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师池广山(3—5)
作者/池征遥
三、债与忠
1971年刚过完党的生日,我便接到了来自西藏那曲的一份电报:“你已录取为西藏机要学员,务于15日前往西安招工组报到。”
“仨一仔,这下你要远走高飞了,脱离苦海啦!”
“西藏工资很高哟,有了钱莫忘了我们!”
一时,我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母校水口中学的校长廖朝余亲自到食堂吩咐为我单独加两餐;几个要好的同学专门陪我到县城照相馆合影留念;邻里乡亲纷纷前来贺喜;指望将来我对家乡有所建树。
到了那曲,才知道自然环境极差,高寒缺氧。那天傍晚,正好下雪,凛冽的风吹在脸上比刀子还烈。我下了大篷卡车,就感觉气力不足,浑身发冷,有点飘。
当晚我住进了父亲池广山的宿舍,是地委东院食堂前面的第一排平房,铁皮顶土坯墙。房间正中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桌上堆满了厚厚的卷宗,除了衣箱被褥外到处是书。父亲未改文人习俗,着装干净整齐,很注重外在形象。我想,父亲这样地级机关的县处干部,有权,肯定也是有钱的。
在父亲身边待了不到一个月,每晚都要跟我拉家常讲故事,很多事闻所未闻,让我终身难忘。
“我们家的困难很多你知道吗?过去我月工资不足百元,却要掰成八瓣花:25元交伙食钱,30元寄给你毛弟生活费,15元寄给你和你姐生活补贴。我每月要抽两条香烟,要么“飞马”要么“大前门”。每月还要吃两斤茶叶。捉襟见肘,还有过去积累下的借贷款要偿还。生活的账单像雪片般飞来,先是搬家盖房,你三叔肺结核住院,你表哥王德江结婚,接着你妈生病住院到丧葬,钱钱钱,成了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听后,让我一阵酸楚,潸然泪下,不禁抱枕哭出声来。
此后没几天,他告诉我又找朋友宋光明叔叔借了100元,李良辉叔叔借了50元,部分周转还债,部分汇到家里救急,部分供我添置生活用品。然后他把借款一一记在小红本子上,和毛主席语录、工作证一起锁进了衣箱。
“池领导,您又借钱?”办事组的同事多次看见他红着眼圈写借条,忍不住相劝,“要不跟单位申请困难补助?”父亲摆摆手:“大家都不容易,我这点事,别给组织添麻烦。”
父亲是1959年端午节后去的西藏。他常教导并激励我们:“做人要有骨气。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时我对父亲又多了分敬意。
后来,我听老同志们说,六七十年代的干部,月工资100元不算少了。当时工资最高的书记旅克栋和秘书长丰象观也不足二百元。况且西藏曾经十余年没有涨工资,很多人作出了牺牲和贡献。
1973年7月的上海,胸科医院的消毒水味盖不住为父身上的酥油香。弥留之际,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磨破边角的红本子,颤巍巍地递给守在床边的长子:“把……把这个收好。”
兄长翻开本子,眼泪瞬间砸在泛黄的纸页上,父亲还有欠款未还:地委书记曹旭800元、李伟良50元。10余人的名字和数字,像一条沉重的锁链,捆着父亲贫困却挺直的脊梁。父亲离世没有遗书,只有这3200元的“债务清单”——那是一个共产党人,用一生清贫写就的忠诚。
“父债子还。”根据父亲生前所言,我帮家人承担了这些债务,拿出两年的取暖费和每月从工资里抠出的20元,圆了父亲的遗愿。
当我把800元送到老书记曹旭(后任西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手上时,老人红了眼眶:“傻孩子,你父亲为西藏受了多少苦?这点钱我们不能收!”
另外三位叔叔纷纷摆手:“当年你爸也帮助过我们,这点钱算什么!”最终我还了其中的2200元。
多年后,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的一本日记最后一页有行铅笔字,早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我欠党的,这辈子还不清了……”
那曲的草原上,格桑花年年盛开。当年国家政策规定,为父这批人员援藏期为三年,后来因工作需要再没有内调的事了。父亲没有因家庭困难而动摇过坚守西藏的决心和信念,最终将生命奉献给了西藏,谱写了一部老西藏成长奋斗的史篇。
1973年7月初,在与为父分别时,有人问曹旭书记:“池广山家庭那么多困难,舍家弃子去西藏,图什么?”老书记望着远处的雪山,缓缓说:“他图的是‘共产党员’四个字,比金子还重。”在7月末那曲地区举行的池广山同志追悼大会上,曹旭书记沉痛地说:“我们应该铭记他们,他们的贫困,是信仰的富足;他们的债务,是精神的财富。”
四、援藏平叛剿匪
1959年6月10日端午节的艾草正香,在皖东来安相官的坝头,池广山最后望了一眼自家的土草房。32岁的他,前一晚刚把地委的组织调令塞进粗布缝制的中山装衣袋里——“赴藏支援平叛与民主改革”,每个字烫得他心口发紧。妻子怀抱刚满周岁的幼子牵着大女儿和长子的手,含着泪水送他进车站。他不敢回头,衣角被攥成了一团烂纱。
滁县车站的汽笛声再次撕裂了他的寸肠。他混在数百名青壮年中,随着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驶向珠城蚌埠,12日又前往庐州合肥集结。16日到达金城兰州,在这里第一次看到雄浑的黄河穿城而过。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去西藏,肩负特殊使命,大有壮士出征、壮怀激烈之感触。他想到了河西走廊深处的嘉峪关,仿佛看到了连绵不绝的万里长城,诗从心生:
秦皇筑城苛政凶,生灵涂炭死中生。
谁怜古代孟姜女,哭倒长城寻夫君。
历史画面蜂拥而来。
西行的路艰辛且艰险。
黄沙弥漫望无边,水草不见少人烟。
壮士西行定疆宇,立马高原开新篇。
每一段旅程都勾起他的诗意。
几经辗转,他们登上了昆仑山,又一首诗《踏破昆仑》涌上心来:
一峰入云巍昆仑,千仞屏障阻唐僧。
猴王八戒空无力,笑煞西天取经人。
高山低头河让道,千辆汽车踏昆仑。
修得天堂五彩路,功勋卓著解放军。
碾过戈壁,第一次尝到了“风吹石头跑、黄土沙漫卷”的高寒滋味。望着方圆几十里地不见人影的皑皑雪山草地,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
20日到达青海格尔木,26日进入藏区。就这样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经过一个月的简单休整和培训,位于唐古拉山脚下,羌塘草原腹部的那曲安多,在眼前铺展开。工作队的帆布帐篷扎在冻土上,夜里能听见狼嚎。池广山和十四名队员与翻译、向导挤在一顶大帐篷里,糌粑和着酥油茶咽下,干肉硬得能硌掉牙。白天,他身挎驳壳枪与队员们深入牧区居民点宣传政策,夜晚参与部队在深山峡谷中搜索残余的叛匪。马蹄踏过碎石滩,溅起的星星尘土与经幡共舞。离家后的日子倍加思念亲人,他常梦见年迈的老父、兄弟姐妹和妻子儿女的面孔。
那时的叛匪比想象中还要狡猾,常利用熟悉的地形打游击。池广山不但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在马背上睡觉;学会了用藏语说:“老乡别怕,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帐篷挡不住风雪,他和队员们裹着马背套蜷缩在一起,枪冻得拉不开栓,就用体温焐,有几个人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冻僵了脚趾。在池广山的日记本里写有这样两首诗,一首是《历险》:
剿匪途中历艰险,冰天雪地建帐房。
干粮用尽谋良策,拉杂草根充饥肠。
天当棉被地当床,雪绒如絮作衣裳。
热血迸流心里暖,红军之师树榜样。
记述了当时的生活场景。另一首是《再行军》:
工委急令出征忙,全体动员整行装。
平日觐文少习武,今天小试驳壳枪。
风雪交加夜苍茫,坐骑飞奔上战场。
尖刀插入无人区,一股叛匪全扫光。
记述的是一次战斗场景。
十月的藏北已冰封大地。那天深夜,池广山下岗不久,就被密集的枪声惊醒。帐篷外,一股叛匪从山头俯冲下来,子弹穿透帆布,在石子上溅起火星。“快!组织反击!”随着一声令下,池广山举起枪翻滚到帐篷外,看到身边的一名队员身下流出了一道殷红的鲜血。 他和队员们趴在雪地里,瞄准远处晃动的黑影扣动扳机,几个黑影应声倒地,其余人马吓得转身而逃。他和队员们冲出牛羊圈迅速骑上马追去。池广山胯下的马嘶鸣着冲向叛匪阵地。在过冰河时,马匹失足滑倒受到惊吓,狂奔乱跳起来,池广山被猛地掀下马背,右脚却死死卡在了马蹬里,身体被拖出很远。子弹嗖嗖从耳边飞过,在危急关头,他看见向导丹增骑马猛地扑了过来,用藏刀割开了马蹬。那一刻,他的马身中数弹轰然倒下。池广山的大腿被坚硬的石头和冰块撕开了一道道口子,鲜血伴着残余的火药味汩汩涌出,混着雪水结成了冰碴。 “格拉!挺住!”丹增把他拖到岩石后,撕下衣襟包扎伤口。池广山望着远处逃窜的叛匪,昏过去前,急速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布袋——那是他离家时妻子塞给他的草木烟灰土,说“遇上水土不服就放些,受了伤敷上些能止血。”
池广山活了过来,却把后半生留在了西藏。他的大腿和臀部留下的伤疤,阴雨天钻心疼。每当此时,他总是笑着对大家说:“这是叛匪给我留下的印记,是草原和雪山给我的勋章!”他的名字和所有为西藏和平解放奉献青春热血的英模一样,永远刻在雪域高原的丰碑上。
五、雪域丹心
1960年元月,羌塘草原还在冰雪覆盖中。池广山裹紧了单薄的棉衣,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挎在腰间的驳壳枪沉甸甸的,他常和它窃窃私语,用身体温暖它。
此时的他,跟随西藏安多工作队东进西出、南征北战已五月余,山山水水留下了他的足迹,成为他不断成长的印记。
在他心中始终翻腾着“责任担当”和“历史使命”这八个字,告诉他——这片热土,需要新生。很快,他和当地群众打成了一片,有《冰雪》诗为证:
冰封雪岭皆白色,粉砌银堆巧着装。
祖国处处有温暖,藏汉一家心所向。
二月的春风吹化了拉萨河畔的残雪。
池广山因表现突出,被推荐参加西藏工委干校为期三个月的“党建组织员”培训。同组有张桂华、王德化、李炳章、次仁、王锦亮、张大桂、张永福、柳殿贵、李富春。系统学习领会掌握党建重要意义、方针、任务与办法,以及试点工作,结合实际深入开展调查研究,从而对西藏的农奴制、宗教、反动阶层发动的武装叛乱,以及平叛和民主改革,从认识到实践都有了飞跃。
他在日记里写到:“农奴身上的镣铐、旧社会的压迫场景,与翻身农奴握着土地证的笑脸形成了刺目的对比。”“原来光明二字,对他们而言如此沉重。”从他笔尖流出的墨水,洒在课本上洇开的墨团,像一滴滴滚烫的泪珠。
培训期间,他写下数十篇首诗文,用笔墨描绘雪山下的课堂,翻身农奴进扫盲班,他们的孩子进学堂,用藏汉两种文字写出肺腑之言:“藏汉一家亲”、“毛主席万岁!”“帐篷外飘扬着五星红旗,帐篷内传出草原新歌,牛羊归了家”,到处充满欢声笑语的动人画面。
他用文字,揭露旧西藏的腐朽黑暗,歌颂民主改革后西藏发生的巨大变化。写布达拉宫:“宫中佛像千万尊,否知黎民泪与恨。红旗卷起农奴戟,奴隶翻身作主人。”写罗布林卡:“林卡草木满院落,笑迎新主远道来。楼台旖旎风光好,达赖喇嘛何逍遥。但见入门劳动者,曾经沧海变桑田。秉烛夜游未尽兴,鱼水亲情融乐园。”写展览馆:“昔日旧西藏,社会两重天。奴隶当牲口,刑律惨人寰。广喧神辅佑,凶残泣鬼仙。贫困服徭役,富贵金满殿。”“上层反动僧,藏胞一座山。万民处水火,谁人问暖寒。中国共产党,恩情高如天。废除农奴制,人人笑开颜。”写农场:“苗绿花黄掀,丰产红旗插。千年落后农,三见卫星喜。”写学校:“封建社会农奴娃,脱胎换骨学文化。少先队员红领巾,齐声歌唱大中华。”写军营:“连营千里兵马强,祖国西南一屏障。永葆江山不变色,男儿有志守边疆。”写日光城拉萨:“叛乱烽火虽平息,残垣断壁现战痕。各族人民团结紧,何惧叛匪再逞凶。”这些诗文先后刊登在《人民日报》《西藏日报》上,字里行间都是对“农奴当家作主”的礼赞。
结业后,池广山重回安多,身份由“组织员”变为“组织部长”;从“学员”变回“老师”。
全县30多名翻身农奴骨干围坐在土坯房里,听他讲解“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民主制度?”“为什么说共产党是全国各族人民的大救星?”他拿起算盘,告诉大家:“就像这些珠子,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能过上好日子。”他讲民族宗教政策,讲民主改革的意义,讲到激动处,学员们便用藏语高呼:“共产党雅咕嘟!” 在工作中,他的算盘成了“武器”。牧主头人的财产清册、牧场的牲畜数量、分给农奴牧民的财物……一串串数字在他指间翻飞,最终汇成报表,为民主改革提供了精准的数据支撑。
有人称:“池广山老师的算盘,比喇嘛的经筒还灵!”他开怀大笑:“今天我们要帮助新的主人讨账,所欠的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也不能少,一个也不能漏掉。”
夕阳西下,池广山望着窗外归来的牧人和成群的牛羊,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让池广山感到自豪的,还有1960年4月19日草拟的那份《安多县组织机构设置方案及安多县干部编制拟算》。不知他熬了多少个通宵,结合安多的牧业特点和组织构成,细化了党群、政法系统以及财贸、金融、邮电、广播、电影、兽防、教育、医疗卫生等机构部门的职能,方案被认定为试点“范本”在全区推广。
1960年10月,池广山被调往那曲分工委办公室工作,至73年病逝。
四十余年后,长孙池鹏看到了爷爷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写的“重塑信仰”四个字力透纸背。“枕戈待旦、整装待发……”,仿佛看见了当年站在雪域高原上的爷爷,用脚步丈量信仰,用算盘计算未来。次孙池魏楠则在一旁写下:“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这是爷爷留给我们的遗产。”
如今,安多草原的帐篷早已换成土木结构有大玻璃的太阳房,孩子们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算盘成了历史文化展品。曾经是来安乡村的老塾师、老校长池广山,以师者风范,在高原留下的那股昂扬向上的精神,与日月同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