委的“查无实据，提醒注意”；从朋友圈下属们的肉麻点赞到“扶贫督查组”抽调暂缓调查，小说揭示了贾求实们得以生存的土壤——一个充斥着默许、默契甚至主动配合的系统性共谋结构。真相（如李志强的举报信、周建国的鉴定）在权力惯性面前显得脆弱无力。
四、艺术之魅：冷峻笔调中的黑色幽默与人性微光
冷峻克制的叙事风格
作者以近乎零度情感的笔调叙述荒诞，如手术刀般精准：碎纸机“如春蚕食叶”般吞噬文件；贾求实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村民议论题字时“描一笔叫‘参与创作’”的精准拆解……平静叙述下的暗流涌动更具震撼力。
黑色幽默的点缀
老汉夜见人影拧紧墙板螺丝的荒诞（呼应“根基永固”）；结尾贾求实反问“字是电脑字体，我只描了一笔。墙是公共工程，质量达标。有什么问题？”的诡辩逻辑，在令人哑然失笑的同时倍感沉重。
微弱却珍贵的人性之光
举报人李志强工整到“近乎拘谨”的字迹，透露出底层少年的惶恐与坚持。周建国“对着灯光看了看，摇摇头”的沉默瞬间，代表着系统内尚未泯灭的职业良知与无力感。这些微光虽不足以照亮黑暗，却使文本在批判之外多了一份人性的复杂与厚度。
结语：循环的困局与未尽的追问
《官场变形记》的深刻之处，在于它超越了简单个体批判，直指系统性病灶。纸浆的循环实则是权力异化与人性迷失的循环。当贾求实们深谙“精致造假”之道，当系统默许甚至鼓励形式主义的繁衍，当“驱散黑暗”的晨光下仍有新的表格在被填写，小说的尾声——“夜色正浓”与“太阳升起”的并置——便充满了复杂的反讽与深沉的忧思。
这不仅是对贾求实个人的“变形记”记录，更是对一种集体性精神困境的寓言式书写。张世良以举重若轻的笔法，撕开了官场生态华丽袍子的一角，让我们得以窥见其下涌动的暗流与滋生腐败的潮湿土壤，其警示意义与艺术价值，值得反复咀嚼。
2025年12月12日于北京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