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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呆了

谭昌乾2025-10-19 06:41:05

岳父呆了

 

谭昌乾

 

樊亮从未见过岳父张建军这副模样。

 

上周日家庭聚餐,岳父老张还是那个声如洪钟、指点江山的退休车间主任。他正端着酒杯点评女婿樊亮新买的轿车“底盘调校软得像棉花”,汤勺悬在热气腾腾的紫菜蛋汤上方三厘米处,却突兀地停住了。时间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滞。汤汁沿着勺沿滴落,在崭新的驼色羊毛衫上晕开一圈深色印记,老张毫无察觉。他整个人凝固了,眼珠定定地锁在眼角余光能扫到的电视柜一角,那里放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举杯的姿势成了雕塑,杯里的酒微微晃着,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

 

“爸?”妻子张芸的声音带着试探的惊惶。没有回应。樊亮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在岳父眼前晃了晃。那双平素锐利、总带着挑剔审视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废弃矿井的入口,映不出任何光影和人影。

 

空气骤然紧绷。

 

接下来的日子,“呆”成了笼罩这个家的常态。医院跑了好几趟,从神经内科到精神心理科,昂贵的脑部影像扫描、血液检测做了个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对着光片反复研究,最终给出的结论如同隔靴搔痒:“排除器质性病变可能……应激性反应?老年认知功能早期波动?建议……密切观察,保持环境稳定。”厚厚的诊断书上印着令人沮丧的“待查”字样。

 

“观察?怎么观察!”岳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被泪水浸得发皱的纸巾,“他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吃饭要人喂,走路像踩棉花,半夜起来对着墙角说话……” 她看着沙发上穿着整齐工装、安静得像个人偶的丈夫——那是他退休前最后一天上班穿的衣服,如今成了他每日的“制服”——崩溃地捂住了脸。

 

沉重的担子压在了樊亮肩上,他需要请假回家照顾母亲。工作中,他时常要密切关注工作群里领导含蓄的批评信息,这让他倍感焦虑。更让他心烦的是老张时不时做出的一些令人意外的举动。每天凌晨四点半,老张会小心翼翼地穿上睡衣,像过去上班时一样,在空荡的客厅里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防盗门,神情就像在车站等待一辆永远不会到来的班车。他会拿出几本樊亮珍藏的技术设计图册,用一支削得极细的铅笔支在图册上,逐条逐行、一笔一划地勾画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线条与符号,嘴里还嘟囔着“加工公差……基准点……”这类似梦呓般的话语。

 

樊亮有一次下班回来,正碰上邻居王阿姨,对方表情复杂地压低声音:“小樊啊,你可得看好你岳父。上午他……他把我晾院子里那件蓝条纹衬衫给摘下来了,抱在怀里走到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底下,叠了又叠,叠得跟豆腐块似的那么齐整,然后就坐在树根那儿,直愣愣地盯着看,我叫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怪吓人的。” 樊亮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连连道歉,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蓝条纹衬衫?他隐约觉得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混乱成了樊亮生活的主旋律。直到一个周末的午后,他在一片狼藉中试图清理岳父“工作”过的战场——散落一地的图纸册和旧相簿。他蹲在地上,手指掠过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张建军穿着工装,意气风发地站在巨大的机床旁;穿着花格子连衣裙的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张芸;全家福里年幼的张芸骑在父亲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

 

忽然,一张小小的、单独插在塑料膜里的照片滑落出来,边缘已经磨损发毛。

 

照片中有两个樊亮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照片拍摄的是老街一条杂乱的窄巷,两侧是低矮的瓦房,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一名身着深蓝色工装的男子正弯腰扶起跌坐在地的老人,老人的豆腐担子歪斜地倒在旁边。老人的豆腐散落一地,雪白一片。樊亮的目光落在照片右下角时,心猛地一沉——那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穿着洗得有些褪色的蓝白条纹海魂衫,短袖,细瘦的小臂露出半截。他咬紧牙关,使劲踮起脚尖,想和大人一起抬起那沉重的担子一角。孩子的脸有些模糊,但焦急的模样却十分清晰。

 

这张照片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拿出来看。照片背面,有一行用铅笔写的、极其工整的小字,樊亮认出那是岳父的笔迹:“1987.4.12 雨 老街口 扶老刘头 好小子。”最后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

 

“蓝条纹……”樊亮猛地想起邻居的话和他岳父那诡异的举动。海魂衫?蓝条纹?照片上的男孩……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翻出自己一张泛黄的童年照——同样穿着那件标志性的蓝白粗条纹海魂衫,在老家门口的石阶上咧嘴傻笑!照片上那个模糊稚嫩的脸颊轮廓,和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一股奇特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老街口……”樊亮喃喃自语,那个在照片背景里存在的地名。凭着记忆和导航,他开车载着异常安静、穿得整整齐齐的岳父,在城市不断扩张的版图上,艰难地搜寻着那条可能早已消失的旧街巷。

 

兜兜转转,穿过摩天大楼的阴影,在一条尚未被彻底改造、还残留着旧日气息的背街,樊亮猛然踩下刹车。低矮的老房子挤挤挨挨,湿冷的石板路依旧,街角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虽然被砌进了花坛,但那熟悉的姿态,与照片上的背景几乎重合!他下意识地看向副驾上的岳父。

 

奇迹发生了。

 

一直眼神涣散的老张,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身体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车门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卡入,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目光死死钉在老槐树旁那块凹陷的青石板上——照片里老人豆腐担子倾倒的位置。

 

樊亮的心剧烈跳动着,他扶着岳父下了车。老张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仿佛在丈量那段沉重的过往。他走到那块青石板前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冰凉湿润的石面上摩挲,像是在确认某个逝去的印记。随后,他抬起头茫然四顾,焦急地寻觅着什么,目光从眼前的房屋、紧闭的门窗,到后方的房子、铁窗依次扫过,最终又缓缓、迟疑地停在儿子樊亮身上。在他空洞眼神的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艰难地闪烁、汇聚,如同寒夜里奋力跳跃的微小火星。

 

雨点落在樊亮的肩头,他的目光如钉子般紧盯着岳父那试图穿透迷雾的眼睛。樊亮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老街水汽中残留的三十年前的勇气也一同吸入,一字一句,清晰地对这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说道。

 

“爸,我认出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再次陷入奇异的凝滞。老张那只沾着雨水和青苔碎屑、正神经质地抠挠石板缝隙的手,猛地顿住了。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同生了锈的探照灯,一点点、一寸寸地聚焦在樊亮脸上。那双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些微弱闪烁的火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氧气,骤然膨胀、跳跃起来,汇聚成一种樊亮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惊愕的碎片,有茫然的涡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睡了太久太久、骤然被唤醒的、笨拙而炽烈的暖意。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破碎不堪的单音:

 

“……亮?”

 

那声音轻得如同风中飘落的枯叶,却如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两人长久僵持的坚厚冰层。樊亮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刹那间,滚烫的暖流涌满眼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带着含泪的哽咽,只说出两个字:“嗯……嗯……”

 

“老张的上半身猛地一颤,活像一棵饱经风雨的老树。他笨拙地用力抬起另一只手臂,想指向樊亮,或是抓住什么。那枯枝般的手指,被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牵引着,微微向樊亮弯了弯。浑浊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成串成片地落下,立刻融入脸上纵横交错的雨痕,顺着深深嵌入皱纹的沟壑流淌而下。

 

雨还在下。樊亮半蹲着,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却又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位瘦弱颤抖、被时光与秘密压弯了腰的老人。冰冷的雨水打在两人的脖颈上,但在这拥抱传递的怀抱里,一股迟到了三十年、笨拙却滚烫的暖流,正悄然汹涌地涌来,融化了僵硬与隔阂,也浸润了这条被人遗忘、被雨水淋湿的老街角落。嗯!是我!老街口那个……穿蓝条衫的小子!”

 

2025年10月18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