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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组来了

谭昌乾2025-11-29 08:15:50

检查组来了

 

作者:谭昌乾

 

清水镇政府那栋旧楼,墙面的漆早已褪色,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空调单调的嗡鸣声,被窗外七月里那毒辣蝉声轻而易举地淹没,浓稠的热浪如一条条黏腻的虫子,在皮肤上缓缓蠕动。钟解放坐在掉漆的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通知纸,指尖冰凉,胃里却好似坠着一块沉甸甸的冰坨。 

“省检查组,三天后进驻。”短短几行字,每一个都像火炭般滚烫,灼烧着他的视线。 

他是清水镇的副镇长,分管的城建工作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半年前的那件事,如同深埋地下的一颗钉子,此刻被通知这把锤子精准地敲了一下,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嗡嗡作响。城东有块叫“月牙湾”的河滩地,本是生态保护的禁区。房地产商王老板那双总是带着热忱与压力的手,在他肩上重重拍过几次后,他鬼使神差地在一份划拨文件上签了字。动迁工作悄无声息地进行,补偿也远低于规定标准。他曾自我安慰,为了新区引资的大局,有些“环节”只能模糊处理。可如今,通知上“全面清查重点项目用地审批合规性”这几个字,就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泡沫。 

接下来的三天,钟解放仿佛置身于一个特殊的真空世界。外界的声音被过滤掉,他的脚步轻飘飘的,就连食堂里平日喧闹的咀嚼声,此刻也变得遥远而沉闷。他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检查汇报材料,梳理档案,回应各个办公室怯生生投来的询问,声音干涩却平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坐在办公室昏黄的台灯下,望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那份煎熬才清晰地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末梢。

检查组如期而至。组长姓张,是个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的男人,眼神平静得如同深秋的湖面。随行人员也都沉默干练。他们没有住在镇上安排的招待所,而是径直选择了镇府大院角落那排闲置已久的旧平房,干净利落地安顿了下来。

谈话在张组长的临时办公室里进行。空气中弥漫着新刷墙壁的生涩气味。钟解放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竭力挺直脊背。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映照着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

“钟副镇长,关于城东‘月牙湾’项目,请您详细介绍一下审批流程和征地补偿情况。”张组长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钟解放喉咙发紧,提前准备好的标准化说辞到了嘴边,却像掺了沙砾般艰涩难吐。他努力回忆着那些精心编织的细节——村民代表大会上的“热烈拥护”,补偿标准的“适当倾斜”,新区开发描绘的“美好蓝图”……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带着心头血的沉重。他甚至拿出了一份“圆满解决”的村民联名感谢信复印件,纸张新得让人起疑。张组长静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划几笔,不置可否,只是在他叙述的间隙,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补偿款的发放,是现金还是银行转账?”或者:“动迁那几天,雨下得挺大吧?”

钟解放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冰冷的钢丝骤然勒紧。他清楚地记得,动迁那几天,艳阳高照,连一丝风都没有。对方没有再追问,那短暂的沉默却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反复磋磨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衬衣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当天深夜,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是王老板打来的电话。钟解放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电话接通,王老板标志性的爽朗笑声立刻传了过来:“老钟啊,检查组这边,辛苦你多周旋周旋!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风浪来了,更得稳住舵啊!”那笑声里的亲昵,就像一层油腻的糖衣。

钟解放没有吭声,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笑声陡然停止,王老板的语气瞬间降到了冰点:“听说,那个原来在河边放鸭子的瘸腿李老头,最近到处找人诉苦?这种刁民,可不能让他坏了大局。”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冰冷的威胁,“钟镇长,别忘了,当年你女儿毕业找工作,还是我托人办的……那件事的材料,我这儿可一直替你保管得好好的,从录音到签字照片,一样不少。你心里得有数。”

电话挂断,忙音像尖锐的虫鸣,在死寂的房间里持续回响。钟解放握着手机,僵坐在黑暗中,王老板最后那句“保管得好好的”,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钳住了他的心脉。他想起那个沉默倔强的老李头,想起那些被压低的补偿款,想起女儿那张年轻却因背负家庭秘密而略显忧郁的脸……屈辱、恐惧、愤怒,还有一丝早已被遗忘的、属于年轻时的钟解放的热血,在他胸膛里翻滚、撕扯。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办公桌面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指节传来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浊气。

第二天,钟解放像变了一个人。眼神里那刻意维持的沉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和深藏的沉郁。他机械地处理着公务,脚步沉重。办公室窗外,检查组的人员在各个科室间步履匆匆地穿梭,平静而高效。午后,一份通知直接送到了他桌上——检查组决定延长驻点时间一周,要求水利、国土、城建等相关部门全力配合,提供更详尽的历史档案资料。

“延长一周……”钟解放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通知下方那个鲜红的印章。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窗外,清水镇灰扑扑的街道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沉睡着,远处月牙湾的方向,巨大的塔吊矗立着,像一个沉默而突兀的钢铁巨人。王老板狰狞的威胁和老李头佝偻的背影,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夕阳沉沉地压在西边天际,将整个政府小院染成了一层浓重的、近乎血色的暗红。窗框冰冷的铝合金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衣,渗入钟解放紧贴其上的掌心。他掏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点燃。橘红的火星在渐深的暮色里明灭不定,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纹路。烟雾缭绕开来,模糊了窗外那片象征着他半生奋斗与此刻困境的塔吊轮廓。

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灼热的刺痛感传来。他没有弹掉烟灰,反而将燃烧的烟蒂死死抵在冰凉的银色窗框上。

嗤——

一声短促而刺耳的轻响。那点微弱的红光,在金属表面骤然熄灭,只留下一圈焦黑丑陋的印记和一缕不甘心的细小青烟,挣扎着,消散在越来越沉重的暮色里。

 

2025年11月26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