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偲艺
我是被一阵持续又单调的“咚咚”声吵醒的。
不是敲门声,也不是楼下装修的电钻声,那声音沉闷又规律,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空心的东西。鼻腔里灌满了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咸腥味,还有点……油的味道。
“别敲了……”我嘟囔着,却发觉喉咙里发出的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串细小的“咕噜”声。我的身体被挤压着。温冷、湿腻的触觉从四面八方传来,全都是。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有着细小的鳞片和柔软的身体,还有和我一样圆睁的、麻木的眼睛。
我知道那是什么——沙丁鱼——我的晚餐。
数以百计的沙丁鱼,和我挤在一起,而我们在罐头里。是沙丁鱼在罐头里?还是我在罐头里?或者我就是沙丁鱼?
记忆被拉远,地铁门像巨兽的嘴,“咔哒”一声,把我和其他几十个人囫囵吞了进去。我被左右两边的肩膀牢牢嵌在中间,动弹不得,像被某种无形的传送带运送着,整齐地码放在这移动的铁皮箱里。再次回到工位上,在那小小的格子间里,表格、PPT、永无止境的邮件,从我僵直的指尖和空洞的眼睛前流过。
我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一些模糊的念头,关于远方的山,关于陌生的语言,关于一种不被“格子”定义的生活。但这些念头就像风中的烛火,很快就被“应该如此”吹灭了。
“你应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你应该按部就班地生活。”
“你应该……”
无数个“应该”像无形的枷锁,把我牢牢地困在了那个格子里,直到我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过“想要”。
晚餐是楼下便利店买的沙丁鱼罐头。这已经是连续第七天了。铝制拉环“嘶”地一声被扯开,那股浓郁咸腥的气味涌出,竟奇异地成了一种慰藉。鱼肉在嘴里轻易地化开,被标准化封装好的味道,简单且直接,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咀嚼和思考。我发现自己正不可逆转地滑向一切“免思考”的消费品——速冻饺子、三合一速溶咖啡、真空包装的即食鸡胸肉。没有惊喜,也杜绝了任何意外。
窗外的雨下大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灰濛濛的潮湿之中。房间里的旧台灯投下昏黄的光晕。茶几上,放着一字排开的五个空的沙丁鱼罐头,我打开最后一罐,用叉子小心地挑起罐底那条蜷缩得最紧的沙丁鱼。银白色鳞片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它那只黑色砾般的空洞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我。我只是机械地将食物送进嘴里,并未在意。
窗外雨丝织着绵密的声响,像裹着暖意的纱,轻缠我的意识。眼皮愈发沉重,没等我多做挣扎,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记忆猛地回笼时,我依旧被裹挟在无数具冰凉僵硬的躯体间,肌肤相贴处那滑腻的触感早已浸进感知里。罐内的空间被填得密不透风,我们之间寻不到一丝缝隙,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整体。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罐头里的一分子。这里没有光线,那些关于名字、梦想、焦虑的记忆,如同被橡皮擦擦拭过的铅笔字迹,迅速模糊、抹去,徒留一片空白。此刻我们能做的,唯有沉在这片死寂里,等着某只手拉开那道严实的封口,将我们一一纳入唇齿间。
这样也好,将那些问题都抛到脑后去吧!
我就是沙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