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荒
作者:谭昌乾
晨曦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混合气味:腐烂的菜叶、劣质煤烟、久未清理的泔水,以及砖墙深处散发的陈旧霉斑味,浓稠得仿佛能用手指捻出油泥。这就是泥罐巷,城市深处一道顽固却又濒临消逝的褶皱,一片被遗忘者艰难求生的“街荒”。
任老六蜷缩在巷道褶皱深处一间铁皮屋顶的矮棚里。天刚泛起一丝蟹壳青般的冷光,巷口收泔水桶的破三轮车便叮铃当啷地响起来,这便是他的起床号。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快得卷起一阵酸腐的气息。膀胱胀痛难忍,但这无关紧要——巷尾垃圾站清晨倾倒的第一批垃圾,才是真正的召唤。去晚一步,那些还能入口或能换点钱的东西,就会被比他更麻利的人抢先捡走。
他像一道贴着墙根游动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溜到巷尾。已有几个同样佝偻的身影在那里翻找,活像一群争抢食物的秃鹫。浑浊的污水四处流淌,脚下的残渣发出黏腻的声响。任老六的眼睛如探照灯般精准扫视:半瓶浑浊的酱料、一个还算完好的塑料袋、几团缠着脏头发的铁丝……他的手在湿滑的污秽中快速摸索,指关节被冻得通红开裂,渗出血丝也全然不顾。
窸窣声响起,旁边的瘸腿老人和另一名汉子因半块发霉馒头推搡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任老六眼皮都没抬,身体却如装了弹簧般,猛地扑向争执中被甩到脚边的一块硬邦邦的油饼,瞬间塞进怀里藏得严严实实。在这里,生存是最精密的计算,也是最本能的抢夺。
他靠在冰冷的墙根坐下,摸出油饼,啃得像嚼碎砖一般。这时,他的脚无意中踢开了一个被污水浸透的黑色垃圾袋。袋口露出一角异常光滑的东西——既非塑料,也非纸板,像是某种被遗忘的质地。心口莫名一跳。他鬼使神差地扒开湿漉漉的垃圾,露出一本完整的书。封面早已褪色磨损,但烫金的字迹在灰暗的光线下仍倔强地闪着微光:《雪莱诗选》。他不知雪莱是谁,但这本书干净、厚重,与他触手可及的一切形成刺眼的反差。一种近乎神圣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像藏油饼一样,迅速而郑重地将书塞进油腻肮脏的棉袄最里层,紧贴着他嶙峋的胸膛。那冰凉的硬壳硌着骨头,却奇异地带来一股陌生的暖流。
接下来的日子,任老六的“拾荒”节奏彻底被打乱。他总下意识地寻找能坐得更安稳些、光线更明亮些的角落——哪怕只是半截断墙根下能避风的一小块干燥地面。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本《诗选》,手指在封面上笨拙地摩挲。书页已粘连在一起,散发出纸张霉变的独特气味。他用衣角反复擦拭手指,才敢翻开那厚重的一页。
墨印的字迹像一群沉默的蚂蚁整齐排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磕磕巴巴地念出声,喉咙干涩,每个音节都似在撬动一块顽石。他不懂这里的“冬天”和“春天”究竟指什么,但这奇特的词句组合,带着铿锵的节奏,像一根细针,突然刺入他早已麻木混沌的思绪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困惑与莫名悸动的情绪,如深水炸弹般,在他贫瘠的精神荒原上炸开一道细微的裂缝。他抬起头,第一次不是为了寻找可用的垃圾,而是望向泥罐巷尽头那片被高耸的水泥丛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云彩,但那狭窄的视野本身,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味道。
“哟,老六!趴在墙角数蚂蚁呢?”一声尖利且带着浓重痰音的笑声划破寂静。疤脸胡三,这条街上的混混头子,不知何时带着几个喽啰站在了他面前。胡三的绿豆眼早盯上了任老六这几日的异样。“手里藏着什么宝贝?拿出来给兄弟们开开眼!”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汗臭混合着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任老六像被蝎子蛰了,猛地合上书,死死抱在胸前,身体向后缩成一团。他喉咙滚动,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野兽护食般的低喘。胡三不耐烦了,一脚踹在他肩窝:“妈的,给脸不要脸!”几个人一拥而上,粗暴地撕扯。任老六瘦骨嶙峋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反抗,指甲在胡三手臂上抓出血痕。
“操!敢挠老子?”胡三彻底恼了,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劈手夺过那本书。厚重的铜版纸封面边缘刮过任老六的手指,割开一道深口子,血珠渗出来。
“嗬!当是什么宝贝,”胡三掂量着书本,脸上满是鄙夷的狞笑,“破书?字儿都认不全,装他妈哪门子文化人?”他身后的喽啰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如同秃鹫在腐肉上盘旋。
胡三哗啦啦地翻着书页,动作粗野得像在撕扯抹布。崭新的纸页被他揉搓得满是皱褶,封面的烫金在蛮力下变得模糊。他忽然停住,盯着任老六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透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他莫名心悸的光。这光,比直接的乞求或谄媚更让他烦躁不安。
“识字儿是吧?想当文化人是吧?”胡三脸上的横肉抖动着,一个更恶毒的主意冒了出来。他随手撕下几大张书页,揉成一团,扔进旁边一个散发着浓烈馊臭的泔水桶里。粘稠的汤水和腐烂的菜叶瞬间包裹了洁白的纸页和印制其上的诗行。
“吃!”胡三指着那污秽不堪的桶,命令道,嘴角咧到耳根,“这可是‘墨水’,文化人的饭!吃了它,老子就还你书!”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残卷。喽啰们的哄笑达到顶峰,充满恶意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扎在任老六身上。
老六僵立原地,身体如筛糠般颤抖。他望着那团浸在污物中的诗稿,又死死盯着胡三手中残存的《雪莱》。那不仅是一本书,更是他灰暗天空外看见的第一扇窗,是他贫瘠心灵深处初次感受到的奇异悸动。哭声被他硬生生咽回,卡在喉咙里发出咯吱的怪响。巷内其他几个拾荒者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看着,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街头闹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恶臭与寂静中凝固。胡三得意地欣赏着任老六的痛苦。就在这死寂的最后一刻,任老六动了。他像一截骤然断裂的朽木,猛地扑向泔水桶,带着决绝的疯狂。脏污的汤汁溅了他满头满脸。他的手深深探入黏腻冰冷的秽物,一把抓住那团浸透的书页,仿佛那不是污秽,而是唯一的救赎。他看也不看,将那团污纸狠狠塞进嘴里!冰冷、滑腻、带着浓烈酸腐恶臭的汤汁瞬间涌入喉咙,纸团堵在嗓子眼,粗糙的纤维刮擦着食道。他眼珠凸出,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冲击着喉咙,却被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他紧闭双眼,牙关死死咬合,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身体抽搐着,强行将那团代表“雪莱”、代表“春天”的污秽之物,一点一点地吞咽下去。泪水混着泔水,无声地淌过他肮脏的脸颊,砸进脚下的污泥里。沙子混着血腥的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胡三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更深的厌恶,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悚。他望着任老六那如吞炭般痛苦的表情,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对方眼底深处的某种东西让他心头莫名一颤。“妈的,疯子!”胡三啐了一口,像甩掉什么污秽之物似的,将手中剩余的半本《雪莱诗选》狠狠砸在任老六身边的污泥中,“晦气东西!”他咒骂着,带着手下转身离去,仿佛在逃离某种不祥之兆。
任老六蜷缩在冰冷的污泥地上,身体剧烈抽搐、干呕不止。胃里翻江倒海,交织着灼烧与冰凉,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过了许久,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恶心感才稍有平息,只留下沉重的麻木和躯壳般的空洞。他挣扎着抬起头,看见那本残破的诗选正浸泡在身旁浑浊的污水里,烫金的字迹已彻底黯淡无光。
他伸出满是污垢与血迹的手,颤抖着将书从水中捞起。书页已黏连成块,分外沉重,散发着泔水的酸臭与他口中血腥味的混合气息。他费力站起身,佝偻的身体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之上。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挪向自己栖身的铁皮棚。
棚内依旧昏暗。他在冰冷的草垫上坐下,将这本残破湿冷的书放在膝头,久久凝视。他试图翻开,粘连的纸页却发出细微的、如泣诉般的撕裂声。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铁皮屋顶的破洞照下,恰好映亮了书页边缘几个被污渍晕染的字迹。他伸出手指,用尽残存的力气,以指甲一点点抠挖着那粘连的书脊边缘。
棚内依旧昏暗。他在冰冷的草垫上坐下,将这本残破湿冷的书放在膝头,久久凝视。他试图翻开,粘连的纸页却发出细微的、如泣诉般的撕裂声。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铁皮屋顶的破洞照下,恰好映亮了书页边缘几个被污渍晕染的字迹。他伸出手指,用尽残存的力气,以指甲一点点抠挖着那粘连的书脊边缘。
一声极其轻微的“嘶啦”响,他抠下了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纸角。纸片上粘着几个模糊的印刷字,依稀能辨出“……光……亮……”。字很小,墨水已有些晕开。任老六怔怔地看着这几个微弱的符号,仿佛它们蕴含着他生命中从未见过的巨大谜团。那微弱的晕痕,像一道遥远的星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小片纸角从书页上撕离。随后,他枯瘦的手指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摸索,找到墙壁深处一条细微的裂缝。他屏住呼吸,像藏匿世间最后的珍宝一般,将那枚写有“光”“亮”的微小纸片,一点点塞进那道狭窄、幽暗的缝隙深处。缝隙吞噬了那点微光,墙皮簌簌掉落几粒灰尘,便再无踪影。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膝头,那本残破的《雪莱诗选》依然摊开着,如同一只翅膀被打湿的死鸟。他伸出一只手,用早已磨破、沾着血迹与污垢的指腹,在书页边缘一处未被浸湿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缓慢地划着。一下,又一下。指尖的触感粗糙而冰冷。
勾勒出的,是一个个丑陋、扭曲且难以辨认的“光”字。无声无息,宛如刻在墓碑上的铭文。棚屋外的泥罐巷,狂风卷起地上的废纸与尘土,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叼着半截不知何物的骨头,在垃圾堆中刨寻着最后的生机。
2025年11月30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