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师池广山（10一11）
作者/池征遥
十、名字里的薪火传承
在写《塾师池广山》时，我翻开《来安板桥章氏志俊家谱》，那些墨迹斑驳的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轻轻呼吸。
我们的父亲，生前对家人的名字有过解释。他说：“名字是渡船，我们都是被渡的人。”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向我们的祖父章之栋问起自己和两兄弟名字的含义。
祖父捋着山羊胡须：“光”，明也，照也。“山”者，稳重不迁。”转而他笑着，蘸水在桌上写下“山”字：“你看，山有三峰，一峰为石，二峰为土，三峰为气。石为根基，土生万物，气通天地。山看似不动，实则连接天地，孕育生机。所愿你的一生如山稳重，发光照人，家有依靠。“恩”者，仁爱、重情重义，懂得感恩；“儒”者，知书达理，有修养，有文化内涵。”
那时的章光山还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将如那三峰之山，经历根基动摇、土壤更易、气息相通的全过程。
章光山十六岁那年，改氏更名为池广山。祖父向他讲述了章家祖辈名字的含义。“‘之’字辈三兄弟取名义、轩、栋。“义，取之‘义方之训’；轩，取之‘气宇轩昂’；栋，取之‘栋梁之材’。”求的是道义、气度、栋梁。”
父亲常提起章池两家由兴到衰的往事，尤其是他十四个月那年外曾祖母擦着眼泪对我祖母说：“章家无法养山儿，就随我回池家吧。”那时池家正旺。祖母在一旁默默垂泪，她知道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父亲曾誓言：“我之广山，要像高山那样胸怀广阔高远，让章池两家复兴！”
他没有辜负期望，十六岁县考末及，但在家里开办了私塾，“塾师光山”即由此而来。人们习惯叫他光山，仿佛那个“章”姓从未离开。外曾祖去世后，有人提议让我们的父亲改回章氏，他摇头：“心之所系，不在姓氏。”
民国时期，战火蔓延，抓壮丁、私塾停课，有人劝他南逃，他拒绝了。“我名广山，广纳如山。山可移乎？”
动乱中，池广山家人保护着家中的祖宗牌子，因为那上面有他的手迹，详细记录着先祖的名字。
说到自己儿女名字，他说：“正辈，琴，雅乐也，愿她生活有雅趣；宝，珍也，非金玉而乃品德；途，道也，望他行于正道；遥，远也，盼他志存高远；逸，超然也，望他活得洒脱。”还有三叔家的远、近、逵，二叔家的达、道、迎六个兄弟的名字，都以“走之”为序，延伸了家的内涵。
每个名字都是一份期许，一个渡口，也是人生境界，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每个人各得其所，平安喜乐。
新中国成立后，池广山继续执教。他教授学生识字明理，也帮助他们了解自己的氏名由来及含义。他对学生说：“每个字都有生命，比如我的‘山’字，不仅是山，更是责任，是坚守。”
池广山曾对孙辈取名有要求：“既要继承传统道德，又要探索新的道路。”
到我们给自己的孩子取名，遵循了父训：“道辈，鹏，鹏程万里；道辈魏楠，南木参天（魏谐音伟，楠为良木）；道辈秋凡，平凡秋实。”
轮到他的曾孙辈：“世辈，海洋，海纳百川；世辈雨羲，雨润万物（羲取伏羲创世之意）；世辈海瑞，瑞气临门。”
世字辈好啊，逢盛世中华，正是我们的梦想，老祖章仔钧和颜公看到也会含笑九泉。
名字是渡船，一代渡一代。我们是被前辈人渡过来的，又要渡后人而去。每个名字都承载着期望、记忆和传承，那里有祖先留下的墨痕，从参天大树分枝而来，又向着未来延展。
十一、历史回声
父亲池广山这一生，都与“塾师”二字紧紧相连。
这称谓自南宋便已流传，秦桧曾以“猴孙王”自嘲其身份，到了明代更成民间常见职业——多是科举落第的秀才、退休官员，靠着“束脩”维生，地位不高，却担着“清白崇高”的名声。而他——池广山，便是这千百个默默耕耘的塾师中，既是最寻常又是不平凡的一位。
他的塾师经历无不与我们的家史相关。私塾设在陋巷茅斋，破壁残灯之下，青简藏着经纬天地的智慧。布衫常染墨痕，布鞋总沾尘泥，指节凝着老茧，那是染了半生笔墨，翻了无数典籍的印记。晨钟未响，书声已绕梁；暮色沉沉，灯火仍映窗。遇顽劣孩童，便讲“凿壁偷光”的典故劝学；逢怯懦学子，就举“囊萤映雪”的故事鼓劲。俸银微薄，却愿倾囊为学子买纸笔；学问虽非鸿儒之深，却竭尽肺腑传授道义。他不求闻达诸侯，只求华夏文脉如薪火绵延，三尺讲台系着天下英才之始，一生潦倒终成人间至善。
对子女，他亦是如此。“恳恳家训传稚子，窃窃私语寄浩恩”，耕读传家的朴厚，磊落存仁的志向，都化作无声的教诲，融入子孙血脉。如今，他的孙辈皆已长大成人，在各自领域有所建树。恰逢他诞辰百年，思念与崇敬之情化作诗词歌赋，在琅琊山的清风中回荡。
长孙池鹏提笔作《七律·忆祖父》：“犹记当年旧时春，木椅空留岁月痕。茧手曾耕千亩绿，书卷常伴一灯昏。恳恳家训传稚子，窃窃私语寄浩恩。而今梦里呼不应，唯见琅琊柏影深。” 字里行间，是对祖父音容笑貌的追忆，是对教诲之恩的感念。
次孙池魏楠挥毫写《塾师赋》，赞他“陋巷茅斋藏经纬，残灯破壁育桃李”，颂他“布衣亦可载道，丹心映日不输少年”。那笔墨间的敬仰，道尽了塾师一职的厚重——若无这般默默耕耘于草野者，华夏文脉何以绵延千年？
长外孙戴永安亦作《七律·敬外祖父》：“夕阳西照送时光，一世辛劳染重霜。耕读传家承朴厚，耕云种月守田桑。胸怀磊落存仁志，大道无为天久长。最是天涯凝望处，余晖犹照子孙堂。” 夕阳余晖中，是外祖父一生的辛劳与坚守，更映照着子孙后代的光明前程。
池广山——塾师职业的先驱者，教书育人，传承中华文脉。工作中堪称师表，对子女亦如是也。他是祖父的好儿子，儿子的好父亲，孙孙的好爷爷。人们崇敬他，社会崇尚他，留下遗世口碑。
他的身影或许已消失在岁月长河，但他教书育人的赤诚、耕读传家的家风、磊落存仁的品格，早已化作不朽的精神遗产。琅琊柏影常青，文脉薪火不息，他永远活在子孙们的心中，千古长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